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核电余震
2011-12-29李纬娜王奇华张旻
财经 2011年7期
突如其来的日本核危机,使得中国的核电发展问题又重回到原点——核电是否安全,该不该发展核电,既定的核电计划是否过于冒进?
3月16日,国务院常务会议作出决定,全面审查在建核电站,不符合安全标准的立即停止建设;抓紧编制核安全规划,并要求调整完善核电发展中长期规划;在核安全规划批准前,暂停审批核电项目,包括已开展前期工作的项目。
决定一出,悲观者担心,日本核危机会成为中国核电发展的转折点,高速发展势头刚刚开始即告结束。
国金证券3月16日发布的研究报告认为,目前国家所关心的不是如何利用核电进行能源转型,而是如何稳定民心,消除对核电的恐慌情绪。该报告断言:作为政策主导型的行业,核电正在遭遇滑铁卢。
但是,规模庞大的中国核电计划真的能戛然而止吗?碳减排承诺和压力仍在,能源需求依然增长,提升非化石能源占比为唯一路径。水电资源丰枯受限,地域受限;风电、太阳能发电成本过高且不稳定;生物质能发电技术并不成熟——核电几为中国必然选择。
2005年,中国核电政策由适度开发调整为积极发展后,公开提及核电时,决策层必谈“安全”。2010年9月,在中国核工业创建55周年座谈会上,国务院副总理张德江明确表示:没有核安全,一切无从谈起。
同样在2010年9月,岭澳核电站二期3号机组投入商业运营。中国环境保护部副部长兼国家核安全局局长李干杰在演讲中表示,中国核电“势头不错,隐患不少,务必保持清醒头脑”。
李干杰明确指出,当前核电建设质量控制压力持续加大,形势不容乐观。核电建设过程中,虽然没有发生特别重大的质量事件,但小的问题却是发生了不少,并且其中许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引人深思和担忧。
对清洁能源和GDP的饥渴迅速战胜了核危机带来的恐惧,日本核危机结局未及明朗,中国核电行业的决策倾向却始终清晰。
3月12日,国家环保部副部长张力军在新闻发布会上称,中国发展核电的决心和发展核电的安排不会改变。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兼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亦表示,安全高效地发展核电,是实现未来清洁能源发展目标的重要途径之一。
3月21日,国家核应急协调委员会研究员冯毅非常明确地告诉《财经》记者:“中国肯定不会抛弃核电的,之前制定的高效发展核电的方针也不会动摇。”
“对在建项目不会有影响,在进行一轮安全检查后,基础打得更扎实,反而会有利于中国核电发展。”冯毅表示。那些已经开始前期工作的项目,要重新进行安全审核,安全标准可能会提高,如果审核通过,获得审批不存在太大问题。
《财经》记者采访发现,除了28个在建核电工程仍在追赶进度外,湖南、湖北、广东等地此前已开展“前期工作”的核电工程也未误工期,席卷全国的“核电跃进”并未驻足。
中国核电飞速发展的投资盛宴依然诱人。国金证券的研究报告认为,短期内中国对核电安全性忧虑可能放大,对核电相关公司的股价将产生一定压力,但从长期看,在三代核电技术特别是AP1000的国产化问题解决之后,中国核电仍将步入快速发展轨道。
3月23日,科文顿·柏灵律师事务所资深顾问费·乔治(George Frampton Jr)和理查德·梅瑟(Richard Meserve)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在三里岛事故后,无论是监管方和还是核工业方面都采取了许多的措施与改变,安全监管有重大提升。此次日本核危机之后,全球一定会有非常多的讨论和研究,中国可以从中学到很多。
费·乔治曾经担任美国核管制委员会“三里岛”核泄漏事故特别调查小组的副主任兼组长,现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环境事务首席顾问。理查德·梅瑟曾在1999年至2003年担任美国核监管委员会主席。
“中国在核工业方面和美国有合作,我们有共同的利益,来确保全球核电站的安全。不管是监管方还是核工业企业,都要保持合作,互相学习。”费·乔治对《财经》记者说。
五年跃进
经济飞速发展、能源缺口巨大,中国开始高速发展核电的背景与当年的日本非常相似
日本核危机之前,中国核电正在经历罕见的快速发展。据中国核能行业协会统计,2005年以来,中国共核准13个核电项目,34台机组,总装机容量达3702万千瓦。最近五年来,中国年均有近700万千瓦机组获准开工建设。
2007年10月,《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2005-2020年) 》(下称《规划》)公布,计划到2020年核电运行装机容量达到4000万千瓦,装机容量比例从不到2%提高到4%,核电年发电量达到2600亿到2800亿千瓦时。
这一计划在推出后不久,目标便不断上调。2011年全国能源工作会议的与会专家向《财经》记者透露,国家能源局设计的“十二五”核电发展目标是,到2015年,在运项目装机容量达4000万千瓦,开工建设项目装机容量达3800万千瓦,核电发电量达3200亿千瓦时,在一次能源消费中的比重达到2.2%。
这一目标不可谓不宏大。截至2010年底,全国核电发电量为473亿千瓦时,在一次性能源消费中占比仅0.5%。
而更宏大的目标仍在后面。2011年的全国能源工作会议提出,2020年全国核电运行装机容量要达到8600万千瓦。有关材料显示,目前全国各地准备新上的核电项目总规模已达2.26亿千瓦,三倍于上述计划。
庞大的核电投资带来的是庞大的市场。中信证券研究认为,2020年前中国核电运行规模7000万千瓦、在建3000万千瓦是最低目标。这意味着,总投资额高达4000亿元的核电建设即将启动,年均市场容量近400亿元。目前,采用二代或二代半技术的核电站投资成本约每千瓦1000美元,三代核电站测算成本约每千瓦2000美元。
迅猛急速的核电发展计划,与中国紧迫的能源需求有关。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预计,到2015年,全社会用电量将达5.99万亿千瓦时到6.57万亿千瓦时,“十二五”期间,年均增长7.5%到9.5%。到2020年,中国全社会用电量将达7.85万亿千瓦时到8.56万亿千瓦时。“十三五”期间年均增长为4.8%到6.7%。
蜂拥而至的核电投资热潮,更与地方政府倚赖投资带动当地经济发展的思路有关。
Frost&Sullivan咨询公司能源与电力系统分析师曹寅告诉《财经》记者,出于拉动GDP和税收增长考虑,地方政府均希望核电快速上马,有些省份由省领导亲自“挂帅”抓核电项目,“地方虽没有审批权,但可以不断向能源主管部门申报”,希望将本省项目纳入规划,已经纳入规划的省份又要求提前开工。
相关央企的投资冲动也不可忽视。“核电是个大蛋糕,谁都想来分一块。”中广核内部人士如此形容,但“核电市场并不是谁想进都能进的,门槛较高,不大可能完全放开”。
据中国广东核电集团(下称中广核)内部人士透露,华能、华电、大唐、国电等四大电力集团早已垂涎核电经营权,曾多次向上级部门呼吁放开核电控股经营权,以便让更多主体参与到核电建设和运营中去。
《财经》记者了解到,决策层有意让两大核电开发企业中核与中广核保持平衡。消息人士透露,国家会保证两大企业获得项目的步调基本一致,之前中核与中广核每年均会一前一后地获批一个至两个项目。
在经济高速增长、能源价格上涨、电力缺口巨大、节能减排压力增加、央企与地方政府投资冲动等多重因素之下,中国核电高速发展几近必然。这一幕与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日本核电飞跃式发展时的情景十分相似。
世界核能协会(WNA)统计显示,1971年至1979年,日本共有20座核电机组投入商运;1980年至1989年,日本又有16座核电机组投入商运。20年发展的数量,占日本目前在运核电机组55座的65%。
中国能源网首席信息官韩晓平对《财经》记者表示,彼时日本经济高速发展,传统能源供应紧张,电力缺口增大,核电成为最恰当选择。
快速发展中,危机悄然孕育。“为追求速度,日本多采用美国西屋公司沸水堆技术,这种电站建设起来更快。”韩晓平说,也正因为要快速上马建设,技术设计有欠周到,如福岛核电站在设计时未考虑到海啸会把柴油发电机冲毁。
知情人士透露,中国引进三代技术(美国西屋公司AP1000和法国阿海珐公司EPR)并努力国产化的初衷,考虑安全之外,更是为了日后能够批量建设。
2005年之后,随着全球经济的持续增长,新一轮石油价格上涨周期来临,最高时每桶突破140美元。
与此同时,中国的石油需求亦连年攀升,2009年超过4亿吨,其中超过半数都依赖进口。这像极了日本当年的处境,中国核电“高效发展”的策略应时而出。
速度不减
在建核电项目正在抓紧施工,前期准备阶段中的核电项目也在积极筹备
许多人一度相信,日本核事故后,中国核电发展或将迎来拐点,减速在所难免。
曹寅认为,国务院会议精神中,暂停并不是关键词,修改长期规划才更值得玩味——“调整完善”就是“调低目标,减少建设项目”的变相表达。他预测,沿海、内陆等位于地震带上的项目将首当其冲。例如,辽宁省的一批已立项项目可能会被叫停或撤掉,一些老化或出现过问题的,如大亚湾核电站,可能会停堆检修。
中广核在给《财经》记者的邮件回复中亦提及,3月13日,中广核集团召开紧急会议,部署对在建和在运核电站进行安全评估。评估的重点是在运核电站的专属安全设施、应急电源、重要厂用水源等应急设施的有效性。
忧虑情绪在中广核内部从事新项目开发的员工中蔓延。上述内部人士透露,一般选好厂址后他们会迅速接洽地方政府,商谈居民迁移等问题,眼下这项工作可能放缓。
产业观察者中仍以乐观者居多。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