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请愿造就政治隐患
2011-12-29马勇
财经 2011年20期
国会请愿运动胜利了,其实只是一次民粹主义的胜利。这个胜利潜伏着一个巨大隐患,朝廷的政治信誉受到相当伤害,此后但凡遇到不合心意的政治决策,民粹主义总是在不经意间成为运动的主导
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初一日,也就是1908年8月27日,清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宣布立宪筹备清单,定九年后召开国会。按照过去的说法,清廷这个宣布是骗人把戏,其目的是拖延时间,拒斥革命。
这个判断也对也不对。不对,是说国家体制变更毕竟不是儿戏,完成了预备,就得立宪,这是注定无疑的;说对,是统治者当然不希望“被革命”,清廷的变革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消弭革命、防范革命都是一个重要目的。
假如我们不是以意识形态先入为主,而是从历史大视野去观察,应该承认清廷这一次是动真格的,其九年预备清单也是经过充分研讨,是可行的。此后中央及地方只要按照这个清单一步一步去做,事后回望,九年筹备不过弹指一挥间。
外交危机真相
然而,这个九年计划还没有正式开始,计划制定者光绪帝和慈禧皇太后就相继突然去世,一代强势领导人不得不将权力交给一个比较弱的领导班子。好在预备立宪毕竟是朝野内外上上下下争辩酝酿好多年的产物,这一政治进程并没有因为权力中心更迭而停滞转向,一切都按照计划继续进行,只是人们,特别是立宪党人心里不是滋味,毕竟光绪帝和慈禧皇太后是强势领导人,当年之所以达成九年筹备共识,也是因为这一点,现在情形不同了,谁能保证这一切还会如约进行呢?
两宫去世第二年即1909年,九年预备立宪计划就面临被改变的风险,主要原因就是东三省主权问题。
东三省是满洲人的龙兴之地,过去200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问题,然而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期间,与中国政府关系一直比较友好的俄国人却乘人之危出兵占领,口头上说是替中国政府出面保护这个地方,弄得清廷想翻脸都没有办法。
义和团运动结束,《辛丑条约》达成,中国的内忧外患暂时消停,按理说俄国人应该从东北撤兵。然而他们在与中国政府谈判之后,做了一点撤兵的样子又不走了。
中国人拿俄国人毫无办法,这在某种程度上引起日本人不满,因为不管怎么说,俄国人独占东北不符合列强的利益,更不符合日本人的利益,由此引发1904年日俄战争,俄国人一败涂地,日本人取得彻底胜利。不过,东三省并没有随着这场战争结束转到中国人手里,日本却以胜利者的身份接管了东三省,并开始向那里移民,开垦荒地。
1907年8月,日本派员闯入吉林省延吉县龙井村,擅自成立“日本朝鲜统监府派出所”,并准备将吉林省延吉、汪清、和龙、珲春四县合组为“间岛”。按照日本人编造的故事,这个所谓的间岛就是一大片中朝两国未曾勘界的无主地,因而日本人有权占领,有权开垦。
日本人的做法恰好被潜往东三省准备发动“马贼”起来闹革命的宋教仁获知。宋教仁虽说是革命党领袖,但研究过国际法,关注边疆史地,对日本人的阴谋具有极强的警惕性,他觉得日本人的间岛说法一定有问题。于是他化装成日本人在东北进行周密调查,稍后又返回日本去图书馆查阅大量文献资料。
根据宋教仁的研究,中日韩文献对延边地区即日本人所说的间岛早有定性,文献表明至少在唐朝中期开始,那里就是中国的领土。宋教仁将此研究写成《间岛问题》谋求出版,并请大书法家郑孝胥题写书名。郑孝胥此时任预备立宪公会会长,是著名的立宪党人,他对宋教仁的研究推崇备至。
或许因为清廷已宣布预备立宪的缘故,或许宋教仁也有刘师培那一拨革命党人回归社会主流追随改革的意思,宋教仁并没有用这个问题去攻击清廷,反而在书稿没有出版时托人转给清驻日公使李家驹。李家驹收到文本后迅即向国内发回两份,一份交给吉林边务督办陈昭常,一份报给外务部。陈昭常和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对宋教仁的研究深表认同,希望宋教仁能够捐弃前嫌,回国效力。
宋教仁没有回国服务,但他的研究在随后的中日谈判中还是发挥了作用。1909年9月4日,清外务部尚书会办梁敦彦与日本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在北京签署了《中韩界务条款》,这个条约在日本和韩国方面被称为《间岛协约》。
根据条约,日本政府承认先前日本人占领的延边即所谓的“间岛”属于中国固有领土,但中国政府必须保证将这些地方对外开放,并准许日本享有东三省铁路拓展及矿山资源开采时的优先权,甚至还有权利干预东北地方司法。中国政府通过谈判维护了宋教仁所说的那些领土主权,然而这一切在许多立宪党人看来好像清廷又对日本作了许多让步,有中国外交失败的意思。
立宪党人借机发难
立宪党人将正常的外交活动视为外交失败,将清廷答应开放东北视为一种外交屈辱,显然不太符合历史实际,是不真实的,是立宪党人借机发难,其目标就是调整一年前的立宪规划。
根据立宪党人的看法,他们在一年前同意九年筹备共识,是因为有慈禧皇太后和光绪帝在,在他们的强势领导下,中国可以一步一个脚印从容筹备。现在不一样了,两宫撒手西归,摄政王、隆裕皇太后,还有那个小皇上显然不具有强势领导作风,中国如果继续九年筹备,显然不足以应对现在的外交危机。他们的结论是,中国应该加快立宪步伐,尽早变成一个常态国家,用国会和民间力量去遏制日俄对我国的觊觎,维护国家主权。
立宪党人的想法和判断或许是有道理的。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英明的先皇大行了,新皇帝太小,君主立宪的口子既然已经打开,各地咨议局经过一段时间磨合,也逐渐步入常规,人民的民主意识、参政能力都有很大提升,那么就应该乘此外交危机,提前实现原先的君主立宪规划方案。
基于这样的分析,江苏咨议局议长张謇做了大量幕后活动,与各省督抚及咨议局议员进行广泛联系,决定联合向朝廷建言,请求早日召集国会。
经过张謇等各省立宪党人一个多月的积极活动,他们于1910年初从各地赶赴北京,除了通过正式渠道向朝廷递交国会请愿书,还利用各种关系走访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政府要员,争取同情。然而到1月底,朝廷还是发布了一个御旨,虽说对国会请愿的精神表示认同,但对调整国会召集时间并不愿认同,坚持遵守先前的约定,还是九年预备。
朝廷的拒绝在立宪党人预料之中计划之内,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失望,反而因此次试探,获知朝野各界对提前召集国会的看法并不完全反对,相反也有许多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政府要员表示认同,所以他们在朝廷拒绝后再接再厉,期待以更大压力迫使朝廷就范。6月16日,更大规模的国会请愿代表云集都察院,再次向朝廷提出提前召集国会的要求。此为第二次国会请愿。
第二次国会请愿在全国闹得动静太大了,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动员了民众,扩大了影响,坏处是使官府中的人开始感到害怕,担心朝廷如果真的顺应民意予以让步,可能引起一场多米诺骨牌效应,至少也会给将来的政治发展开一个不好的先例,有计划的政治总会被打乱,朝廷的政治威信无疑会受到极大伤害。基于这些考量,清廷于1910年6月27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提前召集国会的要求。
民粹的胜利
清廷对国会请愿的第二次拒绝应该说使这个运动走到了终点,九年预备的共识应该还有效。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日俄两国7月4日在圣彼得堡签署了一个看似瓜分东三省的协议,这一次的外交警讯为原本即将消停的国会请愿运动提供了巨大动力。8月12日,各省咨议局在北京成立了一个联合会,推举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为主席。这个机构后来成为国会请愿运动的指挥机关,发挥很大功能,甚至为后来的辛亥革命做了准备。
外交危机极大刺激了国人敏感的神经,在日本的留学生举行抗议活动;在北京的学生举行示威游行,甚至有极端学生剖腹自杀,以明心迹,以励众志;福建、四川、两湖、江西、贵州特别是东三省的民众也被动员起来,加入了抗争行列。
民众的爱国热情特别是学生的悲情深深影响了各省请愿代表和咨议局联合会的成员,他们不辞辛劳来回奔波,通过各种关系将请愿书送给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政府要员,甚至摄政王家里。他们的辛苦与悲情终于获得了报偿,10月22日,资政院通过速开国会案。消息传出,举国振奋。
资政院的决议、民众的悲情,也深深打动了各省督抚。10月25日,由东三省总督锡良领衔,湖广总督瑞、两广总督袁树勋等18位督抚等联名上奏,请求朝廷立即组织责任内阁,明年召开国会。
既然资政院、各省督抚甚至还有许多王公大臣都是这个态度,那么摄政王也就不再需要顾忌。同一天(25日),摄政王在接见请愿代表时表示,他虽然认为立宪过程应该遵循先前约定,有序进行,但如果大家都认为有调整必要,如果资政院也有新决定,那么他个人一定会尊重资政院的决定。
摄政王的表态扫清了提前召开国会的一大障碍。26日,资政院通过一个新决议,奏请朝廷顺应民意,速开国会。28日,摄政王将这些意见批转会议政务处进行讨论。11月4日,博弈各方终于达成新的妥协,朝廷宣布将九年预备缩短为五年。国会请愿运动终于获得了比较圆满的胜利。
大清王朝在面对各方压力时,已经不堪其负,有计划的政治被打乱,只好顺遂舆论,其统治已摇摇欲坠。国会请愿运动胜利了,其实只是一次民粹主义的胜利。这个胜利潜伏着一个巨大隐患,朝廷的政治信誉受到相当伤害,此后但凡遇到不合心意的政治决策,民粹主义总是在不经意间成为运动的主导。
当原本正当的铁路干线国有化政策宣布时,只要有人不满意,只要有人煽动造反,好像谁也没有办法。中国政治只能随波逐流,走到哪儿算哪儿。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