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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四餐

2011-12-29

当代小说 2011年1期

  1
  天还没黑透,老胡就到了家。晚上十二点前,老胡没回过家。突然出现的老胡硬是让老婆脸上的表情生动了起来。老婆在厨房欢快地奏起了锅碗瓢盆交响曲。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老婆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样样勾动老胡肚子里的馋虫。者婆又拿出了一瓶酒,是老胡最爱喝的茅台。看着老胡“嗞嗞”地喝出了声,老婆才心满意足地去了。老胡看着老婆肥硕的屁股扭进了卫生间,就一边喝一边想,虽说工作累点,但回家有个这样的老婆伺候着,不赖。
  好事还在后面。
  吃饱喝足了,老胡一抬头,色迷迷的眼睛就遇见了老婆笑眯眯的脸。水给你放好了,快去洗个热水澡。老婆说完就低了头,收拾老胡吃剩的饭菜。老胡看见,老婆的脸红红的,动作也少有的利索。
  好像有两个月了,老胡都没有和老婆那个了。那个事真他娘的要命。不想还罢了,一想后面有催命鬼似的。老胡的澡就洗得很毛糙,专拣重点部位、有用的地方洗。男人不像女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本身就少。老胡三下五除二就囫囵完了。
  出了卫生间,老胡有点不适应了。家里黑漆漆的,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从卧室闪了出来。心里想了,身上就有了,还没有进卧室,老胡觉得自己已经雄赳赳气昂昂了。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老胡只得打开了灯。灯光闪亮的一瞬间,老胡看见老婆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胡主任,出事了。电话里的声音很急。
  什么事?老胡感觉自己的头皮紧了。
  要出人命了,都动刀子了。电话里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你快点来吧。
  老胡离开家的时候,听见老婆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走了就别回来了。老胡还是走了,丝毫也没有犹豫。
  车间乱得像一锅粥,职工们围在一起,情绪激动而又愤怒。老胡一进车间,职工们好像看见了主心骨,喊道,主任来了。一瞬间老胡就被包了饺子一般团团围在了中间。
  怎么回事?老胡问道。
  狗日的,还拿刀要砍人呢。小林的脸涨得就像猴腚。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零点吃饭的时候,饿急了的职工就嫌大师傅打饭的速度慢了,小林偷偷骂了一声,偏偏让大师傅听见了。一来二去,就演绎成了一线职工和后勤人员的冲突,大师傅见职工拥了上来,气急之下就操起了切菜的刀……老胡不再说话,摸出一支烟抽了。
  职工们的表情都随着烟雾在老胡的脸上移动。一支烟抽完了,老胡问道,还有多少人没有吃饭?
  有一半的人答应了一声。
  吃过饭的赶快干活,没吃的跟我去食堂。老胡说道。
  小林喊道,我们不干了。
  老胡的眼睛直了,没让你干,也没让你吃饭。你去我办公室等着。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你们还等什么?
  有一半的人散了。
  老胡走进食堂的时候,大师傅正在关灯。老胡走过去把关了的灯又打开了。
  你想干什么?大师傅有些畏缩地看了看面前的一堆人。
  吃饭。老胡说。
  没饭了。大师傅知道老胡是干部,是干部大师傅就
  不怕。
  没了就重新做,老胡不看大师傅,职工们吃完饭还要加班,没饭怎么行?
  我不做。大师傅很坚决。
  对,我们不做了。食堂的厨师纷纷喊道。
  职工们也不示弱,一场混战眼看又要开始了。
  别喊了,老胡的声音从墙壁上反弹了回来,震得每个人的耳鼓嗡嗡响。
  老胡直接走进了操作间,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把菜刀。老胡一直走到大师傅跟前,大师傅的腿都软了,老胡却把刀塞进了他的手中,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老胡说,你要不解气,就用刀砍我;你要不砍我,现在就给职工做饭。老胡的嘴巴凑到了大师傅的耳前,不做,我就砍你。
  大师傅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干部,拿起刀回到了操作间。饭都是现成的,大师傅热了热就好了。食堂里静得可怕,只听见一个个喉咙在响。
  职工回到岗位以后,老胡走到了车间外面。夜空的星星正浓,冲着他眨眼睛。老胡也冲着星星眨了几下,就感觉到困了,从来没有的困。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老胡靠在车间外面的墙壁上睡着了。—会儿就扯起了呼噜。老胡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和机器的轰鸣声融在了一起。老胡不知梦见了什么,笑了。笑得很甜,嘴咧得就像夜空中的月牙儿。
  
  2
  头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个晚上,大老杨就起晚了。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大师傅已经开始喝第三杯茶了。大老杨一边挂衣服,一边琢磨:又犯什么病了?瞅了大师傅一眼,见大师傅的脸色冷冷地,大老杨不再说话,翻开了文件夹。眼睛在文件上盯着,余光却不停地在大师傅的脸上扫视。
  你还有心思看文件?大师傅毕竟是个做饭的,没有当厂长的大老杨有容量。大老杨笑了,上班时间,不看文件干什么?
  我不干了。大师傅把茶杯重重地搁在了茶几上。
  故伎重演,大老杨只好放下文件,说道,哥,又怎么了?
  怎么了?大师傅很气愤,再要干下去,你哥就没命了。
  大老杨觉得很好笑,心想你也不是视钱如命的人啊?端起杯子蓄满了水,递给大师傅,哥,你是知道的,现在是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厂里很困难。你再缓缓,缓缓我一定把欠你的钱给你。
  不是钱的事,而是命的事。大师傅气愤了,要为了钱,我早就不干了。
  只要不提钱,一切都好说。大老杨笑了,笑得很坦荡,哥,到底怎么回事?
  一杯茶水灌进去,大师傅刚要开口,门被推开了。老胡走了进来,眼角还挂着大大的一块眼屎。大师傅扭转了头,不说话了。
  大老杨的目光又移到了老胡的脸上,怎么了。闹得刚从鸡窝里爬出来似的。随手抽了一张纸,递给了老胡,把眼屎收拾干净。
  眼屎算个屁,职工们都狗屎不如了。话虽这样说,老胡还是擦了擦眼角。
  大老杨瞟了哥哥一眼,基本上猜了个七八分。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处理这样的事最忌讳的就是让当事人见面,要当面吵起来,就更忙中添乱了。大老杨冲哥哥笑了笑,哥,你看,我这还有事,要不你的事以后再说。
  大师傅却不给他脱身的机会,没有以后了,我就是来给你打个招呼,我走了。大师傅说着就站了起来。
  大老杨慌了,职工们总要吃饭啊。真要走了,生产就维持不下去了。大老杨一把抓住大师傅的胳膊,一边用眼睛瞪着老胡,是不是你气的?
  老胡脖子梗梗地,是。
  是个屁,大老杨一声大喊,赶快道歉。说着就给老胡使了个眼色。
  老胡装作看不见,凭什么让我给他道歉,因为他是你哥吗?
  这个理由不充分吗?大老杨抬脚就踹了老胡一下,我的话没听见吗?
  老胡嘴里嘀咕着“真是没地方讲理了”,脸上却冲着大师傅肉不笑皮笑了。
  大师傅站了起来,你们也别演戏了,话说回来,我也不是对职工有意见,我这都干了一个月了,一分钱没挣着,还尽受气。这赔本的买卖我不干了。
  大老杨瞪了老胡一眼,老胡心领神会地倒了一杯水,大老杨接过来,塞到哥哥手上,哥,不是为了我吗?等我们度过这一段困难时期,我不少你一分钱。
  话到这个份上,大师傅不好再说了,何况,大老杨是自己的亲弟弟。弟弟有难,像老胡这样的外人都两肋插刀,自己就别再讲条件了。
  最多再给你干一个月,大师傅说,一个月后我就走了,钱我也不要了,算我倒霉、白干。大师傅嘴里嘀咕着出去了。
  大师傅还没走远,老胡本性就露出来了,在大老杨的抽屉里摸出一包烟,自己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才说,厂长,你哥也太不像话了,竟然拿刀对着职工。
  大老杨说,你干一个月一分钱也没有试试,我哥我了解,他那是吓唬吓唬。
  吓唬也不行,老胡说,这万一要吓唬个事来,怎么办?
  
  大老杨拉了脸,你知道个屁,吓唬吓唬有什么不行的?职工也不能太惯了。
  老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老杨变脸。大老杨真把脸上的皱纹展平了,老胡就知道再待下去就是找骂。我到车间去看看,老胡脚底抹油,溜了。
  办公室安静下来以后,大老杨拿出一封信看着,眉头渐渐地又皱了起来。
  
  3
  小林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年龄不算小了。老胡好不容易给介绍个女朋友,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很漂亮,也很懂事。从不向小林要这要那。可有些事天生就应该是男人操心的,比如要结婚了,房子总该有吧。前几年工厂有的是干不完的活儿,小林技术好,很快就有了首付,又办了二十年房贷。眼看日子往有家有房的生活上靠近了,金融危机却来了。工厂好像一夜之间就没有了市场。没市场就没活,没活了就没钱,月供当然就没有着落了。女朋友的圆脸慢慢就拉长了,尽管老胡从中没少为自己说话,但好话不解决实际问题。照此下去,分手是早晚的事。尤其是最近,女朋友都不接他的电话了。
  这批活来的时候,小林比谁都兴奋。有活了就有了希望。小林不怕辛苦,就怕不让自己辛苦。为了早日还上房贷,小林每天都加班到凌晨。凌晨这顿饭,工人都叫第四顿饭,吃饭的都是下苦力的人,没有一个干部。干部也吃第四顿饭,但都是在家吃的。老胡倒是每天都在,但零点以后也就回去了。今天晚上小林真不是故意找茬,只想赶快吃完了多干一点活,车间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没想到一个做饭的竟然拿刀对着自己。小林就是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很窝囊、很压抑、也很可悲。每天拼死拼活的,也换不来女朋友的一个电话,无名火就这样发在了厨师的身上。要不是老胡来了,小林知道今晚肯定要出大事了。好长时间了,工人们心头都憋了一肚子火,憋得异常难受,都想找个由头发泄一番。
  现在小林想起来就有点后怕,好不容易争取的这点活儿,如果因为自己影响了,罪名就大了,老胡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在老胡带其他工人去吃饭的时候,小林带头干起活来。工人们都干起来了,小林的眼睛在活上,余光却不停在老胡身上扫。看见老胡靠在车间外面睡着了,小林偷偷将自己的工作服盖在了老胡身上。
  小林离开车间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还在,照亮了小林回家的路。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小林去女朋友的车间看了一眼,女朋友刚好下班。小林心头既感动又羞愧,自己无能了,才让女朋友和自己受一样的罪。两个人回家的路上,女朋友一句话也不说。小林没有吃第四顿饭,小林也想像干部一样在第四顿饭上变变花样,所以小林感觉饿的就不仅仅是肚子了。借着月光,小林不停地往女朋友身边凑。小林一靠近,女朋友就躲开了。小林就想起自己刚办好房贷、把这个消息告诉女朋友的时候,女朋友光天化日之下就给了他一个热吻,金贵得小林几天来都不想刷牙洗脸。
75f690846588edb91e2f021f1f6291d91de7a2b74863b74f92846380d8a9dc0d  走着想着,到了一段林荫道,浓密的树叶把月光挡在了外面。小林腰包瘪了,只能在没人没光的地方对女朋友想入非非。小林就抓住了女朋友的手。女朋友甩了一下没甩开,也就不再有动作了。小林得寸进尺抱住了女朋友,女朋友的脸在夜色中显得很苍白,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女朋友的脸上洒下了点点星光,好像一颗颗泪光。小林越看越觉得女朋友就像一个冬天里的月亮。
  你还有这心情?女朋友的语气很冷。
  小林本来很有心情,一看女朋友没有心情,小林也没有心情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虽然近在咫尺,小林却觉得两个人的心离得很远很远。小林又想起了他和女朋友亲热的场面。还是在办好房贷的那天晚上,女朋友在小林的单身宿舍待得很晚,两个人都很兴奋,都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了憧憬。那天晚上,他和女朋友在宿舍吃了整整一晚上“饭”。小林就是在那时候发现,原来第四顿饭并不单单是“进口”,“出口”有时候比“进口”还要愉悦。
  才过去了几个月,同样是饿着肚子,同样美味就在身边,小林却吃不到嘴里。这样的结果小林觉得更饿。
  狗日的金融危机。小林看了看女朋友,突然冲着夜空大骂了一声。
  
  4
  人们都把现金流比作企业的血液,大老杨却认为企业的现金流就像人的气息。人之所以能延续生命,就在于人的胸腔之内有一丝气息循环吐纳,这丝气息断了,人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大老杨管理的企业就是这样,好长时间了,企业只有喘出去的气,而没有吸进来的气。
  大老杨想给企业续上这口气。他就不信,凭借个人的努力和全厂职工的拼命精神,把这口气喘不均匀。为了盘活资产,他下狠心在一次竞标中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拿来了一个大订单。那时候,金融危机已经像瘟疫一般蔓延,仅有的订单后面是苛刻的条款,不但价格低,而且质量要求高,交货周期短。厂里账户上已经没有钱了,职工的工资也已经拖欠了几个月,但这批活还得干。不但要干,而且要加班加点的干。这时候的大老杨,已经顾不得《劳动法》了,他必须要在国家法律和企业生存之间抉择。要想按期交货,就得延长劳动时间,法律没说企业不能延长劳动时间,问题是,大老杨连买材料的钱都没有,只能靠存货周转,再加上这批活本身没有利润,根本没有钱付给职工加班费。老胡曾经提醒过大老杨,说国家最近对《劳动法》抓得很紧,法律严格要求要保证劳动者的权益。大老杨想:如果不侵犯职工的权益,企业就要困死,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职工。大老杨顾不得了,督促职工没日没夜地干。大老杨没有想到,活儿还没有交,事儿就来了。大老杨被职工告到了劳动部门。上级领导的批示非常严厉,看得大老杨一阵头痛、一阵心酸:企业要死了,没有人管,企业自救了,劳动部门的动作倒挺快。
  为了节省每一笔钱,大老杨把开支压到了最低,他回家连哄带骗地把自己开饭馆的哥哥喊了来,为的就是找一个不要现钱的厨师。哥哥有意见大老杨理解,但职工不理解大老杨就有些委屈和窝火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义务献血的人,用自己的血液救活了别人的命,别人活过来之后却说他的血里含有艾滋病菌。
  大老杨拿着举报信越看越灰心,职工的话句句像针,一下一下慢慢地往自己的心上戳:我们要吃饭、生活太苦、我们好像在给资本家干活……大老杨看不下去了。他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做厨师的哥哥端来的两个馒头还放在桌上,已经变硬了,硬得就像职工无情的脸,虽然光亮,但却没有一丝温情和感情。大老杨把信往文件夹里一放,走了。他要想想,他这样干到底值不值得?
  大老杨上了公共汽车,漫无目的。车已经到终点了,他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司机回头看了几次,见他铁青着脸,没有吭气。大老杨就这样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人,还有风景。窗外风景依旧,人流如织。人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金融危机到来的惊慌和无措。那种轻松的表情和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使大老杨觉得了世事的不公。为什么金融危机只冲击了我们?路人当然不知道大老杨的心事,笑脸依旧,就连车厢里的人也都是一副悠闲的表情。
  有人悠闲,就有人着急,什么时候,我们的职工也能这样就好了。大老杨坐不住了,车靠站的时候,大老杨下了车。熟悉的街道顿时塞满了眼眶,路旁的树木仍然葱葱郁郁。大老杨自嘲地笑了:他又回到了上车的地方。现实告诉大老杨,有时候,终点就是始点,始点就是终点。大老杨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绝望了才有希望,希望蕴藏在绝望中。
  天已经黑了。
  好几天没回家了,老婆的脸又该变阴了。大老杨硬着头皮进入了家门,回到家的大老杨意外地收获到了老婆的笑脸。老婆已经好长时间不给大老杨笑脸了,大老杨知道他没有换取老婆笑脸的资本了,他已经几个月没往家拿一分钱了。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搞企业如此,居家过日子也一样。大老扬就很感动老婆的笑脸,脸上也难得地挤出了一丝笑纹。
  
  笑脸做了桥梁,老婆和大老杨之间就没有了隔阂。老婆笑完之后就去厨房忙了,老婆好像知道大老杨一天都没有吃饭了,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不停地督促大老杨动筷子,好像要把他缺失的一日三餐补回来似的。大老杨看着满满一桌菜,却难以下咽。饭菜的香味扑得满鼻皆是,大老杨拿起了筷子,却没有一点儿食欲。肚子是空的,心却是满的。满腹的心事挤占了肚子的空间,再也容不了一点食物。
  老婆没有灰心,很有耐心地问,想吃啥?我去给你做。
  大老杨看着老婆,突然说,想吃你。
  毕竟是老夫老妻了,老婆径直往卧室去了。等大老杨跟进去,老婆已经钻进了被窝。不用揭被子,大老杨就知道第四顿饭在里面等着自己。就好像不用去车间,就知道车间是什么样一样。太了解了也就没有意思了,再加上车间的事在脑中一搅和,大老杨没有一点儿欲望。什么事只要和工作沾上了边,大老杨就很烦躁。他烦躁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算了,我还是吃饭吧。大老杨走出了卧室,坐在饭桌前刚拿起了筷子,饭桌就被掀翻了。大老杨诧异地抬起了头,看见了老婆的肉体,还有怒气冲冲的脸。
  
  5
  订单突然就增加了,每天呈直线上升。这对企业来
  说,无异于天大的好事。对职工来说,却成了摧毁最后一道精神防线的导火索。已经连续奋战一个多月了,眼看这批活就要缴了,职工们都想着好好伸展一下疲惫的躯体。还没有到这一天,销售部门就捷报频传,连创新高。据说是国家拉动内需的政策见了效。市场就像股市,有时候也炒题材。国家的四万个亿谁也没看见,市场却莫名其妙地火爆起来,简直就是一个“井喷”行情。这拨行情令大老杨笑得合不拢嘴,看来国家没有忘记我们;职工却惨了。这种超负荷、超强度的劳动,以及没完没了的订单,完全摧毁了职工的精神和肉体防线,有好多职工,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家人了。
  导火索的引线是小林点燃的。小林听了前方的喜报,呆呆地愣了半天,过度的身体透支使他已经没有当初的喜悦了。女朋友已经不理自己了,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和女朋友沟通一下,却一直没有时间。面对老胡,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即使说了,在老胡眼里,这点事连屁都算不上。老胡的自信已经给不了小林信心了,小林觉得自己应该出手挽救自己的爱情。本来小林已经想好了,这批活结束,就去找女朋友。销售部门传过来的消息打破了他的计划,小林知道,再要这样干下去,即使赚了钱、有了房子,也没有女主人了。
  小林扔掉了手中的焊枪,坐在一边抽起烟来。飘起的烟雾好像迷魂药似的,勾来了满车间的职工。刚刚还火花四溅的车间一下子死一样寂静了。职工们都围在小林身旁,一声不吭,眼巴巴地看着烟雾从小林的口中和鼻中进去,又从口中和鼻中出来。
  企业里面最可怕的事就这样发生了:罢工。
  老胡正坐在办公室打盹,昨晚又是一夜未眠,老胡实在太困了。打盹之前,他又去车间看了一眼,职工们干得正欢,满车间的火花把老胡感染得心花怒放。他放心地把头放在了办公桌上,不一会儿就扯起了鼾声。这鼾声越来越大,大到口水也来凑热闹,争先恐后地从老胡的嘴里流了出来。老胡笑了,嘴巴还一咂一咂的,好像吃到了垂涎已久的东西。
  老胡是被大老杨震醒的。
  大老杨正在云头飘着,罢工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大老杨一下子从云端跌到了地面。老胡是干什么吃的?大老杨第一时间就拨通了老胡办公室的电话。平时一声吆喝就会出现的老胡,好像失踪了一样。大老杨等不及了,这批订单今天是最后的交货期限了,如果交不了,就会招来巨额的罚单。大老杨几乎是跑进车间的。职工看着突然现身的厂长,目光竟很漠然。这是从来也没有的事。怎么了,怎么不干活?大老杨的声音就像一个石子投进了水中,但水面平静如初,没有激起一点儿水花。大老杨不甘心,又问了一声。没有一个人看他,职工们的脸都转到了别的地方。大老杨感到问题严重了,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转身奔老胡的办公室去了。
  老胡仍然在梦中笑着,大老杨一阵心酸。这一段来,老胡太累了。但现在不是体贴的时候,大老杨一把拍在了桌子上,一下子把老胡的脑袋震离了桌面。
  怎么了?老胡揉了揉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大老杨不说话,冷冷地站在一边。老胡摸了摸头,因为我上班时间睡觉?老胡又摸了摸头,笑着说,大厂长,别生气,实在太困了。以后不会了。
  大老杨嘲讽道,任务完成了,你天天在家睡觉都没人管你。
  老胡站了起来,任务没有问题。
  大老杨没有说话,鼻子却“哧”了一声。
  老胡受不了,大老杨可以骂他,却不能不信任他。老胡一生气,就又坐了下去,把头又放在了桌子上。
  大老杨终于发作了,马上复工,要是复不了工,咱俩一块儿辞职。
  话音未落,老胡已经跑了出去。一进车间,老胡的脚步就放慢了,甚至有些慢悠悠地向职工踱去。看见老胡走了过来,好多职工都低下了头。
  太困了,真他妈困!老胡一边笑着,一边坐在了职工中间,别说你们了,我都有点撑不住了,刚才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
  小林抬起屁股,正准备开溜,被老胡一把拽住了,急什么,再歇会儿。
  小林的语气已经乱了,已经歇了好一会儿了。小林一边走一边说,大伙都干活吧。就独自走到了自己的岗位,火花立时就飞了起来。职工们三三两两散了。
  老胡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大老杨冲他笑着。大老杨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老胡不忍再看了。这批活干完,我就不干了,老胡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花,我对不起你的重托,更对不起职工们的信赖啊。
  大老杨的眼睛更红了,他伸出双手,紧紧地和老胡握在了一起。
  
  6
  又到凌晨了,职工们还在生产岗位上,没有一个人离开。老胡不停地在车间转悠,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吃饭了,老胡看时间差不多了,喊了一声。还没上食堂,就听见一声“开饭了”,大师傅领着一帮厨师把饭送到车间来了。老胡是个硬汉子,轻易不激动,老胡只是握起拳头,在大师傅的胸脯捶了一下,就好像把所有感激的话都说了。这是一天的第四顿饭,很丰盛,馒头、包子、炒菜,还有稀饭。大师傅一边张罗着,一边把饭菜送到每一个职工手中。疲惫的职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慰藉和笑容。到了小林的时候,大师傅主动握了握小林的手,才将饭递了过去。小林接过饭就喝得呼呼响,大师傅看着小林,笑了,小林回了一个笑容。这可能是一日四餐中吃得最可口、最舒心的一顿饭了,每个人都很高兴,尤其是老胡。老胡是最后一个捧起饭碗的,笑脸一直洋溢在老胡的脸上。老胡一边喝一边看大师傅,看得大师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舒心了、气就顺了,小林一放下饭碗,就奔岗位上了。职工们跟在后面,都准备走了。老胡却喊住了大家。
  现在,这一批活终于完成了,老胡说,大家都回家吧。
  职工们好像不相信耳朵,都愣愣地看着老胡。老胡的眼睛湿了,辛苦大家了,都回家看看去吧。
  你呢?小林问了一声。
  别管我了,我再安排一下明天的计划就走。老胡说,都回吧。
  小林低头走到了岗位上,又拿起了焊枪。火花飞起来的时候,职工们都看见老胡的眼睛里飞出了泪花。又有几个职工走到了岗位上,渐渐地,所有的职工都回到了岗位上。老胡实在忍不住了,在人面前,他从来没有流过泪,现在,他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像豆子一颗一颗砸在了地上。
  企业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又活了过来。现款已经回收了,现金流也正常了。职工们终于可以上正常班了。一日四餐也变成了一日三餐。大师傅要走了,要走的大师傅一分钱也没有要,却执意做了第四顿餐,非要在零点请大家吃顿饭。那天,大老杨带着老婆来了,老胡的老婆带着女儿也来了。女儿一直低头笑着,笑声感染得小林豪气顿生,拿起酒瓶子猛灌。老胡笑眯眯地看着小林喝酒,一声不吭。女儿却不干了,一把就抢下了酒瓶。职工们就起哄了,说小林还没结婚就被女朋友管住了。小林借着酒劲,刚想说几句硬话,猛一回头,看见老胡、未来的老丈人一直盯着他,张了张嘴,没敢说出声。职工餐厅瞬间就被笑声包围了。
  那天晚上,所有的职工都喝多了。一个个喝得眼睛直冒金光,大老杨也喝多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看着职工,好像看见每一个职工的眼睛都变成了电焊机的火花,满餐厅乱闪。
  大老杨把目光移到窗外,发现满天星星也在交相辉映。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