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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场

2011-12-29余世存

财经 2011年5期

  我一直奇怪我们中国人对“道场”的理解。查此词本佛教用语,但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它。我家在村子中央,坐西朝东,门口即是村里的“道场”。打谷、晒麦、开会、做法事、商贩进村交易……都在这道场里。我在道场里参加过村民追悼周恩来的大会,那比请吹喇叭来做水陆道场要严肃多了;在道场里听过村后山上擂鼓墩古墓出土编钟的消息,人们说墓里面的文字只有一个叫郭沫若的中国人读得懂;当然,最多的仍是村人日常的生活,收麦割稻、生老病死,都在道场里。
  乡村熟人社会组成有形无形的道场,其中一个作用就是成为人们的安全网或救济场。人们在道场里问候:“你吃了吗?”“今冬真是冷,小麦长得好了。”“去年借的30块钱该还了吧。”……公正地说,这个道场“抬头不见低头见”,使得人们在其中问道不问贫,人们相互关心的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直道,而少有算计。
  城市化进程拉开后,征地、招工、盖房,村里的道场衰败了;再后来,道场没有了,取代的是水泥铺就的道路。我回乡数次,看着完全陌生的村貌,总是为年少时出入其中的道场惋惜。
  但道场仍是我们中国人的生活背景、关系或成就,人们常说,“他几大的道场啊。”“螺丝壳里做道场。”“他们家做了一个大道场。”……都是说人生的可能性。只不过,这个传统的观念意识多少被格局、相互关系一类的现代词语代替了。
  文明经验告诉我们,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场跟人的关系也如此。健全的道场跟人们的关系是温暖的、相互成全的。就像乡村里的道场,供村民使用;村民也会维护好它,农闲时或农忙前会垫土铺平,让牛拉碾子碾得板板实实。如果以为自己拥有一个道场而不去成就它,反而忘乎所以,那么道场不会起什么作用,甚至会由此变质而束缚压抑或异化人们。
  现代的关系、格局等观念要冷漠得多,其中的道理正是道场在现代被利用架空,变得恶劣。我们正在经历的文明转型,涉及到道场的转化,道场被高度利益化了。
  历史上有名的道场故事极多,庄子写过不少。老朋友惠子在梁国做相,庄子去梁国,惠子以为庄子要取而代之,就利用权力搜捕庄子;庄子见惠子说,南方有一种叫雏的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它飞过猫头鹰头上,正在吃死老鼠的猫头鹰发出一声“吓”,怒斥雏。难道惠子也想用梁国来吓老朋友吗?
  今人也多以为自己得到的职位不容易,对他人患得患失。但庄子知道,他在哪里,当下最大的道场就在哪里。章太炎、歌德、托马斯·曼们也都说过,他们在,文化就在。今人少有这种自信,人们被自己小小的格局支配得无能自知。这种无能弘道成人、反而借道场自重自保自宫的现象是如此普遍,以至于我们的思想家总结出“暂时做稳位置”和“求做而不得”是中国人人生的两种常态。
  道场利益化,失去了天地人的时空直道。人们不再是问道不问贫,而是笑贫不笑娼;人们不再忧道,因此,天地反复,从大的温室效应、气候反常,到人们生存环境的各类污染,生态、心态、世态污染,甚至网络,这新生的道场,也是戾气充溢。
  去年曾经参加一个笔会,见识了一个道场。某干部带着十几位诗人、作家去爬山,到了山顶,看到一个寺庙。庙宇的格局仍让人能够想见它曾有的盛况。这里只有三个似僧似道的出家人,他们养鸡、养蜜蜂、种菜,看到我们休息,他们认出县、乡级的领导,有一人就说,主任,我们就做做法事?主任爬得一头汗,正喝着茶水,一挥手,你们整,你们整。三个出家人就到正殿里吹起来、敲起来,一时间我们置身于佛香国里。
  我也见过至诚的道场。一个上海女孩儿出家后,主持一个只有她一人的小庙,我们去时她在正殿里念经,一只狗趴在蒲团上似听非听。同去的几个人听得感动,先后跪下,留下香火就默默离开。
  我们一生会被道场左右吗,或者说我们能成就什么样的道场呢?我以为最好的例子,是舜所示范的,他在哪里,哪里就能够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这种一己之力弘道的人类花实,我们今天称其为“人格魅力”,称其为“文明”。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