母亲
2011-12-29周振华
北京文学 2011年2期
自打我再也不能喊妈,妈也听不见我喊的那一刻,我就添了个无法治愈的毛病,总不时地思念母亲。思念老家她生活了60多年的老宅,思念她使过用过的所有物件,思念她那佝偻的每次站在门口扶着门框迎我或送我的身影,思念她磕磕绊绊走过的那些时光岁月。母亲离开我们十多年了,但并不觉得很遥远,多少个夜晚,只要躺下,就不由得想起母亲,一幕幕仿佛昨天的事情,梦里也常见到她。
既然这样,还是把那些铭心刻骨的记忆变成文字吧,趁还拿得动笔,这也算是对母亲一生的总结。
在我的记忆里,觉得母亲这个人特有意思,她好像和大部分农村妇女不大一样。母亲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不管是大名还是小名,我都有,但从小到大她总喊我“小子、小子”的,叫姐姐也一样“丫头、丫头”的。其实,不管母亲喊,还是我们听,都已经习惯了。她喊得顺,我们听着入耳;她喊得亲,我们心里热乎;她喊得响,走到天涯海角我们都听得到。就这样,母亲渐渐把我喊大了。等喊到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母亲突然降低了频率,个把月都听不到她早已习惯了的“小子、小子”的喊声了,可能母亲觉得这样喊一个已经近乎大人的人,再也不好意思张口了。后来的日子,我似乎想不起来母亲是怎样喊我或是喊我什么了,直到她走的那天,闭眼之前,才又清晰地听到她用微弱的声音叫了我一声“小子”,只是小声把叫了一声,她再也喊不动了。是啊!在母亲的眼里,她的孩子永远是孩子,叫他什么,喊他什么,都是孩子。
母亲这辈子,可真不容易!
说母亲不容易,是她的一生太不顺畅,她似乎总在顶着风提着篮走上坡路。
其实,这一直是别人或是她的亲人们认为,母亲并不觉得,更不同意。她感觉她这辈子哪儿都挺好,挺知足,挺满足,不存在什么苦呀、累呀、难呀、委屈呀。我是了解母亲的,她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坎儿,碰到什么难事儿,母亲还是母亲,别看是女人,她从骨子里透着一种坚毅。话虽是这么说,可每当想起母亲的身世,回想她一生所经历的那么多的事情,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母亲十几岁的时候,被绑过票。“绑票”听起来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那就是绑“命”,人命。这是我懂事以后,母亲告诉我的她的那段特殊经历。据她回忆,那年头正逢兵荒马乱,她说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伙人蒙上双眼,押走了,去了一个很偏很背很远的地方。后来才知道,是离家几十里开外的白羊沟的山洞里,如果撕票,狼都找不到。绑票的是隔了几重山的外乡的土匪干的,可能他们的潜规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吧,怕激怒邻村的民众,留下更坏更恶的名声,所以他们跑得很远,到异乡下手。他们绑票的对象,都是相对有钱人家的孩子,目的是“以人换枪”(绑票所得用于买枪)。他们扬言:“只要绑了,别废话,一口价,五百大洋,少一个子儿,就撕票!”姥爷得信儿后,如五雷轰顶,骨头都吓酥了。姥爷家虽算是个有钱人家,充其量也就是个小财主,纯粹是一大家子几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点儿积累,而后滚雪球似的滚得终于让人瞄上了。不承想平时孩子们偷把红枣,就会换来大人用荆条往手心上一顿抽打,眼下土匪抛出的这满口的天价,这人命关天的关头,这十万火急的当儿,真是晴天霹雳。到哪去凑那么多大洋啊!发昏当不了死,就是搭上老命,也得把闺女领回来。于是,姥爷一咬牙,连夜找买家,卖了家里一大半地,拿了钱赶紧往山上跑,才算平了这场人祸。打那以后,姥爷家那副有钱的架子轰然塌了,只剩了一个空壳,仍向不知情的人招摇着过去那有钱的阔名。
知道了母亲这一经历,“山洞”在我幼小的心中就成了一个结。记得小时候常到母亲被绑的那条山沟里割柴、打荆条,每次都不自觉地留意那一带的山洞,一旦有黑乎乎的洞口出现就胡思乱想,当时母亲是不是就被押在这个山洞里?想起来,很后怕,万一姥爷家迟缓了几天,万一凑不够那么多大洋,万一……实在不敢往下想了。母亲的特殊经历,或多或少在影响着她的一生。而母亲的性格或是个性,又决定了母亲人生道路的不平坦。母亲的性格是很别样的。其实,作为她的儿子,不该这样评判母亲,更不应揭母亲的“老底儿”,但她留给我的印象太为深刻。
母亲的个性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显现了。母亲生于1918年,依她出生的年代,长大后,应该是个典型的小脚,因为小她八岁的妹妹、我的老姨都是三寸金莲。但她居然没有被根深蒂固的沿袭了不知多少年的封建桎梏所征服,为了逃脱她预测出来的她将要面临一生的束缚,几岁的她就巧妙地和她的母亲周旋,由于她的执着,她终于躲过了那段可怕的日子,结果落下个不听长辈话的名声。她这样的叛逆行为,引起了周围大人们的笑话和指点。当时真的有很多人冷言冷语地哼斥她:“这孩子,拗得很,太不规矩,丫头家家,成何体统。”母亲后来笑呵呵地向我们学舌。不过母亲这样做算对了,她的大脚给她日后的生活和挑起这个家,带来很多优势和便利,也为她争气要强地做人,铿锵坚定地做事,提供了坚实的保证。
母亲还有一个让人不理解的地方。听她说,她从小就不喜欢花,不待见花。女人爱花,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历朝历代,特别是女孩子,谁不这样?但她的确对花有她的解释。后来我也渐渐发现,母亲操持的屋里屋外,从来没看见过花的影子,不管是真花还是假花。院子里从没种过花;家里的被褥面料不是“条”就是“格”,要么是大净面;柜上摆的几个母亲的嫁妆瓷瓶上的图案,也只是几个古代人物。我小的时候常看到很多姑娘或媳妇下地劳动的时候,就喜欢采集一些漂亮的野花或鲜艳的果花往头上别,插得满头芬芳。母亲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的针线活儿着实不错,但也没见过它绣过花,刺过花。她的理论是:“小子爱花怕媳妇,丫头爱花生贱样。”听听,这是哪家的逻辑,又是从哪儿学的?按她的观点,花儿是不能挨不能碰的。可见母亲这个人有多“个别”。后来我认真体味过母亲说的后半句,那意思好像和毛主席说的“不爱红妆爱武装”差不多。
其实,母亲的个性远不止以上所说的,还有很多地方很多方面与人不一样,无论是说话办事,都有她独到的见地。怎么形容她呢,反正母亲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母亲活了80,从生到死,再苦,没叫过,再累,没喊过,再穷,没粘过。其实,她这一辈子,全都赶上了,缺吃少穿干重活。特别是“文革”期间,她戴着富农分子这顶重重的帽子,内心世界充满了惶恐,总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于是,那副被改造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十分端正。
记得母亲生前最爱看的一部电影,就是《芙蓉镇》。其实她哪儿懂电影呀,一个农村老太太。爱看《芙蓉镇》是因为里边有扫街的情景,她认为刘晓庆扫街的样子,就像那么回事,好像当年她的影子,后来连刘晓庆的名字她都脱口而出。
扫街,曾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时兴扫街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延续好多年。母亲出身富农,自然划为扫街之列。刚开始的时候,她认为一生中这是最让她无法面对的事情,每当握着扫帚站在街中心,她感觉周围的目光就像乱箭穿心一样,用她那时的话讲,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母亲扫街的时间,大约是从1966年的冬天开始,一直持续到1973年,将近八个年头。母亲生于1918年,扫街是在她48岁至56岁这段。
母亲扫街,当然不是她一个人,是一伙人,一伙地富反坏右。每天夜晚,这伙人准时集结在一起,就像一团幽灵,他们轻手轻脚,动作很机械,很谨慎,很小心,扫街时不敢交头接耳,不敢大声喧哗,不敢四处张望,只听到扫帚声和冬天的风声,夏天的雨声。他们按照各自的分工,蠕动在漆黑的夜幕下。母亲所在的生产队,有20多个这样的人,地主、富农占一大半,反坏右没有一两个,因为这里是农村。
后来听母亲说,扫街是由开批斗会清扫现场演变而来的。当时的批斗会很频繁,几乎每周都要开一次。罪名小一点的在一边陪绑,腰要最大限度地弯下去,时间也可能一个钟头,也可能两个钟头,也许更长。罪名大的,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他们的腰弯的幅度还要大,时间还要长。通常要由两个壮小伙子分别攥着挨斗人的左右手,使劲往高抬他的两只胳膊,他们的另一只手用最大力气往下压被斗人的双肩,这样被批斗的人腰弯得才到位,才够惩罚的标准。而且脖子上时常挂破鞋,挂大粪桶,挂铁链子。台下的人除不断地呼喊批斗口号,还不时向被斗的人身上扔瓜皮、果核、粪蛋子等杂物。每次批斗会过后,现场都是一片狼藉,清理打扫现场的当然是这些刚被批斗过的人。几次批斗会过后,有人提出,今后不光是清理批斗会现场,要延伸到整条街道,而且每天都要清扫,还不能占上工时间,于是扫街这项特殊活茬被固定下来,并在每天晚上进行。
母亲他们这伙扫街的人,要戴有明显的标志,意思和运动员别在胸前背后的号码及国籍标志差不多,尺寸约30x40厘米的两块白布,上面写着黑字,中间缝两道挎襻,胸前一块,后背一块,只是他们的标志是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动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下方连同他们各自的姓名。这样做,是让他们时时刻刻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和改造的对象。
起初那会儿,扫街带给母亲的精神压力和恐惧是巨大的,她害怕每天晚上的到来,害怕在大街上被人盯着看。她不敢抬头,不敢环视周围的一切,她怕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她觉得身上戴的标志极沉重,像枷锁夹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希望街上的路灯总是黑的,不要有人去换已经断丝的灯泡,她希望月亮圆的时候最好是阴天,是连阴天,她希望冬天的时间长一点,天气再冷一点,这样街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眼睛看她。她还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傻子,一个呆子,这样她就超脱了,也就不会想那么多,怕那么多了。
起初的几年里,母亲似乎成了机器人,每天都按照一个时点,一条路线,从街的一头扫到另一头。母亲和其他人一样,对待扫街非常认真,扫过的路面,哪怕一片草叶,一张纸屑,一个羊粪蛋都不放过,他们认为这不是简单的扫街,是在接受改造,扫得认真,就是接受改造的态度认真。那时候,谁都想以最好的态度,充分表现自己,最大限度地立功赎罪。
扫街原则上不准请假,必须要出满勤,干满点,每天晚上不能少于两个钟头。如果病了,家里的孩子可以顶替。记得姐姐替母亲扫过街,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好在没有一两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后来母亲就是再累,身体再不好,她都硬撑着坚持出去扫街,她不忍心让我们替她去做她认为是无地自容的事情。
好几年过去了,母亲渐渐习惯了扫街,她感觉一切都很自然,她不那么紧张和恐惧了,她的头也不像起初那会儿总低着,她盼着每个月月圆的时候,月亮露出笑脸,大大的、亮亮的,也希望路灯的光打得远远的,这样她得眼,她扫得干净,她再也不在乎周围的一切,她觉得这没什么。渐渐地,周围的目光也不那么刺眼了,从扫街的人身边走过的人们,似乎在向他们传递着一种难以言状的信息,局面越来越轻松了。为此,扫街的人们感觉很幸福,很欣慰,因为他们觉得有人能够理解他们了,于是,他们打心里愿意每天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在母亲已经能够非常自然地对待扫街这件事情的时候,一道令下来,以后再也不用他们集结在一起,晚上出去扫街了。
我清楚地记得,运动那几年,母亲不光是天天夜晚出去扫街,白天下地劳动的间歇也要表示。她每天出工总带着一个用毛巾包着的毛主席相框,大约高有6寸,宽有4寸,玻璃后面是毛主席头像。过了好多年了,老家老桌的抽屉里还收着这张当年的相框。那些年母亲对它特别在意,每次请罪往树枝上挂时,都倍加小心,千万不能掉地下摔着,自己摔了都可以。有一次母亲在出工的山路上真的摔了一跤,她硬是紧紧地护抱着相框,胳膊肘却磕破流了血,也没撒手相框。遇见雨天还要给相框包上塑料布,既不能影响请罪,也不能淋着雨。我看见过母亲面对主席像请罪的情景,相框要挂在与眼睛相平的树枝上,两手紧贴在裤腿上,弯腰并低头,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什么,肯定是请罪的一些话。由于那时还小,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时母亲天天说的什么。运动结束了,我也始终没问过母亲,我不能问,我怕揭她的伤疤,我怕勾起她的很多想法。那时别人休息多长时间,她就和其他地富分子请多长时间的罪,并且由衷地虔诚。
那段岁月,母亲觉得仿佛来世都赎不尽的罪恶,她处处表现得争气要强。也许就是这些因素锻造了她,再加上她骨子里具有的东西,使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刚毅、坚强。母亲虽然是个女人,但她志气,豪迈,风骨,其实她的内心世界充满了热心、善良。为了彻底接受改造,她做人做事都力求最好,哪怕伤筋动骨,哪怕搭上性命;还好,母亲终于过来了。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嘱咐我们几个孩子,做人要“正”,她认为“正”,是天下最大的事,她在接受改造期间,就是使劲往“正”里做的。
后来我理解,母亲说的“正”,无非指的就是做人要“正派”,“正气”,“正统”。难怪她总教化我们:“人别太奸,做人一定要憨厚;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心肠要热,可别欺负要饭的,手上有吃的,就给他点;人奸没饭吃,狗奸没屎吃;要是有人和你打架,你不还手,他的手就慢慢没劲了;生产队的枣吃几个行,可别往家装;捡着东西不能眼热,更不能顺手密下,丢东西的人正着急呢……”这些话,听起来实在没有一点味道,甚至都不能上大雅之堂,时间长了,耳朵都起了茧子。但她唠叨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那么一本正经,那么严肃认真,因为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母亲更注重言传身教。我的一个亲大妈和两个街坊大妈,她们都是母亲几十年最要好、最知心的伴儿,上下差不了几岁,无话不谈,无话不说,久在一起,相互的脾气、秉性都摸透了。谁身上要是有让她们看不惯的事情,就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有好几次,我亲耳听到几个大妈说母亲心眼儿不大够使,厚道的有点过头儿。小孩子不十分懂大人的意思,但对照母亲的一些做法,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可每次母亲听到这些话,一闻而过,一笑了之,她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她就是她,谁也改变不了。母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可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心眼儿不缺,她明白事理,明辨是非,肝胆相照。母亲就喜欢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和处理事情。她说给我们几个孩子的话,首先在她身上都处处得以体现。她这样做,换来了极好的人缘,得到了乡亲们的尊重,求得了街坊四邻的和谐。记得小时候家里串门子的人可多了,这说的是运动之前的几年,“文革”开始后,家里就没人敢来了。那时每天晚上我们小孩子都睡醒一个觉了,大人们还在聊天,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就像一个家庭俱乐部。特别是冬天,昼短夜长,第二天上工较晚,家里更是热闹,天天晚上满屋子的人。之所以有这么好的人缘,后来,我给母亲总结了八个字:真诚、热情、手松、厚道。“吃亏是福”,是她的人生准则。其实,依她的文化且认识不到也上升不到这样的高度,这是我强加给她的,我感觉这样评价她很客观,很准确。
60年代的农村,别看生活条件差了点,活茬儿也很累,但家家的日子过得平静、闲适、满足、快乐。吃得好赖放一边,反正家家区别都不大,可要是能抽上几口好叶子烟儿,却是一种享受,一种调剂,一种美不滋儿的感觉。那时候,由于农村文化生活极度匮乏,再加上庄稼活儿又累又熬人,大人们大多数都好抽口烟,以此解乏、提神醒脑。母亲是个有心人,下地干活儿时她注意到很多人烟瘾很大,又买不起烟。居然有人发明抽小豆叶、绿豆叶、豇豆叶,甚至树叶子。据说,随便吸植物叶子点着后的烟,弄不清所含的成分,对口腔、气管、肺比正宗的烟叶损害还大。于是,那年春天,她就让姐姐和我把院子里的地,用铁锹翻得暄暄的,搂得平平的,托人从张家口那边捎来上好的大烟种子,种了一畦烟苗,而后栽满了院子。在这得说明一下,那时农村管大叶旱烟,就叫大烟,可不是鸦片那个大烟。母亲种烟,也不是推广和鼓动众人抽烟,只是见大伙抽各种叶子,一是没味道,二是怕时间长了损害大伙的身子骨,便萌生了种烟的念头。当然,她本人也是一个吸烟高手,自己也可享受一把。种烟很要工夫,需精心伺候,浇水、锄草、拿虫、掐杈,母亲每天收工回来已经很累了,但还要收拾烟苗。特别是给烟拿虫,必须在正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这样才能达到灭虫的效果。等烟树长到七成高了,就从下边陆续掰一些发黄的叶子晒干,揉碎,装进烟荷包带到地里,或是请街坊四邻到家里品尝。这一尝,不要紧,都说好抽。当然好抽,毕竟是正经的烟叶。这样一来,豆叶子、树叶子,哪还抽得上口了。等到了秋天,母亲把晒好的烟叶,让我们几个孩子帮她一片一片展平,50片捆一把,如同宝贝似的收起来。串门子的乡亲来了,不但管他们抽,走时还给带上一把。忙活一年,这个抽,那个带,最后弄得自己倒断顿了,也只好先拿豆叶子代替。为这,母亲决定来年扩大种植面积。打那,我们家院子里好几年都没种菜,一水儿的种烟。
母亲的个子不高,体质也一般,可干起活儿来,总是争气要强,不甘落后。不管是锄地、拔苗、搂畦、收割庄稼,她都争着往前跑,赶上长地头儿,累得咬牙咧嘴,那也舍不得直腰愣会儿。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赶忙干到地头儿打歇去,其实到了地头儿,她气都不喘,就赶紧往回迎那些年龄比她大的或是体质更弱的人。母亲的做法,不理解的人说她是假积极,充好样的,拉人;了解她的人都知道母亲是个热心肠、喜欢帮老扶弱的人。母亲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认准的理儿,就义无反顾地往下做。她时常和我们说:“有能力能帮就多帮帮人家,多干点累不垮,要是落一个奸名声,且抹不掉呢,人家总是另眼看你。”60年代后期,队上相继来了几批知青,前两拨都是初中毕业,十七八岁,还是孩子呢。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什么农活儿也没干过,就会使傻劲,使愣劲,时常皮骨受伤。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特别是那些新来乍到的,锄地、割草手磨大泡;担担、挑水肩磨大泡。母亲就耐心地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使镰刀,怎么使用锄头,怎么用扁担,一遍遍地说要领。其实母亲既不是队干部,也不是管知青的负责人,这些事情跟她毫无关系,但她就是身不由己。自打来了知青,母亲的帮扶对象变成了他们,特别是女知青,锄地也好,薅苗也好,自己先到了地头儿,看他们谁落得远,就赶紧往回迎他们。时间长了,这些知青感动地也随着乡亲们称呼母亲,亲切地叫母亲老奶奶。那会儿母亲五十多岁,父亲他们五个弟兄排行老末,老屋里的一般辈儿大,所以称呼的前边习惯带个老字。母亲不但教他们干活,还和他们交朋友,一般农村的老太太,和城里来的知识青年没有什么可聊的。不知母亲用什么方式,什么话语,和他们交流,居然都喜欢围绕老太太转。长时间地接触,兴许有了感情,几个女知青,每次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都给母亲带好吃的,像奶糖、桂圆肉、香蕉什么的,这些东西母亲有的从来没吃过,甚至没见过,老太太为此十分感动。母亲以一还十,也不白着他们,把自家都舍不得吃的,用于换大米的大红枣拿出来给他们吃,接长不短就请他们来家里,给他们做母亲拿手的拆豆腐、炸■馇、摊煎饼、卖头猪买份下水,给他们炖吊子,家里养的两只鸡下的蛋,基本上都犒劳了他们。几个知青返城后,没有人走茶凉,还经常来看望母亲,像走亲戚一样。
那时的农村可讲互相送吃的了,用最实际的做法论证着“民间和谐”的道理。外人根本不理解,家家都相互惦记着,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好吃的太少,这样能互补;也许那时的人纯朴,人与人之间简单地相互送点吃的就能化解摩擦和矛盾。哪怕东西再少,即使是尝尝,立马心气就变得舒缓,就可来个180度大转弯。好多大人因不大的事,抬杠拌嘴,弄得脸红脖子粗,这时打发小孩子,把吃的送过去,第二天,甚至晚上那家的孩子就把他家好吃的送过来。不用说,大人心里这时都没事了,疙瘩解开了。实际也没送什么好吃的,无非这家给那家送碗杏叶酸菜,那家给这家送碗棒子面饺子;这家给那家送碗压■■,那家给这家送碗黄米面炸糕。不在东西多少,这一来一往,透着一种农村的纯朴、亲热与和谐。母亲是一位热衷于此事的人,还是倡导者。为调解矛盾,她甚至冒充摩擦的一方给另一方送吃的,当然她事后会说明。为了创造和谐,母亲总尝试着做些新花样,什么东西做得不错,就想着四邻的街坊。我感觉在这方面,母亲不是和人家换吃的,一点不求回报,在常人眼里她总是冒着一股傻气,似乎到了缺心眼的程度,其实她就想让别人能品尝她的手艺,求得一个和乐,足矣。记得每次压■■,母亲总面带微笑地非常卖力气地和一大盆面,其实自家人吃多少?五分之一就够了,五分之四的量压好后让我和妹妹忍着饿,先送给邻居,每人要跑五六趟,送完了再自家吃。不管什么吃的,母亲总想着别人,为这,我和妹妹有时非常生气,本来东西就少。可她偏不,别人家送我们一碗,母亲要送回两碗;别人送我们一次,母亲要送回多次。
那时的农村,有几项活茬儿,必须要让“缺心眼儿”的人干,比如给牲口磨料、煮料,在蜂场灌蜜,晒芝麻等。这些活茬儿一是相当独立,无人监督;二是接触的物品都是当时稀有的东西,如果经不住考验,事后很容易缺斤短两,造成损失。母亲就属于那种“缺心眼儿”的人,这样的人让人放心。每当“三夏”或是“三秋”大忙时节,拉车、耕种是最累的时候,人累,牲口更累。这时必须要犒劳它们,光吃草不行,还要喂它们豆饼、黑豆等,否则它们的体质就要受影响。那时人的口粮定量都有限,甭说牲口了。这期间根据牲口的活茬量,给它们加一些粮食。通常是将煮好的黑豆,拌上盐喂牲口。记得队上每年都让母亲负责煮料豆。有一次,我和妹妹饿急了,就到饲养场找母亲,想多装点料豆回去吃,没想到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装。等母亲出去抱柴的工夫,我和妹妹把身上的小口袋都装满了。可母亲抱柴回屋,发现我们口袋鼓鼓的里面装满了煮黑豆,撂下柴,就往外掏。当时根本就没有别人看着,我们吃点、装点完全可以,但母亲就是没这样做,并叫我和妹妹赶紧离开。现在的小孩子,让他吃也不会去吃,不是那时太缺吃的吗!打那次后,我和妹妹再也没有去饲养场找过母亲,当时还有点恨她呢。现在想起来,如果母亲那样做了,被人知道,下次,生产队就不会派她去煮料豆了。
记忆里,母亲的胆子特别大,经常夜里去地里打夜班、浇麦地,因为水库一旦放水,就不能天天合闸,昼夜要有人看着浇地。我和妹妹不愿她上夜班,母亲晚上不在家,我们很害怕。可是总有人找到家里和她商量跟她换班,本来按正常排班,至少隔一天就轮上一天白班,人家一句话,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人家,最多她一连值了六天夜班。原来“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儿,供销社有好几个上吊、跳井的人,就在村头麦地附近。那阵子,是村里的头号新闻,人都炸了营了,加上传得邪乎,大人、孩子晚上都不敢出门。后来我和妹妹执意不让母亲上夜班,可她不听我们的,说人家岁数小,上夜班害怕,我都老太太了,胆子比他们大。其实想想,谁不怕呀,漆黑的夜,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不远的地方又刚刚发生过这种让人后背冒凉气的事,就是大老爷们儿,都浑身发毛,甭说妇女了。其实母亲怎不害怕呀?可她总为别人着想,她不夜班,别人就得夜班,赶上岁数小的胆子小的,吓出毛病一辈子事。真说不好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那么好说话,是好面子?是心肠热?还是真正的缺心眼?如果为面子,可这种面子值几个钱?说她缺心眼儿,至少我不信,就算是缺心眼,也没往里缺,是往外缺,那怎么就非要做出本来不必牺牲的牺牲?
有一个小事,也是我至今难忘的。记得大约1977年的冬天,某野战部队拉练训练需要在村里住半个月。这之前我们一家人一直住在正房里。有一天生产队里的干部号房号的是我家的小东屋,可母亲知道后说什么也不干。她说这些当兵的孩子远离父母,大老远出来吃苦受累不容易,白天辛苦一天了,晚上还不让他们睡得宽松一点,舒服一点。就这样,母亲动员全家,我们连夜搬进了偏房,把正房留给了六位解放军战士。说实在的,为了省柴,我们平常都舍不得用很多柴烧炕,每天只是烧点树叶子。但自打几个当兵的住进来,母亲每天都把炕烧得很热,锅里还烧一锅开水,让他们洗涮。几位战士感动得总在院子里帮助母亲干这干那。离开时,一个叫庄欣川的排长和一个叫赵洪清的班长,都给母亲留了穿着军装的英俊的大照片。其他四位见排、班长给母亲留照片,他们也都每人留了一张,母亲至死还保留着这几个小伙子的照片。由此看出母亲有多心细,能说她是缺心眼儿吗?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的生活条件逐渐好了起来,人们抽起了纸烟,不再抽旱烟了,母亲也不再种烟草了。大米白面,鸡鸭鱼肉,吃啥有啥,相互送吃的也少了。还想多为别人做事,人老了,没有机会也没那体质了。可母亲还是闲不住,力所能及地找事干。她仍在院子里做文章,于是种满一院子的花,有美人蕉、月季、串红、菊花等等。我休假回家,看到院子里的花,很是纳闷和不解,这老太太怎么变了!年轻时就不待见花。于是,我问母亲:“我小时候您不总是说小子爱花怕媳妇,丫头爱花生贱样吗?您怎么也种花了呢?”母亲嘿嘿一笑:“你这孩子,还记着这事呢!我是说的年轻人,年轻人不要整天花呀花呀的,我这老太太有今儿没明儿的,怎么爱花都没事喽!也没人说贱样喽!”母亲的悟性特别强,别看没文化,干什么什么行,我打心里佩服。可母亲毕竟70多岁了,身板佝偻,腰腿疼痛。1990年又患上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差,过了三年母亲失明了。就这样,摸着瞎还整天伺候她的花,真够难为她老人家的。这一年父亲去世了,我们几个儿女又不在她的身边,让她轮流到我们几个家住,她又不习惯,因此只是周末和过节的时候我们回家看她老人家。一辈子喜欢和人交往的母亲,这个时候感到无比的寂寞和孤独,她希望家里还像从前那样,多来串门子的,街坊四邻谁要是来家里她可高兴了。人家一夸她养的花好,她就说:“搬走吧,家里摆盆花添喜兴。”实际,她就想以这样的方式让人家多来家里几趟,缓解她的孤独和寂寞。人家看母亲老态龙钟的样子,伺候花不容易,不忍心动她老人家辛勤劳动的成果,她就打发我们给人送到家里。母亲种的串红,又高、又艳,花朵又多,每年“十一”国庆节时,正是花朵最红艳的时候,于是她就让我们在街上摆一行,还说添喜兴。她老人家可能没有那么高境界,说不上是为庆祝国庆专门摆的花,但客观上,已产生了这样的效果,谁走过来都夸她花养得漂亮。母亲听了,就会露出开心的笑。
母亲这一辈子,吃苦受累,忙忙碌碌。后来我托人找同仁医院的大夫,将就着她那虚弱的身体,勉强给她做了白内障手术。打开绷带那一刻,可把她老人家高兴坏了,她说地上的针都能看得到了。后来的日子,母亲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吃得饱、睡得香,种花养花的劲头更足了。但好景不长,手术后的第三年,她患了肝癌,后期疼得她哼哼的劲儿都没有了,肚子硬得像块石头,我都不敢去摸,她老人家太痛苦、太让人揪心了。就这样,从查出来这个病不到50天就去世了。母亲至死也没和我们说,我们也没看出来,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吃亏到底给她老人家带来了哪些福气,我强加给她的“吃亏是福”是她的人生准则,至今我也没给她找到答案,也许这种过程和境界在母亲眼里,就是最大的福气吧!只有这样做,兴许她才踏实,她才心安理得,她走得才从容。母亲离开我们已经13个年头了,可她的影子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爱听她唠叨关于做人要“正”的话题,我爱看她付出后露出的那种欣慰和满足的笑容。可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母亲身上那些可贵的品质早已深深地刻进我的脑海,融进了我的血液。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