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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啊飞

2011-12-29邵风华

当代小说 2011年12期

  一
   那时候在北河,我整天生活在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之中。当时我所在的单位保密局,是个不为外人知的部门;从公路站调来之前,甚至连我自己也没听说过。有一次,一位很久不见的老同学问我调到哪儿去了,我说是保密局,他老大的不高兴,说,你要是不愿说就算了,跟我还保什么密呀。我只好反复解释。他听懂了,又问,那你们配枪吗?我知道他又想起了那部叫《保密局的枪声》的老电影了。凡此种种,让人觉得呆在这样的单位真是麻烦透了。所幸工作非常的消闲,一年到头就只在五月份做一点纪念《保密法》颁布的宣传,再就是一年两次的保密检查,半年时区里自查一次,年终时市里检查一次,剩下的日子便无所事事了。名义上是一个局,实际上就我和局长两个人,一间办公室,两个人对桌坐着,除了聊天、喝茶,就是琢磨着到哪儿去蹭酒喝,所以我和局长一直感情深厚。但那一年局长被区里抽调包村去了,就剩我一人呆在办公室里。我们办公室的隔壁恰好是打字室,我就经常跑到那边,和两个女打字员关起门来下跳棋,因此呆在办公室的时间还没有呆在打字室多。
   一天下午,单位里没什么事,我骑上自行车出了政府大院。街道上明晃晃的,虚弱的阳光胡乱涂抹在远远近近的建筑和树木上,整个世界仿佛成了一个黄疸病人。我不由得眯了一下眼,觉得一切都如此不真实,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那年我二十二、三岁吧,由于写了几年诗,清高得不得了,对政府大院里的勾心斗角也不适应,所以经常陷在一种莫名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常一个人跑去城西的水库边呆坐。水库由一条小河截堵后改造而成,四周杂草丰茂,人迹罕至,是静思冥想、做白日梦的好地方。这天我又骑车来到这里,却发现有人已先我一步来过了:岸边的草丛里,丢着一本翻开的杂志。我捡起一看,是新出的一期《北河文苑》,显然是被人坐在屁股下边的,上面还有两个硕大的凹印。在右边的屁股印上,正好印着一首诗,开头两句是:我越是想要自由,我就越不自由。应该说,这两句诗非常切合我当时的心境,而且诗的风格也与北河那些整天花呀草啊抒酸情的人迥然不同。这人是谁呢?我忽然产生了要与作者结识的想法。逸西——显然是一个笔名。然而令人丧气的是,其它作品基本上都注明了作者的单位,比如有一篇《谈老年人的性问题》的文章,作者单位是北河区档案馆,我就知道是那个整天疯疯癫癫的老刘,北河艺术团的前团长(因为与女演员的性问题被调了出来);还有一篇题为《英俊猪男》的小说,作者单位是北河区种猪场,我就知道肯定是高中时低我一级的那个女同学(后来死于与一头英俊的巴克夏种猪的疯狂热恋之中)——只有逸西的诗后一片空白。这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定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骑上自行车直奔北河文化馆而去。
  二
   文化馆距此不远。放好自行车,我直奔三楼的创作室。推开门,创作室的李老师从一大堆稿子中抬起头来,慌忙地让座、倒水。李老师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不足一米五的个子显得更矮了。当年李老师也是北河区的名人,曾写过一个宣传计划生育的吕剧在各村巡演,很是红火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是谁,出于怎样的目的,写了一首讽刺李老师的打油诗贴在文化馆门口,前两句忘记了,只记得后面两句是:他在人前被屌打,他在人后被屁滋。从此,身材矮小的李老师总是远远地躲开别人的身前身后,特别的形影相吊。不过我一直对李老师心存敬意。多年前我还在乡下读初中的时候,因为向文化馆寄过一篇稿子,李老师顶着大风骑车四十里到学校给我提出修改意见;这几年,也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才使这本刊物保留下来。和李老师聊了一会儿。我问起那个逸西,他竟然也不知道,说他的稿子上既没注明作者本名,也没注明单位,因为诗还不错就用了。我一下子觉得兴味索然,就告辞而出。这时天色已有些暗了,下班的人们匆匆而过,像一只只失明的蝙蝠,盲目而又执着。
   过了几天,市保密局的马科长来北河探亲,顺便找我聊聊天。由于不牵涉工作,我也没和局长汇报,就陪他去北河宾馆吃了个便餐。送走老马,我正想回家,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扭头一看,是北河宾馆的经理王洪文,我高中时同级不同班的同学。由于此人跟几十年前的一个风云人物同名,又加上留了两撇小胡子,更加不像个好人,大家常常拿他开玩笑。可能是由于喝了酒,这家伙格外热情,说有几个朋友正在聚会,非要我过去认识一下。我争执不过,只好随他进了二楼的一间雅座。桌边歪歪斜斜坐了六七个人,王洪文先把我介绍给他们,说这是我的老同学,别的都好,就是酒量不行,不过你们可不要欺负他,他可是保密局的,掌握着我们每个人三代以内的秘密。他又拍着我的腰说,他可是配了枪的,然后转向我,你今天没带啊?看他喝成这样,也没法向他解释,我只好含笑不语。他又一一介绍在座的朋友,最后指着一个瘦瘦的家伙说,这位是技术监督局的老丁,不过你可别认为鸡奸(技监)局的都是同性恋,我们老丁可是只对女人感兴趣,对吧老丁?引起一阵哄笑。等我落座,和大家一起喝了半杯酒后,这位老丁开始反唇相讥。他从桌上拿起一块餐巾抖了抖,说王经理,你的餐巾设计得不错,呆会儿你要多送我几块。王洪文不明就里,赶紧说没问题。老丁接着说,我拿回去让我老婆给儿子做个裤衩,两片就够了,而且还是文化裤,前边是欢迎光临,后边是敬请品尝,你们再看这里,他指了指手绢下边的一行字:总经理王洪文携全体员工向全区人民问好,说,我儿子的小鸡鸡,就正好戳在他王叔叔的名字上。这下子,整个房间里笑得稀里哗啦乱成一团。我看他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就提议结束,说明天还要上班呢。老丁说是啊是啊,还要上班呢,卢梭不是说过嘛,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随口说,是啊,越是想要自由,就越不自由。老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知道我的诗?
  三
   那次偶遇之后,我和老丁开始有了交往。老丁其实并不老,只比我大三、四岁吧,因为人长得一脸皱纹,又有些秃顶,而且总是表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所以人人称他老丁。不过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就叫他逸西。不但因为这个名字很有诗意,而且我发现这家伙其实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与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相符。有一次,我正趴在办公室写一个汇报材料,逸西突然闯进来,手里拿着一本《路遥文集》,非要我立即看那篇《人生》。我说这么老的东西,十年前就看过了。他说不一样,不一样,你现在看和十年前看肯定不一样!路遥写的东西虽然层次不高,但这个写得就是他妈的感人,你看我的手绢都湿了。他拿出手绢擦了擦脸,又说,我是真在这破机关呆够了,同事间勾心斗角,工作上人浮于事,汇报时欺上瞒下,真让人失望透顶,还不如找个巧珍住到村里去。老弟,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我知道最近他和老婆闹别扭,已经分居好多天了,挤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吃饭睡觉也都变得极不规律,除了跑到我这儿来聊上一阵,就是埋首书本,或者神出鬼没地四处乱逛,有时一连好几天连胡子都不刮,见了面能把人吓一跳。我问他原因,他连说,不足道,不足道。问急了,就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俗,咱们聊点别的好不好?后来听人说,有一次他在一个小酒馆喝到半醉,看见一个服务员年龄太小,就借着酒劲儿把人家训了一顿,又拿出几百块钱,非让人家回家上学去不可。结果那个小服务员没回家读书不说,事情还传到了他老婆的耳朵里,他老婆跑到他的单位又哭又闹,搞得满城风雨。我听后不禁怅然。
   接下来,到了我们半年自查的时间,局长也从村里回来了。我们先是以区政府的名义印发了检查通知,然后又从公安局、机要局抽了两个人配合,就开始进行全区性的检查了。检查的办法基本上和往年一样,就是每到一个单位,先听分管领导汇报,不外乎领导重视、措施得力、成效明显,但是开头欢迎检查,结尾敬请批评之类的套话是必须要说的,然后看看保密设施的配备情况,一个单位就算完了。这样一天至少能检查三个单位。只是检查到法院的时候,往往时间就长些,因为局长特别爱看那些案件审理的卷宗,尤其是关于强奸案的,由于牵扯到案件定性问题,所以写得不厌其详,挺刺激的,我们都当黄色小说看。这样一忙就是半个多月,忙完了,局长又回了村里,我就坐下来写检查总结。这时,多日不见的逸西又来了,聊了一阵之后,就开始对我们形式主义的工作方法和庸俗低级的个人趣味大加挞伐,仿佛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就毁在我们这几个人的手里。说完了我,又说起他们单位,说他们局长最近迷上了喝花酒,老是往路边店里钻,和一班娼妓似的小服务员打得火热。你猜她们跟他叫什么?逸西凑近我的脸,那帮十八九的小服务员居然跟他叫胡哥,他比人家的爹年龄还大!结果这事被我们的副局长知道了,副局长本就和他有矛盾,又总想取而代之,于是偷偷告到了组织部。谁知道组织部有人给局长透露了消息,这下子局长火了,专门开了一个会,指东道西骂了一通,最后说有的副职不自量力,跑到区里告老子。哈哈,什么有的副职,我们单位只有一名副局长!于是两个人对着骂起来,直如泼妇骂街,不堪入耳。唉,社会风气竟至于斯,夫复何言?我说你在办公室干了这么多年秘书,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第一,现在时代不同了,从上到下天天喊解放思想,跳跳艳舞喝喝花酒,早已经属于正常现象,你只要没抓住他嫖娼,就凭这点事儿绝不可能把一个局长级的人物扳下来;第二,你以为区领导就不好这口?比如说你吧,要是你刚喝完花酒回来,有人跑到你这儿来告别的人作风不正喝花酒,你心里什么滋味呀,只恨不得快点把他赶出去罢了,是不是?第三,退一万步,就算把这位局长告下来,你们这位副局长也不可能扶正,你想,哪个当领导的愿意用一个动不动就往上告状的人啊,万一有一天把自己告上去怎么办?第四,你们局长在北河经营这么多年,肯定织下一张大大的关系网,盘根错节,风雨如磐,你们那个副局长怎么能是他的对手?这人也太不成熟了吧?这一大篇话说完了,我自己也愣住了,我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圆滑而世故的?逸西的眼睛也睁得更大了,问还有第五吗?我说不用第五,这些就够了。逸西静下来,看了我半天,最后说兄弟,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你活得真是越来越明白了,可我却越来越糊涂。我说你糊涂什么,他说我从来也没想到一个整天迷迷糊糊做着白日梦的诗人,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成一个早熟的政客呢?我说什么早熟什么政客的,本来就是如此嘛,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会不懂?逸西开始大声地反驳我,最后甚至说我们已经成了两条道上的人。我说操,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在北河,我真正能在灵魂上相通的朋友,也就你一人而已。你放心,我就是再堕落也不会变成你们局长。接下来,两人都有些神情恍惚。逸西说,也许你是对的,我们一介书生,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真他妈的狗血。说完了,逸西告辞而出。我站到窗边,看着他出了办公楼,一直向大门走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进出院子的各式轿车之间,还在一辆车子前面踉跄了一下,司机摇下玻璃冲他喊了一句什么。他的衣服在身上晃荡着,我竟没有注意什么时候逸西又瘦了这么多。直到他像一枚落叶消失在院墙的拐角处,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北河的秋天已经来临。
  
  四
   那年九月,我被调到信息科,负责编写《北河信息》。原因是我写的汇报材料得到了领导的赏识。在机关就是这样,工作可以做得不够好,但汇报必须要写得好。到了信息科,工作骤然忙碌起来,再也不能去打字室下跳棋了,我觉得这真是我调出保密局最大的损失。接触的人也多起来,还都是各个单位的头头脑脑,也逐渐有人主动跑来请喝酒,为的是在《北河信息》上通报一下他们单位的工作,好让区领导看到。毕竟写过那么多年诗,悟性当然是高的,我逐渐学会了利用工作上的便利结交各路诸侯,在人际交往中越来越游刃有余。而且,还认识了技术监督局的那位胡局长。我问起老丁,他说,挺聪明的一个人,就是有点……他欲言又止,大概是没找到合适的词来表达吧。又说,最近他老婆老来单位闹,非要和他离婚,搞得办公室没法上班,只好把他调到保卫科去了,挨着大门上的门卫室,影响小一点。我听了半晌无语。还没到下班时间,就骑车去找他,我想现在正是他需要朋友的时候吧。
   逸西正坐在桌前看一本书,见我来了,十分意外。我说最近怎么样?他说,这不还活着嘛。我说,活着就好,老话讲,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问起他的近况,他说挺好,保卫科就我一个人,管着一个看大门的老头,轻闲自在,倒是有时间看书了。我说,最近看什么书了?这不,《周易》、《佛教十三经》、《奇门遁甲》,还有你们老祖宗的,《邵子神数》。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看这些东西?还有让你更吃惊的呢,我现在正在辟谷。知道什么叫辟谷吗?就是几天几夜不吃饭,只喝一点水。呵呵,我想净化一下自己,从灵魂到肉体,彻底地净化。我笑了,那还得戒女色吧,嫂子能同意?说完了忽然想起他老婆正和他闹离婚的事,就有些后悔。逸西却神色自若地说,你来之前她刚走,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再拖也没什么意思。我现在明白了,生活就是生活,和精神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你说心灵?操,那只是一个黑洞,一个深渊而已。听了逸西的话,我忽然觉得有些发冷。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我说,我最近编写了两条信息,遭到领导的严重表扬。一个是听说有的农民到外地去承包土地种大豆,我就编了条《北河区组织农民实施土地异地承包成效显著》,一下变成了区里解决“三农”问题的政府行为了。还有就是前几天我家一个亲戚到北河来,进城之后想上厕所,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就问路边上的一个老头,可老头说给他两块钱才带他去。谁知走了不到一百米,拐过水利局的院墙就到了。我灵机一动,就编写了一条《北河街头出现厕所导游》,意思就变成了北河人思想解放,善于捕捉商机。领导看了说是意识好,角度新,号召全体秘书向我学习呢。逸西听完了,嘴都咧到耳根上去了,连说,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原来那些假新闻就是这样编造出来的。我说你看你看,又来了不是?不过我真想不出,你怎么研究起我们老祖宗来了,还辟什么谷?逸西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白日飞升”吧,还有武侠小说里的“御剑飞行”,根据我的研究,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关键是你要修炼到那个境界,物我两忘,身心合一。我说你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走火入魔?那也需要境界呀,我还连走火入魔的境界都没达到呢!
  五
   第二天是礼拜六,逸西早早起来散步,这天是他结束辟谷的日子,他觉得特别的神清气爽。路上行人还不多,只有几个晨练的老头喘着粗气跑过去,像几个陈旧的火车头。逸西伸伸胳膊踢踢腿,又架起胳膊慢跑了几步,觉得还真有点身轻如燕的意思。这时候,他正好经过一个私家客车停靠点,因为恰好有两个模样不错的女孩子坐车,逸西就不由得往那儿看了两眼。也许是因为他看了这两眼,让人误以为他是来坐车的吧,有个五大三粗的卖票女人三两步抢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就往车上拖,边拖边说,上我们的车,我们马上就开了。逸西说我不坐车。她说,你别想坐后面那个小婊子的车,一个跟司机胡搞的烂货还想跟我抢人?上次怎么扇她耳光的这么快就忘了。逸西还想争辩,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拖到了车上,两个虎背熊腰的家伙正堵在车门口瞪着他。看来想下车是没门了,他刚辟了几天谷,被这个女人一拖就已经心慌气喘了,何况还有两个膘肥体壮的门神。逸西想,坐就坐吧,那就干脆去E城的书店看看有什么新书。他一摸口袋,这个月的工资剩下一百多块带在身上,也就定下心来。看来这也是没老婆的好处之一,否则早被老婆掏走了。客车开动之后,车上的人逐渐安静下来。逸西看到他前面的椅背上歪歪扭扭写了不少字,就仔细辨认起来,勉强看出一行是:王小丽是个大破鞋;还有一行:我操李大坏他娘。逸西摇头苦笑了一下,看来苦大仇深的人到处都有。由于几天的辟谷,又没能睡好觉,随着客车的摇晃,他还打了个盹。到了E城,逸西在车站前的小吃摊吃了一碗馄饨,又坐上101路公共汽车过了两站路,就到了万叶书园门口。在书店转了一圈,没看到特别想买的书,就买了两本字帖,正好把几张零钱花完。出了书店门,逸西想,是直接回北河还是再转一会儿呢?正犹豫间,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拉住了他的衣角,仰着一张满是油泥的小脸。原来是个要饭的。逸西摸了摸口袋,只剩一张一百元的大票了。“没零钱了,没零钱了。就剩一张一百的了,我还得买车票回家呢。”小女孩像个大人似的说,叔叔,我可以给dugyqq6IGkTTOknisAJD+g==你找开呀。这倒真新鲜,要饭还可以找零?不过逸西再没有什么借口了,只好拿出仅剩的一百元钱说,你能找开吗,给我五十就行了,要不,给我二十也行,只要够买车票就可以了。小女孩接过钱,还像模像样地对着太阳看了看真假,突然撒腿就跑。这一着逸西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他愣了一下,冲小女孩喊,你怎么跑了?你不找给我钱我怎么回家呀,快回来!边喊边追了上去。小女孩回头看他快追上来了,突然大喊,大人抢小孩钱啦,有人抢钱啦。随着小女孩的喊声,有几个人很快围上来,把逸西截住了。他只得站住,喘着粗气,想给人们解释一番。可有谁会相信他呢?除非是一个神经病,他们说,谁会给要饭的这么多钱?还找零?头一回听说!不排除开始的几个人是要饭的同伙的可能,可渐渐地,人越围越多。大概是由于突然有了一个可以显示自己的正义感的机会,人们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争先恐后对逸西加以谴责。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警察,警察来了!人们自动往后退了一圈,就像退潮后露出一块石头,一个警察有些呆愣地站在了逸西面前。也许这家伙只不过是正好路过,想来看个热闹,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被大家推举成这一事件的解决者。人们七嘴八舌地朝警察述说着,最后指着逸西说,必须把他抓起来,现在可是依法治国了,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这个抢劫犯!警察看了看逸西:“是这样的吗?”没等逸西说话,人群中又喊起来,难道他会自己承认是抢劫犯吗,我们都亲眼看见的!无冤无仇的我们这么多人会陷害他不成?警察说,你们亲眼看见的?人们说是啊,要不然我们干嘛围住他,我们吃饱了撑的?警察的眼睛开始在人群里搜索,被抢的孩子呢?有人说,早被吓跑了,不过那小孩经常在这里,很好找的,先把这个抢劫犯抓回去再说。警察看了看逸西,仿佛有些无奈地说,那就只好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了。
   就这样,在这个星期六的上午,我的朋友逸西在莫名其妙地来到E城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抢劫犯。他茫然地跟在那个警察身旁,被人群裹挟着,向派出所而去。一路上,这支队伍不断地壮大,因为有越来越多好奇的和不明就里的人加入进来。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热,人们也越来越兴奋了,有几个甚至主动地跑到前面去带路,仿佛警察找不到派出所似的。恍惚中,逸西记起了许多年前在学校参加的一次游行,不同的是那次他是跟在队伍的后面,而这次,他走在了队伍的前面。人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好像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六
   一进派出所,大家忽然变得客气起来,像是让一位客人似的把逸西让到里面,说,你先进,你先进。逸西进了屋,在警察对面的桌边坐下来。警察打电话给他们所长,报告说抓了一个抢劫犯。因为抢劫是大案,所长一听也来了劲,不出十分钟就跑了来。他穿过外面的人群,又扒拉开屋里的六、七个人,就像一只鸭子划开一层一层的水波。我可好几年没抓着抢劫犯了!所长说,你们谁被抢啦,怎么回事?挤在门口的几个人说,不是我们被抢,我们是证人。那被抢劫的人呢?是个要饭的小姑娘,早被吓跑了。所长瞄了警察一眼,没有被害人怎么立案?又对那几个人说,既然你们是证人,那先把经过说一下,录完口供,签字画押。你,叫什么名字?领头的那人往后退缩了一下,还要签字画押?所长说,当然,证人要对事实负责嘛,你们要把嫌犯抢劫的经过完整地说一遍。那人又往后退了一步说,这样啊,那你还是问别人吧,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所长又指着另一个,你呢?那人说,我看得也不是很清楚。所长又看别的人,这次他们一起往后退了一步。警察急得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你们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怎么又看不清楚了?有个人说,我的确听见那个小女孩喊他抢钱,也看见他在追赶那个小女孩,可是并没看见他在她手里抢的具体动作,怎么说详细经过呢?万一真搞错了不成诬告了吗?所长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转过脸看了看逸西,似乎被他的平静惊呆了一下。应该说,我的朋友逸西此时还头脑发木,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旁观者。所长于是开始盘问逸西,名字、单位、年龄,然后又问性别。这一次,逸西平静不下去了,他看着所长的眼睛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所长重复:性别。逸西说,你仔细看看。所长提高了声音,是我在问你,性别!逸西说,你不是要我脱了裤子看看吧?屋里的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一起大声笑起来。所长猛拍一下桌子,都不许笑!又对逸西说,不老实交待有你好看,这要是在以前……逸西一下子来了精神,以前怎么了,以前警察就能无法无天,就能冤枉好人了?我就不相信做好事还能做成抢劫犯!你的证人呢,你的受害者呢!逸西喘了一口气,你们要是不弄清楚,不还我一个清白,我就一级一级往上告,市里不行省里,省里不行中央,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别说你一个所长,我要是拼了命,能把你们局长都拉下台,你信不信?也许是逸西太过义正辞严了,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嘀咕,难道我们真的冤枉他了?所长忽地站起来,冲着警察发起了脾气,我本来正在家和老婆包水饺,都是你他妈的说什么大案!现在我交给你处理,处理不好,你就等着处分吧。所长一走,屋里屋外的人也都一哄而散。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逸西和那个警察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半晌无语。警察拿起两个杯子走到饮水机旁,我本来是去看个热闹,却他妈不由自主地掺和进来,又不由自主地抓了人,还不由自主地挨了一顿训,搞不好还会弄到停职检查的境地,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逸西说,那我呢?你再不由自主还是个警察,我却不由自主地成了抢劫犯!警察说,嗯,这真是个不由自主的世界啊。逸西忍不住笑了,哲学家!现在,你要拿我怎么办呢?警察把水杯递给逸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是把你放了,我们该干嘛都干嘛去。折腾了半天,这么容易就放了?万一我真是抢劫犯呢?真是我也放!苦主呢?证人呢?现在我他妈的才是苦主,最苦的主儿。逸西说,你是苦主,那我算什么?我要是不走呢?警察说大哥,你难道真想让我下岗不成?我可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啊。逸西说,靠,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走不了,我连一分钱都没有了。警察一脸真诚,哥们,只要你肯走,要用多少钱我都给你。逸西说不用,我借电话打一下。
  七
   接到逸西的电话,我找朋友借了辆车,急急火火地赶到E城。听他说完经过,我说怎么倒霉事都叫你给碰上了,这年头,真是想做件好事都不容易。逸西说是啊,做好事没人相信,做坏事有人佩服。我说你不是研究《邵子神数》吗,怎么就没给自己算算,看看今天是不是不宜出行啊?逸西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说休要取笑。半天没再说话。
   车到北河,我说中午饭还没吃呢,给你压压惊,冲冲晦气。我们来到离文化馆不远的一个小酒店,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瓶白酒。喝着酒,逸西感叹说,操,人活一辈子还真是不容易,被人家弄到派出所去的时候我在想,我他妈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啊,真是活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我说什么尊严不尊严的,我整天冲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伙点头哈腰,那就叫有尊严了?有什么办法,为五斗米折腰啊。对了,你前几天不是说有事找我么?逸西说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你知道我有个姐姐在农村,家里很穷,现在我姐家的女孩儿中专毕业了,工作还没有着落,你接触人多,认识的当官的也多,你给想想办法吧。我说既然是自己的孩子,我肯定会尽力的,不过进机关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去一个效益好点的企业倒是有把握。逸西说那就好,那就好,能吃上饭就行。
  八
   过了几天,我找到市政公司的经理,好说歹说,总算把逸西委托的事办好了,过几天就可以让他姐的孩子去上班。忙完手头的材料,我把电话打到逸西的单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当她听到我找逸西的时候,声音突然变了,说,你找得真巧!刚刚我们单位打扫卫生,老丁在五楼擦玻璃时掉下来,摔死了,现在正准备送往医院太平间呢。
   我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成了一片空白,都忘了电话是怎么挂断的了。呆立了几分钟后,我骑上自行车狂奔到技术监督局办公楼前。逸西已经被送走。楼前的空地上,一摊并不太大的血迹清晰可见。在它的周围,有人用粉笔画了个大大的人形。我知道那是逸西坠楼的位置。从图案上看起来,他的头歪在一边,两只胳膊夸张地伸展着,就像一只奇怪的大鸟。我又抬头看了看正对着的五楼,有一扇窗子仍然敞开着,我仿佛看到逸西从那里伸了伸头,似乎测算了一下窗口到地面的距离,然后闭上眼睛一跃而下。我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