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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城上空的月亮

2011-12-29范玮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5期

  人流出了桃城车站,哗地一下向四面八方散开,像一桶水倒进河里,再也分不清哪是原来桶里的水了。桃城的上空乌蒙蒙的,云彩像是被施了魔法,压得低低的慢吞吞地游动。我的脚踩在硬梆梆的城市土地上,却感觉漂浮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身体起起伏伏,耳朵里是大海漫长的喘息。这种奇异的幻觉毁灭了我积累了十八年的判断力,桃城,作为城市的巨大威信,让我微小得如同一粒尘土。在我后来离开桃城的时候,这种感觉又一次不期而至,是的,那个时候我坚信,我是一粒尘土,连水滴都不是。
  在我站在桃城广场面对城市手足失措的同时,我的同伴红庆却在激动不已。四四方方的画板贴在红庆瘦弱的背上,让红庆看起来怪模怪样。画板带着强烈的城市气息,我承认,让同样来自乌山的红庆有了区别,让他更接近城市,起码,红庆看起来不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川流不息的人让红庆的眼睛应接不暇,他的脸有些不可思议地发亮,攥着我的手满是汗水。突然,红庆指着广场的对面,小米快看。对面是高楼,高高低低的楼,一座连着一座,红庆被高楼的气势给惊呆了,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我们走出广场,顺路走了很远,依然看不到高楼的尽头,桃城的高楼比乌山还要长,乌山还能够望到尽头,桃城的楼好像是连绵不绝。
  红庆看着我,小米,城市的高楼原来是这样啊。我想起在乌山看到的他根据想象画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高楼。他的画里的高楼和桃城的高楼差别太大了,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红庆,我们这样走,要到哪里去呢?我提醒红庆。
  红庆一下子醒悟过来。我们来桃城打工,根据计划,我们要到考棚街去找一个叫许庄周的人。
  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刷刷地从身边走过,像是去处理什么大事,谁也不搭理谁,他们不约而同的脸也像被施了魔法,全是互不相干的神色。乌山的人不会这样,乌山的山路坑坑洼洼,乌山人却走得四平八稳,遇上人,就会停下来说话,除非是去救火,谁要是走路生起风来,人就会说他,抢什么去,有孝帽子好抢吗?
  去考棚街怎么走?红庆怯怯地问一个身边走路的男子。男子长着一个像吹足了气的大肚子,他让我想起了乌山杀猪的时候,从猪脚割开口子,吹气胀起的毛猪。大肚子腋下夹着一个锃明瓦亮的黑皮包,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红庆的声音,连呼哧带喘,理直气壮地走了过去。
  红庆伸出手臂,拦住第二个赶路的,声音也高了许多。去考棚街怎么走?第二个人是女的,文质彬彬,眼镜后面鼓起了金鱼一样的眼睛,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悄无声息地走掉了。红庆问路的声音,刺刺啦啦在空气里回响着。
  小米,她是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不知道考棚街?红庆抖了抖肩膀,神色尴尬。
  大哥,你知道考棚街吗?我问一个矮胖子,矮胖子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和红庆都没有听清楚,大哥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去考棚街吗?矮胖子黑下脸,嗯了一声,瞪起小眼睛,一下子凶了起来。红庆和我赶紧躲在一边,这个人脾气不好,红庆轻声对我说。
  一个瘦子却主动靠近我们,瘦子戴着一副大墨镜,把脸遮住了半边。一定是迷路了吧你们,考棚街啊,我带你们去,桃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他笑嘻嘻地,嘴角惊人地上翘,两边的脸上依次出现两道上翘的深沟儿,像刀子刻的一样。
  给我二十块钱,我带你们去考棚街,瘦子嘴角上的深沟儿抖动着,放心,我是活地图。
  带个路要二十块钱?红庆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乌山,领着人走二十里山路顶多抽人家一支烟卷。当年,鬼子来乌山扫荡迷了路,憨四的爹正在地里放羊,他扔下了羊群非常热心地给领到了乌山的后坞,鬼子官拍拍他的肩膀,唧里哇啦夸了他一通,临走送给他一个行军的水壶当纪念,憨四的爹坚决不要。后来他被定性为汉奸,这个汉奸当得真是稀里糊涂。
  正当红庆和我惊讶的时候,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瘦子嗖的一声,像变魔术似的,一下子没了踪影。
  别上当,小心骗子。一个警察站在了我们面前。
  考棚街还是难住了警察,他吃力地想了半天,问,这里有考棚街吗?不是南京什么的一个地方吧?最后,警察说,我刚参加工作,还不太熟悉,你最好问一下本地的土著。警察这样说,我才发现这个警察很年轻,他的脸上毛茸茸的。
  一个老太太在一边听了半天,一直笑眯眯的,她说,考棚街是老名字了,后来叫四化街,现在给规划了,叫鼎盛花园。
  鼎盛花园啊,警察笑了,他指着前方,一直向前,五公里左右,电信大楼右拐。
  我呆在桃城的那段时间里,我具备了一样本领,就像电影镜头的闪回,故乡乌山的一些事情,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是在白天,有时候是在夜晚,有时候是在我干活的时候,有时候是在路上。这些闪回,会缩短我的白天,也会缩短我的夜晚,会缩短我劳动的时间,也会缩短我行走的路程。
  我在桃城的第一次闪回就出现在我和红庆去考棚街的路上,尽管,红庆在路上一直和我说着什么,那些闪回一点也没有受影响地出现了。
  蓝成是我们乌山著名的劁猪匠。他骑着一辆乌黑发亮的东德产自行车,车把的正中央上挂着劁匠的招牌,一块鲜艳的红绸子。蓝成的车子骑得飞快,那块绸子就像一团小火苗燃烧在他的怀里。蓝成的车把上有一个厚厚的黄色的牛皮兜子,里面装着锋利的刀子,那些刀子形状不一,有直的,有弯的,大大小小有十几把,没事儿的时候,蓝成就把这些刀子摊开,对着明亮的日头,眯着眼睛看刀锋,那些锋利的刀锋把蓝成的眼睛映得一闪一闪地发亮。蓝成走村串户去劁猪。他技艺高超,却喜好贪杯,经常喝醉,劁猪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手割伤,劁猪作业的危险,让乌山人误以为劁匠是个危险程度高的职业,从而对劁猪技术望而却步,以致在相当长的时间乌山劁匠后继无人。当年,乌山最漂亮的人样子花妮成为蓝成的恋人,在乌山,这成为当年被普遍看好的一段姻缘。但花妮的爹四爷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的远见让他对眼皮底下的优秀男青年蓝成视而不见,他托人把红妮嫁到了遥远的桃城,让花妮变成了一个城里人。自此以后,蓝成被打击坏了,劁猪时事故频频发生,后来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娶了乌山未婚先孕声名狼藉的一个姑娘。
  在他们结婚两个月后,孩子出生了。在我的闪回里,有一段时间被剔除了。连缝隙都没有出现,蓝成的孩子已经六岁了,他眉清目秀,安静地站在大街上,他的脸莫名其妙地红着,身边是他的疯母亲。疯女人披散着头发,旁若无人地坐在大街上。疯女人对着儿子大声嚷嚷,每天都在公开她这一生最大的隐私。你的亲爹不是他,疯女人指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哆嗦了一阵儿,不是这个劁猪的家伙。疯女人羞涩地笑了笑,你的亲爹是队长老马、会计小冯、知青教师许庄周,疯女人一口气给孩子说出了三个亲爹。
  谁都知道,许庄周是桃城来的知青,在小学校教美术,不上课就背着画板到乌山上画石头,见了女人脸眼皮都不抬。都知道,疯女人为闺女的时候就是个花痴。
  似乎是接受了疯女人的暗示,蓝成的孩子也喜欢上了美术,他反复到小学校的办公室去看一张画,弄得校长都有点烦。那是多年以前美术老师的思乡之作,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月亮,在城市的上空挂着,那幅画的名字就叫《桃城上空的月亮》。
  当年的那个孩子的身影逐渐大了起来,他慢慢地和走在前面的红庆叠合在一起。我的这次闪回随着那块红庆背后的画板的清晰而结束,鼎盛花园也似乎是被我几脚就走到了。
  鼎盛花园是高档住宅区,门口有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值班。
  找谁?保安一边点头哈腰地对进出的轿车致意,一边问红庆。
  
  我找许庄周,红庆说。
  业主里没有叫许庄周的,这个许庄周是干什么的?保安也很年轻,一脸的疙瘩,脸绷着,每一粒疙瘩都带着不由分说的严肃。
  原来是教美术的老师,现在的年龄应该不到四十。红庆说。
  保安说,这是个高档小区,普通的老师根本住不起,到别处打听打听吧。
  红庆赶紧说,许庄周可不是普通老师,他的画很好,他画过“桃城上空的月亮”。
  保安有些不耐烦,用手推红庆,走吧走吧,月亮不在上空在什么地方?真是。
  红庆的手拽住亮闪闪的不锈钢栅栏,脚像生了根。保安又气又恼,训斥红庆,小区里不断有轿车出入,保安就不断转过脸去跟车里点头,他点头的时候,脸上是生动的笑,扭过来对红庆是愤怒,这么不断地扭来转去,保安的脸就像乌山王皮戏里的变脸。
  最后把保安累得不轻,保安把红庆拽到值班室,指着墙上的一张纸说,小区里的业主的名字都在上面,你好好看看,有没有叫许庄周的?
  红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看一脸疙瘩的保安,再看看我,红庆的眼神直勾勾的,我脑海里迅速闪回到乌山,傍晚,一匹找不到家的小马驹在草地上失神地张望,它的眼睛湿漉漉的。
  红庆和我站在小区的门外,不甘心地等了半天,我也不知道红庆在等什么。时间慢慢地过去,钟表的滴答声清晰地闪回出来,在秒针几乎是跳跃的表盘里,显露出红庆那张有些焦急的脸。小米,我刚才是不是没有看仔细?好几百个人名呢,我会不会看漏了?
  红庆走到保安面前,请求再去看一遍那个名单。红庆的身影投射在水泥地上,地上的影子又短又粗,变成了一个侏儒,侏儒弓着身子,两只手臂的影子却出人意料地有些长,他们激动地挥舞着,失调的比例,让这个影子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保安这次发了狠,那些严肃的疙瘩有些发红,他指着红庆说,再捣乱,我就报警啊。
  无奈,红庆和我就继续等,小区里的车进进出出,都锃明瓦亮,车速很慢,红庆几次想上去拦住问问,都没有敢去试。直到小区里走出了一位满头白发打着手机的女人。
  大娘,你认识这个小区里的许庄周吗?红庆的声音有些哆嗦。
  白发女人愣住了,她忽地哈哈大笑,笑得一仰一合,像风里开了一朵花儿,她对着手机说,靠,竟然有人喊我大娘,听见了吗你?我这才看清,这是一张特别年轻的脸,她笑了好一阵,合上手机,问红庆,我有那么老吗我?
  红庆给窘住了,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刚才问什么了?白发女人的脸很光滑,像绸缎一样。
  许庄周,这个小区里有个叫许庄周的吗?
  哦,白发的年轻女人说,我不知道,我连对门叫什么都不知道。
  夜色上来,高楼上纷纷开了灯,马路上也亮起了灯,奔跑的汽车灯更亮。
  红庆从公用电话亭出来,说,联系上花姑了,她让我们在鼎盛花园的门口等,她一个小时后来接我们。
  花姑就是当年被卓有远见的四爷嫁到桃城的花妮儿。我们离开乌山的那天,在村口,遇到了白须飘飘的四爷,四爷当年成功地把闺女花妮嫁到桃城,就开始在村子里有了威望,吃席的时候能和村长一起坐在首席,跟村长说话也很随便,有时候还用手拍拍村长的肩膀,村长也没有流露出有什么不快。四爷嫁女的英明之举在乌山被盛传二十多年经久不衰。现在,每到月头四爷都会收到花妮的汇款单。四爷说,你们到了桃城,有难处就去找你们花姑,老家的人不帮她帮谁呢。又说,桃城是个好地方,养人。
  我们走出乌山的山口的时候,红庆爹蓝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跑来。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劁猪匠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干巴老头,他满头都是明亮的不合时宜的汗水,他的胸夸张地起伏着,像风里的麦田。蓝成塞到红庆手里一张纸条,这是桃城你花姑的电话,放好,我专门给四爷要的,到了桃城可以有个照应。蓝成说完扭头就走,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尽管他故作镇定,我还是看出了他的别扭。
  蓝成的身后,是乌山通往外面的唯一的大路。蓝成当然知道,儿子红庆要赶往遥远的桃城。桃城,就是当年他的恋人花妮弃他而去的地方;桃城,带给蓝成的是耻辱,是毁灭。当年,蓝成对桃城怀有深深的仇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仇恨在悄悄地变化,对桃城的仇恨变成了向往。蓝成希望儿子红庆能够出人头地,能够成为桃城的一员。
  看着进进出出的小车,我问红庆,花姑也会开着小车来接咱们吧?
  红庆说,很有可能,花姑的男人厉害着呢。
  花姑结婚后,是坐着吉普车回乌山的,这在乌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花姑的男人其实从小有些弱智,因为他爹在桃城当着一个不小的官,花姑的男人还是到了一个要害部门工作。他到乌山的时候,穿着制服,二愣着头,看什么都不顺眼,张嘴就熊人,把来陪席的村长熊得二五二五的,不但看不出有什么弱智,倒是有了几分勇猛和威武。乌山另一个美人尖子梅妮的爹感慨万千,他说,日他娘,桃城的男人都变成弱智该有多好!
  花姑的男人当初就那么厉害,现在还不更厉害了?开个小车不是大事吧。红庆说着看了一眼门口的保安,保安换班了,换成一个年龄大一些的保安,红庆转回脸,有些失望。
  桃城叫弱智,乌山叫嘲巴,乌山的憨四别说娶个人尖子,女人影子都摸不到。红庆幽幽地说。一声脆亮的鞭响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一根系了一条红布条的牧羊鞭,顺着那根鞭子,乌山的憨四闪回在我的眼前,连看都不用看,只要憨四的鞭子响动,山路上一定有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子赶路,那女子的骂声顺风飘过来,断断续续,直到花衣服的身影也在憨四的眼里飘啊飘的飘远了。憨四,这个给日本鬼子领过路的乌山汉奸的儿子,他不但继承了他爹弱智的血统,也继承了他爹那杆放羊的鞭子,一年四季,憨四都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棉袄,他身后的羊,脏兮兮的,羊毛上沾满了又小又圆的羊粪蛋子。
  当花姑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这是乌山的人样子花姑吗?现在我回忆那个时刻见到的花姑,应该更为客观和清晰。花姑快五十岁了,背有点驼,穿戴里有一种刚刚打扮过的刻意的整齐,隔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是若隐若现的肥皂气味,她的短发在鼎盛花园五光十色的灯光里显得有些土气。花姑矮小的身影在车水马龙的背景下出现,我们一时无语,现在想来,期待中的花姑,如此普通地出现,让准备不足的我们有些失望。
  花姑说,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我们没有看见花姑是怎么来的,可以判定她没有坐小轿车来。红庆和我跟在花姑的后面,悄声嘀咕,领我们去住旅社吗,可能先领我们去饭店,我们的肚子真饿了,不,花姑是领我们去她家,先吃后住,乌山都是这样待客。
  花姑领着我们走到一个街心小花园,她指着石凳说,坐下吧,我们说说话。
  旅社、饭店、家,都消失了。花姑说话怪怪的,一句话被弄成两个味道,前半截是桃城的口音,尾音则是乌山的腔调。看不出花姑的热情,她甚至有些冷淡。花姑只是问我们乌山的一些人和事情,我们说了,她也不表态,好像不怎么关心,问问只是她的礼貌,无论什么结果她都不是太在意。红庆说仓满家突然起火,一溜儿房子烧了个精光,花姑只是若有若无地有了一声叹息。我说杨石头在乌山后坞挖出了大灵芝,被药贩子骗走,花姑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和遗憾来。甚至说起四爷来,她都是一副不相干的口气,好像四爷不是她的爹,不是那个把她变为桃城人的有功的爹,倒像是一个恶毒的后爹,她的疏远和冷淡都理所应当。
  有意义的是,花姑给红庆说了考棚街。她不认识许庄周,她知道考棚街前几年被开发,老房子都拆迁,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都去了桃城的四面八方。
  
  花姑走了。花姑慢慢走进远处的灯火中,她无声的背影越走越模糊,汽车闪着灯光像海浪一样顺着马路冲过来,明明暗暗之间,我甚至怀疑,我们见没见到花姑,刚才是不是一场梦。
  红庆和我在劳务市场转悠了三天,没有人看中我们。有个面容慈善的老太太被红庆说动了心,雇用我们去给新房子刷涂料,红庆和我像两只小马驹一样蹦蹦跶跶地跟在老太太身后,离着老太太的家有半里地我们就挽起了袖子。老太太的丈夫叉着腰站在新房子里,他瞪着眼睛看我们,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里有锤子砸钉子似的力量,又准又狠,然后,他像是被充了气似地蹦了蹦脚,当时我想到了一个词,暴跳如雷,他粗门大嗓,呵斥老太太雇来了两个不中用的软蛋,他气鼓鼓地掏出两张十元的钱给了红庆和我,然后舞动着双手把我们轰了出来。
  我和红庆站在人来人往的劳务市场,看着别人一个个欢天喜地被雇走。那些被雇走的人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骄傲地趾高气扬,令我耳边想起乌山牲口市里那些牲口打响鼻的声音,乌山牲口市那一刻闪回而出,那些强壮的牛马被买家围成一圈,你争我夺,病弱的赖牲口被冷落在一边,无人问津,我和红庆现在就像两头赖乎乎的瘦驴,可怜巴巴地等着买家的垂青,雇主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走开的时候甚至没有失望的表情。
  红庆坐在劳务市场的马路牙子上,头扎在两个膝盖中间,他以这样的姿势对城市缴械投降。而当初在乌山,他做了那个梦之后,就像一头精神抖擞的小狮子。
  自从做了那个梦见许庄周的梦,红庆就被鼓舞得坐立不安,他风风火火地在村子里进进出出了好几天,连放羊的憨四都瞧出了苗头,对着红庆的背影指指点点,最后红庆宣告要离开乌山,要到遥远的桃城去。红庆爹忧心忡忡,尽管他了解儿子平日的荒唐,靠一个梦就去桃城,这还是让他感觉到不可思议。
  没有考上高中的红庆并不怎么在乎,他留起了长发,神色忧郁,背着画夹,东走走,西看看。有时候到人多的地方,有时候到人少的地方,一画就是半天,红庆不允许别人围观,红庆啪的一声合上画夹,瞪着眼,一脸不屑地说,看什么看,你们又不懂!
  红庆看不起乌山的人。他对乌山的人一概不理睬,见了村长也仰着脸,照样视而不见。村长熊红庆爹,我到镇上去,镇长还冲我点个头呢,有一次还握了手,红庆呢?脸仰到天上去,鼻孔朝天,见人不搭腔,乌山第一吗他?
  在乌山,红庆也不是谁也不搭理,他会到小学校跟老校长说说话,校长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桃城上学。也会路上截住下来送信送电报的邮递员简单说几句话,还能跑到我家里跟我说话,因为,我是乌山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他甚至能打开画夹,让我欣赏一下他的画,他画的最多的是高楼,这些高楼都很奇怪,有方的,有圆的,甚至有弯曲的,有的像塔,有的像烟囱,有的像一节一节的竹竿。这些楼五颜六色,有红的,有绿的,有蓝的。红庆说自己没有真正见过高楼,这些高楼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我们去找杨二能吧?当我努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红庆的眼里有了一些水汽,他使了使劲儿,行,这一个字从他的牙齿中间蹦了出来。
  乌山的人都不喜欢画画。原来的时候,老年人还请山外的画师来给自己画像,以备送终发丧时灵堂悬挂,后来照相机普遍了,乌山镇上开了一家照相馆,连画师也看不到了。在桃城当包工头盖楼的杨二能的父亲得暴病而终,生前也没有顾上照一张照片。乌山照相馆的照相师傅生得五大三粗,却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他害怕死人,还担心给死人照相给机子带来晦气,影响到自己的生意。照相师傅对杨二能说,给死人推头刮脸,都是把推子剃刀埋了不用,主家给一套新家什钱,给逝去的老人照相行,但老杨你豁上一台新机子钱吗?杨二能原来在乌山帮人垒屋,普普通通,去桃城才发迹,才离婚,娶了一个城里女人,现在却是媳妇当家,桃城的媳妇不同意出一个新照相机钱。正在杨二能一筹莫展的时候,背着画夹的红庆带着一道曙光出现在门口,或许因为杨二能盖过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高楼,或许因为杨二能的媳妇是个城里女人,红庆自告奋勇要给杨二能的爹画一张“素描”。
  红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了一个上午。他把画像交给杨二能的城里媳妇看,城里的媳妇本来就没见过公公几次,看了画像不置可否。杨二能说,有点像,也有点不像。红庆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庆就在灵堂里讲了一个故事。大师毕加索的家里招了小偷,警察来破案,让毕加索和家里的保姆根据印象画一张小偷的画像,最后破案了,发现毕加索画得不像,保姆画得像极了。为什么呢?红庆看了杨二能媳妇一眼,因为毕加索画的是小偷的神,保姆画的是小偷的形。听完,杨二能的脸红了,二能的爹在生产队的时候曾经偷过地瓜,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过街,现在在灵堂里,盖棺论定的时候,红庆关于小偷的话题,让来丧局行事的人都产生了联想,窃笑四起,严肃的灵堂里就有了些不严肃的意味。气急败坏的杨二能把画像撕得粉碎,什么毕加索吊加锁的,画得不像,锁什么都白搭。
  红庆从此在乌山落了一个外号,加锁。
  杨二能倒是异常热情,他把我们领到工地食堂,喊,老马,抓紧抓紧,炒一个大盘鸡,炖一个猪肉茄子。杨二能好像忘了红庆给他爹画像的不愉快,表现出一个城里男人应有的大度。
  杨二能把我安排在食堂,在老马手下干活儿,把红庆安排在夜里看料场。杨二能说,你们两个混蛋有福气,CA7k+jaDEpxQ7HS4Q4dOu8e5fNGcgAhpAA8ReNwkdok=这是两个轻省活儿,力气不多下,钱不少挣。
  刚到工地的那天晚上,红庆和我坐在堆满钢筋铁板的料堆上,那些铁家伙冷冰冰地冰着屁股。整个工地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青面獠牙,我和红庆就像被怪兽吞进肚子里的两只小小的虫子。四周静悄悄的,但静里又似乎埋藏着一些古怪的声音,空气里有一些潮湿的味道,直往人身上钻。一个大月亮挂在夜空,红庆指着月亮,说,小米,你看看月亮吧。乌山的月亮似乎总是很高,这里的月亮似乎很近,亮闪闪地挂在星空里,好像一下子能扑到我们的怀里。红庆看着月亮,月亮在他眼里发亮,说这就是桃城上空的月亮啊!红庆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说完了他埋下头,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两行泪水挂在他的脸上,月光给照得晶亮晶亮。
  看到红庆泪流满面,我的心里一紧,乌山的风俗,孩子怎么哭都行,成年人哭的时候要大声哭,光流泪不出声音被认为是不吉利。去年秋后,苍满家的五间砖瓦房被烧了个精光,火起得蹊跷,半晌午村子里谁家也没有生火,就磨坊门洞里有几个老头吸烟,失火的时候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大火燃尽,小雨突然变成暴雨,苍满家一阵阵黑水淌到大街上去,五间房子就成了一地烂砖头。有人说,仓满在清明节给他爹上坟的时候,光淌泪,没有听到他的哭声。
  食堂里的人多,老马是司务长。据说杨二能对老马有些意见,好几次想开了他,但老马有个远房妹夫在桃城银行,银行虽然管不着工地,但老马的远房妹夫总有些关系和熟人,老马请妹夫喝酒,故意让杨二能作陪。远房妹夫喝高了,拍着胸脯说自己能跟许老头子说上话。许老头子是天发集团的总舵主,这个许老头子很神秘,轻易不露面,总是在幕后指挥,杨二能是很多分公司下面的更多子公司里的一个经理,干了十多年,不要说许老头子的面,就是许老头子的声音也没有听过。杨二能不知道老马远房妹夫的水深水浅,多少忌惮着。但他总说要开了老马,老马也有些害怕,处处架着小心。我一来,老马想得复杂了,以为我是杨二能派来的卧底,就对我很客气,也很防备。吃饭的时候,司务长是小炒,菜虽然一般,也就是油多点、肉多点的事,老马就隔三岔五把我叫过去陪吃,显得很有面子。食堂里的人都说,行啊小米,来了就混上吃小灶了。但是,老马出去采购从来不让我陪同,来了送货的,也都是避着我,不是支使我去买东西,就是让我给杨二能送水。
  
  老马应该算个好脾气,但是他喜欢虚张声势地训人,还不愿意干了?不愿意干走人,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咋咋呼呼,气势汹汹,就是不知道他在说谁,食堂里的人听了都笑。
  我见过老马的女人,竟然是个城里的女人,染着黄头发,两个眼圈乌黑,胸很大,大得有些夸张,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衣服抖动得不像个样子。只要老马的女人一到工地上来,就是跟老马要钱来了,老马就会非常客气地把她让进办公室,门关得严严的,好一会儿门开了,女人面无表情,目中无人地在食堂里乱逛,老马倒是眉开眼笑,欢欣鼓舞的样子。
  食堂里的人挤眉弄眼,弄得一派暧昧气氛,老马就大声安排,晚上改善伙食,加一个炖猪蹄。男切菜小张说,女人老吃猪蹄,胸部就会越来越大。女切菜小张就放下手里的菜刀,捂住瘦小的胸,激动地说,流氓!
  食堂的人喜欢老马女人来,一来可以欣赏一下神情严肃、胸部夸张的老马女人;二来可以打一下牙祭。男切菜小张总结说,老马女人一来,我们的精神和物质生活都会得到满足。
  男切菜张的老家是比乌山更远的盘山,天发集团在那里投资几十个亿建设了化工厂,村子里的地全被天发征去,所有的劳力也都被招进了工厂,男切菜张的哥哥是村主任,他觉得天发在桃城的公司比盘山的工厂要有发展前途,男切菜张就被安排在了杨二能这个公司。
  男切菜张来到桃城,喜欢上了买彩票和看城里的女人,他几乎把所有的工资都用来买彩票,除去工作、研究彩票和睡眠的时间,他就兴高采烈地到大街上去看城里的女人。男切菜张买彩票,最大的一次是中了五十元的奖,因为专心致志地看城里女人,被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分别撞过一次。
  在一次切菜的间隙,男切菜小张郑重其事地问我,小米,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会知道,把洋葱倒在案板上,我摇摇头。
  男切菜张充满憧憬地说,我的理想就是彩票中100万大奖,然后娶个城里的女人过日子。
  女切菜张在有节奏的剁菜声中撇了撇嘴,说,先切菜吧你。
  男切菜张大声说,你们知道整个工地上我最佩服谁吗?老马,是老马。这家伙,成功地娶了一个城里女人,老马虽然是个农村人,但是娶了城里女人,就成了半个城里人了,最关键的是,娶了城里女人,福荫后代,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全部成了纯正的城里人。我自愿来食堂,就是想以老马为榜样,近距离地学习他的经验。
  洋葱把我的眼泪给辣了出来,想起乌山的风俗,我抓紧哭了两声。男切菜张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操,小米,有那么夸张吗?
   大食堂单独隔开了一块儿,里面干净卫生,是工地的技术员、材料员、监工、小车司机、会计吃饭的小餐厅。那次红庆走进小餐厅吃饭是女切菜张最早发现的,一面玻璃墙似乎隔出了另一个世界,工地的管理人员们穿着干净的工装,质地精良的安全帽放在餐桌上,每人一个餐盘,五颜六色的菜饭码在上面,他们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红庆显眼地坐在小餐厅中央的一张餐桌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开始的时候,他努力地寻找机会,试图和人搭讪,往往他的笑脸只打开那么三分之一,就及时地收敛住,没有人理睬他。那是一顿漫长的午餐,红庆等到小餐厅里的人都退去,才慢慢地走了出来。他从小餐厅走到大食堂,大食堂开始变得鸦雀无声,红庆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了他身体里骨节发出了一阵咔吧声。
  红庆每天白天睡觉,夜里去看工地,工地大,夜里值班也有分工。红庆和老陈一起看钢筋铁板,老陈四十多岁,整天耷拉着脸,没有见他露出过笑容。在我们乌山,管这种表情叫做吊丧不哭,除了没有哭的声音,整个就是吊丧的神情。老陈这个人的脾气比他看守的钢筋铁板还生硬,值班一晚上也不和红庆说话。老陈喜欢自言自语,红庆挨近他听过几次,都是恶狠狠地骂,骂钢筋,骂铁板,骂钢丝,骂得莫名其妙。有一次有根钢钎把老陈绊了一跤,老陈气急败坏地把钢钎摔来摔去,嘴里骂骂咧咧,像个孩子一样,跟这根钢钎治了半夜的气,直到自己筋疲力尽。红庆看老陈凶狠的样子,没有敢劝他。
  老陈值班的时候骂人,不大搭理红庆,红庆就自己到一边去看夜空里的月亮,但是月亮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有时候没有,有时候只能看到一会儿。没有月亮的时候,红庆觉得很没有意思。
  红庆似乎有点怵老陈,红庆对我说,我看老陈有点问题。
  我说,弱智?还是嘲巴?红庆认真想了想,说,都不是。
  白天的时候,红庆也不是完全睡觉,他不睡觉,就在宿舍里画画。他躲在宿舍的一个角落,支起画架,神秘地涂涂抹抹。他有事出去的时候,就会用布把画盖住,红庆严肃地对宿舍的人说,谁也不许揭开,揭开了我跟你们拼命。
  老陈耷拉着脸说,你画可是画,把窗子都打开去,这些颜料什么味儿啊,呛人。
  其实没有人对他的画感兴趣,画画对工地上的人来说,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一次打饭,老陈来得晚,他突然向前凑了凑,一股子烟味劈开饭菜的香味刺了过来,老陈向左右看看,左右无人,老陈故作神秘地说,你们这个老乡红庆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我想起来这是老陈第一次跟我说话。老陈的空饭盒并不急于递过来,他说,这个红庆,晚上值班,白天到城里去找人,他说他的亲生父亲是当年在乌山插队的知青。
  从三年级到五年级那段时间,红庆不断地写信,差不多每个星期他都会写上一封,用牛皮纸糊成的信封上是他核桃般大小的字,每一封信的目的地都是桃城。因为一直收不到回信,红庆怀疑邮电所那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邮递员把他的信给弄丢了,他偷出了家里的一袋子干枣贿赂邮递员。后来,他果然收到了来自桃城的一封信,乌山小学校的许多学生都见证了他看信的那个时刻。那封信很长时间没有被拆开,只是不断地在他的两只手上翻来覆去地传递,仿佛那是一块烧红了的铁块,红庆本来通红的脸庞开始变得白白的,最后,人们看到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去看信,顷刻,一声尖叫响起,红庆像狗一样从大树后面蹿出,那个下午,乌山小学校的学生看到,那条白色的身影像箭一样向他的家飞去。
  工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红庆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红庆在大食堂吃饭,小餐厅的人开始对着他指指点点,玻璃墙把他们不以为然的情绪透明地传递过来,大食堂里的红庆,精神专注地吃饭,他的身影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身影里出奇地安静。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红庆亲口告诉了我寻找许庄周的事情。漆黑的夜色里,红庆的声音有一种分辨不清的异样,他回忆起当年收到的那封来自桃城的信和自己的失声尖叫,他说,那一封信是一个秘密,这么多年,即使对父亲蓝成他也一直守口如瓶。然后,红庆陷入了沉默,他的沉默让漆黑的夜色加重了浓度,最后,红庆说出了那些足够在黑夜里擦出了火星的话,那封信是许庄周回的,他承认,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事后,我回忆起那个漆黑的夜晚,总是有电闪雷鸣的效果。当晚,走回工地的路上,纷杂的闪回伴随我走了一路。当我们走回工地这个怪兽的肚子里,红庆,这个藏了秘密的人,在工地高空射下黄洋洋的灯光下,他瘦弱的身材让我感到了说不出来的陌生。
  红庆告诉我,他打算把桃城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区,自己一点一点去找。
  那得需要多长时间,就是乌山挨家挨户走一遍,也得半年吧?我问红庆。
  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许庄周,红庆说,红庆抬头看了看塔吊上的灯,那飘忽的灯光像濛濛细雨一样洒落在我们身边的地下。
  每个夜晚,工地上都在传递着红庆寻父的最新消息。每个工棚里,昏黄的灯光,油汗臭屁过剩的荷尔蒙的气息夹在一起,红庆寻父的消息在这样的各个工棚窜来窜去。
  
  进程很慢,红庆根本不能进入到小区里,他只有在各个小区的门口守株待兔,看着小区进出的人仔细端详,这个办法很笨,红庆见到的永远是一小部分人。
  红庆开始把工资买成烟和瓜子饮料什么的,去笼络小区的保安。红庆告诉他们,自己在工地值夜班,严格说起来跟保安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经过艰苦的游说,红庆如愿以偿进入到小区里。
  事情没有红庆想象的那么简单,能进入小区并不等于进入到每个住户的家里。红庆按人家的门铃,人家就会在对讲器里问他是干什么的,找谁?红庆根本回答不上来,人家当然拒绝他进门。
  有一次,红庆幸运地走进了一个老太太的家里,陪着老太太拉了半天家常,老太太对他嘘寒问暖,仔细打听红庆的情况,红庆感觉那个老太太就像他奶奶一样亲切,差点把红庆的眼泪勾了出来。
  当心潮起伏、眼睛通红的红庆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保安郑重其事地把他请进值班室,刚刚送给保安的一盒烟和一包瓜子一瓶饮料整齐地摆在红庆面前,神情严肃的保安告诉红庆,老太太向物业投诉了,责问保安是怎么回事,把一个工地上打工的轻而易举地放进了小区。这样小区的安全怎么保证?保安拍着一脸迷茫的红庆的肩膀说,兄弟,祝你好运!但是,请你不要到这个小区里来了,再来,我就会失业的。
  
  在工棚里传递红庆的沮丧时,我果然在工地的料堆边找到了他,他毫不意外地对着月亮出神。我走到他身边,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小米,你说实话,我是不是不像个乌山的人?红庆问。
  乌山的人都说你不像个乌山的人,你不知道吗?我说。
  是吗?我不像乌山的人!红庆按住我的肩,很激动。
  第二天,红庆就挨了打。
  杨二能接到电话,开着车拉着我火速赶往小区。红庆像个木桩一样站在那里,裤子裂开一个口子,一只破烂的鞋子丢在一边,红庆的鼻子被人打破了,他的手不时去鼻子上抹一把,几滴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答到地上。两个警察在训斥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汉子两眼发直,口里白沫乱喷,他一会儿给警察作揖,一会儿对着警察指指点点,一看就是喝醉了。原来是醉汉发现了形迹可疑的红庆,上去盘问,红庆心虚,想跑,被醉汉认为是小偷,上去就给踹了一脚,红庆摔在地上,把鼻子磕破了。
  杨二能上去就给了红庆一脚,妈拉个×的,怎么不把你磕死,不在工地好好休息,瞎转悠啥?
  警察不高兴了,把杨二能好一顿训。
  杨二能点头诺诺,把我们带上车。挨了警察一顿训,杨二能有些窝火,黑着脸,一路上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红庆洗干净了脸,坐在床沿发呆。
  我把宿舍的门关上,对红庆说,红庆,你不找那个许庄周不行吗?我们呆在工地多好,找到许庄周能怎么样?
  红庆说,小米,我真的不像乌山的人吗?
  我说,怎么啦,像不像乌山人怎么啦?
  红庆说,不是乌山人,我就是桃城人,我是城市血统。
  红庆说,小米,我没有告诉来桃城之前的那个梦。在那个梦里,许庄周对我说,孩子,你长大了,来桃城吧,我在桃城等你。
  红庆说,我娘死的时候,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手却向南方指着,南方就是桃城啊。
  红庆握着我的手,两个眼睛亮亮的,我忽然看见,红庆的眼睛里有半个通红的月亮。
  老马的女人最近来得勤,老马送出门来的时候,有时候喜笑颜开,有时候愁眉苦脸,食堂的改善生活也就没有了规律,有时间加一个炖猪蹄,有时候什么也不加。
  男切菜张盯着女切菜张案板一样的胸脯,神秘兮兮地说,吃猪蹄必须有规律才行,不能断断续续吃吃停停,不然,饥一顿饱一顿,容易长偏,一边大一边小。女切菜张正在剁白菜,她把菜刀舞动生风,白菜四溅,她说,你再贫,我把你的嘴撕下来剁肉馅。
  男切菜张身子往后故意趔趄了几下,冲着我挤挤眼睛说,老马也是自找的,弄两套班子,农村老家一套,城里一套,活该!
  工地的人都发现红庆并没有受挨打的影响,依旧白天出去。而且红庆回来的时候,显得有些轻松,很多时候,他都是哼着小曲回来。
  果然,工棚里关于红庆的事情有了更新。红庆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可以轻松地进入小区住户的家里了。原来红庆发现了很多送水工,扛着一桶水,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往各家各户。于是,他又开始用烟和瓜子笼络送水工,以得到进入住户的机会。送水工乐得如此,他们看着红庆一趟趟地扛着水桶上楼,红庆满头大汗却无怨无悔,干得欢天喜地,送水工都以为遇到了一个弱智者。
  红庆每天回来都会有新的消息更替。这一天跑了多少家,这些家里有什么人,都是什么职业,家里的摆设是怎么样,他都分别给他们说了什么话,说话的时候人家是什么样表情。红庆说这些的时候,很兴奋,不像是免费给人家送了一次水,倒像是走了一趟很近的亲戚,受到了贵客一样的接待。
  有时候隔几天还会补充情况,前几天去的谁家,还有一个儿子在什么地方上班,这次回家看到了,这个儿子穿着什么衣服,说话的口气很严厉,一看就是个不小的官。上次去的那家,娶儿媳妇了,儿媳妇怎么有礼貌,见人喜欢笑,牙怎么白。谁谁的家里多了一口人,原来是住院来着,现在出院了。红庆不是乌山的那个红庆了,他开始喋喋不休,像一个碎嘴子,如果告诉乌山的人,他们肯定不相信。
  红庆说,我这样找下去,不愁找不到许庄周。
  红庆说,如果不是找许庄周,整天夜里和老陈那样值班,能把我憋死。
  老马突然神神秘秘地请红庆喝了一顿酒。红庆事后跟我分析,红庆认为老马之所以看中了自己,是因为红庆有城里人的气质,不像工地上其他那些来自农村的人看起来那么。老马偷偷摸摸地把红庆叫到了城里的一家小酒馆,昏暗的灯光下面,老马眼睛通红,嘴角抽动,老马背后墙上高大的身影耸立,显得有些杀气腾腾。
  老马说,整个工地,我看出来,你红庆不是个一般的人。
  老马说,我遇着难事儿了,请弟兄帮我一回忙,去教训一个人。
  老马说,也不难,你站脚助威就行。
  红庆当时有点蒙,不明白老马弄这阵势的原因。老马也不解释,连着和红庆干了三杯酒。然后,老马站起来,手掌按着桌子,把家里的事情说了。原来老马那个大胸女人最近被人给勾引了,勾引她的不是别人,就是老马的那个远房妹夫,一开始老马就知道他们好在一起打个牌,也没有太在意,城里人好消遣,没有想到打来打去,他们两个不打牌了,打到床上去了。
  老马恨恨地说,怎么也要教训他一下,不然还无法无天了。红庆跟着激动起来,啪地摔了一只啤酒瓶子,走,找他问问去!
  走出门去,老马指着腰里说,我带着家伙呢,你别怕。
  又说,堵上他们,红庆你不要说话,越不说话,他心越慌,我们也不真打他,就是吓唬一下,我还得看我妹妹的面子哩。
  现在想来,那注定是一场失败,那场偷袭的耻辱,让红庆回顾的时候都难以启齿。由于老马精细安排,远房妹夫和老马的女人还真是让他们堵上了。让老马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远房妹夫见了老马很镇静,似乎早就料到老马的偷袭,他不但没有心虚,还很嚣张。老马的远房妹夫坐在沙发上,两条瘦腿乱晃,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他鸭子一样的声音在屋子里刺耳地响着。
  老马冲过去指着远房妹夫,老马的手指哆嗦得不像个样子,兔子不吃窝边草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老马妹夫说,那是好兔子,问题的关键是,我从来就不是一只好兔子。
  老马妹夫虽然在银行工作,但他从小就是个城市痞子,他一张嘴,痞子的邪气就出来了。
  老马妹夫说,没有别的,我就想玩玩大胸脯的女人,我眼热这个。
  
  老马妹夫说,你不是不知道,你妹妹那胸脯,比地板都平。
  老马妹夫说,你急什么急,我不要你的,玩一阵,会完璧归赵。
  老马妹夫认真地纠正,哦,不,是完璧归马。
  老马气得浑身发抖,老马妹夫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红庆,一眼都没有。红庆说,其实,那个时候他很胆怯,一脚踏进老马妹夫家门的时候,红庆就开始害怕了,两位当事人对话的时候,红庆的眼盯着室内的吊灯,吊灯的亮光把红庆的眼睛照得难受极了,红庆也不敢换个地方看。镇定自若的老马妹夫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走到老马跟前,敲着老马腰里的家伙,当当响,他说,你媳妇在屋里床上躺着呢,怎么,想结果了我们这对儿狗男女?
  老马的身体里响起了一阵稀奇古怪的声响,他刷的一声挥起了菜刀,老马的手臂上青筋暴露,那把食堂里的菜刀像旗帜一样被他高高举在手里,老马妹夫把头一歪,伸长了细脖子,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老马,旗帜像被风刮得抖了一阵,之后,旗杆像是折了,旗帜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老马的身体一寸一寸地疲软下去,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马的大胸女人旋风一般冲出门来,她的胸脯乱颤,指着老马怒吼,马成祥,要哭你出去哭,别在这里丢人!
  
  红庆的进度神速,他已经走完了东部的所有小区。
  红庆说,桃城的人很乱,像老马妹夫那样的人还真不少。他送水的时候,发现了很多蛛丝马迹。有个住户的女主人出差了,男主人就领着一个小姑娘住到家里来,那个小姑娘扎着两只小辫,像个瓷娃娃,看年龄可以做那个户主的女儿,她对红庆也客气,看到红庆满头大汗,还给红庆递纸巾,还问红庆多大了,哪里人等等,听口音,小姑娘是南方人,声音软软的,让红庆想起了乌山的白棉花。两个人守着红庆都甜甜蜜蜜,他们用英语对话,红庆虽然听不懂英语,但是他能感觉出他们是在调情。红庆认为那男人肯定是个骗子,就趁着男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提醒那个小女孩要留点心,现在这个世道,坏人不少。小姑娘白了红庆一眼,嘴里嘟哝了一句英语,红庆出门的时候,听到防盗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那关门声像打雷一样激烈。事后,红庆回忆说,好多天,不分场合,那声重重的关门声都会在他耳边响起。
  一天夜里,老陈逮住了一个偷钢筋头的贼。老陈下手真狠,打得小偷鬼哭狼嚎,老陈似乎跟小偷有深仇大恨,他把小偷打趴下,拽起来,再打趴下,小偷是个大高个,一看就是威猛有力的样子,但是他被老陈的气势给彻底吓傻了,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最后老陈让他走的时候,他就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工地气喘吁吁地跑了四圈,都没有找到工地的出口。
  红庆对我说,没有见过这么凶狠的人,乌山的黑三厉害吧,老陈能比三个黑三凶狠,对这样的人,我们要躲着点。
  我说,老马真是不会找人,去威胁他远房妹夫的时候,叫上老陈多好。
  老马的女人又出现在工地食堂里,看来桃城痞子没有食言,果然完璧归马了。那女人胸依旧挺得高高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马更是没心没肺,竟然有一点失而复得的喜悦。老马不但给加了猪蹄,还给不上班的人免费送了啤酒喝,老马红光满面,像个新郎官一样端着酒杯,让来让去。
  红庆找到父亲的消息,是被大家猜测到的。正好是开工前的早会,安检员在宣布安全记录。焕然一新的红庆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刚刚洗了头,头发又湿又亮,手里提着一个大网兜,网兜里是通红通红的大苹果,步伐走得欢快异常,就像一匹正在撒欢儿的小马驹儿。议论声像苍蝇的叫声不可避免地在人群里响了起来,连安检员也被红庆吸引住了目光。这一天的劳动,所有的工友都充满了期待。果然,晚上,红庆找到城里的父亲的消息从一个工棚传递到另一个工棚。
  有人说,红庆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画家,被市长誉为本市的“市宝”。
  有人说,红庆是城里人的种子,在乌山育苗,现在该移植回桃城来了。
  男切菜张说,红庆比老马还厉害,老马是半个城里人,红庆是完整的城里人。
  红庆白天不出去找父亲去了,在工棚里画画,画月亮。
  那个时候,工地上只有我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红庆的父子重逢是秘密进行的。红庆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给我复述了见到父亲许庄周的情景。当时的红庆还沉浸在见到生父的喜悦中,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又事无巨细地对我叙述那场会面,深秋的天气有些凉,寒冷和激动让他不断地打着激灵,他的牙齿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寒光。在鼎顺花园的A座603,是的,就是鼎顺花园,许庄周因为画石头闻名天下,早已改名许大石头,在许庄周的画室里,红庆见到了曾经在梦中见过的许庄周。许庄周坐在藤椅里,就像一尊白石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他的手像鸡爪子一样,青筋毕露,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当红庆一字不漏地背诵了当年许庄周写给自己的信,许庄周才解除了戒备,他抓住红庆的手,说自己早已忘记了红庆母亲的模样,但是对于乌山他这个留下的儿子,曾经多次在梦里梦见过,此刻的父子相见让许庄周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在梦中。那真是愉快的一天,许庄周好几次流下泪水,他的哭声怪腔怪调,红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哭声类似乌山王皮戏里的媒婆。许庄周最后严肃起来,他希望红庆要自食其力,好好画画,将来成为像他一样的大画家。红庆看着天上的月亮,说,我要画一张桃城的月亮,一定比他当年的那张还要好。
  因为去街上看城里女人,被便衣误以为是小偷的男切菜张,又是惊恐又是郁闷,第一次喝多了。喝多了的男切菜张语无伦次,还是把同桌的我、红庆、老陈给惊呆了。男切菜张说天发集团把盘山给毁了,刚开始还不明显,化工厂就是有一些异味,慢慢河里的水就臭了,鱼都死光了,庄稼也长得半死不活,盘山得怪病的也开始多了起来,好好的劳力,病的病,死的死,结婚几年的年轻妇女,不是怀不上孕,就是生下怪胎。
  男切菜张说,我哥哥也查出病来了,癌,我哥哥说,这是报应。
  男切菜张说,我哥哥不让我回盘山了,说回去也没有好,找个桃城的姑娘过日子吧。
  男切菜张说,日他娘,桃城的女人,看看都费劲,是那么好找的吗?
  男切菜张说,都说天发集团没有安好心,弄了一个大当让俺们上。
  红庆说,告他,告他狗日的天发,有说理的地方。
  男切菜张说,人家有合同,当初也是咱自愿,咱不好好合作,人家还告咱呢。
  男切菜张说,盘山的人开着三轮去上访,被一辆斯太尔给撞翻了,死了一个,伤了五个,都缺胳膊断腿,交通事故,赔了钱拉倒,都说是天发的人干的。
  男切菜张说,没有人敢上访去了,都怕。
  男切菜张说,日他娘许老头子,不敢祸害城里人,成心去祸害盘山。
  红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听男切菜张的这些话,老陈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似乎是赌上了气,一杯一杯闷着头喝了起来,很快就喝得人事不知,日他娘,我不想在这混蛋天发干了!老陈瞪着红庆,似乎不认识红庆,似乎红庆是天发的许老头子。在那天晚上,喝醉了的老陈在睡梦中哇哇大哭,把在一边画画的红庆吓得不轻。当红庆惊恐地叫醒老陈,递给他一碗开水的时候,老陈对红庆说了自己的故事。
  老陈其实不愿意到桃城来打工,他是家乡很有名气的庄稼把式。老陈是个对劳动充满热爱和迷恋的人,他和劳动的关系甚至超过年轻男女的关系,他总结自己对庄稼的经验,你一定要好好伺候她,她才能好好回报你。下雨的时候不能下地,老陈就到偏房里检阅农具,锨、锄、镐、镢、齿、榔头、耙子、犁、耧等,那些农具仿佛不是农具,好像都是他的儿子。老陈摸摸看看,拍拍打打,眉开眼笑。
  
  但是老陈那个地方,除了生产粮食,没有其它收入,人都很穷。老陈娶的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她和老陈相反,对劳动深恶痛绝,她从不下地干活。但老陈的心思都在地上,那些活儿还不够自己干的,媳妇不下地,老陈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老陈宠着自己的地和庄稼,对自己的媳妇就没有那么经心。
  村子的坏习气是城里来的修变电站的人带坏的。老陈村子的南边是玉米地,就在玉米地上,来了城里的施工队,修变电站。施工队的人都是些男人,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他们个个富得流油,经常拿着大把的票子到村子来买鸡,回去炖了吃。村里有个寡妇,去玉米地小解,被施工队的一个人撞见,施工队的人本来是偷掰几个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