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斯变天

　　突尼斯，这个以茉莉为国花的北非国家，因总统本·阿里执政创造出的“经济奇迹”，一度花开绚烂；如今，以一个小摊贩自焚为导火索演变出的群体性事件，却引发了国家权力的裂变。
　　据多家媒体报道，2010年12月17日，突尼斯南部省会城市西迪布济德（Sidi Bouzid）的街道熙熙攘攘，小贩们叫卖不绝。和平日一样，26岁的穆罕默德·布瓦吉吉（Mohamed Bouazizi）在一个角落卖蔬果。自称怀揣计算机本科文凭的布瓦吉吉，找不到工作，为了母亲和妹妹，他在街头摆起了地摊。突然，一群城市管理者冲过来，掀翻了布瓦吉吉的货摊，并殴打了他，理由是他没有经营许可证。
　　布瓦吉吉投诉无门。绝望中，他在Facebook上给母亲留言：“要怪就怪我们生活的时代，不要怪我。”随即，布瓦吉吉拿着一罐汽油，来到当地政府办公大楼前，点燃了自己。2011年1月4日，他在医院不治身亡。
　　一个小摊贩的死，随即演化为群体性抗议事件，西迪布济德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抗议的浪潮最终蔓延至突尼斯各大中城市。在不断激化的示威中，突尼斯总统本·阿里于1月14日深夜逃往沙特，23年的独裁政权顷刻间瓦解。
　　
　　经济奇迹与失业大军
　　“毕业即失业”，这是不少突尼斯大学生面临的现实，而失业的年轻人正是此次骚乱的主力。
　　突尼斯官方公布的资料显示，突尼斯近年来平均失业率为14％。该国部分经济学家称，其中15岁至29岁人群的失业率达30％。失业大军中近三成是大学生，突尼斯每年有8万多名大学生踏入社会，但其中只有四分之一的幸运者能找到工作。
　　“突尼斯教育发展与社会需求存在严重脱节。”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西亚非洲研究所副所长唐志超对《财经》记者说。
　　本·阿里执政期间，政府鼓励民众接受教育，近年，教育支出始终占GDP总额的7％以上。突尼斯外国投资促进署数据显示，1995年至1996年间，大学生约为11万人，2008年到2009年则增至37万人，13年间翻了三倍多，其大学生人口比例为阿拉伯世界之最。
　　但突尼斯大学生在进入校园前，选择专业的自由就很有限。通过入学考试后，申请者可以填写十个专业，入学申请却要直接递交给突尼斯教育部，由后者决定他们的专业。突尼斯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廉价劳动力，产业升级缓慢，当地毕业生曾对媒体抱怨说，本国家具制造企业从来不愿雇佣设计师，只是从网上购买样式仿照生产。
　　唐志超认为，这种发展模式“使高素质毕业生找工作时感到迷茫”。
　　就业问题难解，大街上便多了年轻人游荡的身影。不少大学毕业生出于生计需要，和布瓦吉吉一样，以摆地摊为生。失落之际，年轻人对政府怨声载道。
　　但长期以来，就业等社会问题一直被掩盖在突尼斯光鲜的经济数据下。
　　“大约四分之三的突尼斯人自认为身处中等阶层，约80％的突尼斯家庭拥有自购住宅，贫困率降至4％。” 六年前，突尼斯政府官方网站上罗列着这样的数据。中国商务部驻突尼斯使馆经商处2007年的一份统计也显示，从2003年到2007年，突尼斯GDP年均增长率高达5.46％。
　　这些数据在当时的媒体上编织了一个“突尼斯奇迹”，但“奇迹”背后是突尼斯经济对欧洲市场和资本的高度依赖。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欧洲经济减速，突尼斯经济也随之遭受挫折。
　　突尼斯近80％的出口商品销往欧洲。纺织服装业是突尼斯出口支柱产业之一，出口约占全国工业产品出口的36％，随着欧洲经济恶化，该国纺织服装业在2008年出现近几年来首次负增长。突尼斯的另一大支柱产业旅游业也仰赖欧洲市场。受危机影响，2010年欧洲游客数量与过去两年相比分别减少3.1％和9.7％。去年爆发的欧元区债务危机更使得与欧元挂钩的突尼斯货币第纳尔对美元贬值。突尼斯中央银行董事会评估报告显示，自2010年初至同年11月30日第纳尔对美元贬值9.7％。
　　突尼斯经济在2009年底滑入近年来的谷底。突尼斯国家最高发展委员会在2009年底审议当年经济数据时表示，突尼斯当年对外出口下降17.1％，进口下降13.1％，外来投资规模较2008年减少近3亿第纳尔，创造就业机会5.7万个，较上年减少2万个。
　　不过，金融危机并未从根本上重创突尼斯经济。
　　突尼斯经济在2009年还是维持了3.1％的增长率，2010年以来，突尼斯经济开始反弹。突尼斯贸易和手工业部在去年初表示，突尼斯外贸回暖，截至去年4月底，出口贸易增长16％，突尼斯纺织技术中心一份报告也显示，去年头七个月，突尼斯纺织服装出口量同比增长8.3％，出口额增长5.6％。
　　世界经济论坛在2009年和2010年连续两次将突尼斯评为非洲最具竞争力的国家，其世界排名从2009年报告中的第40位上升到2010年的第32位。
　　就在突尼斯经济看似要重回“奇迹”轨道的同时，小贩布瓦吉吉的自焚触发了该国政坛地震。加拿大G20研究中心非洲问题研究学者戴维森（Adrienne Davidson）告诉《财经》记者， “突尼斯国内无处不在的腐败，促使失业问题转化为政治事件。”
　　
　　网络推倒威权
　　“本·阿里统治20多年，经济成果并没有惠及人民群众，而是被特权阶级占有。”戴维森说。
　　在突尼斯，总统夫人莱拉·特拉贝尔西(Leila Trabelsi)的家族，控制了国家经济各个领域，唐志超介绍说，本·阿里的女婿穆罕默德·萨赫尔·马泰里控股国内数家重要银行，另一个女婿和儿子则把持着国内房地产业，其他家族成员控制航空业等经济命脉产业。
　　与之相应的是，像布瓦吉吉那样小本经营的个体户或其他私营企业主却很难拿到经营资格。申请资格需经历一系列复杂烦琐的审批手续，这给了控制经济生活的官员许多上下其手的机会。突尼斯私营经济部门从业者仅占全国就业人数的20％，为阿拉伯世界最低比率。
　　此外，突尼斯政府部门里裙带关系严重，普通百姓没有后门就找不到工作。而莱拉·特拉贝尔西还频频安插自己的亲戚出任突尼斯政府要员，这进一步恶化了国内就业环境。
　　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突尼斯2011年的失业率将达到13.1％。而英国媒体报道甚至称，突尼斯年轻人的失业率实际上达到了惊人的52％。
　　“突尼斯乱局是国内长期积累恶疾的大爆发。”戴维森评价说。
　　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小城市里一个小摊贩的悲惨境遇很难在全国引发反响。但在信息时代，穆罕默德的自焚通过Facebook广为传播。美国《外交政策》杂志还撰文高度评价推特（Twitter）在此次“茉莉革命”中的作用。突尼斯有1020万人口，而推特用户高达200万。
　　突尼斯对新闻有严格控制，2010年《经济学人》杂志发布的民主指数排行中，突尼斯在167个国家和地区中名列第144位，新闻自由方面，突尼斯在173个国家和地区中名列143位。
　　然而长期的网络管制也让突尼斯人学会了通过代理、加密和VPN绕过审查机构。在布瓦吉吉自焚后，突尼斯人将随后爆发的各种示威抗议录像放到Facebook、 Youtube和Dailymotion网站上。从小城市西迪布济德到二线城市斯法克斯（Sfax），再到首都突尼斯市，许多突尼斯人见证了事件发展的全过程，并及时加入了示威队伍。
　　在逐渐升高的抗议声中，总统本·阿里1月14日出逃沙特，草根掀起的革命推翻了23年的强人独裁统治。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民主与法制项目高级研究员艾姆尔·哈姆扎维(Amr Hamzawy )说，“‘茉莉革命’是成功的，是对阿拉伯世界独裁政权的严厉警告。”
　　威权统治是北非与西亚阿拉伯国家的普遍现象。摩洛哥和沙特阿拉伯依然在君主专制之下，埃及虽然是共和国，但其总统在位已30年随着这些国家思想独立的年轻人不断增多，其政治制度也遭遇越来越多的质疑。
　　但外界普遍认为，一场“茉莉革命”给突尼斯，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带去的改变，尚不可高估。
　　本·阿里出逃后，突尼斯总理穆罕默德·加努希（Mohamed Ghannouchi）1月17日宣布，成立民族团结政府。突尼斯民主进步党、为了工作和自由、革新运动等三大反对党领导人分别在新政府中出任地方发展部长、卫生部长、高教部长之职。突尼斯将在六个月内举行总统和议会选举。
　　然而，穆罕默德·加努希的临时内阁中，依然留有外长卡迈勒·穆尔坚、内政部长艾哈迈德·法利阿、国防部长里萨·卡利利、财政部长里萨·舍勒乌姆等前政府高官。穆罕默德·加努希一边宣布脱离原执政党，一边为这几位前政府成员辩解，而突尼斯街头的民众抗议仍在继续。
　　唐志超对《财经》记者分析说，本·阿里独裁统治虽然已完结，但在未来六个月内突尼斯社会很难稳定，各个派别间的纷争是可以预期的，“甚至基地组织会否趁机兴风作浪，并导致北非陷入动荡，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
　　“‘茉莉革命’似乎很难给突尼斯带来真正的民主。”唐志超认为，这与阿拉伯国家社会发展阶段有关系，威权统治是其社会主要特征，其经济文化也尚未发展到真正的民主阶段，而一蹴而就、一夜之间的“民主”，带来的更多是混乱，“中东至今没有真正民主的国家，相信突尼斯也不会是个例外。”
　　穆罕默德·加努希现在虽然呼吁突尼斯举行平等大选，但正在伦敦流亡的突尼斯伊斯兰运动领导人拉希德·加努希(Rached Ghannouchi)尚不能回国。
　　1981年，拉希德·加努希在突尼斯城成立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1991年被突尼斯法庭判处无期徒刑。一旦拉希德·加努希获得赦令回国，突尼斯政坛料将更加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