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
2011-12-29郑局廷
北京文学 2011年2期
一
曹军祥好像只打了片刻工夫的盹,一睁开眼,看见天色大亮,太阳公公在东边露出了红红的笑脸。他揉揉惺忪而有些浮肿的眼泡,从小车副驾上走下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便将双手托在背后,仰面活动活动腰摆,感觉疲惫减轻了些许,抬腕看表,时针正好指在八点。
办事处政府办主任刘才云打开后车门,走下车,来到曹军祥面前,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说,曹主任,看来咱们是白守一夜,只怕情报有误,虚惊一场。曹军祥掏出烟,递一支给刘才云。刘才云赶忙从荷包里掏出打火机,给曹军祥点燃烟。
曹军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形成两条青龙,转而飘逝而去,他对着小车喊道,邹信访,你那屌“线人”没有谎报军情吧?
邹信访叫邹行方,因为是办事处的信访办主任,所以大家不叫他的本名,干脆就叫他“邹信访”。邹信访此时正靠在车后座上打盹,听到曹主任的喊叫,立刻回过神来,慌忙拉开车门,跑到曹军祥跟前,理儿壮壮地说,曹主任,情报绝对可靠。昨天晚上八点钟,线人偷偷摸摸给我打手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下午六点钟五个牵头人在夏继承家开会,密谋凌晨四点集结,每家出一人,乘一辆大巴去省政府门前静坐上访。线人就具体负责联络大巴车。
看来情报确实准确无误。刘才云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闹内讧,或是组织不起来人,临时取消行动了呢?刘才云不便在曹军祥面前为难邹信访,带着自言自语的腔调,仿佛在自我发问。
绝对不可能!邹信访一边摇头一边武断地否认道,夏家坮合共百户人家,清一色夏姓,心齐得像割过的韭菜,一茬平。何况又有夏继承为头,怎么会出现内讧呢?想都不该这样想。
你俩就别叽叽喳喳争了。曹军祥出面制止道,接着吩咐刘才云,你给另外两个班子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昨晚邹信访得到线人的密报后,立即给办事处主任曹军祥作了汇报。曹军祥在县委党校参加理论培训一星期,刚刚结业,得到这个消息后,没敢怠慢,立刻召集办事处分管信访的副主任老黄和办事处驻点夏家坮的组织委员老许以及相关负责人开了紧急会议。起先有人提议,让办事处全体机关干部一齐出动挨家挨户做劝解工作,但被曹军祥否了,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办事处干部到湾子里去拍门打户,老百姓可能门都不会开,弄不好还怕背黑砖头。再说,五个牵头人定了的事,不是你办事处的几名干部随随便便几句话劝说得了的,何况夏家坮是方圆一带闻名的“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最后曹军祥决定,兵分三路,让办事处三位领导带队,每路一台车,配三个机关干部,分兵把守三个出村口,如若碰见大巴车出村,实施“拦截”。曹军祥带着刘才云、邹信访守候在夏家坮出村的一条主路上,黄副主任和许组委各带一个小组守候在两条相对小一点的出村路口。
刘才云走到一边,分头给黄副主任和许组委打通电话,他们也很感纳闷,守了大半夜,村里好像鱼不动水不跳,平静得不闻鸡犬之声,会不会是取消行动更改日期了?问下一步该咋办?
刘才云合上手机盖盒,走过来,对曹军祥说,另外两个小组也未发生异常情况,问下一步该咋办?曹军祥紧锁眉头,凝望着夏家坮的湾子,被树林遮蔽得严严实实,静谧得似乎没有一丝生机,难见炊烟,不闻狗吠,鲜少行人。早上八点多钟的村落,应该在沉寂一夜后爆发出一种喧闹,不应该是这番景象呀。
曹军祥很是疑惑,感觉到这宁静安详的湾子藏着太多太多难为人知深不可测的秘密。他隐隐地觉得,和夏家坮村民打了两个月的交道,故事可能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曹军祥收回目光,对刘才云说,大家枯守大半夜非常辛苦,你通知另外两个小组,一起到赵老八鳝鱼粉馆集中!
一听说要去吃赵老八鳝鱼米粉,几个人立马来了劲儿,鼻子前飘浮起那勾人食欲浓香四溢的鳝鱼米粉汤的气息。
三班人员相继抵达赵老八鳝鱼米粉馆,几张塑料桌子拼在一块,十几人围坐一起,浓稠喷香热气腾腾的鳝鱼米粉,黄脆酥口的油条,香气扑鼻的笼包,让人狼吞虎咽大饱口福,守候大半夜未曾合眼皮的那股疲劳,被丰盛可口的早餐冲蚀得一干二净。
曹军祥打了一个饱嗝,正拿着牙签在嘴里剔牙,手机“嘟——嘟——”响了,将手机贴近耳窝接听,市信访局一把手刘局长的声音急促而严厉:曹主任,夏家坮98个村民乘坐一辆大巴,早上八点堵在省政府大门口,齐刷刷地跪着要求见省长,影响极其恶劣!县委马书记指示,让你们迅速派人前去处理!
曹军祥黑红的方脸盘上肌肉愤怒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头发几乎竖直起来。他忍住满腹火气,压低声音道:我马上带人去!
搁下电话,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砸向桌面,随着“啪”的一声,桌上的碗筷碟蹦跳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班——,因为恼怒,后边骂人的粗话终于没有溜出口。
一桌人惊愕地望着他。这是他们第一次瞧见曹军祥发这么大的脾气,想想可以理解,办事处只要发生群体性赴省上访,县里主要领导将要调训行政一把手,并且还要在“信访专报”上通报批评,弄不好还要关进“笼子”管理。曹军祥到了四十六七的年纪,12年前从农村支部书记招聘出来,好不容易混到办事处的行政正职。县委正是看中他作风扎实善于做群众工作才任用他的,不然他这个年龄怎能提拔呢?曹军祥特看重名声更看重面子,夏家坮的村民集体赴省上访,等于搧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怎能不恼恨呢?
看到大家惊异的神色,曹军祥有些懊悔,不该在这么多的下属面前失态发火,让人看出你的浮躁和不稳重。不就是群体性赴省上访吗?多大的事呢?现在老百姓上访比走家家还要随便还要频繁。再说,夏家坮的事迟早要“穿头”,双方像是捉迷藏那样躲来躲去总不是办法,只要“露头”,让人看出他们的踪影和形迹,远比深度隐匿让人摸不清动向更好对付。
想到这里,曹军祥紧绷的脸上现出一许和暖之色。刘才云慢慢站起身,掏出烟,递给曹军祥一支,小心翼翼地问道:夏家坮的村民到省里去了?其实他在明知故问,想从曹军祥那儿得到确切证实。
曹军祥接过烟,点点头。
这就怪了。邹信访难以置信地说,夏家坮三条出村口咱们都有人把守,近百人,三辆大巴车,可谓浩浩荡荡,难道他们有插翅而飞的本领?要我看,也许他们前半夜就把人组织好提前出发了。
不可能!黄副主任断然否决道,他们不会傻到连觉都不睡。
我琢磨是今天凌晨去的。许组委有些肯定地说。
在他们几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曹军祥自个儿在心里盘算开了:老百姓前半夜出发去上访还未曾有过先例,插翅而飞更是笑话。凌晨时分,他们是如何从眼皮底下溜走的呢?难道是三班人马都打瞌睡了吗?不对!当时自己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没有半点分心走神。另外两班把守的人马都由办事处领导带队,不可能出现疏忽呀。他在脑里把夏家坮的地形地貌整体勾勒一遍,突然想到湾子前面的仙子河。河上虽然没桥,但村民们完全可以借船过河,把大巴车停在河对岸。也许夏继承一伙早就料想到从出村路口大摇大摆往省里去上访会遭到办事处干部“阻截”,便使出了这出其不意的招数。看来老百姓棋高一着技高一筹呀。他的心里倏忽涌出一阵惶恐,为这一班神出鬼没难以对付的村民。
咱们上当了。他们乘船渡过仙子河,从河对岸出发。在大家冥思苦想不得其果时,曹军祥点破道。
哎呀——咱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众人跳脚扳手恍然大悟,邹信访感叹道,看来这班人鬼精鬼精的,让人防不胜防呀!
现在老百姓上访也讲与时俱进,只怕夏家坮的村民还会屡出新招频出妙计,我们得有相应的防范措施。曹军祥警醒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和他们耗!谁怕谁呀?黄副主任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理直气壮地说。
邹信访,这几天我在县委党校参加培训,你们在村里做工作,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惹犯老百姓吧?曹军祥问。
没有呀,您不在的这几天,又有8户和我们签了搬迁协议,98户已签82户。邹信访说。
会不会是为别的事情引发上访呢?许组委脑袋转了一个弯,问。
这就难说了。黄副主任说。
刘主任,你把办事处的那台小车调过来,我带你和邹信访去省城接访。其他人辛苦一夜回去休息半天吧。曹军祥安排道。
曹主任,夏家坮由我驻点,工作出现纰漏,还是让我带他们俩去接访吧。许组委赶忙揽过责任,真心实意地请战道。
夏家坮的村民很不好盘的,都是看菩萨点颜料,砝码轻了,恐怕哼不动他们。曹军祥说。
曹军祥说的是实话,如今村民上访到市里、省里,指名道姓要求乡镇办事处来主要领导接访,否则就不松口返回。他们之所以要求主要领导接访,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主要领导可以现场拍板当场表态。其二是抬高他们的身价。在一些场合,他们可以向外吹嘘:咱们一上访,办事处主要领导也得跟在咱们屁股后面转,给咱们说好话。
那我陪许组委一同去,信访维稳由我分管,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办事处两个党委班子成员出面请他们回来,这个砝码够重了吧。黄副主任插进来说。和许组委一样,黄副主任希望为曹军祥顶上一杠子,曹毕竟是办事处的行政一号,目前又是代理一把手,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协调去处理咧。
我看行。邹信访劝道,您昨夜一夜未归,嫂子卧病床榻,上午您该回去尽点心了。
一个老病号,不在乎这半天时辰。这段时间我儿子晓波等研究生通知,正好护理护理他妈。还是我去吧,县委马书记都发话了,我得做个姿态。何况,落户夏家坮的项目拆迁清障由我总负责,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的。另外,我想顺道去拜访一下夏继承的两个哥哥夏光宗和夏耀祖,看能不能在他们那儿做做工作寻求突破。曹军祥说。
一行人没再作强求,分头上车各自散去。
二
“帕萨特”飞驰在前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
刘才云和邹信访坐在后排,靠上座背,一会儿工夫,两人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曹军祥坐在副驾位置,两眼瞪视着前方,司机小丁提醒他放下椅背小憩一会。他用手旋动转钮,椅靠慢慢放平,身子躺下去,感觉舒服了许多,闭上双眼,怎么也难入眠。夏家坮村民上访的事情像驴子推磨一样在脑子里盘旋。
在老人们的记忆之中,夏家坮不仅仅指临靠仙子河的三排住户湾子,还涵盖了湾子后边的农田。自从1950年的“土改”之后,湾子后边的500多亩见方的农田就归属于夏家坮的村民。夏家坮的那三排民房,和江汉平原的所有民居一样,前宽后阔,前边有超过50米的出场,后边有不少于40米的进深,前边除留20米用于禾场外,还有30米就用竹篱笆扎起,隔成了自家菜地,房屋后边每户砌一个简易茅厕,其余空地上便种上杂树。夏家坮不足百户的湾子,占用了两百多亩宅基地,大片土地闲置浪费。
夏家坮呈正方形,有800亩土地,东西北三面环路,都是工业园区兴修的宽敞平坦的马路,南边临水,仙子河从湾子前边蜿蜒而过。为了美化及环保的需要,仙子河两旁打了护坡修了亲水平台,栽种了各种奇花异草。随着城市化的快速推进及工业化的迅猛发展,工业项目像雨后春笋一样在城郊周边倏地冒了出来,把工业园挤得满满当当,唯有夏家坮自成一体,成为名副其实的“都市里的村庄”。
不是那些项目不愿落户夏家坮,也不是老板们不垂涎这片宝地,说到底他们认为夏家坮人难缠,名声不好让人却步。至少有三个颇具规模的项目与夏家坮失之交臂,现在想来都令人扼腕。有两个食品项目是在洽谈合同的当口,夏家坮的人为一些细小琐事突然集体上访而告吹,还有一个精铸项目谈好了条件并签署了合同,在进场打垸墙时,夏家坮的人和项目单位请进来的施工队伍为费用问题大打出手互不相让,最后夏家坮的人组织起来堵塞国道,由此演变成一场轰动全县的闹剧。项目单位宁愿损失几十万前期进场费用,主动撤离到外市另谋发展,县里招商专班千辛万苦招引而来的项目就这样被活活葬送。
县里领导大为恼火,办事处干部很感无奈,他们只能奉行“惹不起躲得起”的策略,臭屁不理你,让你夏家坮成为“禁区”,企业不朝这边招,项目不往这边引。只两三年时间,工业园区项目铺天盖地星罗棋布,一月一个变化,一年一种新样。大批的项目涌入,对夏家坮形成了围困之势,让夏家坮变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被工业化遗弃的“孤岛”。看到邻村农民“洗脚上楼”,俨然过上城市人的生活,看到昔日在一起盘泥巴坨的同类到企业打工,每月像干部一样领取工资,他们羡慕得眼放绿光心生懊悔,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闭关自守”的落后,感受到了被时代抛弃痛彻心脾的酸楚。他们举荐夏继承出面,到办事处央求,争取项目落户夏家坮。
夏继承来到办事处的院子门前,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像一只偷食谷物的小老鼠先在洞口左右张望一阵,待没发现什么动静,才慢慢向谷物靠近。夏继承缓缓地走向办公大楼,进出大楼的人行色匆匆目不斜视,没一个人搭理他。他慢吞吞地爬上二楼,从走道一端走到另一端,在开着门的那几间办公室门前,他故意踯躅片刻,可那些干部都如瞎子撞见鬼似的赶紧把头转开,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他爬上三楼,也是同样遭遇。他沮丧地走下楼,感觉自己像一堆人见人厌掩鼻而过不愿多看一眼的“臭狗屎”。他知道这是办事处干部对他的惩罚,也是他应该得到的报应。这几年,他组织和策划夏家坮村民多次聚众赴省上访,并且每次闹得颇有动静很有影响,致使那些包村干部、分管领导吃尽苦头,有的还因此背受处分。他也知道办事处干部私下里骂他“矮呀矮一包拐”、“脸上没肉做事刻毒”、“身材像麻秆只长一黑心”。他更知道办事处有些干部把他当成“公敌”,恨不得把他剐掉吃了。他懊悔不该来受这份气碰这个壁。他无趣地走出办公大楼,低眉垂眼靠着路边踩着碎步,像一只拔过羽毛的公鸡耷拉着头溜出院子。来到大门口,被迎面而来的曹军祥撞个正着,问他来办事处干什么?曹军祥是他进办事处后碰见的几十人中唯一和他打招呼的人,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小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嗫嚅着说不出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低垂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画来画去。
曹军祥把他请到门卫室,安顿他坐下,从自动饮水机里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有些拘谨地接过杯子,没喝,顺手把水杯搁在面前的茶几上。
望着满面灰色欲言又止、矮小精瘦蜷曲得像只猴子的夏继承,曹军祥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猜想夏继承一定是为夏家坮的事而来,并且遭到了冷遇和白眼,不然,夏继承不会如此颓唐如此狼狈。他从内心深处为办事处的干部感到悲哀,那些干部把上访的全部罪责推加到夏继承身上,把他当成“罪魁祸首”,有多大的道理呢?本来,上级把维护稳定保持和谐看得特重,动辄追查责任处分干部,这是以人为本建设和谐社会的需要。夏家坮这几年上访不断,没有安生过,为此,办事处栽进去了一些干部。但是,我们的干部从来没有深层次地考虑过:老百姓会不会无缘无故上访?老百姓会不会平白无故去闹?处于弱势群体,要是有“路”可走,有“命”可活,他们会吃饱了饭无屌事组织上访静坐吗?我们有很多干部把老百姓上访认为是无理取闹,把那些为头者斥为“刁民”,殊不知他们的“理”被我们干部的所谓的“理”不由分说地强加淹没盖住了。当在地方政府那儿有理说不出有理讲不通时,他们只能寻求“大衙门”的公正,借助大领导的权势来解决问题。他从办事处近期发生的20多起群体上访事件中逐一分析原因,老百姓的上访桩桩都有道理。他们要么诉求利益遭受损害,要么反映拆迁补偿不到位,要么举报村干部贪污腐化等等。这些事件不闹之前没一件能引起重视,而往往动静闹大后全部得以解决,并且基本按老百姓要求处理到位,说明老百姓访得有理闹得值当。因为有这些有别于他人的想法,所以在办事处里,大多数干部在背地里说他“虽然招聘当了干部,身上未褪土气”,还说他“农民情结太重”,更有甚者说他“和老百姓合穿一条裤子”。别人怎么说他并不在乎,但对待夏家坮几乎成一边倒的“封杀”让他很为担忧。这两年,对夏家坮,项目不往那边摆,低保不给指标,湾子门前的水泥路不给铺修,连民政救助也鲜少照顾……夏家坮几乎成为脱离社会山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
是不是感受到了落后,到办事处寻求支持来了?曹军祥平声静气地问。
夏继承蓦地抬起头,小眼睛里射出惊异的光芒,似乎在问: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从他的眼色之中,曹军祥看出了端倪,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循循善诱地问道,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夏继承的身上这才现出一些活气,他挺挺腰杆,慎重地说,夏家坮的人请求办事处安排项目在夏家坮落户。
曹军祥心里涌过一阵欣喜,虽然“封杀”不对,但“封杀”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是办事处要求项目在夏家坮落户,办事处处于被动,什么事要抱着夏家坮的人脑壳摇。现在转为夏家坮的人反过来说好话,要求办事处安排项目在夏家坮落户,办事处处于主动地位。曹军祥当然要牢牢抓住这个主动权。他故作为难地说,项目多的是,我怕落户到夏家坮,今天一闹明天一访,弄得办事处不安逸,项目单位不舒服,又会重蹈覆辙。
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夏继承很是坚定地承诺道,村民们推举我来时,我就和他们有过约定:不上访不闹事。
看他认真慎重信誓旦旦的样子,曹军祥心里有了底,但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夏继承反复无常“屙尿变”远近闻名,何况他容易冲动好出风头,所以在这个时候必须紧紧抠住他的腮窝子,让他动弹不得。他说,你让全湾人写一份接受项目落户的保证书,承诺几条,并且要人人签字。
夏继承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曹军祥并不是随口胡乱答应夏继承有项目落户夏家坮,其实有一个高科技的电子项目正在紧张的洽谈之中,这个项目是他弟弟曹伟祥介绍的。他弟弟曹伟祥现受聘于台湾立衡电子惠州厂,并在公司做CEO。立衡电子因在惠州发展空间受制,亟需在内地征地扩规寻求发展,项目投资1亿美金,需征地800亩。前几天还在为项目落户何处而犯愁,现在夏家坮村民愿意接受项目落户,正是天赐良机!
如今的台商港商,比“外星人”还要精明,为了用活用足优惠政策,他们便在项目落户的周边地区预选十几个城市,经过第一轮筛选评估,只留下3个政策最为优惠的城市。他们又在3个城市中暗访、考评,让3个城市形成竞逐态势,最后比拼的其实就是地理优势、地价优惠、政策优待。3个城市当然是竭尽所有倾其所能,就像招待尊贵的客人一样把好菜好酒尽量摆上,供客人享用。最终,夏家坮胜出。当然,这其中有曹伟祥暗中运作的功劳,也与夏家坮得天独厚的地形地貌密不可分。那天,陪同立衡董事长来夏家坮考察的台湾知名风水大师一走到夏家坮这方方正正的地块,再也迈不动步儿,口中念念有词道:地高聚财气,临河流污渍,方正显规矩。
据曹伟祥透露,当立衡项目选准落户江汉平原的一座城市后,董事长对新厂落户提出了三点要求,刚好和夏家坮凸显出来的优势不谋而合。第一,江汉平原渍水,新工厂所在地地势要略略高于旁边,夏家坮的地势正好比周边地块高了几个海拔。第二,新工厂所在地最好有河流经过以显灵气,仙子河从夏家坮南边流过也合乎了董事长心意。第三,新工厂最好自成一体800亩,以谐“发”音,夏家坮不多不少正好800亩,暗合了董事长心中企盼的玄机。
立衡电子与县里签订合同后,给了三个月的拆迁清障时间,他们初步定于6月18日举行奠基典礼仪式,届时,据说省里分管工业经济的副省长将出席。时间过去了两个月,但搬迁还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作为项目清障拆迁的总指挥,曹军祥比谁都急,但他表现得却很沉稳,一副举重若轻的大将风范。虽然夏家坮村民在接受项目落户前有承诺在先:不越级上访不聚众闹事。但老百姓的承诺又有多重的信用度呢?充其量像那个时代的布票粮票,讲计划经济还管点用,进入市场经济就不值一文了。因而,在处理夏家坮老百姓搬迁问题上,他不敢刀砍斧劈强行推进,他怕操之过急适得其反,只能慎之又慎地发动机关干部讲道理做工作,像那虔诚的香客,生怕装歪了香而得罪菩萨。他深知“欲速则不达”的蕴意,只能像“慢火炖牛筋细火煮红苕”一样,细磨慢缠,循序渐进。牛筋炖不烂只能干丢,“生苕甜熟苕粉夹生苕不好整”。尽管这样小心翼翼,夏家坮的人还是闹到了省里,并且闹出了大动静。
按照目前的策略,夏家坮98户居民搬迁,已有82户签了同意搬迁协议,还有16户正在观望等待之中。难办的是夏继承的猪场尚未取得实质性突破。夏继承要求拆迁补偿的金额与投资评估公司对猪场评估的赔偿金额相隔甚远,差距颇大,短时间难以达成一致。因而,曹军祥把这项最艰巨最难处理的事搁置下来,准备先同老百姓把搬迁协议全部签订完后,再来处理这一棘手事。
难道夏继承为了自己猪场的利益集聚村民赴省上访率先发难了?曹军祥扪心自问道。
不会呀,就猪场拆迁补偿问题双方已经把话摊上桌面,约好最后商定,夏继承也点头认可的。他不应该出尔反尔呀。曹军祥立刻在心里自我否认道。
那么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呢?曹军祥深感疑惑,猜不出夏家坮村民到底耍的是哪一出?
丁零零……手机铃声响起,曹军祥揭开翻盖贴近耳窝,听见儿子晓波无奈而求助的声音:爸,你在哪里?妈不肯去做透析。他打起精神,赶紧说,我在省城,一时赶不回去,你多给你妈做做工作。实在不行,给你舅打电话。晓波低声说,只能这样了。
收起电话,他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妻子玉珍蜡黄的面容、骨瘦如柴的身子以及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像小刀划过一样。这个善良、贤淑、随和而又勤劳的女人,在她身体健康的时候,把家操持得妥妥帖帖,把儿子照护得周周到到,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把简单而又平凡的家庭生活演绎得温馨而幸福。这么好的女人,咋就得了该死的尿毒症呢?要是在两年之前发病之初就听从医生劝告为她换肾,现在也许是另一种情形。怪只怪当时自己一口气拿不出几十万,加上还抱有一种慢慢医治兴许会好的侥幸,致使病情越来越重,两年用于透析的钱也花掉了几十万。他是农村招聘出来的,没啥底子,她又没一个正式工作,家里基本没啥积蓄,住院费用除医保少量报销一点外,其余的都是找亲戚朋友借的。前几天医生发出最后通牒:再不赶紧换肾,她的生命只能以天而计。然而,换肾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筹集五六十万的费用呢?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总不能前次借的未还再卑脸耻相去借第二次吧,自己也开不了口呀!妻子玉珍没有正规单位,按农村“新农合”标准胀破眼珠只能报销五万。到哪里能弄到这笔昂贵的手术费用呢?每每想到这里,曹军祥就感觉到有座大山压在头顶,喘不过气透不过神。
三
小车从省政府门前经过,邹信访摇下车窗,往外一瞅,省政府大门前很冷清,荷枪的哨兵威严挺立,偶尔有小车从大门进出,鲜少看到行人走动。
小车直抵省信访局。他们把车停靠在路边,一行人从车上下来,从铁栅栏望过去,只见信访局院内人群聚集,人声鼎沸,喧闹嘈杂堪比炒股大厅。
刘才云和邹信访让曹军祥候在车旁,两人则走进院内,掠过漫漫人群,寻找夏继承。在熙熙攘攘的人堆中,在川流不息的接访大厅内,他们没找见夏继承,也没看到夏家坮的人。两人瞪大眼睛,仔细搜寻一遍,才在东南角落里找到夏继承。
夏继承蹲在地上,佝偻着腰,瘦弱单薄的身材活像一只蜷曲的蚂蟥,他眼睛盯着地上,独自想着心事。
夏继承!刘才云走过去大喝一声,夏继承惊悚而起,眼里飘过一缕恐慌,身子也有些微微发颤。
你带来的人马呢?邹信访急忙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近百人没呆在信访局院内,如果闹到别的地方,再闹出点事来,那岂不是雪上加霜,他这个信访办主任可就罪加一等了。
他们上商场购物去了。夏继承小声地说。
到那边去吧,曹主任有请。刘才云伸出手,做出一副恭请的姿势。
我不见曹主任!夏继承眼里闪过一片惊惧,有些绝望地说。
怎么,怕了?邹信访嘲讽道,你能“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