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语所轶事

　　1928年10月14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在广州东山柏园成立。“五四运动”时期著名的北大学生领袖、时为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的傅斯年辞去教职，出任所长。
　　关于傅的为人，曾任中央研究院代院长的朱家骅的描述可谓入木三分：“（傅斯年）磊落轩昂，自负才气，不可一世。”自史语所成立后，傅斯年对所里的事务大包大揽，外人很难插得进一只脚。他先将共同筹办史语所的原北大同窗、史学家顾颉刚一脚蹬出圈外，另起炉灶选拔人才，又把目光投向了声名显赫的清华国学研究院。
　　此时清华国学院的五位导师，王国维已跳湖自尽，梁启超因被协和医院孟浪的医生将好肾割掉，留了一只坏肾，生命之灯即将熄灭。年轻的赵元任正准备出国讲学，李济的心思仍放在田野发掘和器物整理研究上，只有一个陈寅恪在勉力苦撑。傅斯年趁此机会，迅速向陈寅恪、赵元任“二大”导师伸出橄榄枝，对方很快同意分别出任史语所下设的历史组和语言组主任。
　　这是傅斯年为史语所淘得的第一桶金，他为此颇为自喜。1928年11月14日，也就是史语所成立后不久，傅斯年致信陈寅恪说：“此研究所本是无中生有，凡办一事，先骑上虎背，自然成功。”
　　当各组的人员陆续到位后，傅斯年以独特的学术眼光和非凡识见，很快为第一组找到了内阁大库档案，确定了汉简与敦煌材料的研究范围；又为第三组划定安阳与洛阳的田野调查，这些调查可谓功勋卓著，也衍生出不少是非。
　　
　　第五位导师
　　按通行的说法，清华国学研究院有“四大导师”。“四大”没错，但清华国学院被称为导师者共五位，除了王、梁、陈、赵“四大”外，第五位正是“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此时的李济虽有大师身价，并且是研究院五位导师之一，但后世士林却没将他与王、梁、陈、赵“四大导师”并列为“五大”之一。
　　李济为何没有名列“五大”，有多种说法，其中一说是，当丁文江、梁启超二人向曹云祥推荐李济时，曹一开始欲聘李为研究院专职教授，与前四人所戴的帽子等同，但当研究院筹备处主任吴宓奉命与李济接洽后，发现情况并不如曹校长所想的那样简单，对田野考古发掘特别倾心的李济，不太愿意完全丢掉他在费利尔艺术馆考古队的工作，但又不忍舍弃回母校效劳的机会。
　　此两难情形由吴宓禀报曹云祥，经过曹、梁、吴、丁等人共同商谈，认为李济虽然年轻，但毕竟是中国第一位攻读人类学的“海龟”，其学术前景不可限量，这才决定让李济两头兼顾，聘其为特别讲师。
　　1928年初冬，刚从国外访学归来的李济自香港下船，于中山大学访友时与傅斯年不期而遇，二人一见如故。傅对李说：自己办了一个历史语言研究所，目前已聘请陈寅恪与赵元任两位大字号“海龟”，希望李济能鼎力相助，并出任第三组——考古组主任云云。李济听罢，欣然应允，因为从事新式的专职田野考古工作一直是他的梦想。
　　为了消除李济此前所担心的“口号将止于口号”这一形式主义疾痼，史语所正式成立之初，傅斯年就于1928年8月12日，派时任中山大学副教授、史语所通信员董作宾悄悄赶往安阳小屯殷墟，对甲骨出土地进行调查并收集甲骨。
　　董作宾到达安阳后，通过实地调查得知，小屯地下埋藏的有字甲骨，并不像满清遗老、著名古文字学者罗振玉等此前所说的那样已被挖尽，他从当地农民盗掘甲骨留下的坑痕作出判断，殷墟规模庞大，地下遗物十分丰富。
　　得知此情，傅斯年惊喜交加，马上筹措经费，购置设备，调配人员，在蔡元培院长的大力支持下，组成了以董作宾为首的殷墟科学发掘团，前往殷墟考古。这次发掘意义深远，如后来李济所言，此次发掘“不仅结束了旧的古物爱好者‘圈椅研究的博古家时代’，更重要的是为有组织地发掘这著名的废墟铺平了道路”。
　　当然，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学门，未出国留学接受西方近代考古学正规训练的董作宾，发掘中难免出现一些疏漏甚至笑话。他从没见过出土的骷髅头，只从笔记小说中知道死人身上头发最不易腐朽。所以，当发掘到一座时代不明的古墓时，他便认为头上无发的墓主人一定是位和尚，这被传为笑谈。
　　或许正是由于以上的缺憾，没有喝过洋墨水的土学者董作宾才感到惶恐不安，并有了殷墟考古中途换将，由周身散发着海腥味的大字号“海龟”李济主持第二次发掘。
　　
　　北大“浙江村”
　　但在选定接替董作宾的人选时，究竟是选当时著名的金石学家马衡还是李济，也曾有过一番争议。
　　李济在台湾大学时的弟子，后来成为美国哈佛大学考古系主任的国际级考古学家张光直曾经回忆：“最后的两个候选人是李济先生与著名的金石学家马衡先生。在这两位候选人中，蔡元培先生最后选定了代表科学考古的李济先生。夏鼐先生说，‘后来证明这选择是明智的’，这就是因为李济先生把殷墟发掘领导到一个新的方向上去，也就是把中国考古学带到了一个新的方向上去。”
　　张光直所言大体不差，但具体细节上与事实还有出入，当时马衡被拒于中研院史语所大门之外，其实是傅斯年的决定。而且这更多是出于马衡和傅斯年学术见解分歧以及后者的门户之见。其中缘由，甚至可以追溯到更远的北大历史脉络中去。
　　民元之后，江浙出身的军阀逐渐得势，这一地区的人才开始向中央及各要害部门云集。不只是油水丰腴的各府衙门，连当时并不算要冲的教育部人员也多产自江浙地区，其形成的原因如亲历其事的王云五所言：“由于江浙为文化最发达之区，教育界的杰出人物，往往不能舍江浙二省而他求。”由于同乡的关系，很自然地就结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各府衙门如此，教育部亦如是。
　　当时的国立各校也多由浙人控制，北京已演变为浙江人一统天下的局面，尤其是学术重镇北京大学，更是为强大的浙江派或称法日派所把持，甚至有外籍教授戏称北大是个“浙江村”。
　　北大的浙江人，除了声名显赫的校长蔡元培、教务长马寅初，仅文科方面就有著名的“三沈二马加二周”，即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兄弟；马裕藻、马衡兄弟；周树人、周作人兄弟等著名健将。在蔡元培之前，任职时间不长的校长胡任源是浙江吴兴人，蔡执掌北大后，取消了分科制，全校改设15个系，各系的领导人有一多半是浙江同乡。
　　其时在北大，能与浙江派抗衡的，唯有英美派，这一派以胡适、陈源为中坚，但力量实在有限。正是由于两派水火不容的争斗，作为胡适的弟子且一生都追随胡氏的傅斯年，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性上，不可能让一个对立派的大将马衡到自己地盘上一显身手。
　　1955年，时任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夏鼐在《考古通讯》第三期发表《批判考古学中的胡适派资产阶级思想》一文，列举了胡适的多条罪状，其中第五条：“宗派林立，学阀称霸。胡适、傅斯年辈学阀，是以研究机构和高等学校作为地盘的，成为一种排他性的宗派。”
　　夏鼐写这篇文章时，正是举国上下批判讨伐“美帝国主义走狗胡适”之际，尽管夏鼐是受中科院院长郭沫若等人的指示和压力，颇有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但纵观胡适与傅斯年一生所为，也不能说夏鼐的话没有一点道理。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马衡自然未能进史语所主持殷墟发掘。
　　
　　教父傅斯年
　　傅斯年创办的史语所，除李济、董作宾等几位元老外，凡后来入所的青年学者“大部分是他一手培植”（董作宾语），几乎全部都经傅氏之手选拔提携。
　　当年想进史语所的学者大有人在，马衡遭拒之后，在史学界颇有些名气，且自视甚高的苏州才子、燕京大学教授郭绍虞，曾毛遂自荐想到史语所找一把椅子坐坐，并讲了自己一大堆研究成果如何伟大与在中国学术史上不可或缺等等，傅面对这位早年北大新潮社的同盟者，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只把嘴一撅，大号烟斗往桌上一敲，便将此君视为不“预流”之辈而一口回绝。
　　在李庄期间，梁思成推荐的燕大毕业生王世襄，赴重庆与傅斯年相见时，更被傅氏看做上不了台面之人。傅氏当着梁思成的面横眉冷对，用一句“燕大毕业生没有资格到我们这里来”作了拒绝，并当场将王世襄轰出门外，弄得推荐者梁思成灰头土脸，大栽面子。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只要傅斯年认为来者与他心目中的“道”相同者，却会设法拢络到麾下，并加以“培植”扶持。如年轻一辈的陈盘、周法高、全汉升、张政、周一良、杨志玖、逯钦立、王利器、邓广铭、马学良、李孝定、张秉权、王铃、周祖莫、何兹全、王叔岷等等，无不是傅斯年亲手招到史语所并“培植”成材的。
　　这一做法所产生的一个后果是，傅斯年成为被培植者的教父和老大，随时随地可操控、调配一切，并形成同曾国藩的湘军一样“兵随将转”的政治局面。
　　一旦这个格局形成，所有的“兵士”均听命于傅斯年一人指挥调遗，外人或外力就很难对这个半政治、半军事化的集团发号施令了。当国民党军队战场失利，溃退台湾之时，中央研究院所属13个研究所多数不愿受命搬迁，只有一个史语所被傅斯年基本完整地拖到台湾（另有半个数学所），其理亦在此。
　　需要在此特别一提的是，尽管由于历史渊源与学术见解的分歧，最终马衡未能跨进中研院史语所大门，但不能借此说明马衡的人品与学问就较傅斯年与其徒子徒孙辈低下。
　　如台湾学者陈以爱所言：“马衡由于缺少现代考古学的训练，使其在考古学上的成就受到局限，但他毕竟受到新观念的影响，导致他在领导北大考古学会时，不遗余力提倡考古发掘，加快了中国金石学向考古学过渡的脚步。”
　　作者为近代文化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