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家玫瑰
2011-12-29苗长水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5期
一
在侍王市紧靠体育场的街道旁,有一片贫民区。一条条灰秃秃的毫无现代城市色彩的小胡同里边,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简易式低矮平房或楼房,里边住的大都是原水泥厂职工。
这是一个真正的城市贫民区。水泥厂二十多年前就倒闭了,这些职工和家人,有的拿到微薄的补偿金或退休金,在社会中靠自身能力维持着最低生存状态,也有在极端绝望中混日子的各色人等。不过这些老职工以及家庭之间仍然不缺乏原有的企业亲情。
最靠近大马路路口的一条胡同口上,有一个利用楼梯底和楼道空间垒起的小卖部,还分成里外间。里间有张床,用一个没有了镜子的旧大衣橱隔出外间,摆了些烟酒饮料学习用品;还有一张很旧的八仙桌,桌里头摆着一部很旧的小电视机。小屋门口摆着一个取暖做饭的煤球炉,因此这个楼梯底下的空间也成为一个生活空间,这家4口人在胡同内的职工宿舍中还有一间30多平米的房子,但平时基本就住在这个小卖店里。
男主人今年57岁,名叫张朋宾,是个双下肢残疾人。老张个子本来不矮,有1米77公分上下,而且脸膛方圆,鼻正眉浓,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也算个美男子。双腿残疾后装上了两个假肢,走路总站不太直,显得略有点矮。但老张和许多他这个年龄的下岗职工一样,虽然境遇不佳,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国家命运、政治大事,乃至俯瞰世界风云变幻,电视、报纸新闻每天必学必读。而且一张阔口,极其能说,说的都是有理有据,知善知恶,知是知非,知道良知德性之本,坚持自己应有勇气原则之论。所以他家这儿也经常是水泥厂老职工的聚会点。每天早中晚几个时间节点,都会有不同的人来到他这窗口或屋里,侃一会儿大山。
2009年11月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张朋宾正在屋里小窗口底下坐着,聚精会神地看一张《侍王日报》的新闻版,阔大的嘴巴不停念叨着,好像在决策着一个重要的问题。
厂里老车间主任潘磊和老伴从外面遛弯回来。潘磊从旧西服里面掏出一张红色百元钞票递进窗口说:“朋宾,换得开吗?都给我换成零的也中,我去买俩烧饼!”
张朋宾瞥了那张钱一眼:“噫,潘哥,一上午就卖了一盒子烟,哪来得恁些零钱?没有!”
“美元也中哩!”
“真给你美元你敢要哩?真没那些零钱,过午你出去的时候我看看中不!”
潘哥把钱收进口袋,又问:“看啥新闻哩?咋没去按摩?”
“小赵听人说超市处理西葫,一块钱三包,赶着去抢哩,让我在这看一会儿。昨晚上中央新闻联播和侍王新闻都播了今年女兵向社会公开招收的国家文件,今天《侍王日报》上登出来了!”
“噫噫,还国家文件哩,就你这红卫兵司令的水平……”潘哥说,“那是公告!”
“公告不是文件?你这先进车间主任白瞎!”
“想啥好事哩?你闺女想当女兵?太阳还在东边哩……”潘家嫂子看着报纸笑道,“那样的新闻不年年都有,你看见哪个老百姓家女孩子当上兵了?别信那,忽悠老百姓的哩!”
张朋宾却咬住口说:“这次可是胡锦涛主席说话了,我觉得有希望,你看这还有国防部、省军区举报电话……”
潘家嫂子从门口跑进屋里,拿着报纸看:“我看看……噫,不就是些电话号码哩,你就相信这?现在男孩当个兵都花好几万,女兵还不得几十万?你家有多大关系?”
“我看看这些文件规定,觉得俺家娇龙行!”张朋宾咬着阔嘴说。
潘哥说:“你家娇龙是行,可现在是商品社会,不上货,没关系,根本不中!不信你在咱厂里搞个民主测验看看,保证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不相信!”
“如果真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支持,那我也中哩!”张朋宾咧着大嘴说。
“如今光工人支持不中哩!”
这时从胡同深处又走来一个彪形大汉,一早没洗过的一张大圆脸,长头发像艺术家一样披散着,身上的衣服说不清是哪个年代的,脚上趿拉着一双不知啥年代的圆口旧布鞋——这就是陟辉司令员派干部去找没找着的那个大汉,其实他就住在这个贫民区深处,只是他的活动范围一般情况下都很小,水泥厂又早没了,想找他一时也真找不着。那天在军分区门前打抱不平,是偶然带着张朋宾的小女儿拐了个弯,买学习用品去了,碰上的。
这时潘哥扭头看见他,问候说:“噫,大包,没喝哩?”
“喝啥?今天太阳这么恣儿!”大包懒洋洋又很有派头地走着。
“晒个太阳就恣儿?幸福指数很低哩!”张朋宾在窗口上笑他。
旁边宿舍楼的二层阁楼平台上探出一个职工脑袋瓜子:“有太阳晒着咋不算幸福?电视上讨论为什么现在极端天气这么多,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
“我分析,美国一定在地下造什么东西!”
这些人都笑了。
大包看着楼上说:“咋哩,老秦,没酒了?上我那喝去!”
老秦笑话他:“噘,你那有酒还能在街上晒着哩?”
大包年轻时也是水泥厂的好工人,没练过武艺,却有一个好体格,自己和丈人两家几代人都是吃水泥个饭的。厂子倒闭后做过生意,帮人打架进过几次局子,生意也越来越不中。慢慢地干脆什么也不做了,住在丈人家里,靠着老人的老干部退休工资和妻子做个小买卖,整天喝酒闲逛。
张朋宾从窗口咧着阔口说他:“光晒个太阳就能活,那也怪中哩!”
大包好像听到他们刚才聊的那些闲话了,笑眯眯地说:“潘哥,咋着,刚才说啥事?全厂百分之八十都不相信?”
“张朋宾看见报纸上说公开招女兵,就觉得他家娇龙能当上女兵哩!”
大包笑了:“咋着?朋宾哥,那得百分之百都不相信,不信我和你打个赌!”
“你有啥可赌哩?老婆?谁稀罕要哩!”
“说啥?说那有屁用……朋宾哥你咋就不相信这个理儿哩,我早给你说了,这个社会,有的人就是一生下来就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够的福,他想受罪都受不着!有的人就是一生下来就有受不够的罪,受不够的辛苦,就是再想挣钱,还是有受不够的罪在前头等着他!”
“噫,哪有像你这样那么大个子,整天在丈人家赖皮的?”
“咋着,你不是靠嫂子挣钱养活?”
“我啥时候靠你嫂子?她不靠我还在乡下扒垅沟哩!”
“别说那!”潘哥又把话转回当女兵,“张朋宾你就别想那好事,你还记得不?咱厂里有个纪委书记是部队团政委转业的?”
大包说:“噫!我怎么不记得?人家有部队政策照顾,厂子黄了,又安排到园林局发工资去了。”
潘哥说:“我是给你说,咱厂有史以来,就他女儿当了兵,你们知道不?”
大包说:“俺一个普通工人,咋知道那么大的事!”
“是哩,凡是真正的好事,那还敢敲锣打鼓哩?人家女孩,是纪委书记找了他部队的老战友,悄悄走的!张朋宾,你好好考虑考虑,就你这红卫兵司令,还不是真司令,残废下岗职工的女儿,还想当女兵?谁信?”
大包说:“走走走,喝咱的去……”
张朋宾不说话了,闭上阔嘴唇,考虑着,感觉上却还是有点不服气。
水泥厂的老职工都知道,张朋宾年轻时在乡下的中学里当过“红卫兵司令”,“大串联”时背着半挎包红薯干进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受到毛主席、周总理还有很多领导人的接见。所以张朋宾到现在仍然有空就给人吹这一段,说:“我就坚持认为,那些领导不管犯了什么错误观点,我作为一个农村的孩子,当时能受到那么高的接见,这就是终生难忘的,也让我终生敬佩。”
张朋宾是从农村被招工进的水泥厂,那时候还是个有文化也腿脚麻利的飒小伙,那时候的水泥厂工人在社会上很骄傲,收入、福利都是全市最高的,到哪都让人高看一眼,傲不叽儿的。有一次车间发生了生产事故,不到二十岁的张朋宾冲进了几百度高温的水泥生产线,双脚被严重烫伤,不得不截肢。厂里很照顾他,帮他从农村找了一位漂亮姑娘小赵,安排到厂里干了临时工,和他结婚。媳妇以后又转成正式工。现在小屋里那个当隔断的三开门的旧大衣橱,就是当年结婚时厂里给做的,那时候还是很气派的高档家具。
谁也没想到,这么大的国营水泥厂也说完就完了,他们都成了低保户职工,他和妻子现在每月一个600元一个300元,比情况更差的职工,还算好的。受到残疾人政策照顾,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可惜的是,两个孩子都没赶上好时光。大女儿1990年出生,小女儿1995年出生,两个孩子从下生时起,就经受了艰难生活的磨练。
妻子给大女儿起名娇龙,因为小赵在家时就喜欢看武侠,侍王这里又是太极拳之乡,尚武风盛。小赵看到女儿一生下来大眼明亮,手脚结实,乱蹬乱踢,十分好动,就说:“小名就叫她娇龙吧,男孩的名儿,又娇又厉害!”
张朋宾又给她起了个学名文君,取卓文君之意,说:“噫,盼望咱乖将来又能武又能文,像条娇龙一样,整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噫!”厂里来看望的职工都说,“张朋宾生个女孩还期望值很大哩!”
娇龙着实也长出了个男孩气质,从三、四岁会跑路,就跟着残疾又下岗的父母,到菜场捡菜叶,在马路边捡啤酒瓶、饮料瓶子,卖个毛儿八分的钱,却一点也不觉得丢人难堪,非常懂事。娇龙身体也长得匀称结实,五岁时有一天走过体校操场,看到人家的孩子在学武术,站在那儿看呆了,手脚不由自主跟着比划,妈妈怎么也拉不走。
体校徐觉老师是个太极拳高人,看到了这个大眼睛身材匀称的结实女孩,走过来,让她接着比划几下。小小娇龙什么都不怯,一副男孩样儿,说比划就比划。
徐觉看着连笑道:“好苗子,好苗子!中!孩子,愿意上体校来练不?”
小娇龙大眼睛里带着无限渴望,连连点头应允:“愿意!”
妈妈很犹豫,老老实实告诉徐老师:“俺夫妻俩都是水泥厂的,下岗职工,吃低保的,她爸还是个工伤残,吃都吃不上了,家里真没钱,根本交不起学费。”
徐老师却说:“这孩子不错,我看中了,只要她肯吃苦学,我就免费收下她,以后只要练得好,也不收你家的钱!”
娇龙欢天喜地地跟着妈妈回家,把这事跟爸爸讲了。双脚都装着假肢的张朋宾眼流满面,晚上在那个小屋里间躺着,想了很久,才对妻子女儿说:“乖,按说咱再穷,也得掂上点礼物感谢人家老师,可你看咱这个家,能掂出点啥哩?也罢,乖你去!不过你可记住,第一要下苦劲跟老师学,第二要一辈子记着你这老师的恩情!”
体校的武术训练班是个特别苦的地方。侍王是太极拳故乡,老师都严格按照太极传统精神教学训练,只要进了体校,多小年龄的孩子都一样严格要求。每天起早贪黑地训练,踢腿、弯腰、压腿、练臂、翻跟头、舞枪弄棒。只要动作不到位,老师的教学和纠正方法也凶得很,各种惩罚招数都有,也少不了棍棒相加。许多孩子到了体校才明白向往的武术原来是这么枯燥辛苦,退出了。
小小年纪的娇龙却似乎明白贫民区楼梯下的家庭环境的一切,学习武术是她的机会和天空。身上被老师的棍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从不掉泪。只有当她自己觉得老师和同学委屈她的时候,她才会偶尔掉泪。凡是老师教训的对的,她从不会掉泪,自己做不好,还会自己打自己。
徐觉老师评价:“一起进体校的孩子中,娇龙年龄最小,悟性最好,最能吃苦,进步最快,而且很神速!”
娇龙9岁就在河南省武术套路苗子赛上获全能冠军,代表省市参加全国各类武术大赛摘金夺银。得到的奖金娇龙从来都是一分钱不花,全部拿回家交给爹妈。那时候得到的奖金虽然不多,却让低保户的父母真正感到了温暖和希望。有时候娇龙是被别的单位借去“替赛”,名次和奖金都不给娇龙,父母有些意见,但也只能忍了。
妹妹娇囡5岁了,整天跟着姐姐比划,到体校看姐姐训练,也被徐老师看中了,同样免费收她进了体校。
他们一家都永远记住了徐觉老师的名字。
全国各大体育院校都喜欢到侍王挖掘太极武术人才,娇龙9岁被上海浦东新区体校挖走,免费入学。上海浦东新区那样满眼都是世界顶级高楼大厦、银行、奢侈商店的环境,娇龙这个河南女孩却很能保持自己的艰苦本色,走到哪也不忘记家里困难,绝不跟人家那些生活富裕的大城市娃娃们比吃穿比享受。打比赛的补助和奖金都在手里攥得紧紧的,省下来都捎给父母。平时再饿再渴也从不乱买饮料零食,花一分钱也计算得比上海人还抠门儿。
宿舍中别的女孩莫不是丝棉鸭绒铺盖,娇龙就是从家中带去的旧花棉被,楼梯下的贫困家庭,既不洒香水还有些杂货味道。上海天气又热又潮,棉被不晒太阳,整天练功出汗的女孩盖久了,味道可能大了一点,同宿舍的上海女娃们都受不了了。有一天干脆把娇龙的被子从窗口扔到楼下去了。
小小的花棉被虽然破旧,但它却也是妈妈用心做的,一直陪伴着她。花棉被从几层楼上扔下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同学都哈哈大笑。娇龙抱起被子,看到里外都沾满尘土泥水,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抱着被子就冲上楼去,冲到宿舍门口,一脚踢开门,吓得里边几个女生一片惊叫。但就要和她们打架那一刻,娇龙却又忍住了。
她不是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但11岁的她却似乎也懂得忍耐和时间,默默地把小花被放到床上,重新叠好,默默地离开,到操场外边大哭了一场。很久之后,她才把这件事在电话里告诉爸爸,爸爸听了,当时就哭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咋把咱被子扔下去了?咋能这么欺负咱?这么欺负人?……”妈妈也哭得悲痛不已。
但爸爸最后也说:“乖,你千万不能因为这,和同学打架!你做得很对,咱人穷志不短,和同学比学习,比将来有出息,不比欺负人!”
从那以后,每逢太阳多的时候,娇龙就抓紧把被子抱在阳台上多晒一会儿,再放回床上。对扔她被子的同学们照样友好相处,乐于帮助。
她的文化课同样努力,成绩优异,连跳了两级。武术课在学校名列前茅,每有比赛,必然出类拔萃,众目睽睽。男孩们佩服她,女孩们也喜欢她。渐渐的,娇龙在各方面都感动着那些大城市的富裕娃娃们,成为这所体校“最有人气的女生”。
爸妈也知道孩子这么小就离家到大城市会受委屈,打电话总是问问:“乖,同学和你处得咋样儿?年龄大的不欺负咱河南人哩?”
娇龙说的都是让爹妈放心的话:“我和俺同学处得可好哩,她们都可照顾我……在这里我又学了跆拳道哩!”
从9岁离家到大学毕业,娇龙没有花过家里的钱。13岁时,娇龙参加河南省九运会比赛,备战练习时一不小心被同学的标枪扎了小腿,鲜血直流,白肉都翻出来。老师同学都劝她:“娇龙,放弃吧!”娇龙却仍然不放弃,包扎了一下,随即带伤参战,一举拿下她期待的省运会武术套路比赛金牌。
16岁高考后,娇龙同时被上海交通大学等学校同时录取,但是她知道上海交大等名校的学费都很高,即使有助学金,也让娇龙感到负担沉重。她选择了离家近的河南中医大学,学费低,其他费用也低。
入学时,她自己向学校申请了2万元助学贷款,打电话对爸妈说:“爸、妈,俺妹妹还要上学,我就自己贷款上大学,等我工作挣钱了自己还贷,你们就别操心了!”
上大学不久,电影《木乃伊3》剧组选中了娇龙,替一位香港著名女影星演了20分钟的武打替身。剧组的许多人也注意上这个身材不错而且大眼睛大嘴巴,充满青春活力的武打女孩。以后接二连三又有影视剧组来找娇龙,有时是演替身,有时当个小配角。
剧组的一位武打老师跟她聊天时,说她可以向演艺界发展,她这样有功夫而且身材、形象天赋都不错的女孩,说不定能成了“腕儿”。娇龙不是不动心,不是没梦想过当替身时,突然转身面对镜头来个大特写,一下就上了世界电影画报。但娇龙人小却很有心计,十分懂得观察思考。一次次进剧组,她渐渐发现这个行当里,女孩子要想出人头地不容易,即便条件很好的女孩,脾气犟了还就是不行,没有圈子里的人捧,根本没机会。有一次娇龙被叫去陪几个来现场探班的大老板吃饭。老板是投资商,长得很恶心,但导演非要这些女孩挨个敬酒,还要拥抱一下子,甚至亲一口。娇龙就是不喝。老板敬酒也不喝。要手机号码也没给。
娇龙在那吃着饭,突然看到一位自己曾经羡慕的清纯女影星到了,当时也激动地就想找个机会拿手机去跟她合个影,回家拿给爹妈看看。晚上,娇龙在外面练功,突然看到一个穿着纱一样裙子的美丽身影,悄悄跑到那个极其恶心的老板的大套房去了。她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等她很久后出来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楚就是她……
娇龙很难过,回到房间哭了一场,第二天就背起行李回家了。回到家,爸妈还以为她拍完戏回去了,爸拐着腿跑到胡同外面买回半只麻辣鸡,因为娇龙最喜欢吃这。
掂回来了,厂里老职工在胡同口看见说:“噫,今儿啥日子,舍得买烧鸡吃哩?”
张朋宾说:“俺乖拍戏回来了!”
可是人家随即看清:“咋就半只?”
“够吃!”
回到家,放桌上,妈给爸倒上半杯酒,爸就光吃麻辣鸡里边拌的花生,把肉都夹给娇龙。
娇龙也舍不得吃,一筷子夹个鸡脖,慢慢地半天吃不完,把肉都夹给爸妈吃。
妈说:“噫,乖,你爸买回来就是犒劳你的哩!”
爸也把肉再夹到她碗里:“乖,我就喜欢吃这里边的花生!”
娇龙还是不吃:“俺在剧组吃得好着哩,天天有盒饭!”
“你不是说过哩,盒饭连个肥肉片都没多少,回家犒劳犒劳!”
“俺吃妈擀的面条就很好哩,以后再也不拍戏去了!”
“噫……乖,咋哩?”
娇龙便气呼呼地给爸妈说了剧组那些事,说:“爸,妈,俺是只卖艺不卖身!”
爸妈也都是人穷志不短的骨气人,从来就是这么教育两个女儿,这时候也很支持。爸说:“乖,你回来就对了,咱不要!咱家再穷,那个影星咱也不要!丢不起那个人!”
妈也说:“嗯,咱妮儿要当了那样的影星,你爸妈俺得在胡同口撞死!以后好好念书,咱乖大学毕业了当个中医,也挣大钱!”
娇龙说:“妈,其实我最想做的事是展示我的武艺,保家卫国!”
爸高兴地夸奖:“噫,咱乖就是有河南妮儿的志气哩!咱河南古来就有花木兰、岳飞,你妈从小就喜欢武侠,没白影响了咱乖!”
“影响很大!”娇龙说。
但是爸妈也把娇龙这话记在心里了,所以张朋宾一看到报纸上招收女兵的消息,心里就考虑上了。
19岁时,娇龙拿到全国中医院校第九届传统保健体育运动会金牌和“万达杯”上海市跆拳道品势赛女子C3组冠军,以优异成绩从河南中医学院本科毕业。她又回到了上海,不是因为她羡慕这个繁华的世界大都会,或者因为家庭贫穷而到上海来当“海飘”,实现那种穷人发财梦啥的来了。而是这个城市的人们羡慕上了这个身怀绝技而又人品出众的河南小女孩。
这个河南小姑娘的武功人品早就在上海武术圈儿里小有名气,好几家武术俱乐部都已经盯上了她。特别有一个酷爱中华传统武术的台湾老板,在虹桥机场附近开了一家大型武术俱乐部,许给娇龙一开始就是三千元以上高薪。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也大都是台湾商人和在上海工作经商的老外,对中国传统武术和中医都很着迷。娇龙是中医大学毕生,太极故乡传人,各方面都符合他们的需求。她把中医保健和太极功夫结合起来教练,武术功夫到位,中医理论在行,待人诚实,人又长得漂亮大气,那些台湾老板和老外高兴极了,好多的大老板和太太、孩子们,都盯着让娇龙教。有的从海外听说了,专门坐飞机到上海来找娇龙。俱乐部的台湾老板看中了娇龙身上的潜力,几个月里不断给她加薪,生怕她跑了,节假日都舍不得让她回家。
娇龙挣钱了,还是过去那个样,在上海每个月都是只留下必需的生活费,除了还贷款,剩下的全部寄回家。而且把妹妹娇囡也带到上海体院上学。姊妹俩每次回家,仍然都是坐最便宜的火车硬座,在路边见到矿泉水瓶子,还是顺手捡起来带回家,虽说一个瓶子就卖几分钱,她们懂得家庭还是不富裕,还有很多困难,还要节约。爸爸的两条残腿不断萎缩,需要每天找按摩师按摩。一个父母合计还挣不到一千元的家庭,她们这个家离真正的梦想实现还远得很。
看到招女兵消息后那一天,张朋宾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也没顾上去按摩腿,晚饭后和妻子在楼梯下的小屋里,拿着报纸又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给娇龙打电话。
张朋宾和妻子一起,用座机打通女儿娇龙的的手机。张朋宾给女儿先念了报纸上的消息,又讲了电视上的报道,有板有眼地对女儿分析说:“我感到这次是胡锦涛主席讲话了,我感到有希望!咱乖刚毕业,各方面条件都符合,还是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说实在的,张朋宾给女儿讲这番话时,心里也是激动得嘭嘭跳。娇龙每天在武馆忙得很,没空看电视看报纸,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听这个消息也很激动,立刻说:“爸,我太想当女兵了,中,你赶紧报名去,我明天一早就给老板请假回家!”
妈妈在旁边,耳朵贴着电话听得很清楚,紧张地立刻接过电话:“乖,这上面说哩,全侍王一共就12个名额,不知道多少人报名哩,条件那得多严格……”
娇龙却很有信心:“妈,我就不怕严格,只怕不严格,越严格,才越能试出咱这真金白银!”
张朋宾却又抢过电话说:“乖,给你老板请假也别说得太明了,明白不?”
娇龙明白:“中,他不给我工资也得回去!”
“噫,工资那是次要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乖,你老板对咱不孬,可咱是国家公民,党和政府没少照顾咱,闺女也该报效国家!能当上女兵,为国尽忠,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义务,从将来发展看,也当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这是首要的!”
“爸,我明白!”娇龙已经激动不已,“我也相信咱可以凭借实力实现梦想!”
那种穿上一身飒爽军装的女兵梦想,已经激荡在娇龙从小就受尽贫穷磨难却又志向远大的雄壮胸怀中,怎么也放不下了。第二天一早就给老板请假,说父亲身体突然病了,必须请半个月假回家照顾一下。”
老板一听这个傻眼了,但急也没用,娇龙工资也不要了,非请假不可。老板试探了一番,发现娇龙决不是想跳槽,于是亲自给她买了机票,叮咛嘱咐了一番,让她一定尽量早回来。娇龙生平第一次坐飞机,返回河南,第一次坐飞机飞向梦想。娇龙也知道自己离开上海一天,老板就损失不少钱,心里也很愧疚,但当女兵的冲动梦想鼓舞着她,真顾不上那么多了。
二
许多中国人都记得2009年冬季开始的时候,中央电视台的几个热点节目,都报道了北京、济南等城市成千上万的青春女孩们排着长队竞相报名,争当女兵的热烈画面,著名电视主持人对军队向全社会公开招收女兵这个话题进行热烈讨论。全国各地方的众多重要媒体也在报道和关注,有渲染“女兵热”的,有质疑才艺选拔条件的,有关注征招透明程度和最终结果的。
总之,中央军委各总部和国防部这次公开招收女兵的决策,引起了社会极大关注。这个本来只是有关巩固和加强国防力量的一项新政策,却同时成为社会生活更加公平、公正的一条好消息。因为中国特色的社会就业观念中,当兵也不失为一条某种意义上的迂回途径。且不说城市乡村的男孩子当兵究竟有什么样的热度难度,而女孩当兵,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比较神秘的一件事。许多的人或许只见到过身穿军装的酷派女兵,却从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当上女兵的。而商品社会以来,有关花钱当兵、花钱当女兵的或真实或传闻的故事,也不是什么道听途说的罕见之事了。
侍王军分区根据上级要求,不仅在各媒体公示公开征兵的有关公告,还根据陟辉的安排,由网络战分队在网上专设了征兵信箱、QQ、“侍王征兵论坛”,以期得到更多的舆论信息资源。但从论坛设置以后,陟辉天天都打开查看,却竟然发现没有一个正面的帖子。上坛发帖的当然大都是各大专院校学生以及那些关注此事的年轻人,讲的都是他们通过种种渠道听到的有关女兵征招中的花钱、靠关系运作等等阴暗事例,几乎是众口一词地都说征女兵没正事。“你正事,不花钱能走吗?”“不送钱你往哪走?你飞也飞不了!”这样的说法比比皆是。陟辉把这些帖子都下载,打印出来,交给大家参阅。
侍王市每年征兵名额一般有2000多人,不如一些重点地级城市多。因此按照比例分配的女兵名额是12名。这12个名额以及征招程序当然已经按规定在各媒体向全社会公开,10个县、市、区,报名人数达到了1000多人,经过审查,符合报名条件的480多人。经过初步筛选,正式报名300多人。这300多人要经过一轮轮各方面的残酷竞争淘汰,最终竞争12个女兵名额。
军分区最主要的年度工作,就是每年十一、二月的征兵。也就是说,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二炮和各类武警的士兵,都是通过当地的军分区从当地适龄青年中应征出来,从军分区领到入伍通知书,在军分区穿上军装,集合走向军营。
侍王军分区的2009年度征兵工作专题党委会议,各武装部长、政委都参加。而因为有了陟辉这样一位铁腕司令员兼党委副书记,所以这次党委会也开得异常严肃。陟辉的发言单刀直入:“2008年我刚来,工作不熟悉,征兵问题做了一些事情,不细致。2009年我要做得彻底,目的就是扭转军分区的形象,也是扭转党的形象!大家都知道,征兵问题我们在社会上名声很臭,过去分指标、接收礼品、财物,甚至公开叫码、标价,不送钱、没有关系谁都当不了兵,那种丑陋的现象很普遍……”
陟辉的这种钢铁一样的军人式话语,代表着他身上的那种凛然正气和骨气。而这些话都是经过他和党委书记、政委王元的深入沟通和研究思考后,才敢于这么讲出来的。
陟辉的话不仅掷地有声,而且气势雄浑,对大家一条一条讲着:“今年这个兵怎么征?从国务院、中央军委、国防部和各总部,各级都有明确要求,让谁征,去哪,什么条件规定,清清楚楚。我是想好了的,跟王政委也说了,主要有这样几条意见:第一就是要公开,各级首长要求公开,我们就公开,谁在背后说都不行!要告诉大家,征兵是国家形象,一个兵也不能让他毁我钢铁长城!二要惠及老百姓,特别是弱势群体,通过当兵来化解改善家庭生存环境。既要把钢铁长城建好,也要体现人民军队怎么爱人民。三要让社会和百姓看到共产党、解放军是为老百姓的,是正的,看到我们怎么把工作干好,把人民的利益高高举过头顶,不愧对民心,不愧对百姓,叫组织满意。四要把征兵平台发挥到淋漓尽致,要征好兵,文化高、有发展后劲的兵,高学历、大专、大学能动员多少动员多少,同时也为将来侍王发展储备力量,这些孩子将来还是要回来的,不能为征兵而征兵。2009年冬季征兵工作,我们要在省征兵办、市委、市政府和军分区共同领导下,认真贯彻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征兵命令、全国征兵和廉洁征兵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精神和总部、省军区文件精神和领导指示,围绕‘征集高学历青年,确保兵员质量,打造侍王兵品牌’这个核心目标,坚决打好这一仗!”
陟辉像部署演习作战一样,把具体的政策对策都做了细致要求。对军烈属、特殊贡献人员、南水北调征迁户、特困弱势群体怎么照顾的问题,都提出要求:“这些人一个个核实,我会挑重点的去看,各武装部要有个名单,一个个抓落实。也就是说,我们不这么做,他们的孩子怎么能当上兵?我们是按这些政策,把他们从社会底层捞上来!还有边境自卫还击战老兵的子女照顾问题,据我们调查,这些人都是两个孩子,这两年正是他们第二个孩子当兵的年龄,要就尽量照顾他们的孩子当兵,凡是这样的情况我们都要认真对待!这也是我们充分发挥征兵效应,为地方党委、政府分忧解难、化解风险……”
陟辉也照样机智而又敏锐地对大家讲了一段他这名军事指挥员对权力的见解:“在征兵这个事上,我们权力是很大的,应该懂得如何制约自己的权力,又懂得和学会创造性地用权,如何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把权力应用到极致,懂得用权也是可以很有创造、很有智慧的,甚至也要斗智斗勇,为老百姓办点好事也不容易,把权力用好,这里边是很有意思的!”
司令这么一讲,所有党委成员和武装部长、政委们都笑起来。王元政委除了传达有关文件和指示精神,也用他那频带幽默感的浓重河南口音,谈了一些自己对陟辉发言的很有独到见解的感受:“司令发言很好,让我们都感受到长期参加作战工作的同志,很有眼光,想得是大事,做起来想的很细。征兵能做到这样,现在还只是想象版的,但我们已经有幸经历了现实版,不能说其乐无穷,但我们这帮人能做到这步,底下人谁敢?我们就是要当好这个现实版!”
随着征兵工作温度升高,设在军分区办公大楼一层的征兵办公室,成为最热闹的公共场所。前来报名的、咨询的、打探的社会各色人等,拥挤在楼门、大厅、办公室的每个能拥挤的角落。
这种状况将持续整整一个月的征兵时段,而且会越来越繁忙紧张。过去每年的此时此地,对那些想当兵的男女青年及其家人,都曾感觉像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又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别说工作人员,就是随便一个临时工的一声喝斥,就让来访者俯首贴耳听命肃立。要不然,你想报名,想拿表格,想领入伍通知书……没有领导的特别指示,就等着去吧。但今年的气氛完全不同了。
陟辉司令要求,从分区到各区、市、县武装部征兵办公室,电话要随时接听,随时要有人接待群众来访,热情办理和回答所有问题。
征兵办公室内设置了“高学历青年应征绿色通道”,规定高学历青年不受报名时间限制,不受进体检站时间限制,在同等条件下,确保优先征集入伍。还设置了南水北调征迁户子女优先应征入伍、军烈属伤残军人家庭子女优先应征入伍、特困家庭和对当地社会发展作出过突出贡献人员子女优先征集入伍、棚户区改造家庭子女优先征集入伍等政策下的多个“优抚政策绿色通道”。陟辉亲自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对征兵政策和社会关心的各种问题和提出的种种疑问,逐一严肃解答,他说:“我市今年在国家、军队有关政策规定下,出台、拓展了一系列征兵工作优惠政策,在社会各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目的就是真正使征兵工作做到为党分忧、为民解难,匡正风气、助贫帮困,促进社会和谐发展。”
分区征兵办的崔杰科长、沈兵参谋等所有领导和工作人员,吃、住都在这里,每天从一早开始,直到深夜,都马不停蹄地处理和答复着拥挤到这里的社会群众的各种问题,不管是领导还是低保户,一律同等对待,都要端茶倒水,笑脸相迎。张文君(娇龙)、于蕊蕊、管小琳……这些后来当上女兵的贫困家庭的女孩子们,最初都是在这间办公室里领到的种种表格。她们和家人在这里面对面地向沈兵和崔杰等人咨询过一个个不明白的问题。但这时沈兵还不熟悉她们,因为领到女兵体检表格的有300多人。
征兵办公室的人员都知道,司令、政委都在征兵一线,在初检、面试、体检、政审的各个环节上,进行严格地检查监督,在各大院校搞征兵动员和宣传,在各区、市、县征兵对象家庭搞调查走访。而且特别都知道司令员干真的,已经多次带领其他领导们下基层搞突然袭击,不分昼夜,明察暗访,直接到征兵办、体检站抽查工作情况;直接到预征青年家里,面对面了解他们的征兵政策是否宣传到位、廉洁征兵措施是否落实,为的就是从源头刹住不正之风。某区基层人武部一个干部也想给陟辉司令说点实在话:“司令啊,在分区系统,我们一年中有十个月低头求人,只有两个月高人一头……”言下之意也是提示司令,别搞得太认真。被陟辉毫不留情地给了一顿狠批,而且在大会上点出这个事:“难道你们感觉我们侍王军分区今年这十月来,头还在低着吗?如果你还没有抬起头来,那就说明在我们的多项重大任务中表现不怎么样,没有干出成绩,不称职!”
大家都知道,那个干部说的“只有两个月高人一头”其实很实在。往年这个季节的军分区及各武装部,别说领导们,就是一个公务员、司机、值班的预备役人员,都不知道有多少关系找上来,那岂止是高人一头的舒服感觉。特别是领导们,这时候都会什么特别神秘的工作部门领导一样,找个舒服的地方躲起来,当然该找到他们的还是找得到,因而这“两个月”又是种种关系交换和应酬的高峰。今年,领导们没有躲起来的了,有人找,有电话打来,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
大家都知道司令讲了:“普通老百姓送钱没有,党政干部谁也不认识,那不谁的孩子也当不了兵了?党政干部可以推荐优秀兵源,但是领导决策层不允许任何私人关系打招呼,就是公开透明!”
大家也都知道不少上级领导和市委常委一级地方领导亲自出马给司令打电话,司令答复得都很干脆:“感谢领导对征兵工作的支持,名字我们记下来,报名以后按程序走,入围了,继续往下走,没入围,谁也没办法!”司令就这么给人顶回去,而且对征兵办提出具体要求:从军队内部和地方,凡推荐入伍的,实行实名制,关系来路一查到底,坚决堵住“兵贩子”漏洞,不给“兵贩子”有可乘之机,维护兵役机关的形象和荣誉。跟大家聊天的时候,司令讲得话都是那么有力量:“……想干点坏事很容易,想捞一点很容易,就是一个兵要两百,二千兵我收多少?权力怎么用,想想不要后悔就行!”
军分区干部们都特别敬仰地看着陟辉司令员的一言一行。这位战将之才,此刻本应该在作战部队的训练场,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巨大演习军帐中,指挥着一支支铁甲雄师正面冲击,导演着一幕幕现代一体化联合作战奇观,身处那种“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激荡情怀中。而此刻,他却只能在征兵这件寻常工作上,展示着他“九万里风鹏正起”的雄心正气。
征兵办的干部们每天都忙碌到深夜,家也回不去,妻子孩子都照顾不了。
征兵办负责向通过初选后的每个征兵对象发通知,从初检、面试、体检,一直到政审,不光是300多个女孩,还有军分区征兵办需要关注的男孩,每次下达通知,打电话、发短信,都要到搞深夜,沈兵要盯着征兵办每一个工作人员负责的那些名单,直到确认每一个被通知者都有回音为止。
现场工作他们更要一丝不苟地全程监督检查。在体检站,他看到一名负责量身高的体检人员,可能是受不了一名身高只有1米55公分左右的女孩的哭泣哀求,终于悄悄把标尺稍稍向上拉了拉,让她达到了1米60公分。
这个女孩刚要过去,沈兵立刻就上前把她的体检表扣下来,并且狠狠批评了体检人员一顿:“你们回头看看后面排着的人!你拉一点,哪怕是0、5公分,不要当开玩笑,性质却是非常严重的,对别人是不公平的!后面那么多眼睛都看着你们呢!”
三
女兵征集工作已经拉开轰轰烈烈的帷幕。侍王市各市、区、县初选入围的300多名女孩进入了身体素质、综合素质、才艺素质等方面的综合测评淘汰。陟辉司令请有关部门和院校推荐了9名专家评委,这9人都是侍王市各方面的顶级专家,由他们来给300多名女孩考试、面试,公开考评、打分、排序。市公证处、监察局、人大代表、应征对象家长代表全程参与监督。军分区司令、委、参谋长全程参与检查监督。社会各界的人们也都能从电视和各种媒体关注到淘汰过程。
特别是面试中的才艺考试部分的一场场的考试,在每个人仅限的5分钟时间内,300多报名女孩一一尽展靓丽,竞施绝活:演讲、朗诵、歌唱、舞蹈、戏曲、曲艺、小品、武术、健美操、民族器乐……可以说目不暇接、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精彩激烈、惊心动魄。虽然征女兵搞才艺比拼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少争议,但从社会的公平、公正、公开的意义上讲,这个过程还是让更多的普通百姓觉得激动人心,觉得经得住群众检验。
水泥厂贫民区的那些下岗职工们,潘主任、大包叔、钱哥、李姐……从娇龙回家报名开始,他们就好像有了任务,几乎每天都一早聚到张朋宾楼梯底下的小屋门口。只要娇龙去报名、体检、面试,大伙儿都能陪多远陪多远,能陪到比赛现场门口,就一直不吃饭不喝水都在那翘首以待地等着。虽然这群人个个穿相寒酸,面貌过时,但此刻却个个仪态非凡,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跃跃欲试,像自己的孩子也都在里边比试一般,目空一人、睥睨一切地得意议论着,等候着,和周围的女孩家长亲友们争论不休着。大包里边穿个破毛衣,外边套个破旧对襟大褂,还动不动就给人摆个谱,站在人堆儿里,谁靠他太近了一点,就一瞪眼:“噫,你怎么着?你是干啥的?”人家说:“俺干啥的碍你怎么着哩?”“往边儿站站!挨人这么近啥意思?”“噫,俺还没说你挨着俺近了哩!”“你说谁……”“算了算了……”老潘叔一抢白他,他倒也不和人真叫真儿,若无其事地咧开大嘴冲周围笑笑,就算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好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参与重大社会活动的权利了,包括放浪形骸的大包叔,看着司令员、政委、参谋长们每天都面色严峻地亲自到场,对此评价很高:“张朋宾,今天三巨头又来了!真不得了,咱孩子有这种条件,知足!”
他说话嗓门大,什么事都咋咋呼呼的,生怕没人听得见,不知道他邻居的孩子多么厉害:“朋宾,潘哥,今天我觉得娇龙稳坐头号!……”
这一说,更让旁边焦急等待的家长们不耐烦,说他一句:“干啥哩?大惊小怪地,咋呼啥,你小孩也在里头哩?没事儿安静地听听里边的声音中不?”
“噫,怎么着……你咋知道我小孩没在里边?”大包叔就朝人吼一嗓子。
“噫、噫,还来得劲的哩,你小孩真在里边你能穿得这熊样?”
“噫,啥叫穿得这熊样哩?”张朋宾拄着拐也不干了。
“是哩,侍王人有恁说话的?”潘主任也熊那人。
“我说他……这个大哥……说话咋跟耳朵聋了似的哩?这么多小孩家长,都着急上火等在这,影响人家孩子发挥,你负得起责任不?”
“谁说我负不起责任?”
“恁能噘哩,你还是市委书记派来的不?”
“怎么着,你看着不像?我是暗访……”
“噫,好噘……”
“罢了,罢了,那个大哥你本来长得就像扇门神,往里一站就挡着这么多人……你别咋呼了中不中?”旁边的人都起哄。
大包叔却还是理直气壮,都是些老百姓在一起,他倒也说理:“谁说罢了?怎么着……看你穿得倒体面,熊马夹还弄个鳄鱼,知道真鳄鱼头朝南还是朝北?从小市场掂个假货也充名牌,我看也不像干部!”
“不是干部就敞个怀傻呼呼哩?”
“怎么着?你当我敞个怀就傻哩?”
“谁说你傻哩?”
“你傻蛋……我跟你说……”大包倒也不跟群众真生气,大咧咧笑着说:“你真傻蛋……不让我咋呼,静悄悄地就好了?以前征女兵都是静悄悄地,有你的份儿不?我咋呼?我咋呼是好事哩,共产党这么干,共产党不腐败,共产党大有希望哩,是不是?!”
他这句智慧而真情的话一说,周围的人一下笑起来。于是人们突然不再烦他咋呼了,都赞美得不得了:“噫,噫,这个大哥……恁中哩!下午比赛你也换身西服来中不?俺大伙一块儿,推荐你当民意监督代表中不?!”
大包叔得意地说:“我监督啥?咱军分区司令员、政委亲自坐镇哩,你有和司令员打交道的时候哩?”
“俺有……咋说话和凤凰卫视似的哩?”
“我当然有和司令员过……”
“噘!”
“真不噘!”
“真?”
“那当然是的哩……”潘主任站出来替他证明。
大包即使在这么多生人面前也无所谓,绝不怕暴露自己的一切秘密,而且还是十分得意地对人家说:“怎么着,你是侍王人不?知道百货公司那个军分区老院子不?”
“那咋不认识哩?逛百货公司还进去喝过水!”
“噫……今年春节过去一个来月,那个黑老大建筑商岳刚,知道不?弄帮子人,开着铲车,掂着砍刀、铁锥,跟军分区的人打架,司令员出来挡也挡不住,正叫我遇上,上去揍那几个小子一顿……我真和司令员打过交道,人家陟司令员白生生的,啥都不怕,对咱老百姓可亲!”
“你噘大哩!”
“噘人我是这个!”
“那你帮俺家孩儿说说话中不哩?我给你钱!”
“咋哩……你别说那,电视晚报天天都有,司令答记者问,没看哩?说那又没有今天咱咋呼的份儿哩!”
“俺急得很哩,上多少货都中……”
“咋哩,还我当兵贩子?吸血鬼哩……”
“噘……这兄弟你还当真哩,听他噘去!”潘主任不得已又替大包说谎解围,“大包你闲狠了,你给群众唱段怀梆戏中不!”
“我唱……今天真恣儿啊……太阳那个一出照四方啊,照得人民心里亮……”
大包真唱起电影《地道战》插曲来,他哪里会唱戏。
向社会征集女兵的才艺素质淘汰现场,真地成为那些只能靠自身实力生存竞争的女孩们展示命运奇迹的节日舞台。越是像于蕊蕊这样从报名开始就没有一个亲人陪伴,都是她一个人在跑的孤独女孩,却越容易越跑越远;越是像张文君这样从一切只能赌命运的女孩,却越能博得高评价。这一切都是透明的,即使你像一名优秀的世界级短跑名将那样,因为那天的运气不够好,或者因为身体心理上出现一点问题而意外摔倒,被别人挤出去了,虽然可以留下无尽的遗憾,但也只能服气,这就是公平。
张文君在才艺展示的5分钟时间内,先是唱了一首歌,随后便在极短时间内就换好一套武术行头,从背囊中抽出一柄闪闪抖动的长刀,舒展雄姿,演示了一路精妙绝伦的太极刀法。这个健康、美丽、正气而又武艺超群的女孩,给所有评委和在场军、地领导们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那天参加现场检查监督几位纪检和政府部门的领导都交头接耳:“没想到咱侍王还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哩,这女孩当兵能行!”
始终在一个人拿着各种表格,一关关到处跑着的于蕊蕊,首先是体能测试素质每个项目都不同凡响,在女孩们中间力拔头筹。才艺展示中,她靠的是自己扎实的写作功底,5分钟内朗读完毕的一篇简短的深情作文《沉默的妈妈》,朗读到得病的妈妈为了给女儿挣钱上大学,为了6分钱一根的橡皮筋,而不停地搓啊搓啊……这细节让在场人无不潸然泪下,有的领导甚至于泣不成声,一张张拿纸巾擦泪水。
有些报名应试的女孩们的顽强和成熟、生活经历的多姿多彩,甚至都让在场专家和领导们难以想象。有的已经考上公务员或村官,分数过线,正在等待面试,又放弃了,来报名应征女兵。有的已经同时被三所名校录取,却因为不符合自己的理想而放弃,正在复读,准备继续报考自己理想的大学,却也来报名应征女兵了。因为按照报名条件规定,在本地大专院校就读的大学生都可以在侍王报名应征,所以不光有许多女孩来自侍王所属的路途很远的县乡,也有来自家在很远的其他地区农村的贫困大学生女孩。
四
精彩激烈的女兵征集第一轮综合素质测试全部结束。征兵办根据综合测试排序,从300多人中依次排出入选第二轮竞争的140人名单,提交军分区党委首长研究确定,然后再张榜公示。
这份名单一旦公示,当然就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因而也在会某些效应上具有着爆炸般的效力。它会分别决定着许多女孩的不同命运,其中当然包括对许多有家庭背景的女孩们当兵梦的终结。部队、省、市各级许多领导都给陟辉、王元打过电话,他都是以这样绝情而温柔给顶回去:“老首长……老哥……兄弟……我要想暗箱操作,可以说想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可是不能那么做,我们不能欺负老百姓,不能干欺负老百姓的事啊……”结下交情的局长、主任们请吃饭,陟辉再忙也拿出时间,一定给面子,而且多喝几杯酒,把话说透,把感情处理到极致,把权力运用到科学,铁面无私讲真情。
专题研究女兵征集测试排名的军分区党委常委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第二天黎明,会议严肃认真地对照着140个名单,一个个审查、确定、排序。每个常委都要表态,举手表决,记录在案。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复杂、严峻而又具有挑战的过程。名单一经确定后,当天早上即在网上、军分区门前和重要公共场所张榜公示。
那天早晨,不光张朋宾一家早早就在军分区门前等着了,水泥厂宿舍的邻居们都去了,老车间主任老潘两口子、大包叔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咋咋呼呼,早就等在那个有块骏马奔腾的泰山巨石的军分区大门口。这个早晨等在这里的应征女孩以及她们的亲友团们,场面堪称蔚为大观。那个冬日早晨的第一缕温暖朝阳照在侍王行政新区马路两边的树木间时,军分区门前人群汹涌澎湃。
8点钟上班时间一到,沈兵参谋带着其他工作人员,把写在大红纸的入围名单拿着走出来,人们就如潮水般嗡一声围上去。在前边的争相从沈兵手中红纸卷儿的各个角度看着,有没有自己或自家孩子的名字。娇龙身手矫捷又性子火烈,哪等得拐腿的老爸和拖拖拉拉的大包叔他们这些人,而且她已经认识沈兵了,几个飒爽动作就冲到最前面,一把抓住沈兵的胳膊问:“沈参谋,沈参谋……有没有我的名字哩?娇龙——不是——张文君!”
声音也乱糟糟的,而且沈兵这时还跟她不是很熟悉,300多初试女孩,人太多了,只是有点印象,当然也害怕认错了,只是彬彬有礼地笑着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儿?”
“张文君!”
“噢……”沈兵似乎立刻对上号了,但此刻在这么多群众面前,绝不会提前一秒钟泄露机密,只能笑着立刻说:“我说不准,以榜上公示为准,自己看!”
沈兵在潮水般的靓丽女孩和五色人们簇拥下,好不容易把红榜贴到公示牌上。那几张艳红的红榜一贴出来,水泥厂的老潘主任一眼就看到最上边的“张文君”,名列140人中的第二名,但他也不管第一还是第二了,立刻就叫道:“噫,第一名就是咱……”
张朋宾和妻子小赵还没看清,张朋宾咧起大嘴只管叫:“在哪哩?在哪哩……”
娇龙却已经跳起来了,指着第一张红榜最上边,对所有人叫喊着:“爸、妈、大包叔……俺的名儿在那哩,最上边就是我!”
水泥厂的下岗职工们都看见了,也都沸腾了:“噫,奶奶爷……真是咱娇龙哩,第一名,武状元哩!”
张朋宾和妻子都哭了,一边看着榜,一边把口袋里早准备好的喜烟掏出来,挨个给老邻居们分着:“抽颗……抽颗……”
娇龙激动不已地跟爹妈抱在一起,又给妹妹打电话,报告喜讯。
其他看到自己名字的女孩也都在欢呼雀跃。而那些心惊肉跳地上上下下反复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名字的女孩们,几乎顿时一片哭声。女孩们、家长们立刻就把沈兵和其他征兵办的人包围起来,面红耳赤质问着:“凭什么没有俺?孩儿现场表现感觉很好哩……怎么那些孩儿都跑前边去了?”“你这里边有黑暗……俺得上纪委告状,上法院打官司!”“……还有没有再考试的机会哩?再给俺孩儿个机会中不中,孩儿绝望了要出问题……求求你给领导说说……”
而水泥厂贫民窟来的这帮衣装不整的兴奋队伍,则在军分区门前欢庆了足有半个多小时,特别是大包叔那种性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的邻居孩子名列榜首,前后左右,见一个人慨叹一句:“噫……真没想到哩……俺厂里的孩子还有得了第一名的……真没见过……军分区的事办得真得哩是不是……你家的孩儿咋样了?第几……哎呀,15名往后就不中哩,白搭,别想了……当女兵是俺家孩儿的事了……”
张朋宾拐着腿招呼不过来,潘主任使劲吆喝住大包:“噫,噘哪去哩?回家喝酒去!噘啥!”他们欢呼雀跃地向贫民窟返回。一路上,街上的人们都在看着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沈兵在军分区门前贴榜的时候,就觉得人群中高高大大的大包叔眼熟。因为夏天大包叔是光着膀子,冬天穿了对襟褂子,头发那么长,沈兵没有马上想起他是谁。等到骤然想到他就是那个打抱不平的大汉时,人们却已经把沈兵围起来了,乱哄哄成了一锅粥,根本没空再去打招呼。而大包叔却没有认出沈兵,因为当时和此刻的沈兵都是穿着军装,大包叔当时醉醺醺地也没记住他,此刻他们又庆贺得昏头了。但沈兵大体看清他是跟那个已经上榜的小姑娘一起的了。
水泥厂贫民窟这帮人走到家,已经中午了。张朋宾本来没准备请客,这时候就是想准备,各方面能力也不够,赶紧掏出钥匙,从抽屉里拿出点钱,给妻子说:“小赵你去买一只麻辣鸡,咱家啤酒还有……潘主任、嫂子、大包、老秦……都别走了,咱在这喝口!”
大包叔最不客气,掂过两瓶啤酒,用牙咬开盖,仰起脖,一口气不喘,都倒进肚子里,而后闭着眼,慢慢地享受着酒精在胃里造成的舒服感觉,不满意地说:“不够凉……朋宾,给我在冷冻室里再冰上两瓶,那个快……”
“噫,大冬天的,非喝得不中哩?你那胃早就不中了……”
“冰上!”
“中中中……”
张朋宾赶紧把两瓶酒放到卖冰棍的冰柜里。但这些老职工、老领导的也不客气,就是不吃饭也围着在楼梯底下的小屋门里门外坐着,议论着,享受这从来没有过的大意外大激动大幸福时刻。又有许多职工们听到消息都来了,惊讶不已地询问着:“第一名……咱娇龙咋恁中哩……”“老天爷保佑你老张家哩,赶紧上开封大庙里上柱高香去,坐那里三天别出来!”“搞啥迷信!你坐庙里冻了一礼拜,孩儿也没考上重点!”
娇龙吃着饭,还一个劲说:“爸、妈,过关过的都不相信……妈,我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张朋宾则坚定地鼓励女儿:“乖,胡主席有讲话,你一定坚持到底!”
五
进入140名的女孩们,要再一次经过面试、文化课考试、党、团员等政治条件筛选,入围第三轮的36名人选。这是根据上级规定要求,第三轮的入选人员,必须是最终12名女兵入伍名额的三倍。然后就要严格按照规定标准,一条一条淘汰,不合格的下来,合格的上去,从这36人中,选出最后12个女兵。
第三轮张榜公示,水泥厂的下岗职工们又都去看了,这一次张文君还是排名第二。大家又一次激动不已,但回来的路上,却没有上次那么全部豪情奔放说说笑笑,而是更增加了怀疑,几乎是所有人都表示怀疑。
老潘主任说:“张朋宾,你可千万别高兴得太早,千万要有思想准备哩……我说全厂百分之六十的人不相信,你女儿最后能当上女兵,不信你等着看吧,你女儿第三榜还是第一,第四榜就拉下来了!”
张朋宾说:“你上次不是讲百分之八十哩?这回血压下降二十,俺闺女就上去了!”
大包叔从早上就喝了酒了,醉马刀枪的,但也没忘了按时跟着大家去看发榜,这时候也断定说:“噫……张朋宾,我担心不上货,肯定不行!俺都知道娇龙很行,就是不相信最后真行!”
其他人也都说:“也没上货,穷老百姓家的孩子,两榜都是第一,哪有那样的好事哩?潘主任经验丰富得很哩,过去欺骗群众,用的都这障眼法儿……”
“噫,又噘我?我啥时欺骗过你们?”
“大包你不是跟陟司令认识哩?叫张朋宾贷点款,跟着你去上货呗……”潘主任老伴这时候又提起这件事,还很当真:“大包你去当个事,办点真的……”
老潘说:“你还真信他噘的那些话!”
“噫……”张朋宾妻子小赵却也想起来了,也诚恳地对大包说:“大包哥,俺娇囡从上海打电话说了好几回哩,那回就是她跟着你和人一块儿在军分区门口打架哩,俺囡从网上查照片了,那个司令就是陟司令,俺囡说到了关键时刻,你不出面,她就给司令员写信!你帮俺说说去……不中?”
“叫我去说那……我说那不中哩!”大包晕儿咣当地看着她和大伙,上来就一副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司令员手机电话俺都记着哩,你先打个电话试试,他只要记得你,怎么还不能接见一下?俺突豁上去贷个一万二万的……”小赵一下也很动心。
张朋宾却觉得不踏实:“噫,贷……贷款那事还好商量……人家大包能干了恁麻烦人的事……”
老潘也说:“那得提前两天不喝……还得沐浴更衣……不中吓着人家司令了,他那个样儿,上去就威胁人家哩!”
大包醉呼呼的,圾拉着个大布鞋走着,想了半天还是梗着满头半白不黑的放浪长发,说:“让我去给当官儿的上货?噫……我可不会干那个,不中不中!”
“咋到正事上啥都不中哩!”老潘家嫂子埋怨他。
“不中就是不中,咋着哩!”大包一副不认那壶酒钱的赖样子。
老潘笑了:“噫,大包他爹娘也生得他恁高了点儿,一米九的块儿,低头忒难哩!他要能低头,自己老婆、孩儿都不管,光知道喝黄汤?就手的活儿都不下腰干一下!在马路上打架的事他能干,低头求人的事,可别指望他哩,不中不中,自己都承认不中哩,弄不好他还弄砸锅,指望破鞋扎了脚!”
“咱天生就是饿死不低头,冻死不弯腰!”大包却很英雄地说,“司令我是认识,他话也讲得怪好,真要为这事打电话,谁知道他认不认识咱哩?丢人事!别让我干那个……”
小赵却还是有点不舍气:“俺囡说司令员说叫你有困难给他说哩!”
“不中不中……别听那个!”大包认准自己的理儿,“和当官的打交道,我最烦!再早前,老丈人的战友也有当副军长的……张强……听说没?咱侍王出去的老革命,跟丈人是老八……老丈人、老婆子说我多少回?当初我……只要厚上脸皮去一次,啥货也不用掂,噫,早就不是水泥厂的人哩,上工业局去当供销科长……当时咱刘局长就给我那么说过……真的!”
“噘人话蛮能说哩!”老潘嫂子说。
“噫,朋宾,我给你说……”大包倒也说了句不糊涂的,“你别当我整天在家里喝,这事我看得很明白,要是人家真昧着良心办事,凭咱这样儿的,上多少货,能达到人家的目标?恁是不可能哩!人家有权有势的人,那家要多少钱没有?想摆平这个事,恁能比?别抱那幻想哩,趁早,你家娇龙该干啥干啥去,非当那个女兵干啥?潘主任早说哩,你家娇龙能当上女兵,全水泥厂的人都不信……”
“噫,你咋又噘我哩?”
这些人又争论不已,所以张朋宾和小赵当时都没有再坚持说什么。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又就这个事争论了半天,娇囡从上海打电话回来,也非让他们再给大包叔说去。张朋宾和小赵几次想摸电话给大包说说,几次又放下了。娇龙也犹豫不决。潘主任老两口10点多又打来电话,说:“叫大包去说说!上不上货是次要的,不用这个面子也浪费了不是?”但商量了一会儿,又觉得大包这会儿早喝得糊涂了,说也得等明天,就放下了。
为这事搞得一家人精神恍惚,最后还是娇龙又安慰他们:“爸、妈,反正人家军分区知道咱是个低保家庭,一关一关都过来了,这不证明人家是公正对待咱了,咱要是再让大包叔去求司令员,那不让人笑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反正就是试试看了,大不了当不上女兵,再回上海挣钱!”
张朋宾和妻子这才踏实睡觉了。但是张朋宾睡觉前,却在家里把留出来的那些《侍王晚报》上的举报电话全部抄下来,电话号码有国防部的,也有省军区、军分区的举报电话,还有报纸公布的陟辉司令和王元政委的手机号码。他把这些电话号码都收到带锁的抽屉里,心里悄悄打好了谱,躺在床上对妻子和女儿说:“如果咱真的被欺骗了,我就要打这些电话,咱要让他们知道,咱老百姓也不傻!”
第三榜公示后,进入140名又被刷下来的女孩们,心情比上一榜300多人被刷下来又悲痛了许多,希望越大打击越沉重,有的女孩都哭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家长和亲朋好友都帮着想办法出主意,军分区领导们的电话都被打爆了。有的家长悄悄带着银行卡和现金,找到军分区领导或征兵办工作人员,问他们到底多少钱能摆平这件事。
140名公示以后,经过举报,又查出两个不合格的。一个是大专学历不合格。一个是体检找人代替。军分区又开党委会,把这两个拿下,后面的依次递补上来。
找人代替体检的那个女孩的父母一块儿,急火火地直接找到陟辉的办公室来,想叫板,还威胁陟辉。他们还是公职人员,那形象也不像善茬儿,一进陟辉办公室,父亲就冲到陟辉面前拍着桌子说:“我的孩子是绝对没有假,旁边的人都有证明……你们军分区搞了假,不给我孩儿找回来,我要上告,上告不行就起诉,打官司……不让我孩子进入名单,没完了!”
陟辉当然有所准备,立即让沈兵把所有记录都找出来,不光党委会议上印象深刻,这样的问题,司令、政委都要签字的。陟辉把材料一摆,对他们讲道理说:“原始记录在这里,造假记录在这里,你们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再给我说告状的事!”
她父母一份份看着,看明白军分区的各项原始资料原来都这么完整严肃,也就不敢再吱声了,但还想纠缠。父亲又说:“司令,都是侍王吃公家饭的人,小孩这么想当兵,你再给操作一下……都是为了孩子,花几十万也没关系……哪怕你就先让我孩子进入36名,以后再刷下来,给我们这当父母一个面子……”他们两口子眼里甚至也都含着泪水哀求了。
陟辉还是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告诉你,这个结果不是谁能定的,每一道环节都是有人签字的,孩子上不去,失落肯定是有的,但这就是公正,你们家长要正确引导教育!我们军分区领导只能把好的政策宣传到、执行好。入选不上正确对待,入选上不是找关系的结果!为什么我跟你说的这么肯定,改纪录、暗箱操作,至少目前没有,而且最终结果一定会让你们心服口服,也就是说,我们的结果是可以见人的!”
不光他,很多想叫板的人,知道司令这么说,都不再闹了。
进入36名的女孩们,又参加了一次综合的全方位体检。张朋宾和小赵也没把消息告诉老潘主任和大包他们,虽然这些日子不光他们几个关系好的人,几乎水泥厂贫民窟所有职工们走过这里都会趴到窗口上关心一下,打听一下。张朋宾和小赵、娇龙都对人家说:“听信儿哩,还没有准信儿……”也有直接就打击他们情绪的:“噫,别想那好事哩,张朋宾,就你这,整天趴个破门洞里卖东西,还做白日梦哩!”“噫,你咋说话恁缺德!”小赵有时候还跟人吵。因此这次全方位综合体检,娇龙自己一个人去的,连父母也没跟着。
体检整整搞了一天,张朋宾说快赶上验女航天员了,中午饭也没回来吃。张朋宾和妻子翘首以待地等着,饭也没心思吃。直到晚上八点多,娇龙才回来了,脸色也有些阴天。她还没进门,张朋宾和小赵就紧忙着问:“咋着哩?过关了不?”
娇龙说:“完了……”
“噫……”妈一听这就差点坐到地上,说:“咋这就完了?”
“这回量身高,就给咱量到耳朵上……”
“这就是刷个儿了!……”
张朋宾却还比较冷静,咬着嘴巴,不信:“乖你不是紧张昏头哩?哪能量到耳朵上就完了?……”
妈也说:“我找他去……这不是明摆着造假?咱能让他?……”
娇龙嘟囔着说:“俺觉得就是量到耳朵上了,还想这是啥意思?!”
妈这才说:“哪能哩,别吓唬俺了!”
娇龙又说:“爸,妈,要是像我这样的走不了,这社会太黑暗了!”
“噫,你这话说大了!”爸毫不客气地批评她。
六
等待第四榜也就是最后入伍12人名单公布的时间,对36名入围女孩来说,每个人都感觉特别漫长。上海的台湾老板不断地打电话来询问、催促,娇龙只好一次次再编谎话,拖延时间。但是对自己最后到底能不能当时女兵,也确实没有底,每天都和爸妈挤在楼梯下的小屋里那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地猜测着、商量着,睡不着觉。原先曾对大包叔抱的那一点希望,现在他们全部都打消了。因为大包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怕麻烦,还是觉得不好意思,都不大出门了,太阳也不晒了。他媳妇天天从胡同口走,小赵和张朋宾也照常问候一声:“咋一天没见包哥出来哩?”
他媳妇没好气说:“天天都喝大了呗,闷个头就是喝酒看电视,还谁都不敢说他……”
所以娇囡从上海打电话给家里再提这事,爹妈和姐姐也赶紧不让她再提了。但是娇龙当然也是个火爆性子,有时候老板叫苦连天的电话催她,心里很烦,一上火对爸妈说:“干脆不等了,妈,爸,咱女兵不当了,回去挣咱的钱算了!”
604ce955347502bfe24b280e02547930 爸、妈有时也显得无奈。爸爸腿脚不行,开始是妈妈悄悄一个人跑到军分区征兵办公室,找征兵办的人打听消息。有时候也能和沈参谋直接说上话。虽然进入第四榜的女孩只剩36个,这36个女孩的事也很复杂很麻烦,军分区征兵办还要处理2000多男兵入伍的各种事情,沈兵作为主力参谋,一个人当几个人用都转不过来。开始见到娇龙妈妈也顾不上管她是谁,后来却也留心记起来,这就是那个彪形大汉的邻居。但当着这么多征兵对象的家人,沈兵绝对不能跟他唠什么大包叔之类的话,顶多只能抽点空,让人倒杯水放到她跟前。反正知道她就是张文君的妈妈了,联系方式都有,征兵结束再打听大包叔也晚不了。
然而张朋宾很快也坐不住了,把低保证啥的都放一个兜里提着,让小赵搀扶着,亲自跑到征兵办。小赵已经认识沈兵了,知道他是比较管事的人,扶着张朋宾挤到前边,直接找沈参谋。张朋宾把兜子里一堆低保证啥的都交给沈参谋看,说说家里的情况,一边掏出烟来递着,一边说:“俺这个家庭不容易,沈参谋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排在前面的孩子能不能也被刷掉?到底有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你给俺说说……你看小孩在上海找个工作那么难,老板一个劲电话催着回去上班,你分区说不行,俺就死了心!说行,俺就等……”
沈兵也不抽烟,还是给他们都倒上水端到面前,但此刻他即使知道目前定兵问题进展情况,也绝不可能给任何人透露,甚至暗示。他只能按照工作要求,耐心向他们讲着那些应该讲的话:“大伯、大妈,张文君已经进入36名,你们就应该耐心等待,不能有放弃的想法!党和政府给这个机会,多么难也不能放弃,相信首长,相信组织,这次征兵不是弄虚作假,绝对公开透明实事求是。张文君入伍上去了,是靠自身素质;上不去,也是自身哪些地方不如别人……”
张朋宾咧着大嘴,急得想哭,说:“沈参谋,俺乖入伍上去,我买个锦旗给你们……”
沈兵笑道:“那好啊,送锦旗要送给分区领导!我们基层没什么,领导做好了,下面顺理成章,感谢就感谢他们!”
其实沈兵话说到这里自己都吓一跳,如果是有心计的人,早就听出来了,这就等于告诉他们,张文君是非常有希望的。但张朋宾和妻子这时候脑子已经蒙了,哪里听得出来,即使听出有希望也不能满足,只想听到最实在的答复。
一次不满意,第二天又来了,在妻子搀扶下拐着腿脚艰难进门,拉着沈参谋直掉泪,就想得到个准确消息。
沈兵也只有继续耐心接待:“大叔……你看今年这征兵政策,你到这来,我还给你倒水,不抽你一颗烟,喝你一口水,还有什么怀疑的?你腿不方便,打车还得花费,没必要来回一趟趟跑,有什么情况打电话,需要我们帮助的一定帮助,一句话,真正要感谢的是党和政府的好政策,是分区党委,我也是第一次做征兵工作,跟你讲这些,真是心里的话了……”
沈参谋总是那么含蓄,弄得张朋宾和小赵更沉不住气了,出了征兵办公室,两口子一商量,反正司令员对社会公开说,有问题可以直接向他反映。小赵干脆架起他,直接爬楼梯,到楼上找司令员办公室去了。
陟辉只要在办公室,就决不让人阻挡群众来访。所以张朋宾两口子很容易就进了位于六层的司令员的办公室。陟辉对他们很客气,看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让座,让公务员倒茶,然后耐心听他们讲着。张朋宾把低保证啥的又都交给司令员看,陟辉也很有耐心地一一看明白,因为这时候也不知道沈兵已经认出了他们,只是照常耐心地劝慰他们一番:“情况我都知道了,请你们一定相信军分区领导和征兵办工作人员,我们保证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公正的。”
这时候恰巧沈兵到司令员办公室来汇报事情,看到张朋宾两口在此。等他们走了之后,沈兵马上对司令汇报说:“司令员,你猜这两个人是谁?你都想不到……”
“他们是谁?”
“你还记得在老军分区门前跟岳刚对峙的时候,那个打抱不平的大汉吧?”
“当然记得,他不是水泥厂下岗职工吗?我们派人去找他感谢还没找到。”
“第二轮发榜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大汉陪着他们家女孩一起来的,可这几次那个人却没看见出现……”
“是吗?”陟辉当然是很聪明的人,马上就想到一些事情:“沈兵,你看了没有?群众是很好的,也很懂得讲尊严,人家明知道给我们帮过忙,却一句话都不说!所以我们更不能欺骗他们……这样吧, 我们军分区和市委领导走访特困应征对象和进藏兵家庭的时候,要到他们家去看一下。”
“是!”沈兵答应了。
第二天是侍王这个冬天最冷的一天,早晨就下起了雨夹雪,寒风呼啸,道路泥泞。陟辉、王元陪同市委卫书记等领导,还是按计划走访了几个县、市、区特困家庭、南水北调征迁户特困家庭、以及挑选出来准备进西藏的征兵青年中的特困家庭。他们顶着寒风雨雪,脚踏泥泞,进村入户,实地调查征兵工作有关情况,其中就专门看望了两个应征青年中的孤儿:东王褚的狄青生和东花园社区的王石。因为这些男兵应征对象已经基本确定,陟辉、王元和卫书记等领导主要是检查征兵程序是否严格,确保杜绝各种问题,对困难群体和下岗职工家庭进行看望和慰问。每到一家,陟辉、王元和卫书记等领导都鼓励一下那些小伙子:“希望你们这些特殊家庭应征入伍的青年,到部队后,一定要珍惜荣誉,牢记使命,严格锻炼、献身国防,建功立业,为家乡亲人争光,为侍王人民争光!”
下午,他们在雨雪中又来到水泥厂老宿舍,走访了张文君一家。卫书记、陟辉、王元在街道办事处的领导引导下,都进到了张朋宾家在楼梯下的那个阴暗寒冷的小空间。卫书记看到一脸朝气、大眼睛闪闪有神的张文君就跟父母在这样的简陋空间中生活着,特别感动,特别对张朋宾和妻子说:“老张啊,你们夫妻俩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还培养出两个这么出色的女儿,不容易啊,也给我们侍王的下岗职工困难群体增光添彩了!我们街道办事处领导一定多给他们关心照顾,看病和生活都要关心照顾到,相信随着我们侍王市的经济发展,困难状况会从逐渐根本上得到解决!”张朋宾和小赵拉着书记和司令、政委的手,都哭了,娇龙也哭了。陟辉问娇龙:“张文君,当女兵不仅很光荣,很神气,也会很艰苦,你在上海打工,如果把你分配到像西藏那么艰苦的地方去当兵,去不去?”
“我去!”张文君的一双充满勃勃朝气的大眼睛闪着坚定和兴奋的光彩,一口咬定:“司令员,再艰苦的地方俺都不怕,只要能让俺当兵,上刀山下火海也能冲上去,俺就怕不艰苦!”
“嗯!”王元政委看到她那个样子也笑了,对陟辉和卫书记称赞说:“这样家庭培养出来的女孩,肯定是个好兵!”
卫书记看着张文君非常感动地说:“这个姑娘真是天赋异秉,我很相信!”
街道办事处主任说:“说不定又出一个花木兰式的女英雄哩!”
水泥厂的老职工们也都拥挤到胡同口上,看到了这一幕。老潘主任等人显然又对娇龙当女兵充满了希望。大包叔却仍然没有出现,他老婆对人说,他又喝大了,起不来了。
12个女兵名单的确定,当然是一个非常艰巨复杂的过程。往年,就是12个女兵指标都照顾关系,也还不够用。今年一个关系不照顾,而每个指标的份量却更加沉重。征兵办的工作人员要极其严格地按照规定要求,一名一名往下淘汰,提交出14个候选名单。军分区党委一次次开会,再次进行研究、淘汰、确定,然后还要上报省军区党委和征兵办研究批准。
军分区党委最后能够公正地定下决心,就是这12个人,真的是需要相当好的品质、信念,甚至铁一般的意志。前边讲得再好听,最后的雨点落在谁的头上,那才是真正的试金石。是真金白银还是破铜烂铁,是不是只说不做,真像他那么说的做了,还是最后找个理由把群众糊弄过去不认账了,很难说。但是陟辉司令员最后的坦然定语:“就这么定了!”王元政委毫不犹豫地坚定确认,让任何人都再说不出什么。最后的12名女兵名单终于确定下来,上报省军区党委,省军区党委全部批准。张榜公示,网上同时公示,张文君、于蕊蕊、管小琳等几名贫困家庭女孩都在其中。
偏偏公示这天早晨,水泥厂宿舍的人们,竟然都没注意这件事。张朋宾一家也没去看榜,早晨也没听广播。他们也许是都疲倦了,那天可能疏忽了,也可能由于什么原因忘记打听消息。
早晨,水泥厂贫民窟的一切都如往常,潘主任老两口出门遛弯回来,又在楼梯底下张朋宾家的门口坐着说话。大包叔和许多人都还在睡觉。
张朋宾听到桌子上电视机旁的座机电话铃响,顺手就接起来,咧开大嘴说了声:“喂,找谁?”
那边是沈兵参谋:“请问这是张文君的家吗?”
张朋宾也没想到是啥事:“是哩……你是哪位哩?”
沈兵说:“我是分区征兵办沈参谋……”
“噫,沈参谋!有啥指示哩?”
“您是张文君的父亲吧?我们是正式通知您和张文君,张文君已经被批准入伍了,名单已经在军分区门前张榜公示,你们让她今天就抓紧到征兵办来找我办手续!”
“噫……啥……沈参谋你再说一遍好不好?我我我……耳朵聋哩!”
沈兵给他重复了一遍,最后又嘱咐:“手续办起来不复杂,但时间要求很紧,3天之内必须办完交到我这里,有些事项我们需要给你交待一下,你们抓紧啊!”
“噫,谢谢你谢谢你……沈参谋!”张朋宾把电话放下,拐着腿站起来,忙不迭眼含热泪对小里屋的妻子和女儿叫喊:“乖,沈参谋来电话了,咱入伍被批准了,叫赶快去办手续哩……”
他忘记了门口的潘主任,潘主任当然听到了,十分惊讶,又说了一句:“噫,你家拉了多大关系?没上货,俺不信!”
七
侍王电视台和《侍王晚报》都报道了张文君当上女兵的感人故事《贫民区走出的女兵》,这消息一时间传遍侍王大街小巷,娇龙一家不光成了水泥厂的名人,也成了全市一时间的第一号名人,几乎天天都有记者来采访。
娇龙一个劲儿地对父母说:“爸、妈,咱要低调!”
可是只要有人来采访,张朋宾和妻子就不停地对人讲述着。他们简直把这当成了一场公开的精神盛宴,几乎愿意与任何人共同享用。
娇龙也终于不得不把自己当上女兵的消息告诉在上海的台湾老板了。老板听到之后,不仅是不胜惊讶,甚至难以置信般地无法理解,而且还觉得仍有机会把娇龙劝回去。毕竟台湾与内地在各方面的观念有很多不同。台湾老板也没提前跟娇龙商量,就和太太一起乘飞机紧急赶到郑州,然后转道侍王,带了很多贵重礼品,想来做娇龙的工作。
他们到侍王才打电话给娇龙,根据娇龙的指引,找到水泥厂贫民区中的那个胡同口,来到娇龙家里。过去虽然听娇龙讲过家中的贫穷状况,但和亲眼看到还是不一样,自然也不胜唏嘘。娇龙妈妈要亲手给他们擀面条吃,他们也很实在,太太又跑到外面买了些烧鸡烧鸭的食品回来,就在娇龙家的楼梯小屋里吃起来,为的也是工作。
老板和太太反复告诉娇龙:“我们会帮你的,一定帮你,相信我的话!文君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多少客户都在找你,台北的林太太和她在美国的女儿打过多少次电话,给我发脾气,都以为好像是我们对你不好,不讲了……这里边也不例外有你的损失,太大了!文君你到底怎么想?有什么想法?到底是不是加薪问题?还是房子问题?……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跟你商量商量,你提条件,怎么都好说……”
娇龙跟他们说:“老板,除了为了当兵体检不得不给你编的瞎话……其他我敢给你发誓,我张文君这个人从小到大不会说瞎话噘人,我跟你从里到外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对我很好,我和爸妈都很感激您,我这次回不去了,确实不是嫌工资低,当女兵是我的梦想,既然已经实现了,我就一定要去,等两年以后我要是退伍了,只要你和太太还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还到你那去,不给工资我也跟你做!”
“两年以后?哇……哎呀……”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太太也眼巴巴地瞅着娇龙和她一家,在那个楼梯下的小空间里坐立不安的,哪里吃得下饭。老板一再说:“文君,你知道,两年时间,你损失多少钱?我损失多少钱?怎么不算算这个账!”
台湾老板的太太对这个问题更加难以理解:“文君呀,当女兵?不就是服兵役……我们台湾人是没办法才去的,哪有女孩子这么想发兵财的呀?放着这么好的挣钱机会不去,一定要到青海那样的地方去当兵?”
张朋宾很认真地跟台湾老板娘讲道理:“是的,国民党那个时候是抓壮丁……”
“哎呀不要提什么党好不好?我们什么党都不是,是要做生意养家糊口嘛!”
张朋宾认真地咬着嘴唇说:“老板你听我说哩……‘文革’那时候,我们这样的老百姓当不了兵!可是保家卫国,这是咱河南老百姓自古以来的血性,岳飞、花木兰、穆桂英……你听说过吧?女孩儿也是如此,娇龙是俺这个水泥厂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女兵,俺娇龙必须去当这个兵哩!”
“哎呀……哎呀……”
老板和太太最终也都无奈,上海的生意离不开,他们吃过饭就要走。不过临走时悄悄地认真告诉娇龙:“到了那边觉得不好玩,马上可以当逃兵跑回来,我们还等着你……”
娇龙坚定地说:“老板,既然我决心定了,就决不会当逃兵!”
老板和太太几乎是含着眼泪离开了这个贫民窟楼梯下的小空间。老潘叔、大包叔也都知道台湾老板来找娇龙了,都聚在胡同口,看着这两个衣着光鲜的不凡客人,但也都替他们无奈。老潘叔和大包叔还亲自跟他们攀谈了一番,都说:“这就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台湾的都亲自来了……娇龙……亲自送送你老板呗,别辜负了人家这片真心!”
娇龙亲自帮老板打上车,含泪送走他们。
新兵出发之前,接兵部队的两男一女三个干部一起到新兵家里走访,来到水泥厂宿舍胡同里,找到楼梯底下挂着破竹帘子的那个门口,三个人看到张文君正在那里帮妈妈洗衣服。这么一位优秀的女孩,家庭却如此贫穷,三个干部都感叹:“真没想到现在社会上还有这么贫困的人,张文君太不简单了!”
堵到门口看热闹的老潘叔、老潘婶说:“噫,俺文君可不简单,台湾老板都坐飞机亲自来做她工作,不叫她当兵,叫她出国去挣钱,俺妮儿就是不去!”
大包叔说:“噫,人家台湾老板坐飞机那也叫打的——打飞的!”
新兵在军分区集合了。那天下午张文君终于穿上梦想的军装,又回来跟爸、妈和潘伯、大包叔呆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亲友们一直把娇龙送到火车站,送上列车,才道别。
八
2009年征兵工作结束,省军区党委经过研究确定,上报军区党委批准,给侍王军分区司令员陟辉荣立三等功,并作为廉洁征兵先进典型,进行总结宣传。而最重要的是,军区和省军区党委经过研究确定,把陟辉列入了副军职干部的预提对象。
虽然预提对象离真正提拔还有一定距离,就像陟辉和军分区党委确定女兵和男兵名单一样,这顶多只是入围到140名或者36名了,竞争当然同样残酷。上级首长在最后的沟通和决策的党委会上,一致通过确定的这一个省军区副司令员或参谋长的人选名字是不是陟辉,无疑还有机会、时间等等许多未知而严峻的因素在考验着他。
但这个消息足以鼓舞和振奋人心了,部队和军区机关许多陟辉的朋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无不欣然雀跃,长出一口气。戈军长已经提拔了,到了北方某军区任参谋长,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他那里。他立即给陟辉打了一个电话:“陟辉,我听到了!应该说是苍天有眼啊!”
陟辉仍然很平淡地对他笑道:“谢谢首长,我对这个事已经看得很淡了,组织上信任我,我就在这个位置上干好到最后一秒!让我退休,决没有任何失落!”
然而,不论怎么说,这毕竟重又燃起了陟辉这名优秀军事指挥员为之毕生追求的将军梦想的火光,触摸到将星的激情脉搏。
戈副司令在电话上跟他聊了很久:“陟辉……在集团军的时候,说心里话我每次去看你都很不是滋味,带兵习惯了,指挥的都是千军万马,看着你这么优秀的指挥人才,却整天面对一个兵没有的天空,我太知道那种痛若的滋味了!”
陟辉却笑了:“首长,你不都曾经用兵圣练宫女的例子来鼓励过我吗?”
“开个玩笑而已,我还真盼你去训练宫女?”
“训练宫女也没什么。”陟辉坦然道,“首长,我们都很清楚,孙子真正指挥打的名仗有多少?大家都没有印象嘛!而只有训练宫女的典故千古流传。但是他却给我们留下了有关军事指挥问题的种种政治、军事、天文、地理各方面的至高智慧和准则,世界范围内至今无人超越!”
戈副司令笑了:“无兵的星空中的确有我们中华民族历史中最灿烂的将星,陟辉,你做的那些事已经可以留芳千古了,但我不希望你只留在星空里!”
陟辉也笑道:“首长,您读书比我多,应该很熟悉,与《战略论》作者李德哈特齐名的富勒将军说过:‘将道在其最高境界,即为意志与理想的结合,而非单纯的计算。’我还是您表扬过的那句话,只是每天都在想想,做过的事不要后悔就行!”
戈副司令说:“是啊,做为我们这些统兵打仗的人,没有意志不行,没有理想更不行。也许将道的最高境界,就是无兵……”
那天晚上,陟辉回家后,把进入后备干部人选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跟他开玩笑说:“别高兴得太早了,要知道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可以跟那个伟大的王子哈提姆射出两支箭以后的状况相比,你的第一箭和第二箭都没有射中那只鹦鹉,你的双腿和胸部以下都已经变成石头,第三箭再射不中,魔法就会将你整个变为化石!”
陟辉笑道:“那我这第三箭也只有闭起眼睛射了!”
妻子说:“祝你在霹雳中诞生吧!如果你变成化石,我和孩子也会每年去给你献花的!”
“惊心动魄啊!”陟辉灿烂地笑道。
责任编辑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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