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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百姓作主

2011-12-29朱晓军李英

北京文学 2011年4期

  2010年1月,在浙江金华的婺城区箬阳乡琴坛村,由村民成立的罢免委员会,成功罢免了一位村主任的职务,因为他没有兑现上任时的承诺,引起国内媒体的高度关注。这是一次村民自治的生动实践。然而,它的内幕却鲜为人知。本文将向您描述这一事件错综复杂的全过程,帮助您了解正在走向民主法治过程中的中国乡村。
  
  琴坛村是浙西偏僻贫穷的小山村,海拔1000多米,地势较高,山势险峻,在金华市素有“小西藏”之称。这个村是箬阳乡最偏远的村,村到乡还不通公路,村民去乡里不想走4公里山上小道的话,就要兜一大圈,多跑20多公里冤枉路。
  琴坛村像名字一样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可是,它犹如分糖果时溜出去的孩子,被时代遗忘了,被财富遗忘了。在经济发达的浙江,像别墅区似的村庄随处可见,琴坛村却像上世纪80年代似的一片破旧的土屋。村民靠茶叶和高山蔬菜维生,日子像扎在腰的裤带勒得很紧。穷像根鞭子,把村民往城市赶,村里三分之一的人在金华或经商,或打工。
  2009年10月下旬,村主任邓士明将一条像飘逸的哈达穿村而过的龙潭溪承包出去,在城里讨生活的年轻人不干了。农村自治不等于村主任自治,龙潭溪是村里仅有的集体资源,他凭啥擅自承包出去,而且承包价还不到其他地方的十分之一?
  年轻人“杀”回了村,他们要邓士明收回龙潭溪,要罢免邓士明,要选出自己放心的村主任……
  这座被时代遗忘的山村犹如落进龙门山地震带,频频发生“地震”,震波不仅传到金华市、浙江省,还传遍全国。
  在“地震”中,村民掂量出了自己手中选票的分量,懂得了选村委会就是选择自己的未来;在城市讨生活的年轻人明白了,不论在城里赚多少钱,都不能丢下自己的家园,要关心琴坛,热爱琴坛,要为她多付出点儿。这些年轻人在村里树起了威信和号召力,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是新版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一、村里出事了!
  2009年10月27日傍晚,一阵秋风扫过之后下起牛毛细雨。
  廖祥海赶往东关超市。他没撑伞,让街灯柔和的灯光和蒙蒙细雨尽情洒落在脸和身上。他刚30岁,那张娃娃脸挂着掩饰不住的稚气,尤其笑起来就像孩子似的无拘无束,天真无邪。此时,他却笑不出来了,愤懑像把草塞在心里。他想借酒浇愁,半瓶白酒下去了,那把草不仅没被冲走,反而像给愤懑注射了一针兴奋剂,让它在血液里奔突起来。
  下午,荣海打电话说,村里出事了,邓士明把龙潭溪给包了出去,一年才16000元。
  荣海姓张,比祥海大12岁,不仅是祥海的亲娘舅,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琴坛村不大,历史却比美利坚合众国还长,至今已400多年。全村里有五大姓,廖、张、邓、邹、罗。最先来琴坛的是姓邓的和姓廖的,随后才迁来其他三姓。他们都是福建移民,说着福建版金华话,或者说是金华版福建话。后来居上,现在村里最大的是张姓,最小的是罗姓。村里到金华市区45公里,2000年前要走五六个小时山路才能到安地镇。当时的村主任申小妹说,金华市的一位副市长来村里视察,从安地走到村里就把鞋子走破了。他见这里的村民闭塞,生活太苦了,拨给15万元,让琴坛村修公路。琴坛到安地的公路通了,到乡的公路还没通。
  偏僻闭塞,村民的婚姻只得“自力更生”,“就地取材”。这么一来,村里亲戚套亲戚,可谓“亲网恢恢,疏而不漏”,一竿子打不到,两竿子准搭上。廖祥海跟荣海是亲戚,跟邓士明也是亲戚。祥海的父亲是邓士明爷爷的养子,这样算来士明还是他的堂兄嘞。士明跟现任村支书邓士根也是堂兄弟,在琴坛是“我家的堂兄表弟数不清”嘞。
  廖祥海19岁就离开了村,当了几年油漆工,现在跟妹夫合伙在模具城开一家模具公司。生意忙,他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琴坛。别看祥海年纪不大,已是两届村支委。琴坛村134户农家,374人,三分之二在村里。琴坛跟其他经济欠发达的村子一样,留守的是“386199”特种部队,除了女人孩子就是老人,年轻力壮的没几人。
  “两委”成员也分为两地,以邓士明为首的村委会有三位村委,驻守村里;以邓士根为首的支委会的五位支委,三位在金华市区,两位六七十岁的在村里。邓士根也在模具城做生意,另一位支委在金丽温高速公路出口处打工。
  荣海还说,承包龙潭溪的Y老板在邻镇茶山那边也承包一条溪,一年166600元。
  荣海属于“两栖”人,一脚在城里,一脚在村。他有一辆柳州五菱小货车,在金华的市场门口拉脚。一是有车方便,二是老婆孩子还在村里,回村频繁。他老婆是三位村委之一,村里的消息自然灵通。
  “他们的溪比我们的短,河道也没我们的宽。凭什么我们的承包费还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再说,这么大的事邓士明怎么能一个人作主?”廖祥海一听就火了。
  “合同签了28年。”荣海说。
  “开什么国际玩笑?”廖祥海吼叫一声。
  荣海的话像星星之火,转瞬就在廖祥海的心里燎原了。一年亏15万多,28年亏420多万元!420万对于富村算不了什么,对于琴坛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再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村界内的龙潭溪长近5公里,是溪的源头,清澈见底。它是村里的母亲河,村民是吃着溪里的水长大的,小时候还在溪里游泳嬉戏,捕鱼捞虾,他们对这条溪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邓士明将它以十分之一的价格承包出去,这是对龙潭溪的亵渎,是对琴坛父老乡亲的污辱和出卖!
  琴坛村没有集体经济,山都包给了村民,这条溪是村里唯一的公共资源。这事要不要管,该不该趟这浑水,有没有必要操这份心?近几年,他的生意不错,赚了些钱,刚刚花六七百万元购进三台数控设备,忙得焦头烂额。他连问自己几遍,没有答案。
  琴坛村虽然不大,可是关系复杂,哪人身后没有一个家,哪家没有三亲六故?有时得罪一人就等于得罪大半个村子,常常有些事明知不对,也没人站出来反对。他是在金华了,可是他母亲还在村里。再说,得罪他邓士明没什么好处。邓士明的一个弟弟在金华最大一家百货公司当副总经理,另一个在监狱任执法大队的大队长,廖邓两家毕竟还是亲戚,逢年过节两家人还要聚聚餐,吃顿饭。
  荣海似乎想到了这一点,在电话里说:“这种情况要是没人站出来的话,以后全村里的利益就更没保障了。”
  是啊,留在村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女人和孩子,他们哪个敢得罪村主任?村里的“能人”都在城里“发展经济”,没有时间和精力管,也不想管村里的事。这不就等于村里唱了“空城计”,村主任想干啥就干啥了?不行,我得召集大家伙商量一下。
  “溪滩?他连溪滩都敢包掉,这么大胆啊?刚当一年多村主任,别的没干,先卖东西了。”张林军气愤地说。
  张林军27岁,在城里闯荡五六年了。现在金华一家投资公司当会计和跑业务。
  “有意见就碰碰面,听听大家的。”张明华不快不慢地说。
  张明华是能人。他38岁,不仅脑袋灵光,而且很有能力,20多岁就当上了村主任,10年前跑到金华经商,现在是红双喜婚庆广场的老板。能人大抵都有这个特点——消息灵通,是信息的集散地。溪滩承包的事,他两天前就听说了。他不相信,打电话问在村里的老爸,老爸和表哥都是村民代表。老爸说,这事情是有的,他也跟着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字。“这么大个事情,你也不问一下?”张明华忍不住埋怨老爸一句,也就将它放下了。做生意就是要钻进钱眼里,眼睛一睁一闭想的都是钱,哪有精力操闲心?廖祥海一提醒,他也觉得是件大事,想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金华市区不大,不论是对事儿关心,还是对聚会有兴趣,大家丢下饭碗就跑了过来。
  7点半,13位琴坛村的年轻人就聚集在东关的超市。这是村民余金炉开的,租的是邓士勇的房子。
  邓士勇是老村主任申小妹的儿子。4岁时,他户口就迁到了市里,在市里读书,又从市里参军。转业后,在中国银行金华分行工作。邓士勇是村子里的城市人,不仅文化水平高,有头脑,有能力,而且还拥有人脉资源。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有同学、战友和同事,还有以各种各样方式结交的朋友。邓士勇就住在超市楼上,廖祥海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就想请邓士勇参加,让他这个城里人给出出主意,策划策划。
  “龙潭溪被承包出去了,我们怎么不知道呢?”关心此事的村民一见面就抱怨,不是对这事不满,而是感到自己被村里忽略了,有点儿恼火。
  “这么大个事儿,没经过‘两委’讨论,没召开村民代表大会,也没经过乡招标办公开招标,他邓士明就把合同给签了,承包费还这么低,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廖祥海说出自己的猜测。
  “溪滩是全村人的,要卖也得卖个好价钱,也不能贱卖呀。”张明辉说。
  张明辉在金华开家电器商店,生意不错,一年能赚二三十万,在村里人眼里算得上大老板了。
  说是“贱卖”显然用词不当,夸大其词,琴坛村人讲话不讲究准确,讲究的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没人会纠正这种概念错误的。
  超市太小,除了货架货物之外,空间有限,十几个人挤在里边有点压抑,好像这人呼气时,那人才能吸气,影响思维。外边的雨善解人意地戛然而止,他们把凳子搬到外边,围成一圈,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一边商量事儿。
  “溪滩这东西不是个人说了算的,那是村里的资源,是祖宗留下来的,不是说随便拿出去包给别人28年的。”张明华说。
  在政府机关,说话的分量往往不在于说者聪明还是愚蠢,而在于其级别的高低;在民间,说话的分量有时不在于对错,而在于说话者的威望。张明华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鼓动性。
  “我们要想办法把这龙潭溪收回来,不能这样就算了!”廖祥海建议。
  “让邓士明把钱退回去,把溪滩收回来。要承包也要经过公开、公正、公平地招标投标才行,他们的合同无效,废掉废掉。”
  这些年轻人不同于村里的老人,在城市闯iqp1KBXl0+D0HeMQRoLDYw==荡多年,不仅见过世面,而且接受了现代文明。
  “邓士明上来之后什么事都没做起来,还乱讲话,搞得村里不得安宁,我看趁早把他免掉算了。”张林军说。
  张林军说话直言不讳,从不转弯抹角。
  聚会的主题可能是一个,动机和想法往往是N个,有的想把承包合同废掉,将龙潭溪收回来;有的想发发牢骚,有的想凑凑热闹。他们都称得上村里的精英。哪怕知道自己算不得精英,也希望被看作精英。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多数人没想罢免村主任,要知道有这一动议的话,也许就不来了。聚会不同于开会,开会犹如龙潭溪,只要不发洪水就会顺着河道流淌下去,聚会是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条溪流,流到了一起,说不定在哪儿就掀起巨澜,甚至于决口。大凡政权不大稳定,统治者最怕的就是群众聚会,国民党统治时期许多茶馆酒楼都贴着“莫谈国事”,怕的就是这个。
  张林军的话有人称赞,有人沉默,有人开心,有人胆怯。张林军根本就不管他人是怎么想的,索性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想法统统倒了出来:“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了,不能再对村里的事不管不问了,应该为村里做点什么了……”
  “是啊,等我们老了,还得回村呢,那里还是我们的家呢!”张明华悠然说。
  邓士勇提议成立个组织,就叫同乡会好了。什么叫有头脑?这就是有头脑,让别人的想法顺着自己河床流淌!在座的人不禁拍案叫好,让邓士勇负责起草同乡会章程。他们已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村民”,他们除出身农家,户口不在城市之外,已同城里人没什么区别,知道与了解的东西不比城市人少多少。
  “我们要把村里那些有志向的、正派的年轻人都吸引进来,每人每年出点儿钱,为村里办点实事!”廖祥海兴奋地说。
  大家兴奋地聊到半夜12点才散去。
  
  次日晚上,大家在世贸大厦张林军的办公室再次聚会,参会人数陡增至17人,其中有村支委余根基。这一天,余根基休班,回村看望父母,搭张荣海的车返市里时听说了此事,饭没吃就跑来了。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次聚会的头一件事就是选举同乡会会长。大家过去就佩服邓士勇,昨晚之后就更佩服他了,一致推举他为会长,张明辉为副会长。邓士勇是有心人,早已起草好同乡会章程。章程的主要内容是:以主持正义,扶贫、扶弱,团结同乡,共同为村的发展尽力为宗旨,共同帮助同乡村民致富;会员将尽自己所能上缴会费,每年不得低于500元,所交费用用于主持正义、扶贫、扶弱及本会的正常运转;会员做的所有事都是义务。章程在表决后通过。
  对做生意的人来说,500元会费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余根基、廖枣红等打工的来说,这可不是小数。余根基的月工资只有1200元,加上补贴才2000来元。他40岁结婚,孩子才一周岁,开销很大,另外每月要还六七百元的房贷,还要补贴父母一点儿,一下拿不出500元。他提出分期交付,先交300元,等缓缓劲再交200元。其他人见余根基都交了会费,没带钱的借钱交了,连平时一毛不拔的人也都痛快地掏出了钱。
  不想从她那得到什么,却愿意为她而付出的地方叫家乡。他们相互感染着,激励着,感动着……
  接下来的议题是罢免村主任。邓士勇说,这好办,回去把他的公章收回来就行了。
   “不妥,村长是行政官。我们得给乡政府打报告,让乡里把他撤掉。”有人不同意地说。
  在中国,村主任可以说是最小的官,小到连国家干部都不算。除村民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不拿村主任当干部。2002年,湖北省某乡镇干部随便给村主任写个便条,该乡镇的一位姓谭的村主任就乖乖地辞职了;2003年,山东省枣庄市泥沟镇政府居然撤销了合法当选的村主任秦实华的职务。所以说,琴坛人不知道怎么罢免村主任并不稀奇。
  廖祥海和张林军上网查过,没查到罢免村主任的办法,只查到几则报道,了解到罢免远比选举复杂,要成立罢免委员会,要村民投票表决,许多村子折腾了一番还没成功。这俩人可不是“杀猪不吹——蔫退”的主儿,敢想敢为,所以不论成败都要走一遭。
  邓士勇起草罢免申请书,众人纷纷提供罢免理由。
  “他的村长当得不称职。事情呢不做,村庄整治到现在都没有搞上去,在乡里都倒数了……”
  “他领人查了一年多的账,误工费就花了好几万……”
  “他把村里的礼堂无偿让给邹旺根的小姨夫搞来料加工……”
  邹旺根是村委,是邓士明的得力助手,也是张林军的亲娘舅。他们舅甥本来不错,自从邓士明当选村主任,邹旺根当选村委之后,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关系越来越僵。
  “他阻挠修筑琴南公路,叫几个无知的妇女躺在挖掘机下边,还煽动几个年纪大的人,睡到挖掘机上,想获得高额赔偿,搞得至今村里到乡的公路还没有通。”
  写这种材料对邓士勇来说是小菜一碟,刷刷刷,很快就写完了。他将大家的意见归纳整理,高度概括为:
  琴坛村两委罢免申请
  箬阳乡人民政府:
  我村村主任邓士明因不顾村集体利益、未经正常程序出让村集体资源,极大地损害了村民的利益,有出卖集体利益的可能。加上上任后不做实事,只停留在无根据的事上乱翻,管理杂乱,使全村处于不断的争吵当中……现村民按序联名特提请上级部门批准罢免村主任及部分村委并同时提前进行改选。
  
  特此申请
  琴坛村民 联名:
  
  廖祥海和张林军率先签字画押。
  有人傻眼了,这白纸黑字、鲜红手印,将来想反悔都来不及。邓士明和邹旺根等人要知道自己背着他们参与和策划了罢免,在村的家人还有好果子吃么?内幕,什么内幕,内幕只是媒体吸引眼球的字眼,中国还有多少内幕可言?有人扎牢过口袋,没人扎牢过嘴巴。今晚的聚会,谁说了什么,说不定明天邓士明他们就知道了,也许今晚散会不一会儿就知道呢,指不定谁要倒霉,倒大霉!
  当非洲的野牛群与狮群相遇时,公牛会犄角朝外地守着牛群。这时,即便饥肠辘辘的狮子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哪头公牛恐惧了,掉头就跑,牛群会轰然而散,哪怕剽悍的公牛也会成为狮子腹中的食物和丢弃荒野上的白花花的骨头。怎么样才能不散群,牛没办法,人有办法。邓士勇提议起草一份承诺书,承诺同心协力,共进共退。为防止有人违约,承诺书加了一条:“为树立个人信用,特此承诺,如有违反,即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布。”最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承诺书上签了字,画了押。
  邓士勇举着承诺书对大家说,有了承诺就谁也不能退出,共同坚持到底。谁要是退出,谁要是出卖我们,或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情,我们就把这张承诺书贴到村里去,叫他没法做人!
  
  二、村主任邓士明
  琴坛村依山傍溪,土坯的农舍从溪北的水泥路旁错落有致地叠到半山腰,远远看去居然有点儿布达拉宫的味道。溪滩里的水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溪面点缀着的一块块被水打磨光滑的巨型鹅卵石是一道迷人的风景。琴坛村两侧的山峰上耸立着一对石人,一个头上盘发髻,像一孕妇;一个挺胸直背,遥望苍天,不失真人风度。它们面面相对,长相厮守。有人说,“茶圣”陆羽带着妻子寻访天下名茶,途经琴坛口干舌燥,向一老妇人讨水喝。老妇人用自己刚采的茶叶泡了一碗给陆羽,他端茶一闻一品,顿觉眼前一亮,心想:这不就是我要找的好茶嘛!为此,陆羽夫妻就在琴坛村住下了,以种茶砍柴为生,再也没有离去,于是变成了两尊石人。
  邓士明的房子建在溪南,背山朝北,几乎照不进阳光,显得格外清冷。门前有座石桥,通往溪北。山外是深秋,山里已初冬。温和的风刮到山里就像一把刀被磨得锋利,脾气也暴躁了起来,呼啸着掠过山坡,像老鹰爪子似的将树叶一把把扯下来。山上的阔叶树一夜之间变衰老了,无精打采地垂着。
  一大清早,邓士明就坐在门口,望着那条汩汩流淌的溪水,地上扔满烟头。可能失眠,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比平时憔悴。当下意识地将手指探向烟盒时,他却发现烟盒已空,将空烟盒揉了一团,起身回屋时,突然看见村委邹旺根。
  邹旺根看出他没烟了,递过一支说:“士明,城里的年轻人开会要罢免你,我外甥林军也跟着乱搅和。”
  邓士明看一眼邹旺根,满不在乎地说:“我早知道了,他们没那个能耐,瞎起哄而已。”
  邹旺根见他没在意,又补充一句说:“他们还要收回龙潭溪。”
  邓士明说:“收回去?没那么容易。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
  邹旺根说:“你老爸当支书那会儿,穷是穷,可从来就没有这么多烂鸡巴事儿。”
  邓士明说:“是啊,是啊。”
  他老爸邓作■先是当村长,那时不叫村长,叫生产大队大队长,后来又当支书。那时村里就穷,他老爸为改变琴坛的面貌,早晨天刚亮就出了门,天黑才走出深山。他先后去绍兴等地参观学习,然后又把专家请进来,经过土质化验之后,选种200多亩的茶树。他老爸为琴坛鞠躬尽瘁,49岁就病逝了,引进的茶树至今还在造福琴坛。父亲去世时,公社的干部和大队的社员都来参加追悼会,许多人流着眼泪说,邓支书是一个难得的好支书!
  世道变了,他老爸那个年代的村干部多么有威信,大事小情都说了算,哪像他这个村主任当得憋气加窝火,这一年到头苦没少受,累没少挨,亏没少吃,那帮在外边捞钱的年轻人还不满意,还要罢免他。
  邓士明是在2008年4月换届选举时当选为村主任的,这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最初海选出来的候选人有两位:张新德和张清福。这两个人能力和威望都不差,张新德土改时当过儿童团长,后来又担任公社团委副书记、琴坛大队大队长,改革开放后当过一届村主任,遗憾的是他已68岁,年近古稀;张清福当过将近30年的生产队长,无论魄力、能力还是口碑都不错,可惜的是他已66岁。乡政府规定,60岁以上的村民不能再当选村主任。于是,邓士明被增补为候选人。
  邓士明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大哥邓士品在乡小学教书。琴坛村穷是穷,可是特别注重知识,看重读书人,再加上年轻人都曾经是邓老师的学生,年老的亦曾经是邓老师的学生家长,所以他在村上特别受敬重;二弟是狱警,在监狱任执法大队的大队长;三弟阿贵是金华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邓家兄弟四人,只有邓士明书读得少,仍在村里当农民。
  选举哪能不拉选票?美国总统大选还要像海鸟筑巢似的奔波演讲。可是,邓士明既没有口才,又没有威望,村里有些人根本就瞧不起他,所以只好让德高望重的邓老师和受人敬重的三弟阿贵出面了。
  邓老师挨家挨户地为邓士明做工作,诚恳地对乡亲们说,让士明当当村主任吧,我们兄弟都在外面,就他一人还在村里。
  有人认为,邓士明单纯实在,想啥说啥,没有弯弯绕,人也不坏,做事较真,再说,反正琴坛村也是贫困村,想发展连门儿都没有,这么个村主任谁当还不都一样,士明要当就给他当当吧!也有人认为,他根本就不适合当村干部,一是能力比较低,二是做事没头脑,三是爱乱讲话。有一单位到村扶贫,他愣是在村口把人家拦住说:“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你们的扶贫款都进了村干部的口袋。”
  有人直言不讳地说:“邓老师,你大弟是不好当这个村主任的,如果你要来当,我们百分之百同意。你大弟没文化,人又粗鲁,再说连个组长都没当过,怎好当村主任呢?”
  廖祥海说得更是干脆:“他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当村主任的料,什么能力都没有,不要说当村主任了,能把自己的家管好就不错了。”
  多数人都给邓老师面子,张明华、余根基不仅答应投邓士明的票,还帮忙做工作。张明华对关系不错的村民说,让邓士明当当吧,我都支持他了,你们还不支持?余根基劝大家,我们就相信邓士明他们哥儿几个一次吧!
  邓士明在竞选中说,村里每年都有扶贫款进账,上届村长干了三年,村里却一点儿变化都没有,那些村干部肯定有经济问题。如果自己当选,先把账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再一心一意把村子弄上去。他的竞选承诺更是出手不凡,深得人心。他表示当选后要“以‘公开协商’的原则处理财务,做到村务公开、财务公开,村中大事征求广大村民意见,由村干部集体研究决定”。承诺为村民办两件实事:一是每人每年20元的合作医疗款由村财政支付,若村经济有困难,由本人向外界讨,若仍得不到扶助,由本人为村民支付。二是树立敬老扶贫的村风,每年年终对年满60周岁以上的村民进行慰问,对受天灾人祸、生活困难的村民作力所能及的帮扶。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在选举之前,他把竞选承诺打印出来,分发给村民。
  他的竞选承诺出自邓老师之手,集中了两代人的智慧。“公开协商”原则是邓士明的堂叔提出的。堂叔退休前是乡干部,认为村民比较看重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替村民交合作医疗款是邓老师的主意。琴坛村三分之一的村民在外地,每年村里这笔合作医疗款就要支付六七千元的差旅费和误工费,全部收上来的话也就八千来元钱,还不如村里直接支付。村里的账面上有20多万的扶贫款,足以支付这笔钱,所以承诺的“村经济有困难,由本人向外界讨,若仍得不到扶助,由本人为村民支付”,不过是个姿态。
  
  琴坛村的村民文化水平较低,忽略了前提条件,理解为邓士明当了村主任,每人每年的20块合作医疗费就不交了,村里交不上,他邓士明交,他邓士明没钱交,那么就用邓老师的工资交。邓老师每年的工资怎么也超过八千块钱吧?在经济发达地区,20元钱算不了什么,对于琴坛村民来说,这20块钱是绝对不能不当回事的,一人20块,一家六七口人那就一百多块呢,三年下来就是半千呢。
  在村主任选举中,谁出钱多就选谁的现象特别普遍,许多村民最关心的不是谁能当选,而是如何把选票“卖”上价。有的村民在投票前用手机拍下自己的选票,然后到被选人那儿去索取好处。有的村子村民公开讲,谁给我烟,我就选他。对这些村民来说,村里如何发展,怎样发展,统统不管,发展那是明天支票,他们要的是眼前的实惠,是现钞。2003年,山西省河津市老窑头村发生过230万元竞选村官的事,当选的村主任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每位选民发放1800元的红包;两位副主任按每户1000元发放了红包,平均每户获8000元,许多农民捧着钱哭了。
  老人是绝对不可忽略的选票,村里的中青年都在城市,未必回来投票,选票会委托给父母,父母想投谁就投谁,所以把老人打点明白,基本上就没问题了。每年慰问老人的钱自然要三弟来出,阿贵也愿意出这笔钱。
  竞选村长不但是邓士明的事,也是邓氏兄弟的事,是邓家男女老少的头等大事!邓士明要是当选为村主任,往大说,邓家的父子都当过村主任,对琴坛村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往小说,子承父业,邓士明给老爸争了光,邓家在村里的地位得到提升。对在琴坛村的老妈来说,其他三个儿子再风光也是村外边的事儿;邓士明当了村主任那才是村里的风光,真正的风光!选举的前一天,74岁的老妈去村口的庙上烧了三炷香,祈求观音菩萨保佑她的士明当选村主任。
  选举的那天,邓老师和阿贵都回了村,站在投票的礼堂门口,对村民一一地说:“支持士明一下吧,我们是不会让大家吃亏的。”
  邓士明大获成功,全村339位选民,他获得298票,高票当选!
  张明华和余根基把家里人的选票都投给了邓士明。廖祥海和张林军没有回村,委托父母投的票,至于父母投给了谁,他们也不清楚。听说邓士明当选后,张林军嘲讽地说:“傻瓜一样的也能当村主任了,这回村里要有苦头,想发展就更难了。”村民都清楚,他们的票不是投给邓士明的,而是投给邓氏兄弟的,确切点说是投给邓老师和邓副总经理的。他们并不指望村主任带领大家致富,他们寄希望新选出来的当家人能够从外边多讨点扶贫款,大家都跟着沾沾光。他们相信邓老师和邓副总有这个能力。
  新官上任三把火,邓士明首先是查账,想彻底清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没想到花去数千元差旅费和误工费,却没有个结果。张明华生气了,“他动不动就查这账,查那账,他又不是反贪局。村上过去给前来扶贫的单位送几斤茶叶,几斤牛肉,他也要去问一问,查一查。搞得我们村形象很差很差的,谁还来扶贫?他这个村长是傻子,农民讲就是二百五,脑子不大清楚,这种人还能做事情?跟他都没法交流了。”
  张林军说,“他们拿着审计报告对我外公外婆说,上届村委会多收了他们1450元的修路费。我外公气得要跟上届书记和主任拼命,外婆天天去骂他们,跟他们要钱。我对外公说,村里欠不欠你的,你自己还不清楚?那个审计报告前三页有公章,后边的十五六页没有章,一看就知道是邓士明他们自己订上去的,我在公司当会计还看不出来?人往往就是这样,说少收了你的钱,你肯定不相信;说多收了你的钱,你一定会找他算账。我外公外婆总认为是多收了他们的钱。我怕他们气坏了,就掏出1450元钱,对他们说,村里多收的钱呢,让我给要回来了。我外婆高兴得一个劲儿说,‘我的外孙事情办得好!’你说,他那个村主任当的,不干正事,尽制造矛盾。”
  乡里搞村庄整治工程,要求村里先垫款施工,然后乡里再拨款,因种种原因也没有启动,村民们不满意。乡里修琴南公路,解决琴坛村与箬阳乡不通公路的问题,因征地赔偿,邓士明领部分村民阻挠而搁浅。收合作医疗款时,村里没替村民交,邓士明也没付,最终还是向村民收的,村民怨声载道。
  邓士明没想到几把火没烧好,反而燎了自己。山里人是看重承诺的,合作医疗款是他一块心病。一天,阿贵和Y老板聊天说起了龙潭溪,Y老板很有兴趣,想承包下来搞漂流。老板到琴坛村考察后,表示愿意每年出1.6万元承包费,承包28年。他准备投资3000万,在琴坛村搞旅游开发。邓氏三兄弟喜出望外,这笔钱支付医疗合作款绰绰有余了。邓士明上任后,村里人想承包龙潭溪养鱼,每年交村里800元钱,他没同意;村外有人想搞漂流,每年交2000元,他嫌承包费太低,也没同意。Y老板出1.6万,这是800元的20倍!
  2009年10月16日晚上,邓士明、邹旺根和Y老板来到礼堂,通知村民代表来开会。邓士明拿出溪滩承包合同说:“这个合同你们看一下,满意了,对老百姓有利了,你就‘盖章’,觉得没利就不要‘盖章’。”
  村里人管摁手印叫“盖章”。村民代表看过合同后,没有异议,于是就摁了手印。
  老板掏出中华烟说,我就不一支支地递给你们了,每人一包拿去自己抽吧。说罢,给了每位代表一包烟。邓士明追问一句:“你们没意见了,我的章就盖出去了!”
  他说的章指的是村委会的公章。见大家没意见,他在合同上盖上了公章,交给Y老板一份。接着Y老板交付了第一年的承包费1.6万元。不知邓士明他们是疏漏,还是有意遗漏,村民代表没有全通知到,20位村民代表来了17位,还有3个代表没通知到,其中之一就是邓士勇的母亲申小妹。在村里,申小妹算得上既有政策水平又有头脑的人物,担任过村支书兼村主任。她要到场的话,琴坛的这段历史也许就要改写了。申小妹说,我要是去的话,肯定会反对的。邓士明他们知道我会反对,所有就不让我参加。承包龙潭溪必须经村两委讨论通过,要请示乡政府的;另外,一万元以上的项目,要由乡政府组织招标。我当支书和村主任时,村里建两个水坝,那都是乡政府组织招标的。邓士明这人没有知识,没有能力,嘴巴乱讲话。他的话很多,没做的先讲出去,又不实事求是,可是河道承包,这应该讲的呢,他又不讲了。
  邓士明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纸合同居然成为村民要罢免他的导火索。
  
  三、村里村外的冲突
  2009年10月29日,四辆车浩浩荡荡开进琴坛村。廖祥海、张林军、张明华、余根基、张荣海等16人出现在村口。这些年来在外边的年轻人平时很少回来,更没有这样成群结队回来过,哪怕过年都没有,琴坛震动了。他们的父母闻讯来了,乡亲也围了过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农村的土墙。廖祥海他们成立同乡会,要罢免村主任的消息早已像深秋的落叶刮得满村都是。落叶是没有生命的,从树上飘落时多大就多大了;传闻生长在舌头上,是活的。传闻在村东头是松针的话,哗啦哗啦地到村西头就可能变为了巴掌大小的梧桐叶。村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丰富的,他们不追求准确,但追求生动,追求如何充分地,甚至有点夸张地表达自己思想和情绪。村民说邓士明查账花掉旅差费和误工费好几万,那绝不是说花掉了一万元、两万元,或者三万元,那是相当于说花掉老鼻子钱了,可能是三五千元,也可能是六七千元;说邓士明把龙潭溪给卖了,那也不是真认为他就是卖了,而是表明对他的做法的反对。可以想象“同乡会”、“罢免村长”这两个关键词从村头刮到村尾会是什么样子。
  
  廖祥海他们回村是征求所有村民意见的。他们认为罢免申请最起码要有一半以上的村民支持才能有效。要取得半数以上村民的支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百姓百姓就是百人有百个想法,是难以统一的。尽管许多村民对邓士明不满意,怨怼不已,可是未必想罢免他;即使有意罢免他,也未必会在罢免申请上签字画押,而是希望别人来罢免他,自己坐享其成,也就是说他们只同意而不支持。廖祥海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认为应先争取在市区的三分之一村民的同意和支持,再通过他们向村里的亲朋好友渗透,最后再回村争取其他村民的支持。
  廖祥海、张林军早晨起来就坐着张荣海的车在市区转悠起来。他们先拜访了在农贸市场卖炒货的老余。老余50多岁,是村里来金华经商最早的人,如今不仅买卖做得大,而且朋友很多,在村里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老余和邓士明兄弟关系不错,跟承包溪滩的y老板也是几十年的朋友。y老板去琴坛签承包合同就是他陪着去的。廖祥海开门见山地跟老余讲明来意,然后虚心讨教:“您作为前辈,对这事有什么看法?”老余也是爽快人,“起草合同时,我提醒过邓士明,这样做是不是太草率了?至于罢免村长的事,我不参与,既不支持你们,也不支持他。”
  廖祥海等人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幸好老余保持中立,他若反对的话,恐怕真就没戏了。
  听说,同乡会小邹的父亲和叔叔进城来帮助他装修房子,廖祥海他们以为小邹都签字了,老邹肯定会签字的。没想到老邹看了罢免申请后,冷若冰霜地说:“我不签。”
  “为什么呢?”廖祥海不解地问道。
  “还为什么?”老邹恼然地看了看这三个年轻人说,“要知道我们在琴坛走路都要低着头。在琴坛,谁能斗过他邓士明?他跟书记打架那天,村里有三十多人聚集在他家,商量怎么对付书记,让书记赔钱,让书记坐牢。你不想想,在琴坛哪个人能召集那么多人,而且事后又不走漏风声?你们也不想想,你们几个哪个吃得消他邓士明?”
  廖祥海、张林军、张荣海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们长年在外,对村里的情况知之不多,没想到自己从来都没瞧起的邓士明会出息成这样,在村里会如此有势力。可是事到如今哪怕是鱼死网破也要做下去了。他们从小邹家出来,强鼓勇气一家家跑下去。还好,在市区的村民绝大多数支持罢免,少数认为溪滩包得不合理,把合同收回废掉就好了,没必要罢免邓士明。个别村民表示,我不想对此发表意见。廖祥海他们明白,他们是反对罢免的。
  下午三四点钟,廖祥海他们就把市区跑完了。同乡会立即开会,研究下步怎么办。大家看着罢免申请书上的一百来个红手印,不禁信心满怀。他们算了一下,再加上同乡会在村的亲朋好友,差不多够半数了。
  “我们立即回村,今天就把字签完。”有人十分乐观地说。
  “在市区的这些人素质比较高,也不像村里的那么怕邓士明。村里的就是签了字也会变卦,天天都在邓士明的眼皮底下,只要邓士明说几句好话,许个什么愿,或者送点儿什么东西,他们就会反悔,就会不认账,甚至说是我们逼他签的。”廖祥海不放心地说。
  有传闻,邓士明三件东西不离身:手机、村委会公章和数码相机。村里的大事,打电话问哥哥和弟弟。公章用塑料纸包着,需要村委会和支部盖章时,支部不盖章他不盖;支部盖章时,他掏出相机立照为证。
  “邓士明有照相机,明华有摄像机,我们把签字过程拍摄下来,还怕他们不认账?”张林军说。
  这位80后圆圆的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时像孩子似的有几分顽皮,做起事来有板有眼,稳稳当当。
  于是,他们16个人带上张明华公司的婚礼摄像师,回到琴坛村。廖祥海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对乡亲们说:“各位乡亲,我们这次回来是khhjH5pP8Vji+XQNqEt0nA==想征求大家对罢免村主任邓士明的意见。邓士明当选村主任之后,不仅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又不经过全村村民同意,把龙潭溪承包出去了……”
  “他竞选村长时说替我们交医保,结果赖掉了。”有人不满地说。
  “过河拆桥,没诚信就该下台!”有人迎合道。
   “把龙潭溪包出去了,谁晓得他从中得了多少好处!”
  村民们是大路边上打草鞋——有的说长,有的说短。有的村民担忧的是溪滩包出去了,溪那边山上的烧柴、毛竹和茶叶怎么弄过来。总不能对人家说,“你的漂流停一停,让我把毛竹拿过去。”
  有人对廖祥海他们说,“你们这帮人在城里发财了,房子车子都有了,还来管村里的闲事,是不是刮燥了?”
  刮燥是当地土话,意为吃饱了撑的。
  “乡里乡亲的,谁当皇帝都一样,弄点事端出来干啥?这样折腾对谁都没好处。”
  “是嘛,手捧包谷棒,除了皇上就是我。七主意八主意,吃饱饭就是好主意。”
  反对者是少数。不过,这些话让年轻人感到很不舒服。你以为我们爱管闲事咋的?我们每人出500元钱,用来帮助村里;我们或丢下自己的生意,或请了假跑回来,不就是为你们这些村里人的切身利益么?否则,我们折腾个啥,邓士明当不当村长,跟我们又有多大干系?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村支书邓士根匆匆赶过来。廖祥海他们找过老余之后,邓士根就接到y老板的电话:“邓书记,你在村里有威信,叫那帮年轻人不要搞了,不要罢免邓士明了。我承包龙潭溪,承包费虽说少了点,但我不会让你们村吃亏,我要投几千万发展旅游业,游客多了,你们就富起来啦。”
  邓士根扬扬手,围聚的村民散去了。他不是来制止廖祥海他们的,是怕他们与邓士明等人发生争执,导致肢体冲突。他把廖祥海等人拉到一边,问清情况,忧虑地说:“这可是大事,有没有把握啊?”他像问廖祥海,又像在问自己。
  “现在看来,应该没问题。”廖祥海挺有信心地说。
  “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这件事你们可要慎重啊!”邓士根还是不放心。
  廖祥海他们开始走访,征求意见。有的村民用那像树根似的手分别在三份罢免申请书上签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又在每个名字上摁下鲜红的手印;不认字的村民请别人代笔,然后认真地摁上手印。有的村民恐惧不安地叮嘱道:“你们做了就要做到底,否则你们在市里的没事了,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倒霉了。”
  若不是信任,这些平日胆小怕事的村民怎么会签字摁手印?廖祥海他们感动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不起这些父老乡亲!他们让这些年轻人看到了琴坛的希望,年轻人让他们看到了琴坛的未来。
  “请放心,我们要是搞不好的话,过年也没脸回来了。”张林军说。
  摄像师忠实地将村民签字的情景完整地拍摄下来。
  没走几家,张明华的手机响了,又是y老板:“明华,听说你们回村了?想把溪滩收回去,把邓士明罢免掉?不要那么不上(让)路,大家都是熟人,你帮我,我帮你,多好。”
  “不是我要搞的,是我们村大多数村民对合同有意见。”张明华争辩道。
   张明华跟y老板认识20多年了,过去y老板做木头生意,有时到琴坛采购木头。如今人家已是大老板了,相形见绌,张明华和他的联系也就少了。
  “他们能兴多大的浪?只要你不领头,他们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这次不是我领头的。我们也不是为你承包的溪滩,主要是这个村长不做事情,村庄整治也不搞,不干实事……”
  Y老板恼然告诫道:你再干下去绝没有好果子吃!
  Y老板见张明华不买账,又拨通邓士根的电话。
  “这是他们自发的行动,跟我没关系。”邓士根推脱着。
  “谁不知道你跟邓士明有矛盾?你们好歹也是堂兄弟,都是一家人嘛。你就不要在背后策划这事啦,搞倒邓士明,你也没什么好处……”
  
  “我邓士根不是这么卑鄙的人。我最后说一遍,这事跟我无关。不过,我认为这些年轻人做得对!”邓士根打断Y老板的话。
  他与邓士明有过节,所以是“黄泥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这嫌是避不了啦。
  “你们要不停止罢免行动,别怪我不客气,别说我让你在金华呆不下去,在模具城混不下去!”老板气恼地说罢,挂了电话。
  廖祥海等人没理会Y老板的威胁与恐吓,继续一家一户地争取村民的支持。太阳快下山时,他们走到位于村中心的礼堂附近,这意味着他们已走访了一半。突然,邓士明领着邹旺根、邹福根等几个人冲了过来。邹福根一把就将摄像机夺过去,摄像师吓得急忙将摄像机抓住,两人都不撒手,僵持在那里。邓士明他们不仅要抢摄像机,还想抢廖祥海他们手里的罢免申请。
  “你凭什么抢我们的摄像机?”廖祥海质问道。
  同乡会不敢上前抢夺摄像机,怕把摄像机损坏了。
   “你们假冒记者,没经许可私自拍摄!”邓士明厉声喝道。
  “把他们的摄像机砸了!”邓士明那边的一位村民喊道。
   “我们不是记者……”摄像师更不敢撒手了,死死地抱着摄像机解释道。
   “不要以为有一点蛮力就好,这东西不是说砸就能砸的,砸了是要赔钱的。”余根基警告道。
  他嘴是这么说,心里很害怕。这几个村民除了邓士明的家里富裕点,其他的都是贫困户,真要把摄像机砸了,他赔不起你也没办法。
  “你们没经过我们同意就拍摄到了我们和我们的房子,这是违法的。你们必须把拍摄的东西毁掉,否则就不给你们摄像机。”邓士明强硬地说。
  “我们没拍你们,也没拍你们的房子,拍的是证据……”摄像师说。
  “那你就放给我们看看,我们看过就还给你们。”
  许多村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们签字、摁手印的情景要是让邓士明看到了,那还得了?
  “如果你把承包溪滩的合同收回,把钱退还Y老板,我们就把摄像机拍的删除,把罢免申请撕毁,你还当你的村主任。”廖祥海见此,只得让步。
  “这个合同我不会废掉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作的主,有村民代表盖章的,有本事你们就把我这个村主任罢免掉,让我去坐牢好了!”邓士明寸步不让地说。
  瞬时剑拔弩张,火药味很浓,随时都可能打起来。邓士明见自己这边仅三五人,对方有20来人,可能想到真要是打起来未必能占到便宜,于是掏出手机拨110报警。
  当警察从30公里外的派出所赶到时,夜色像浓墨泼染了天空,摄像师、邹福根的手和胳膊早已麻掉了。警察从他们手里拿过摄像机,让双方各派一代表去派出所,如果检查发现有违法内容则删除,然后将摄像机还给那个倒霉的摄像师。双方都没派人去,警察只好将摄像机带回派出所。
  邓士明等人走时,威胁道:“你们这些人到不了金华,半路就会被拦住打死!”
  半夜,廖祥海他们在回金华的途中绕到派出所,将摄像机取回来。警察没发现有违法内容,拍摄的内容也没有删除。同乡会的行动虽然受挫,可是战果丰硕,罢免申请上已有183枚鲜红的手印!支持罢免的村民已经过半,估计邓士明的村长已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同乡会不禁欣喜不已。
  次日一早,廖祥海、张林军、余根基又坐着张荣海的车赶到箬阳乡政府,把盖有183枚手印的罢免申请书递交上去。乡党委对这事很重视,立即安排党委副书记陶顺法接待了他们。陶顺法看一眼罢免申请就皱起了眉头,半晌没有言语,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秒针那“咔咔咔”的声音像是踩在廖祥海等人的心里。
  “这个东西没用,抬头就错了,”陶书记说,“不应写‘琴坛村两委罢免申请’,应写‘村主任罢免申请’。”廖祥海猛一拍前额,罢免村两委指的是罢免村委会和村支部委员会!
  “罢免村主任不要说我们乡,就是婺城区,甚至金华市还没有先例。”陶书记说完,上网搜了一下,找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对他们说:“你们看第十六条规定:‘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可以要求罢免村民委员会成员。罢免要求应当提出罢免理由。被提出罢免的村民委员会成员有权提出申辩意见。村民委员会应当及时召开村民会议,投票表决罢免要求。罢免村民委员会成员须经有选举权的村民过半数通过。’”
  廖祥海、张林军等人这才明白当初完全没必要回琴坛找村民签字,市区签字的村民已超过五分之一。同时,他们也清楚了,罢免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们现在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陶顺发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讲得比较笼统,让他们去咨询一下婺城区民政局。
  他们在区民政局了解到罢免申请不是交给乡政府,而是交给村委会,也就是交给邓士明。邓士明接到申请后,在一个月内依法启动罢免程序。他们在区政府又查到《关于资金资产资源的管理规定》和有关法律法规,得知河道溪滩为国有矿产资源,开发承包利用需经国土、水利等有关部门审查批准,并且农村所有处置变现资源,必须召开村两委会、村民代表大会或全体村民大会通过。如果标的在1万元至20万元以内的,必须进入乡招投标平台,20万元以上标的必须进入区招投标平台进行招投标。
  
  四、被邓士明吓得屁滚尿流
  2009年11月8日,廖祥海、张林军、余根基等八人回村递交罢免申请。
  按理,递交申请实在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随便一个人回来就行了。可是,自摄像机事件后,提起邓士明来谁都有点儿打憷,不肯回村递交。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集体行动,凭着人多,相互壮胆。另外,有人已放出了风,说同乡会肯定会有人倒霉的。言外之意,邓士明不全部收拾,要从中选择一两个来收拾。收拾又不是摇奖,谁愿意成为这一目标?要想不被收拾,那就不能出头,就得猫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递交罢免申请,这无疑是出头露面的事,弄不好被邓士明当成领头的,岂不就被收拾了?
  这段时间还发生两件令人震惊的事,一是同乡会内部出现了“奸细”,这边刚开完会,对方就知道了内容,搞得他们特别被动;二是当初说“如果谁退出或出卖我们的,或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情,我们就把这张承诺书贴到村里去,让他没法做人”的会长——邓士勇退出了。
  在廖祥海心目中,不论谁退出,会长邓士勇也不会退出,同乡会是在他的倡议下成立的,同乡会的章程是他起草的,承诺书上的许多条款也是他提出来的。没想到,廖祥海等人去乡里递交罢免申请的那天,他发现邓士勇在电话里有点儿不对头,于是让张荣海去中国银行金华分行找邓士勇,问他同乡会下一步怎么办,让他再想想办法。邓士勇对张荣海说,“你们不要罢免邓士明了,不会成功的,也不可能成功的。”他还说,“这个事情我不参加了,你们也各自想好自己的后路吧!”
  同乡会开会,邓士勇说参加。结果,他们十几个人从晚上7点等到10点,邓士勇都没到。打电话,他不接,最后发来一个短信:“你们不要搞这个事情了,都想想自己的后路吧。”这犹如晴天霹雳,同乡会所有成员都蒙了,邓士勇的退出肯定是有原因的,这原因是什么,接下来将出现什么?他们不知道,知道的只是他的退出,意味着成功希望渺茫,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有些人也动摇了,想打退堂鼓了。邓士勇是同乡会里最有实力的一位,他都不敢干了,别人干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么?邓士勇只有老妈和姐姐在琴坛,他的户口和组织关系都在市里,琴坛村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他的老妈申小妹当过支书兼村主任,在村里很有威望,没人能把她怎么样。即使如此,邓士勇都吓得不敢再参加同乡会的活动,可见遭受的威胁有多么大。邓士勇的态度对同乡会是一重创,犹如在每个人的头上泼了一瓢冷水,把那股热情浇得七零八落。
  
  怎么办?廖祥海、张林军等几个人商量。张林军态度决绝,不管谁退出,他都要干下去,干到底。廖祥海表示,不能辜负那些签字画押村民的希望,不论多么艰难都要走下去。可是,出头露面的人越来越少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落在廖祥海、张林军、余根基、张荣海的身上。为改变这一现状,他们决定这次采取集体行动。
  在哪儿递交罢免申请,怎么递交?他们商量了一番,邓士明的家是断然不能去的,在路上递交又有失郑重,最理想的地点是村委会办公室。谁来把邓士明约到办公室呢?有一点谁都清楚,在这八人当中,邓士明最恨的肯定就是约他来的人。最后,这副重担落在了余根基的身上,他拨通邓士明的电话:“士明,你在哪里?在山上砍柴?那么你下来一下,我们找你有事,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等你。”
  邓士明清楚余根基是同乡会的骨干,找自己肯定没有好事。管他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吗不去?不去就等于示弱,去!他把柴刀别在腰间下山了。走到家门口,他想把柴刀放回家,洗把脸再去见余根基。他家在溪南,村礼堂在溪北,门前有座石拱桥,只要过桥东行几十米就到村礼堂。村委会办公室就在礼堂边上。当邓士明走上拱桥时,突然看见礼堂门口有十来个人,于是踌躇片刻,改变了主意。同乡会内部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说廖祥海他们想用车轮战术,要把他的脑筋搞糊涂。他清楚自己没他们有文化,脑筋转不过他们,怕给搞糊涂了。一糊涂就会收下罢免申请,一收下来就得启动程序,那就等于自己的刀削了自己的把,傻瓜才能这样干。他要是过去了,他们给,他不收,弄不好就得打起来。俗话说,“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他们十来个人,自己只有老哥一个,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他想报警,转念一想,他们只是约自己见面,又没干什么。
  “我不过去了,你们有什么事就来我家门口好了。”邓士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给余根基回电话说道。
  人在胆怯时,最好呆在自己家。家不仅仅是吃饭睡觉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廖祥海、张林军等人朝桥对面望望,见邓士明坐在桥头,腰里别着柴刀,身旁还站着他的老妈,胆怯像滴入水里的墨滴,在心里扩散了。
  他们相互用询问的目光看看,谁也没说话。过了片刻,廖祥海打电话说:“士明,你过来一下吧,我们把件东西给你吧。”
  “我不来,要你们来。你们来我家,我又不会吃了你们。”邓士明坚定不移地说。
  邓士明的态度很明了,你们爱过来不过来,不来才好呢,又不是我找你们有事。
  与其说廖祥海等人怕邓士明,还不如说怕他妈。老人已72岁,精神矍铄,特别护着她的士明,他的士明要是受了委屈,她就会去拼命。她那么大年龄,谁又敢把她怎么样?这还不是廖祥海他们最怕的,他们最怕的是她突然躺在地上不起来,愣说你们打她了,让你有口难辩。“殴打老人”在这个有着百善孝为先传统的山村可是件大逆不道的事,这样不仅他们“这一小撮”要背上恶名,还会让邓士明赚得同情分。中华民族素有同情弱者的传统,当年台湾竞选,陈水扁已处颓势,一颗莫名的子弹袭击后,让他化腐朽为神奇,捞取不少选票,达到了连任的目的。
  邓士明死活不过来,他们要是不过去,只有“望桥兴叹”了。他们从金华到琴坛,跑40多公里,因不敢过桥,功亏一篑,岂不让人笑话?廖祥海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