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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蚂蚁

2011-12-29陈再见

当代小说 2011年12期

  1
   夏老越来越喜欢往外跑,屋里呆不住,感觉空,感觉静。再说,万一哪天自己在屋里断了气,总不能连个发现的人都没有吧。
   村东有一堵老墙,夏老就喜欢去那里晒晒日头,然后再去木童的商铺里玩会儿纸牌,一来二去,一天也就过了。老伴还在的时候,夏老还感觉这时光唰唰地过得挺快的,现在,他老怀疑头顶的日头是不是被什么给绊住了,半天没见有动静。
   夏老的儿子夏光在深圳当老板,在湖村人看来,夏老这命好,老来福,养了个有难耐的儿子,别人家的儿女出去打工打一辈子还是个工人,可夏光却把工厂打成了自己的了。由于是老板,忙,夏光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一回来,匆匆地就嚷着要走了。夏老就不稀罕了,再说回来了除了给点钱也没啥事,父子俩没有共同语言,搞不好说不上两句还吵架。儿媳妇小云又是外地的,语言不通,有时比划半天都不知道对方想表达啥意思。更让夏老生气的是,连孙子东东也不会说家里话,整天叽里咕噜的,搞得夏老连上前抱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老伴走后,儿子夏光本想把夏老接去城里。夏老拒绝了,说我哪都不去,死也要死在湖村。夏光拗不过父亲,说,那我有空回来看看你。夏老说,你爱回不回,随你。夏老这人就这样,年轻时犟,老了还犟。
   尽管如此,八月刚到,当夏光打电话回来说要回家过中秋时,夏老还是挺兴奋的。平时逢年过节看到别人家子孙满堂,夏老打心眼里羡慕。嘴硬的人其实心不硬。电话里,夏光的声音挺亲的,听着夏老抓着话筒的手有点抖。夏老还是那句说,你爱回不回,随你。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就又说,小云和东东也回来吧。夏光说,回,都回,东东还说要和你谈谈,他要写一个关于爷爷的作文呢。挂了电话,夏老笑了一下,心想这话都说不到一块儿,怎么谈哦。
   接下来一段时间,夏老就显得有些兴奋了,他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下,一些平时没多大在意的卫生死角也给清理得干干净净。夏老在乎的不是夏光,倒是小云,生怕小云嘲笑他一个老头在家里竟然这么不讲究卫生。小云可是城里出来的,住的是楼房,地板干净得发光,走路还打滑。
   都不记得是几年前了,夏老患了鼻息肉,擤鼻子擤得难受。夏光好说歹说才把父亲接到了深圳,把鼻息肉给割了。夏光就留了父亲住下来,结果三天未到,夏老光摔跤就摔了四次,摔得腿都肿了。夏老气得不行,说,你赶快送我回湖村去,鼻息肉整不死我,迟早在这里摔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云就不高兴了,认为公公说话一点水平都没有,好心反当驴肝肺,同样的地板,别人走不摔,你摔了,怨谁啊?最后夏光还是连夜开车把父亲送回了湖村。路上,夏光说了父亲,他说爸啊,你怎么可以那么说话呢,多伤人啊,小云都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啊。夏老一听儿子满口小云小云的,心中的火烧得更旺,说你是婆娘生的还是婆娘养的。一句话堵得夏光直摇头。
   收拾好屋子,夏老还觉得可以做点什么,愣了半天,一拍脑门,对了,蚊子。夏老就去木童的商店买了一瓶黑旋风。以前,夏光一家要是回来住上个一两夜,一大早小云就会捧着东东翻来覆去地检查。哇,天啊,这乡下的蚊子也太厉害了,夏光你看,东东的脸和胳膊都起了好几个大包了。夏光使劲眨眼睛,示意小云小点声。但夏老还是听见了,虽然蚊子不是他夏老养的,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其实看着东东满脸的蚊子印子,夏老也心疼啊。东东可是他惟一的孙子,就像夏光是他惟一的儿子一样。夏光上头有一个姐姐,翅膀早硬了,独自飞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夏老也不当她算数了。
   可买回来的黑旋风还没放上几天,夏光的电话就又来了。
   夏光说,爸,看来我们中秋回不去了,公司挺忙的。夏老一听肺都气炸了,但他还是平静了下来,说,不回就不回,别尽找借口。夏光说,爸,其实是这样的,小云那边我们也好多年没去了,我们想今年中秋去一趟。还没等夏光说完,夏老把电话给撂了。
  2
   早上,夏老和往常一样向村东走去。半路遇到德民,德民咧着嘴问,中秋夏光回来不?夏老阴着个脸,像是要下雨的天。德民见夏老不高兴的样子,抢先一步走了。望着德民走远,夏老自责了起来,德民惹你啦?怎么就不能给他一个好脸色呢?早些年的夏老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还经常笑,遇到小毛孩还主动伸出手去掏一掏人家的小鸡鸡呢。可不知怎么,夏老感觉自己越来越懒了,平时几个要好的老朋友也懒得去走动了,遇到打招呼的,他也是懒得应。湖村人欠了夏老钱了?值得这么每天拉着个脸。其实夏老哪想这样啊,但他却老是这样。
   如果让夏老选择,夏老还真希望德民是自己的儿子呢。这人不错,勤快,孝顺,早些年也在深圳打工,后来他母亲下田时摔了一跤摔成了瘫痪,为了照顾母亲,他举家搬了回来,时刻守在母亲身边,传为佳话,湖村人无不对他竖起大拇指呢。
   来到墙边,夏老顺着墙面蹲了下来。八月的日头正暖和,此刻正慷慨地照在他身上。夏老想,还是这日头来得舒适,它最讲究情义了,每天都不落,从村东升起,再从村西头落下,天天如是,从不食言。
   夏老有时想,如果老伴还在,和老伴一起来这里晒晒日头应该挺好的。然而他又想,老伴肯定不同意,老夫妻蹲在一个墙角下晒日头成什么样啊,还不让人见了笑死过去。老伴年轻时就害羞,平时都不愿抛头露面,整天躲在屋里,躲得皮肤白得跟城里人似的,夏老看了喜欢,有人却老打趣,说你媳妇可是吃萝卜长大的。夏老说,哦,看来你整天给媳妇吃烤番薯啰,长得跟木炭似的。
   夏老笑了笑。是啊,秀花多白啊,比小云还白呢。夏老记得给老伴秀花穿寿衣那天,秀花那身子还雪白雪白的,和刚洗过水一样干净。夏老当时想,你就这么走了,不准备等我了。夏老没哭,隔了好几天他的泪水才涌了出来,好像那泪水埋在身体底下很深很深,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涌到眼眶里来。夏老哭得被子都湿了,那被子还带着秀花的味道,夏老好长时间都舍不得拿去洗。
   夏老就那样蹲着,竟有些困了,稍稍打了一下瞌睡,突然又被几个去上学的小孩给吵醒了。小孩踩着单车,哒哒哒地从夏老面前骑过,有一两个转头看了夏老一眼,追上前面的单车,小声说,夏光他爸又在那里晒日头了呢。
   夏老可不想睡,时日已经不多了,睡着睡着就会醒不过来的。有时夏老也想,醒不过来也好啊,说不定加劲走几步还能追上秀花呢。但夏老还是想多晒晒几天日头,看看一些人事,虽然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可以欢喜的,村里新房子起了不少,可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可是还有许多东西是秀花来不及看的,到时夏老就可以跟她讲一讲啊。
   找点事做吧!夏老低头在墙角的小草丛里翻了翻,他想抓一只蚂蚁来逗逗。夏老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小动物了,狗、鸡鸭鹅、墙角边跳着的癞蛤蟆,就算是一只小蚂蚁,夏老都会饶有兴致地把玩上好一阵子。夏老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他喜欢牛,喜欢外省人牵来跑江湖的大骆驼,总之是体型大的,力气大的,看起来带有敬畏感。而对一些田里的水蛭蛄子青蛙蚂蚁,那真的是见到就烦,恨不得见一个捏死一个呢。可现在,人老了,心也跟着小了。
   蚂蚁可不难找,墙角一捅就是一个窝,多了去了。夏老摸起一支草棍子,往墙角撩了撩,立刻就有好几只蚂蚁暴露在了日头底下。夏老笑了笑,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见我来也不出来欢迎哦,想我当年在生产队做队长时,去一个村还得敲锣打鼓的呢。
   一只蚂蚁就爬上了夏老的草棍子,那只蚂蚁上上下下地爬着,身手出奇的敏捷。夏老又笑,说,还真有我当年的劲头哦。
   夏老把蚂蚁拨拉到了手掌里,蚂蚁企图逃离夏老的控制,钻进了夏老的手指缝。夏老的手指其实已经没有缝了,茧子把缝都挡住了,估计捧水都不会漏了。但蚂蚁还是钻了进去,瞬间就不见了。夏老嘿嘿一笑,说,你还烦我啦,我老伴都不敢烦我,你还烦起我来啦。说着夏老把手掌翻了过来,蚂蚁就又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底下。夏老捏起蚂蚁,又把它放回手掌心里。被这么一折腾,蚂蚁彻底迷路了,跌跌撞撞地跋涉在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里,迷茫地寻找着出路。
  
   嘿嘿,夏老笑着,对着蚂蚁说,喂,你叫么个名字啊?夏老想了一下,哦,弄不好你还叫秀花呢。突然,夏老就说不下去了。他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像是被抽水机抽上来的一样,一下子就把夏老的眼眶给占领了。一滴泪滴了下来,刚好滴在手上,那泪在手心的皱纹里储存了起来,滑不走,对于一只蚂蚁来说,就相当于一湾浅水了。蚂蚁爬了过去,好奇地站在一湾泪水旁边,举起两个前脚,拨拉了一下,又拨拉了一下,似乎还埋头喝了一口,转身又离开了,大概是让苦到了。
   夏老抹了抹眼,突然笑了起来。
   夏老说,别跑啊,明天我就带吃的来,我去商店里买,好吗?买你最喜欢吃的小黄糖,好不好?不知道现在店里还有没有小黄糖哦?记得你刚怀上夏光那会儿,你就喜欢吃小黄糖,一刻不吃都不行,我就知道你怀上的肯定是个男的,因为之前你一怀上,喜欢吃的东西是小杨桃啊,酸得直哆嗦,结果生的就是丫头片子,嘿嘿。
   哦,对了,八月十五到了,月饼你要不要?我现在牙也不行了,月饼都咬不动了,我还笑过你的牙不行呢,吃菜老带菜叶子,你的牙缝比咱家的田渠都大,可是现在我也一样了,让你看了肯定笑死了。
   说着,夏老对着蚂蚁呲了呲牙,给它看看自己的牙缝有多大。
  3
   日头辣辣的,有些咬人了。夏老想,要是过了中秋,这日头就会软很多,想晒多久就晒多久。
   德民牵着牛朝村东走来,看见夏老蹲在墙角,就大声喊了一句,夏老,干嘛呢?湖村人有习惯,看见老人单独在角落里,是必须喊一声的,意思就是喊魂。老人的魂一半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了,单独静处的时候更是一不留神就会把另一半的魂儿给丢掉,所以要喊,要把他们喊醒,喊醒了,魂儿就回来了。
   如今,需要喊魂的老人越来越多了,老伴稀稀拉拉地都走了,女儿嫁了,儿子结婚了,出外打工了。老人死也不愿进城,说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有时睡觉,睡着睡着,魂儿就丢了,邻居半天不见有动静,进去一看,天啊,身体都冰冷僵硬了,临终时,儿女一个都不见在身边呢,命可苦了。有时随便往某个墙角一歪,也能把魂儿给歪丢了,不知道的以为他在逗着什么玩,意识到情况不对时,人往往已经死了大半天了,入殓时寿衣只能是缝上去的。
   听到有人喊,夏老故意动了一下,表示自己还活着。德民就放了心,牵着牛继续走去。
   是该走的时候了,日头都已经升得老高了。夏老把手放在地上,轻轻一抖,蚂蚁就掉在了地上,消失在了墙角的草丛里。
   夏老站了起来,扶着墙,稍稍站定一会儿,他感觉有点头晕,大概是坐得久了。等头不晕的时候,夏老再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慢慢地朝村北的商店走去。夏老要去商店打几扑纸牌了。
   每天上午时候,木童的商店里总聚满村里玩纸牌的老人,有打的,也有站在旁边看的。以前夏老是不打的,只看,因为他不会。后来有人说,夏老,你存那么多钱起来干什么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几扑吧。有人说,可能他还不会打呢。夏老可输不起这面子,人家都会玩惟独他不会。于是说,谁说我不会。就盘腿坐了下去。输了几天后,夏老就真的学会了,以后再打时,竟还有赢的时候。当然输赢夏老不在乎,他终于知道,打纸牌可以让时光过得快一点。
   来到商店,夏老却发现一个老人也没有。店里的木童正在做着几个小毛孩的生意,小毛孩都是来买纸灯笼的。这些小毛孩平时可没这么多钱,突然却出手阔绰了,一下抓出一张十元出来,说这是我爸给的。另一个小毛孩不示弱,也抓出一张,说,我爸也回来了。
   夏老找了一个凳子坐下,问木童,现在咋还不见人啊?木童正忙着做生意,没听见,夏老又问了一次。木童从柜子后伸出头来,笑了笑,说,出外的都回来了,还打个鬼牌啊,都盼了一个月啰。说完,又问了一句,你家夏光没回家啊?
   夏老的心像是被敲打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也不知道回不回,随他去。木童说,你家夏光可不一样,深圳老板哦,肯定要忙一些啦,是不是?
   夏老没应,只是问木童,喂,你这还有小黄糖没有哦?木童说,哪还有小黄糖啊,早就没了。夏老说,哦,那就给我拿包饼干吧。一会儿,木童扔给了夏老一包子饼干。木童问,买给孙子吃啊?夏老嗯了一声,把饼干揣进了袋里,接着掏钱给木童。
   夏老坐了大半天,稀稀拉拉地总算凑够了四个老头,围了一圈打了起来。打就打嘛,可他们好像都没把心思放牌上似的,老说起自己家里的事。一个说,儿子回来了,带了个外地媳妇回来呢,模样还长得可人;另一个又说,啊,一年不见,孙子竟长高了一个头,都快到自己的胳肢窝了,城里的水土就是好啊,能养人啊。
   夏老听着有些烦了,一烦,好好的牌子,就越打越烂。不知怎么,夏老竟发火了,抓起一把纸牌,往店外一甩,纸牌像风中的落叶一样,翻飞着,然后落下。夏老起身,掏出输的钱还上,径直地走出了商店。人们看着夏老的背影,嘿嘿地笑了,说,这个夏老,今天又怎么啦?
  4
   夏老回到家里,却不知道干什么好,,站在电话机前,呆呆地看着。夏老竟希望它能响一下,无论是谁打来的都可以,只要是人,还记得夏老的人,打个电话过来,夏老都乐意与他聊上一会儿,保证不发火,不骂人。
   然而电话静悄悄的,和屋子一样的沉默。夏老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还是痴痴地看着电话机,像是与某个人对视着,就是不说话。
   夏老试图着用手去碰一碰电话机,以为电话机已经熟睡了,需要人去叫醒它,就像早上德民喊回夏老的魂儿一样。然而电话机不是夏老,即使不吭声,也会做个动作让人家知道他没有死。
   隔了一会儿,夏老抓起了电话,他想打电话,可打给谁呢?打给大女儿?大女儿嫁给一个开长途车的外地人,也是出去打工时好上的。恋爱那会儿夏老就坚决不同意,说跑车就跟走船一样,一半床板一半棺材,说不定哪一天就回不来了。可女儿坚决要嫁,最后闹得还以上吊相威胁,夏老最后妥协了,由她去了。其实夏老哪是嫌女婿是开车的,那只是借口,他嫌女婿是外地的,女儿嫁得远了,就不亲了,回个家都要几天的路程,一年都不见能回来一次,这亲戚就怎么走也走不近,发生个什么事也照应不到。
   因此,大女儿和夏老的关系一直不好,老伴还在的时候,女儿还会一年回来一次,带点东西,塞点钱,住几天,平时也电话不断,嘘寒问暖的。可老伴一走,她就不来了,连电话都很少打了。偶尔来一个电话,简单的说几句,就挂了。在夏老看来,那完全是打回来试探一下父亲死了没有的意思。
   算了,就不打给女儿了。不打给女儿,打给儿子?是应该打给儿子,可是说什么好呢?跟他说你中秋必须回来,不能去你丈母娘家。不好吧,多丢面子,这话单独给儿子夏光说说还无所谓,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要是让小云知道了,会笑话的,好像他夏老有多稀罕他们似的。再说,把话说给了儿子听其实就等于说给儿媳妇听了,他们的关系要亲些,至少比对夏老亲。夏老对儿子已经没有一点信心,总感觉他是一个叛变的军人,都投靠敌军去,忘了我军的艰辛了。
   以前,夏老是多么喜欢他的这个儿子啊,真的把他当宝贝一样,还不只是宝贝呢。那时夏光还小,听话,人模样也长得好,又聪明,读书那是顶呱呱的,整个湖村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些日子,夏老走到哪都是昂首挺胸的,老喜欢跟村里人说起他的这个儿子来。夏老说,我家夏光啊,天生就是当官的命,将来非富则贵,八字好,三脚虎一脚龙,至少也应该是一名老师。那时在湖村人看来,能当上老师就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是吃政府的。夏老说自己的儿子至少是当老师,这话多少让人感觉惊讶。但慢慢地人们就相信了,因为夏光正在一步步地证明着父亲的预言,先是当了老师,后来好好的饭碗又不要了,跑深圳打工去,不出几年就打成了老板。夏老也因此没有吹牛逼,他的愿望实现了,在村人眼里,他仿佛就能预知未来。
  
   夏老还是翻出了电话本,儿子夏光的电话就写在第一页。
   接电话的是小云。小云喊,爸,有事吗?夏老想,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要是问这话的是夏光,夏老的气就又来了,但面对小云,他还是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夏老问,他在吗?小云说,不在,然后又问了一句,有事吗?夏老说,没事。语气明显粗了起来。夏老问,他去哪了?小云说,带着东东出去买月饼了。夏老就把电话撂了。儿子去买中秋月饼了,可那月饼不是为夏老买的。夏老心里真的有些难受了。
  5
   晚上,湖村的天空都打起了烟花。那烟花是年轻人带回来的,每打一个村庄就亮一下。夜深了,夏老躺在床上,窗外砰的一声,夏老还是被吓醒了过来,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夏老低声骂了一句,侧过头来看窗外,烟花一闪一闪的,比月亮还亮,不但把窗外的世界都照亮了,还照彩色了。夏老想,这东西还是挺好看的,要是秀花看到了,肯定比自己还喜欢。
   夏老就一直把眼睛睁到了天亮,他竟一点睡意也没有。看到窗口一点点白了起来。夏老也起身了,到天井打了桶水洗脸,然后进屋把床边放着的饼干放进袋里,走出了屋子。
   天尚早,村里还没有人醒来,夏老走在巷子里,尽管脚步很轻,脚步声却还是很响。一条不知谁家的狗蹭了过来,夏老用脚挨了挨它,表示亲昵。
   夏老离开的时候,那狗又嗯了嗯,好像在问夏老要去哪呢?夏老说,我去看我老伴呢,你嗯什么嗯。
   夏老就走出了村子,朝着秀花的坟地走去。这些年,夏老轻易都不敢去看看老伴的坟地,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不敢,只有清明的时候才会在那里呆上一会儿。
   坟地离村子有些远,夏老走到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来了。
   夏老站在老伴的坟头,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早已经流了一脸。夏老爬上坟头,把几棵长得盛的藤草拔了去,然后拍拍手上的泥土,就在坟手处坐了下来。
   日头像往日一样照在夏老的身上,没有少一分,也没有多一分。日头是最大公无私的东西了,谁愿意走出来就愿意照在谁的身上,无论你儿子有钱没钱,有回家没回家,在日头眼里都一样,都是它要温暖的人。
   夏老低下头,在坟手上看到了一只正忙碌着的蚂蚁。这只蚂蚁比昨天那只要稍微俊朗些,只见它正往坟头处拉一只小毛虫,看样子拉得有些费力。夏老说,看你脏的,吃这东西干嘛呢?我今天可是带了好东西来给你吃的,saxU3GcfD+4Tqx2UkXYsvQ==保证是你喜欢吃的东西。接着夏老从袋里拿出了饼干,揉成碎屑,撒在坟手上,再把蚂蚁拨拉了过来。蚂蚁喜出望外,一头就扑在饼干屑里,头都不抬一下。看此情景,夏老嘿嘿地笑了。夏老说,别只顾着吃哦,和我说说话嘛!不说话也行,你不要噎着,噎着了我可没有水给你喝哦。
   看了一会儿,夏老又说,我就知道你爱吃饼干。说着抬头望了望老伴的碑子。
   夏老想起了那天老伴吃饼干时的情景。那天她也吃得和眼下的蚂蚁一样,头也不抬。夏老怎么也想不到,吃了饼干没几天,老伴就走了,永远地走了,连儿女都来不及见上一面。刚开始,夏老以为老伴只是一般的胃病,挺能吃的,吃多少随即就吐出来多少。夏老唤来赤脚医生打几针,可打了也不见好,还越来越厉害了。夏老说,要不到医院去吧。老伴摇头,说,没事的,你去买点东西给我吃吧。夏老笑了,说,搞不好你在骗吃骗喝呢。老伴也笑,说,就买饼干吧,我想吃饼干。夏老就到商店买了一包。老伴竟把一包饼干都吃完了,但很快也吐出来了,还带着血丝。夏老害怕了,说赶紧去医院吧,我给儿女打电话,叫他们回来。老伴却拉住了他,说,陪我说说话吧,这么多年了,咱一直没好好说话时候。夏老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知道老伴就要走了,他突然不舍得她离开半步,如此地依恋着她。
   等儿女赶回来时,老伴已经走了。任由儿女哭天喊地,她一动不动。夏老反而不哭,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坐在她的身边。
   夏老说,那时夏光还不是老板呢,你就是不希望让他花钱,老说他在外打工不容易,一直不敢告诉他,小小的病拖去了小命,你倒好,走了就走了,到现在,女儿和夏光都还怪着我呢,说是我害死你的,呵呵,你说,我怎么会害你哦?我害谁也不会害你啊……
   夏老再拿出一块饼干,揉碎,撒在坟手上,饼干屑都把那只蚂蚁给覆盖了。
   夏老顺势在坟手上躺了下来,像是躺在床上,然后侧过脸,看着饼干屑里的蚂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附近的几只蚂蚁也闻到了气味,很快地寻了过来,也钻进了饼干屑里去。
   夏老不知道自己在坟手上躺了多久,虽然日头已经从他的头顶爬上来了,夏老却感觉这天在一点点地暗下来,暗成夜晚的样子了。夏老努力睁开眼,他知道天上挂着的还是日头,可此时的日头在他的眼里却成了月亮的模样,那光也柔和得像月光,八月十五的月光哩。“月光光,照四方,月姑娘,嫁内湖……”夏老竟哼起了小时候的童谣,“月光”照着他,像是谁的手在抚摸着他,温暖而舒适。夏老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那天中午,当德民赶牛路过,发现夏老的尸体时,夏老的全身都爬满了蚂蚁,像是裹着一层厚厚的黑色被子。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