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的生命瞬间

　　穷母岗日是我年少的时候爬过的最煎熬的一座山，我是从这座山开始背上压力这种东西的，这种压力是危险的衍生物，它像冰川样层层积压，以至于它的底部非常的质密，像这颗坚硬星球的野蛮内部世界里奔突的一股力量一样需要释放。也许我至今一上山就无法克服的斩不断的绵绵不尽和地面的紧密联系，就是从这座山而来。在大本营里，我每天都盼望尽快爬完，哪怕爬不完就尽快出山，恨不得第二天就走，一天都不能待下去。同时虚荣却总在游说我觊觎着登顶的成就，成为北大山鹰社里第一个登上7000米的女生。越是艰难漫长的东西就越是让人不能等待，可是经常也越是渴望的东西却越是让人畏缩不安。
　　那天我还是像轮到我的小组休整时候的每一天所做的那样，晚饭后沿着大本营附近的一个冰碛湖独自散步。我只是想走走，毫无目的地只是走，就好像必须走一走才会让我焦虑燥热的心得到一点儿缓解。天色未晚，不到日暮沉黄，太阳还是清亮亮的，只是它白炽的烈焰已经息偃。高原上的风永远是凉的你看着每一块草甸、碎石雪地悬崖的上面都晒着阳光，而每寸都是冷的。青藏高原为何如此迷人，就是这个永远的矛盾，矛盾而柔顺的天气，阳光的炽烈，气温的荒凉。遍地都是万古岁月的冰川携带夹裹下来的巨石，白而凉的光线雕刻着它们的棱线，每一块都晒透了一千年的阳光，可是每
　　块从芯子里面向外都是冰凉的。冰凉凝结成人心底里的畏惧，一支登山队团住的热气是一口气就散掉的吗?
　　单薄的支小花在高原夏日的温凉的晚风中轻轻地抖动，在亿万的毫无温度的碎石中，夹在石缝中的一棵白色小花瑟瑟发抖的样子，比漠漠黄沙中冒出来的一棵绿色小革的顽强成长更打动人心。后面那个是强壮的有力的是优势话语，是主流思想，是社会动力，是刁钻的生存本能，看得到纠缠的生之欲望就好像功成名就的欲望。而前面这个不是它是不争不求，是极少数，是边缘，是无人理解，是生之毫无理由。细细的一点茎，随时能被锋利的片石像割断喉管一样割断它，可是也流淌循环着汁液，白得发灰的花瓣薄如纸，这是个这样荒芜苦寒的地方，哪儿有污烂的腐质养出它油光水滑的光泽呢，可是它竟然也要张开，露出颤微微羞涩的它自己的信蕊，它要它自己的繁殖。这就已经能凑成一点最简单的生命了。嗖嗖的落石是高悬于头上的恐怖，最简单的生命瞬间变成一滩汁水，生成这样形式的生命真是困顿的事情。残酷是强大的本质。
　　为什么还要有你呢?你这软弱无用的东西。我看着它，在心里轻轻地问它。你的存在是个悖论你这是在打自然选择物竞天择的脸，你是个说不通的东西。登山也是个说不通的东西，它挑选骁勇善战的武士，挑选积极进取的精英，挑选叱咤风云的领袖，它是利器，可最后只有批心如止水的隐士才不受其伤。为什么还要有你，你如此软弱，你如此无用，你的生之要求认真到可笑
　　你要寻求爱吗?其实我根本不赞美你，我和残酷的环境是伙儿的，我只是可怜你，而我和你是一样的。生之热闹，生之苍凉，我毫无办法，面对穷母岗日，我连我的心都稳不住。我把手插在裤兜里，这让我走得很有姿态，挺着我的肩膀，我走在碎石的山岗上。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夏季的高原，高山牧场野草小花在轻轻地抖动，筛动着它周围的阳光片片的全都碎掉了。我周身的硬壳全部粉碎了，一股水流瞬间流过全身，弱到测不出来的电流在里面咝咝地响。
　　我的心里有着解不开的疑惑，它层层积压，在最深的心底，虚无的东西终于也压成了质密的有形的物体，冰凉的石头样。大自然在我的心上割了一刀，我就这样在成长的长夜中慢慢地知道了心疼。我开始看不得春天梦一样迷幻的湿润烟树，看不得夏天阳光射穿的碧绿树叶，看不得秋天无边黄叶萧萧而下，看不得冬天僻静的山谷里填满了无人理会的寂寞阳光，山上的小花年一年的在风中轻轻地颤抖着，我一年一年的挣扎着爬着山。多小的小花它都要开放。我见到小到米粒那么大的，几百朵挤在一起，托在一种艳绿色茸质的趴地植物之上，珊瑚礁一样的生态结构。我在最好的季节里登这座山，它们就在一生最好的阳光中盛开，弓起身子样的向上盛开，气势汹汹地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