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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俄战争小说的宗教情怀

2011-12-29胡小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5期

  俄罗斯民族国家的历史,也就是千年左右,俄罗斯文学的历史,17世纪之前还不成气候。可是,19世纪至今的俄罗斯文学,却始终称雄世界文坛,小说作品所揭示的人性深度和生活广度,令人惊叹。苏联时期的俄罗斯小说,虽然受意识形态左右,然而,许多官方认可的作品,却没有成为图解政策的宣传材料。与主旋律对立的作品,也没有沦为控诉强权的争吵。多数前苏联作家,精神深处似乎拥有一股强大的引力,使他们坚持作家的道德底线,固守“人学”领地,发现、挖掘、讴歌人性的高贵与崇高。论及俄罗斯的文学传统,最早只能追溯到12世纪的史诗《伊戈尔远征记》,“黄金”和“白银”时期的俄罗斯文学,比起我们的唐诗宋词年轻得多。那么,是什么精神财富给了俄罗斯作家如此坚韧的力量?
  我认为,这是源于俄罗斯作家的宗教情怀。东正教是俄国的国教。正如俄罗斯民族国家的历史谈不上悠久一样,东正教成为俄罗斯的国教,也无法与西方相比。可是,15世纪之后,俄罗斯民族就自认为成了“正统”基督教的传人。尽管正统,俄国教会的神职人员,在宗教哲学上却没有突出贡献,是作家承担了这一使命。按照别尔嘉耶夫的说法,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他的小说,完成了对人的发现,以他为开端,俄罗斯开始了人的心灵史探究。这种新的视角,把人作为矛盾的、悲惨的、不幸的、喜欢受苦的灵性进行审视。在他关于人的世界中,暴露了生活中最深刻的审美对立。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罪过和良心深处的秘密。他的影响力,尽管仅限于知识界小圈子,却使那少数人的心灵由此变得复杂,开启了拷问灵魂的内门。托尔斯泰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却是宗教精神的宣传者,影响范围很大,而且吸引了平民阶层。他们都认为生命的终极意义是爱,渴望生命的完美是人的价值取向。这样,俄罗斯民族心中的东正教,与西罗马帝国所传承的天主教,虽然同属基督教,却有了区别。天主教的哲学是经院哲学,东正教的哲学是平民的爱的哲学。东正教教徒认为,没有爱就没有善。爱不能是抽象的,要爱那些具体的人或事物,只爱抽象理念而不爱具体的人,只能是伪善。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他笔下的人物之口表示,如果让他杀死一个无辜的生命,全人类就能永远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也绝不杀死这个人。这对杀戮零容忍的宗教情怀,与人类最高的普世追求结合到一起,首先影响了作家,在他们心中形成了稳固的“潜规则”。他们不甘心停留在文学领域,而是超越文学界限,从事革新生活的不懈探索,包括有神的和无神的。别尔嘉耶夫认为:“俄罗斯的无神论是从同情中诞生的,是从对世界的恶、历史的恶和文化的恶之不能忍受中诞生的。”(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三联书店,1995年8月1版,88页)“与权威相对立不仅有自由,而且还有爱。爱是认识基督教真理的主要源泉。”(同上,162页)“基督教不仅有对神的信仰,而且有对人,对有可能揭示人身上神的东西的信仰。神和人之间有可比性,神才能够对人有所启示。”(同上,170页)这样,无论有神论还是无神论的作家,都是在“爱”的滋养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所关注的是人,是人间的爱,任何人,包括教会,也没有左右作家忽视人的尊严而抬高抽象理念的权威。因此,俄罗斯作家与苏联国家机器、与临时政策始终保持距离,正是这种来自潜意识或无意识的定力,为苏联文学超越意识形态、最终成为人类遗产做出了贡献。
  我想通过介绍三部中篇小说,解读文学与宗教密不可分的精神机理。这三部小说是:拉甫连尼约夫的《第四十一》,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拉斯普京的《活下去,并要记住》。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本人出于课堂教学的需要,下功夫对原作和权威人士的评论进行了细读,可惜理解的深度没有超出当时的话语氛围。今天,走出原先的心理定势,重读这些作品,一方面感到“今是而昨非”,一方面为早年解读的简单化而遗憾。
  这三部小说,都是被当时苏联国家文艺政策掌门人认可的“主旋律”作品,作家在主观上不会有讨好西方势力的考虑。可是,在“苏联”成为一个历史名词的今天,这些作品沉淀为俄国文学史链条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也成为人类的精神财富,对苏联文艺抱有成见的人,无法将其抹去。究其原因,我们不能说是因为题材重要,因为反映二战的作品,汗牛充栋,这三部作品不是冷门;也不能说在形式上有所创新的作品,因为在表现手法上,三部小说没有超出19世纪的现实主义。如果说是因为“爱与死”的永恒主题,这一主题谁都知道,并不是只要选择了这个主题就能通向永恒。
  拉甫连尼约夫的《第四十一》,讲述的是苏联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红军女战士马柳特卡的一段特殊经历。马柳特卡是渔夫的独生女儿,十月革命之后,扔下鱼刀参军。她在叶秀可夫率领的一百多人队伍中,是一个弹无虚发的神枪手。最后一次战斗,叶秀可夫的队伍只突围出二十多人,马柳特卡是唯一的女兵。他们在沙漠中走了多日,吃尽了有限的口粮。这时候,他们遇到一支队伍,叶秀可夫命令马柳特卡瞄准军官开枪。此前,四十发子弹击中四十个敌军的她,第四十一枪却没有击中目标。当然,红军最后还是包围了敌军,俘虏了军官。通过证件,得知军官是白军头目邓尼金的代表,叶秀可夫认为不能处死他,就命令马柳特卡乘船把这个俘虏送到司令部去。途中,海上起了风暴,马柳特卡和敌军中尉被海浪推到一个无人小岛上。俘虏昏迷了一个星期,马柳特卡把他救了过来。她看到了敌军中尉那双碧蓝色的眼睛,本能地感到这双眼睛“对女人危险。”在这远离战争的孤岛上,没有渡海船只,两人只能相依为命。这对男女,已经不是红白两个军人之间的敌我关系,而是共同对付寒冷、孤独和饥饿的“你我”关系。尽管马柳特卡经常骂白军中尉“遭鱼瘟的”,却不是战场上那种带着仇恨的怒骂,而像是泼辣女子骂心上人“该死的”那种口气。在荒岛上,一男一女相互取暖,马柳特卡爱上了中尉,而且爱得毫无保留。作家通过谨慎的抒情文字,把男女之爱表现得如诗如梦。作为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警惕,忘记了苏联国内战争中你死我活的大环境,忽视了他们两人的特殊身份,同他们一起分享爱情的甜蜜。但是有一天,海面上出现了船只,郭鲁奥特罗认出这船是他们方面的,不顾一切地涉水奔去。马柳特卡大声叫喊,让他回来,中尉听而不闻。马柳特卡举起枪,扣动了扳机。中尉中弹倒在海水里,马柳特卡发疯地扑过去,抱起被他击毙的第四十一个敌军的尸体,哭喊着:“我的蓝眼睛的小傻瓜!”
  《第四十一》这部小说,早在1928年就由曹靖华先生译成了中文,鲁迅把它列为“好著作”之一,建议出版,因为种种原因,只有少量油印本流行。1937年,良友公司正式出版,1957年,《第四十一》在新中国再版。60年代,小说和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在国内遭到批判,被指责为“修正主义的东西”。《第四十一》被介绍到中国,似乎没有进入大众视野,80年代读书热的时候,也没有引起普通读者的关注。因为刘再复在《性格组合论》一书中拿《第四十一》说事儿,才吸引了读书界的目光,一时间,谈论这部小说成为文坛和学界的时尚。今天,我们沉下心来思考这部小说,感到它的震撼力不仅仅在于反战,也不在于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而是把两个俄罗斯男女还原成能够相爱的人。在作家的潜意识深处,人类可以不要战争,却不能没有爱情。没有战争,人类仍然是人类,没有了爱情,人类就成为“非人”。
  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1969年发表于苏联的《青春》杂志,80年代初在我国翻译出版。这部小说,对我国新时期的小说创作影响甚大,《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西线轶事》都有借鉴这部小说的痕迹。评论界对《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解读,有的偏重于战场上的“以少胜多”,有的偏重于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有的偏重于语言的节奏美。译者在谈论这部小说的不足时写到:“作家也为他们的个人遭遇而流露出难以排遣的悲哀,这悲哀恰似一层灰色的云雾,弥漫于整个作品,不免给读者留下某种抑郁的感觉。”对于那些远离审美的社会学评价,我认为没有讨论的必要,对于批评作品“不足之处”的话语,我倒是感到挺有意思。因为,译者的艺术感觉直抵作品核心,通过作品体会到了作家的悲哀。能够走到这一步,难能可贵。至于为什么把作家的悲哀情绪作为负面倾向予以批评,我想是受当时大气候的影响。
  
  小说背景是1942年苏联红军抗击法西斯入侵的卫国战争。一支高射机枪部队,负责守卫一个铁路会让站。驻军营地旁边,有12户居民,男人们在战场上牺牲了,女人寂寞地撑持着家。她们家里有私酒,引得士兵们偷偷摸摸去造访。瓦斯科夫准尉要求上级给他派一些不喝酒的士兵来,结果,来了两个班的女兵。这些女兵天真美丽,活泼调皮,不好管理。一个女兵偶然发现树林中有两名德军,瓦斯科夫受命带着五名女兵去围追,靠近之后发现,德寇多达十五六个。于是,准尉与五个女战士,用不同的方式,与德军展开了激战。小说以充满深情的冷峻之笔,刻画了五个美丽女兵的死。通过插叙,交代了她们的经历和身世,表现了这些年轻女性的风采。其中,丽达临死之前,向瓦斯科夫准尉提出“最后的要求”,遵守纪律的准尉狠心地说了一声“不”,丽达退而求其次,请求准尉吻她一下。准尉“笨拙地俯下身去,拘谨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将近30年前,我在读到这里时,曾经萌动过这样的想法:四个天使般的姑娘和一个年轻母亲,应该享受爱情和亲情,应该是被众多男生追逐的校花,应该是吟诗唱歌的淑女,应该是集体农庄或工厂商店里的一道风景。可是,她们却死在了战场上。她们被派到这个车站的任务,并不是围追那十几个德军,而是用高射机枪阻拦敌机对车站的空袭。在靠近了德军之后,完全可以不与其交火,而把他们悄悄放走,让前面的守卫部队消灭他们。可是,这六个人的部队,选择了牺牲。
  如果说,这五个年轻女性的外在之美,在本该避免的战斗中毁灭而令人心痛,那么,她们展示自身之美的冲动、渴求浪漫爱情的意愿,则被死亡永远剥夺。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权利,是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高贵标志。作家在主观上也许意在表现英雄主义,可是在客观上,开凿出爱的潜流,是俄罗斯东正教对世俗之爱的高扬。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发表之后,获得1975年的国家文艺奖金,拉斯普京没有宣扬宗教精神的意思,可是,他通过五位美丽女性的牺牲,在客观上表达了他心底的宗教情怀,使得这部作品既是苏联的,也是俄罗斯的,同时也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而拉斯普京,既是党的作家,也是民族的作家,更是人类的作家。他在苏联时期,修成了正果,在历史的长河里,他的宗教情怀对苏联红色政权的贡献,是巨大的。
  拉斯普京的《活下去,并要记住》,发表于1974年。那时候,正是中苏对立达到顶峰的年代。如果这部小说当时作为“内部资料”翻译,所受批判肯定是空前的。因为,拉斯普京对逃兵的同情大于谴责。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国内评论家对这部小说的解读,仍然带着庸俗社会学的价值判断。漓江出版社推出的“白熊丛书”,收录了《活下去,并要记住》。在这本书的导言中,称安德烈“在精神上完全堕落了”,纳斯焦娜“在人民和祖国面前成了一个包庇逃兵的罪人”,“她用自己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命来抵赎自己的罪过。”我在俄罗斯文学史教科书上,看到的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评价。阿格诺索夫主编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一书认为,拉斯普京在仔细观察社会矛盾的同时,看到人的精神低下是由社会现实决定的,他对俄罗斯人民的精神纯洁抱有充分的信心。他笔下的人物,是社会责任的担当者,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怀有巨大的责任感,无过而负疚,宁愿惩罚自己,也不责怪别人。(符·维·阿格诺索夫:《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7月版,520页)
  《活下去,并要记住》写的是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前夕的1945年,逃兵丈夫导致妻子投河自尽的悲剧。小说男主角安德烈·古西科夫,本来在战场上表现英勇,在冲锋时从不躲躲闪闪,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精神准备。当战争临近结束,他受了伤,确认自己不会死亡之后,生出不想再上前线的念头。他热爱故乡的土地,思念亲人。他的妻子纳斯焦娜,与他结婚多年不能怀孕,他仍然爱她。在生的渴望和看一眼故乡土地的情感驱使下,他潜回自己的家乡。安德烈知道,当逃兵是罪不可赦的行为,只能在深夜渡河与妻子幽会,平时躲在河中的荒岛上,吃生鱼,学狼嚎。他的妻子纳斯焦娜,为了丈夫,愿意承担一切。不久,不能怀孕的纳斯焦娜怀了身孕,她盼着战争结束,丈夫能够在人群中公开露面。可是战争结束了,社会舆论和国家导向都不能容忍逃兵,安德烈只能继续隐藏。纳斯焦娜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村邻和公婆质问她肚子里是谁的孩子。向来自重的纳斯焦娜为了不暴露丈夫,不惜编造谎言,声称自己与别人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在当时的精神氛围里,她不再抱有舆论能够原谅逃兵的幻想,但是渴望生下肚里的孩子,为丈夫留下一条根。形势对这对夫妻越来越不利,纳斯焦娜仍然苦苦撑着,对乡亲和婆婆骂她“找野男人弄大了肚子”这样的话,也咬紧牙关忍着。在给安德烈报信的途中,她被人追踪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了。
  上个世纪90年代之前,我们对外国文学的解读,忽视和回避了宗教维度,今天,宗教信仰不再是批判对象而是学术研究对象的时候,正视俄罗斯民族深厚的宗教传统,是理解集体无意识对创作主体心理规定性的法门,也是解释我们的文学创作缺乏精神深度的途径。如果缺少了这个维度,不仅对异国作品的解读是表面的,作家的创作,也只能描绘表层,而不能深入人物的灵魂,更不能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理解人物。上个世纪的伤痕文学和寻根文学,之所以缺少人性深度,一个根本原因是作家缺少宗教情怀。有些作品,已经写到临界点,再往前走一步,即能登堂入室。可惜,作家在那个地方停了下来,没能像苏联作家那样,让自己民族的文学在国际舞台上称雄。
  在2010年度的高等院校文化素质教育教学论坛上,浙江工商大学党委书记蒋承勇指出,因为马克思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句话,我们就害怕正面谈论宗教,这实际上是一个误区。宗教信仰、宗教情怀、宗教狂热、宗教仪式,不是一码事,不能混淆。宗教是鸦片,但是我们不能把革命导师所说的精神鸦片与鸦片战争的毒品混为一谈。宗教的功能是多方面的,它给人类的提升和安慰,对人类精神的延伸,也是不可低估的。我们看到了信教国度产生过宗教狂热,无神论国度同样存在宗教狂热的心理能量,这些能量如果没能正常释放,累积到一定程度,只要被人利用,就会造成无穷灾害。在互联网的时代,与其带着偏见回避宗教,不如理性地吸收宗教营养,拒绝宗教毒害。
  这就触及到一个敏感问题,即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学创作,如何处理主流意识与宗教的关系?其实,在任何国度,无论是信奉一神教的国度,还是相信万物有灵的多神国度,乃至无神论国度,人们都有宗教情怀。作为社会动物的人类,既需要私人空间又害怕孤独;既自负又自卑。因而渴望神灵保佑和拥有精神家园。在世俗领域,又需要他人管理。按照英国思想家霍布斯的说法,人类为了摆脱孤独、卑贱、污浊、野蛮和短命等不可承受的事实,决定把主权交给某个权威,由他来阻止人们相互残杀。在这个意义上,服从管理和相信超验世界,是人类的天性。我国宣传无神论思想几十年,至今,相信祖先有灵和因果报应的人,仍然不在少数。国民的这些精神状态,事实上与宗教相通。只不过,我们习以为常,把它看成是文化传统,不认为是宗教而已。如果将此纳入学理研究,我们会发现,宗教作为言说的名称和框架,其中可以填充许多内容,当然也可以填充非宗教的东西。反之,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也能加上非宗教的名称,填充宗教内容。既然如此,与其王顾左右而言他,造成学理混乱,不如正视现实,认真对待宗教问题。在文学创作领域,我们不主张宣扬有神论,但是在文学接受上,却不能回避宗教的维度。
  (作者单位:枣庄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