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上)
2011-12-29叶永烈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5期
整整90年前——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是里程碑式的重大事件。《那年七月》,带你走进那难忘的岁月……
乔装的“新闻记者”访问李大钊
1920年4月初,北京最繁华的王府井大街不远处一幢外国公寓里,来了五位新客人。客人们一律持“苏维埃俄罗斯共和国”护照。三男两女,其中一位男子一望而知是中国人,却能操一口流利的俄语。
据云,五位客人是俄文报纸《生活报》的记者。他们都带有《生活报》记者证。此次中国之行,为的是筹办建立一家通讯社,名曰“华俄通讯社”。这家通讯社将把中国的消息译成俄文,发往俄国;同时把俄国的新闻译成中文,供给中国各报刊,以促进中俄两国的信息交流。在当时中俄两国消息相互闭塞的情况下,《生活报》的记者们筹建这样的一个通讯社,倒是确实需要的。当别的外国客人问起这五位俄国记者时,他们总是如此叙述自己来华的使命 。
最先开始“采访”的,是那位中国人——杨明斋。比起他的俄国同志来,他在北京活动要方便得多。虽然他的衣袋里放着苏俄护照,但是他一走出外国公寓,便消融在街头那黄皮肤、黑眼珠的人群之中。
对于杨明斋来说,这儿虽然是他的祖国,不过新来乍到,仍有人地生疏之感。他毕竟19岁便离乡背井“闯俄罗斯”去了,在俄国度过了19个春秋。他这次是头一回来到北京。
杨明斋首先“采访”的是号称“中国通”的波列伏依。他来到了离王府井大街不远的北京大学,跟这位在那里任教的俄语教授用俄语交谈着——虽说他们也可以用汉语交谈,但是那时北京城里懂俄语的毕竟不多,保密性更好一些。
波列伏依的中文名字叫“鲍立维”,又叫“柏烈伟”。在海参崴长大的他,常跟那儿的中国人打交道,会讲汉语,懂中文。他居然研究起中国的《诗经》来,成了一位汉学家。1918年下半年,他从海参崴来到天津,住在“特别一区”。台湾王健民先生著《中国共产党史稿》一书称他是“第三国际驻天津文化联络员”,那是不确切的。他不是俄共(布)党员,而是白俄,当然也就不可能是“第三国际驻天津文化联络员”。不过,他倾向革命,与俄共(布)的许多朋友有着友谊和联系。他来到天津之后,确实跟北京、上海、天津许多进步文化人进行联络。他既会讲俄语,又会讲汉语,成了沟通俄共(布)朋友和中国进步文化人之间的桥梁。
鲍立维对《新青年》杂志非常关注,每期必读。理所当然,他注意起李大钊和陈独秀的大名。去北京的时候,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里跟李大钊谈得非常投机。他送给李大钊一些来自莫斯科的关于马列主义的小册子,使李大钊十分高兴。布哈林著的《共产主义ABC》英文本,便是其中的一本。于是,李大钊介绍鲍立维到北京大学担任俄语教员,并编纂《俄华辞典》。
杨明斋拜访了鲍立维,说是苏俄《生活报》记者维经斯基希望报道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鲍立维伸出了左手的大拇指说:“李大钊!”又马上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说,“陈独秀!”
鲍立维向杨明斋说起了北京大学,说起了《新青年》,说起了去年发生的“五·四”运动,说起了“北李南陈”……这位货真价实的“中国通”,十分准确地勾画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简貌,使杨明斋心中有了底。因为他和维经斯基“初来中国的时候,对于中国情形十分陌生,他们的使命是要联络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但不知找谁是好”。(张国焘《我的回忆》,见“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杨明斋又去拜访北京大学另一位俄籍教员阿列克塞·伊凡诺维奇·伊凡诺夫。此人也是一位“中国通”,他的中文名字叫“伊凤阁”,又叫“伊文”。他也是汉学家,精通中文,而且比鲍立维来华更早。伊凤阁所介绍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情况,大致跟鲍立维差不多,他同样提到了“北李南陈”。
《生活报》记者团的负责人是俄国人格列高里·纳乌莫维奇·维经斯基(又译为“乌金斯基”、“威经斯基”、“鬼金斯基”),他又名查尔金。后在中国曾取了一个汉名,叫吴廷康;他还取了中国式的两个笔名——魏琴、卫金。
中等身材,温文尔雅,学问渊博,维经斯基给以良好的印象。1893年4月,他出生在俄国维切布斯克州涅韦尔市,父亲是森林工厂的管理员。
1907年,十四岁的维经斯基中学毕业以后,家庭无法继续供他上学。他在维切布斯克印刷厂里当排字工人。
三年后,他到白斯托鲁克当会计。
二十岁那年,贫困潦倒的他,前往美国谋生,边学习边做工。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重要经历。来到美国之后,他的眼界一下子开阔了,阅世不深的他,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的英语也讲得流畅,这为他后来成为国际社会活动家准备了便利的条件。
1915年,二十二岁的他在美国加入了社会党。他开始介入政治。
听说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他欢欣鼓舞从美国回到俄国,在海参崴加入了俄共(布)。不久,他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参加苏维埃工作。
1918年11月,原沙俄海军上将、黑海舰队司令高尔察克叛乱,在帝国主义武装干涉者的支持下,在鄂木斯克建立了军事独裁政权——“俄国最高执政者和陆海军总司令”,与列宁分庭抗礼。高尔察克曾占领西伯利亚、乌拉尔和伏尔加河一带,维经斯基奉命参加地下工作,反对高尔察克。
1919年5月,维经斯基在海参崴被白匪逮捕,关入监狱。他被判处无期徒刑,流放到黑龙江口外的库页岛做苦役。他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维经斯基显示了他的组织才能。他暗中联合了岛上被流放的政治犯,成功地进行了暴动,战胜了白匪,获得了自由。
1920年1月,维经斯基回到了海参崴,参加了俄共(布)东方民族部的工作。
不久,当俄共(布)远东局海参崴分局考虑派一个代表团去中国,物色人选时,选中了维经斯基。二十七岁的维经斯基被选中,是因为他具备了这样一些条件:经历过严峻的生死考验,表明他对革命赤胆忠心;他具有地下工作的经验;流利的英语,使他便于在国外开展工作。
维经斯基决定访问“北李南陈”。陈独秀已经出走上海,他就请鲍立维、伊凤阁介绍,前往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室访问李大钊。
这是俄共(布)使者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领袖人物李大钊的第一次正式接触。31岁的李大钊比维经斯基大4岁。
当时在场的李大钊的23岁的学生罗章龙,如今这样回忆往事:
“李大钊是北大教授兼图书馆馆长,他在当时写下了不少水平很高、语言精彩的文章。《新青年》上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数他的最多,他公开赞扬十月革命,是我国最早宣扬共产主义的代表人物。因此,他在那时,就享有很高的名望。维经斯基到北大会见李大钊是很自然的事。”
“维经斯基访问李大钊也不是盲目而来,而是事先做了些准备工作。首先维经斯基了解到李大钊先生是赞成十月革命的。他同李大钊见面谈了一席话之后,便要求见见参加过‘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的一些同学。这样大钊先生就找了几个同学和维经斯基见面。人数不多,其中有我和张国焘、李梅羹、刘仁静等。这些人后来都成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
“我们同维经斯基见面的谈话会,是在图书馆举行的。会上,他首先介绍了十月革命。他还带来一些书刊,如《国际》、《震撼世界10日记》(引者注:即美国记者约翰·里德的长篇报告文学)等。后者是美国记者介绍十月革命的英文书。他为了便利不懂俄文的人也能看,所带的书,除俄文版外,还有英文、德文版本。维经斯基在会上还详细了介绍了苏俄的各项政策、法令,如土地法令,工业、矿山、银行等收归国有的政策,工厂实行工人监督与管理,苏俄国民经济最高委员会管理全国经济工作的制度,列宁提出的电气化的宏伟规划等。他还讲到苏俄在十月革命胜利后,面临种种困难,为了解决困难,不得不临时实行军事共产主义、余粮征集制等等。这次谈话内容相当广泛。当时我们很想了解十月革命,了解革命后的俄国,他谈的这些情况,使我们耳目一新,大家非常感兴趣。这就是我们对苏维埃制度从政治、经济、军事到文化都有了一个比较清楚的认识,看到了一个新型的社会主义社会的轮廓。”
“维经斯基这个人工作很细致。他来了之后,除了开座谈会,介绍苏俄情况,了解中国情况之外,还找人个别谈话。通过个别谈话,可以了解座谈会上不易得到的情况。他是一个有知识,有工作经验的人,对大家提出的问题,回答得恰如其分。他的英文、德文很好,能用英语直接与同学谈话。他对中国的历史,中国的问题颇有研究。关于五·四运动,他问得很详细;对帝国主义和中国军阀相互勾结的情况看得也清楚;对五·四运动、辛亥革命以前我国的历史也很熟。他同李大钊先生谈得很融洽,对李大钊先生评价很高。他在座谈会上曾暗示说,你们在座的同学参加了五·四运动,又在研究马克思学说,你们都是当前中国革命需要的人才。他勉励在座的人,要好好学习,要了解苏俄十月革命,正因为如此,中国应有一个像俄国共产党那样的组织。我们认为他谈的这些话,很符合我们的心愿。我个人体会,通过他的谈话,使我们对十月革命,对苏维埃制度,对世界革命都有信心了……”
维经斯基对李大钊所讲的最后一句话“中国应有一个像俄国共产党那样的组织”,是最为重要的话,使李大钊不禁记起一个多月前坐在那辆奔往天津的骡车上,他和陈独秀关于建立中国共产党的那次悄声长谈。维经斯基的见解,与“北李南陈”的心愿不谋而合!
“维经斯基先生,你要了解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不可不去上海访问陈独秀先生。他是《新青年》杂志创始人、主编。”李大钊说道。
“李先生,我也早已听说陈独秀先生的大名,不知您能否代为介绍?”维经斯基赶紧说道。
“行,行。我写一封亲笔信给他,你带在身边。他看了信,就会愿意接受你的采访。”由于维经斯基一直是以记者的身份跟李大钊接触,所以李大钊这么说道。
李大钊拿起毛笔,当即挥就一封信,交给了维经斯基。
李大钊的这封信如今已无从寻觅。据当时的李大钊的学生张国焘后来回忆:“李大钊先生介绍维经斯基、杨明斋去会晤陈独秀先生,似乎并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使命。因为李大钊先生和维经斯基后来都没有说过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初步的商谈。大概李真的以为维经斯基是一位新闻记者。维氏与陈独秀先生在初步接触时,尚隐藏着他的真实身份。似乎也可以推知李当时的介绍信只是泛泛的。”张国焘也未亲眼见过那封介绍信,只是“推知”而已。他的回忆,仅供参考罢了。
带着“考察在上海建立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可能性”这一重要而秘密的使命,维经斯基决定前往上海。他的妻子库兹涅佐娃、翻译杨明斋以及那位从海参崴赶来的萨赫扬诺娃,与他同行,共赴上海。
马马耶夫夫妇仍留住在北京王府井附近,继续跟李大钊保持联系。
那位来自哈尔滨的斯托扬诺维奇也去上海。1920年秋经北京的黄凌霜介绍,前往广州,住在东山,以“远东共和国电讯社记者”的身份发表了许多关于中国革命的报道。
就在维经斯基一行离开北京不久,俄共(布)远东局海参崴分局的另一领导人维廉斯基·西比利亚可夫抵达北京。他和斯托扬诺维奇一样,也以“远东共和国”的名义在中国活动。“远东共和国”是在1920年4月6日宣告成立的,所辖区域包括苏俄整个远东地区,首都设在赤塔。它在形式上是资产阶级共和国,实际上是由俄共(布)领导。列宁建立远东共和国,为的是在远东建立一个缓冲国,便于同协约国打交道。1922年冬,当红军把日军全部赶出远东之后,远东共和国并入了苏俄。维廉斯基是以“远东共和国优林外交使团秘书”的身份在北京进行活动。
维廉斯基曾召集北京的俄共(布)党员,开了一次秘密会议。维廉斯基在会上很明确地指出:
“在中国建立共产党已经具备客观条件。”(《党史研究资料》1981年第六、七期。又见杨云若、杨奎松著《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
此后,维廉斯基在中国工作多年,出任苏俄驻北京的帕依克斯使团顾问。
俄共(布)及共产国际从不同途径派出各种身份的人物来华活动,表明了他们对于建立中国共产党的无比关切。
渔阳里石库门房子中的密谈
“清明时节雨纷纷”。4月的上海,毛毛细雨不住地飘飘洒洒。
4月下旬,浑身水湿的一列客车驶入上海站。不论是维经斯基夫妇,还是萨赫扬诺娃和杨明斋,都不习惯于上海潮泞的雨天。他们登上黄包车,把车前的油布挡得严严实实的。与他们同来的朝鲜人安氏,也雇了一辆黄包车。
打头的一辆黄包车里,坐着杨明斋。对于他来说,上海比北京更为陌生。他平生头一回来到这中国第一大城市,那“阿拉、阿拉”的上海话,简直叫他难以听懂。不过,比较起同行的三位俄国人和一位朝鲜人来说,他毕竟该负起“向导”之责。
他在北京时,便听说上海大东旅社的大名,所以下了火车,用他那一口山东话吩咐黄包车夫拉往大东旅社。黄包车夫一听大东旅社,就知道该往什么方向拉。后头的几辆黄包车,也就跟着在雨中鱼贯而行。坐在这种人拉人的车上,杨明斋心中真不是个滋味儿,然而他却必须装出一副“高等华人”的派头。
黄包车驶入繁华的南京路,在高悬“统销环球百货”六个大字的永安公司附近拐弯,便歇了下来。杨明斋撩起车前的油布一看,迎面就是“大东旅社”的招牌。
永安公司是上海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之一,大东旅社是永安公司附设的旅馆,就在永安百货商场的楼上。永安公司是在1918年9月5月开业,翌日则是大东旅社剪彩大典。在当年的上海滩上,大东旅社名列一流旅馆之中。
杨明斋一行下车之后,便见到大门两侧挂着金字对联:“天下之大,居亚之东”。那“大东”之名,便是从这副对联中各取末一个字组成的。
进门之后,穿着白上衣、黑长裤的茶房便领着他们上了电梯。
五楼,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客房。
客房里相当考究,打蜡地板、皮沙发、大铜床,既挂着蚊帐,又装着水汀。刚刚在沙发上坐定,茶房便送来滚烫的冒着蒸汽的毛巾,给客人们擦脸。
杨明斋安顿好俄国人、朝鲜人住下,便下了楼。在南京路如潮般的人群中,杨明斋打听着四马路在哪里。哦,原来跟南京路平行的、相隔不过数百公尺的马路,便是四马路。顺利地找到了亚东图书馆,从汪孟邹那里知道了陈独秀的地址,杨明斋便赶往环龙路渔阳里。
陈独秀平生头一回见到这位陌生的山东人,起初有点不悦,因为他那儿来来去去的都是熟人,怎么会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知道他的住处?
当杨明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一看信封上李大钊那熟悉的笔迹,陈独秀马上变得热情起来,连声说:“请,请进!”
陈独秀关切地问起李大钊的近况,问起北京大学的近况。看罢信,知道李大钊介绍苏俄《生活报》记者吴廷康先生前来访问,陈独秀马上答应了。
“我去看望吴先生。”陈独秀说。
“不,不,在旅馆里谈话不方便。我陪他到你这儿来。”杨明斋说道。
依然春雨潇潇。两辆黄包车从喧闹的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拐进了安静的环龙路,停在渔阳里弄口。杨明斋撑开雨伞,维经斯基穿着雨衣,压低了雨帽,消失在弄堂里。
两位客人出现在渔阳里二号的客堂间,陈独秀关紧了大门。
“久仰!久仰!”虽然维经斯基来华之后才听说陈独秀的名字,不过,他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陈独秀的大名差不多每天都闯进他的耳朵。他已经非常清楚陈独秀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地位。正因为这样,他从北京专程赶往上海,“采访”这位“南陈”。说不上“久”,但“仰”却是确确实实的。
初次的会晤,只在三人中进行。维经斯基讲俄语,陈独秀讲汉语,杨明斋当翻译。双方的谈话,大都是彼此介绍各自国家的情况,维经斯基向陈独秀介绍10月革命后的苏俄,陈独秀则介绍五四运动后的中国。
第一次谈话在客客气气中开始,客客气气中结束。维经斯基和陈独秀的第一次会面,似乎双方都在观察着对方。也许,维经斯基对陈独秀的揣摩更多一些。
雨渐渐住了。天气日益转暖。在杨明斋的陪同下,维经斯基一回又一回光临渔阳里。他和陈独秀的谈话,从客堂间转到楼上,声音慢慢压低。
当陈独秀知道了这位“记者”的真实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密切。他们开始讨论在中国建立共产党这一问题……
维经斯基搬出了大东旅社,因为那个地方离环龙路远了一些,况且长期住在那里也不方便。
维经斯基和他的代表团迁往法租界霞飞路716号住了下来(这一地址几乎无人知晓或注意,但1933年3月出版的《陈独秀评论》一书中仿鲁的《清算陈独秀》一文,却偶然透露了这一鲜为人知的住处,并说三十年代已成了“道路协会”会址)。为了便于对外联系,他们在英租界爱华德路挂出了俄国《生活报》记者站的牌子。维经斯基在上海“安营扎寨”,开始认真执行他在海参崴接受的使命。
在杨明斋的帮助下,维经斯基以《生活报》记者身份公开在上海活动。他“采访”了很多人。据档案记载,他会见过上海学生联合会的正、副评议长狄侃和程天放,会见过东吴大学学生代表何世桢……
大约是白居易的诗句“渔阳鼙鼓动地来”太动听的缘故,上海除了环龙路有个渔阳里,在霞飞路还有个新渔阳里(今淮海中路567弄)。新渔阳里与渔阳里只有一箭之距。维经斯基常常往新渔阳里六号跑……
陈望道“做了一件大好事”
就在酝酿、筹备建立中国共产党的那些日子里,一本薄薄的小书的出版,如同下了一场及时雨。
这本书比如今的小三十二开本还要小。封面上印着一位络腮胡子的人物的半身水红色人坐像(再版本改用蓝色),一望而知是马克思。在马克思坐像上端,赫然印着五个大字:
《共党产宣言》
这初版本在1920年4月出版时,印颠倒了书名。连书名印颠倒了,都没有发觉,这表明当时人们对于共产党极度陌生,从未听说。这一印错书名的书,迄今只存两本,被确定为《共产党宣言》中译本的最早版本。这一版本现存于浙江温州图书馆。这一珍本上盖着“荫良藏印”。荫良,即戴树棠的字。戴树棠在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①。
《共产党宣言》中译本的初版本的另一本,1975年还曾在山东广饶县刘集村发现,书名同样错印为《共党产宣言》。这个村子在1925年便建立了中国共产党支部。书上盖着“葆苣”印章,表明是山东早期中共党员张筱田(又名张葆苣)的。这一珍本现藏于山东广饶县博物馆②。
在1920年8月再版时,错印的书名得以纠正,印为《共产党宣言》。
现存于北京图书馆的《共产党宣言》珍本,是这一再版本,但是封面损坏。上海图书馆保存着完整的《共产党宣言》再版本。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保存着1920年9月所印的《共产党宣言》中译本再版本。
在《共产党宣言》中译本的封面上还印着:“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马客思、安格斯合著,陈望道译”。这“安格斯”,亦即恩格斯。中译本全文共56页。
《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的名著,他们在1847年12月至1848年1月为共产主义者同盟起草的纲领。纵观马克思、恩格斯众多的著作,这篇短小精悍的《共产党宣言》概括了其中的精华。可以说,欲知马克思主义为何物,共产党是什么样的政党,第一本入门之书,第一把开锁之钥匙,便是《共产党宣言》。尤其是此文写得气势磅礴,文字精炼,富有文采,又富有鼓动性,可谓共产主义第一书。世上能够读懂读通煌煌巨著《资本论》者,必定要具备相当的文化水平和理解能力,而《共产党宣言》却是每一个工人都能读懂、能够理解的。
《共产党宣言》最初是用德文出版的。1850年出版了英译本。接着,出版了俄文版(1863年)、丹麦文版(1885年)、法文版(1886年)、西班牙文版(1886年)、波兰文版(1892年)、意大利文版(1893年)……《共产党宣言》风行欧洲,倒是应了它的开头的第一句话:“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幽灵”东行,开始在中国“徘徊”。
1905年,朱执信在《民报》第二号上,介绍了《共产党宣言》的要点。
1908年,在东京出版的《天义报》,译载了《共产党宣言》第一章以及恩格斯1888年为英文版《共产党宣言》所写的序言。
此后,《共产党宣言》曾一次次被节译,刊载于中国报刊。
1919年,年仅十九岁的张闻天在8月出版的《南京学生联合会日刊》上,发表《社会问题》一文,文末节录了《共产党宣言》第二章的十条纲领。
然而,《共产党宣言》在中国一直没有全译本。要成立共产党,要了解共产主义,怎可不读《共产党宣言》呢?
第一个筹划把《共产党宣言》译成中文的是戴季陶。他在日本时,便买过一本日文版《共产党宣言》,深知这本书的分量。他曾想翻译此书,无奈细细看了一下,便放下了。因为此书的翻译难度相当高,译者不仅要谙熟马克思主义理论,而且要有相当高的中文文学修养。
开头第一句话,要想妥切地译成中文,就不那么容易。
戴季陶主编《星期评论》,打算在《星期评论》上连载《共产党宣言》。他着手物色合适的译者。
邵力子得知此事,向戴季陶举荐一人:杭州的陈望道!
陈望道乃邵力子密友,常为《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撰稿。邵力子深知此人功底不凡,当能胜任翻译《共产党宣言》。
陈望道此人,瘦削,那颧骨显得更为突出,脸色黝黑,如同农夫。不过,他在书生群中颇为不凡,从小跟人学过武当拳,轻轻一跃,便可跳过一两张八仙桌。
他原名陈参一,浙江义乌人。中学毕业后,曾到上海进修过英语,准备去欧美留学。后来未能去欧美,却去了日本。兴趣广泛的他,在日本主攻法律,兼学经济、物理、数学、哲学、文学。1919年5月,他结束在日本的四年半的留学生活来到杭州。应校长经亨颐之聘,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当语文教师。
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是浙江颇有声望的学校。校长经亨颐曾留学日本,浙江名流,后来曾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其女经普椿为廖承志夫人。经亨颐广纳新文化人物入校为师,先后前来任教的有沈钧儒、沈尹默、夏丐尊、俞平伯、叶圣陶、朱自清、马叙伦、李叔同、刘大白、张宗祥等。
陈望道进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之后,与夏丐尊、刘大白、李次九四位语文教师锐意革新,倡导新文学、白话文,人称“四大金刚”。1919年底,发生“一师风潮”,浙江当局要撤换经亨颐,查办“四大金刚”。邵力子在《民国日报》上发表评论,声援一师师生。各地学生也纷纷通电声援。浙江当局不得不收回撤换、查办之命令。
不过,经此风潮,陈望道还是离开了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在这时,戴季陶约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给了他日文版《共产党宣言》,还给了他英文版《共产党宣言》作为对照之用(据陈望道的学生陈光磊在1990年3月8日告诉笔者,《共产党宣言》生前与他谈及,周恩来在五十年代问及《共产党宣言》最初依据什么版本译的,陈望道说主要据英译本译。)(据云,英文版《共产党宣言》是陈独秀通过李大钊从北京大学图书馆里借出来的)。
1920年2月下旬,陈望道回到老家——浙江义乌县城西分水塘村过春节,便着手翻译《共产党宣言》(《陈望道文集》第三卷,《五四运动和文化运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这个小村跟冯雪峰的故里神坛、吴晗的故里苦竹塘,构成一个三角形。
陈望道避开来来往往的亲友,躲进老家的柴屋里。这间屋子半间堆着柴火,墙壁积灰一寸多厚,墙角布满蜘蛛网。他找来两条长板凳,横放上一块铺板,就算书桌。在泥地上铺几捆稻草,算是凳子。入夜,点上一盏昏黄的油灯。
他不时翻阅着《日汉辞典》、《英汉辞典》,字斟句酌着。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又是一本很难译的书。头一句话,便使他绞尽脑汁,这才终于译定为:“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其后,罗章龙曾试图从德文版原著《共产党宣言》译成中文,也深感“理论深邃,语言精练”。为了译第一句话,罗章龙亦“徘徊”良久。如他所言:“对于这句话研究时间很长,觉得怎样译都不甚恰当,‘幽灵’在中文是贬意词,‘徘徊’亦然。”(罗章龙,《椿园载记》,三联书店1984年版)。罗章龙反复捉摸,结果仍不得不沿用陈望道的中译文,然后加了一段注解,加以说明:“有一股思潮在欧洲大陆泛滥,反动派视这股思潮为洪水猛兽,这就是共产主义。”罗章龙思索再三,还是采用陈望道的译文,足见陈望道译文的功力和严谨。
江南的春寒,不断袭入那间窗无玻璃的柴屋。陈望道手脚麻木,就请母亲给他灌了个“汤婆子”。
烟、茶比往日费了好几倍。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宜兴紫砂茶壶里,一天要添加几回茶叶。每抽完一支烟,他总要用小茶壶倒一点茶洗一下手指头——这是他与众不同的习惯(倪海曙,《春风夏雨四十年——回忆陈望道先生》,知识出版社1982年版)。
1920年4月下旬,当陈望道译毕《共产党宣言》,正要寄往上海,忽听得邮差在家门口大喊“陈先生电报”。拆开一看,原来是《星期评论》编辑部发来的,邀请他到上海担任编辑。
二十九岁的陈望道兴冲冲提起小皮箱,离开了老家,前往上海,住进了三益里李汉俊家。斜对过是邵力子家。
陈望道把《共产党宣言》译文连同日文、英文版交给了李汉俊,请他和陈独秀校阅译文。
陈望道住进三益里,使三益里又多了一支笔。他到渔阳里见了陈独秀。正在筹备建立中国共产党的陈独秀,便邀陈望道参加在新渔阳里举行的座谈会。
当李汉俊、陈独秀校阅了《共产党宣言》,再经陈望道改定,准备由《星期评论》发表的时候,突然发生了意外:编辑部在三楼阳台上开会,“决定《星期评论》停办”!(《关于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活动的回忆——陈望道同志生前谈话记录》,《夏旦学报》,1980年第三期)。
风行全国达十几万份的《星期评论》,为什么突然停办?
1920年6月6日《星期评论》被迫停刊。在终刊号所载《〈星期评论〉刊行中止的宣言》,道出了内中的缘由:
“我们所办的《星期评论》,自去年6月8日出版以来,到现在已经满一年了。……近两个月以来,由官僚武人政客资本家等掠夺阶级组织而成的政府,对于我们《星期评论》,因为没有公然用强力来禁止的能力,于是用秘密干涉的手段,一方面截留由各处寄给本社的书报信件,一方面没收由本社寄往各处的本志,自47期以后,已寄出的被没收,未寄出的不能寄出。我们辛辛苦苦作战,印刷排字工人辛辛苦苦印成的《星期评论》,像山一样地堆在社里……”
显而易见,《星期评论》的进步倾向受到了注意,还来不及连载《共产党宣言》,就被扼杀了。
前来就任《星期评论》编辑的陈望道,尚未走马上任,就告吹了。
幸亏因陈独秀来沪,《新青年》编辑部(其实也就是他一个人)随之迁沪,正需要编辑。于是,陈望道成了《新青年》编辑,从三益里搬到渔阳里二号陈独秀那里住了。
《新青年》已是在全国最有影响的刊物,居各刊物之首,在国内43个省市设有94个代派处。1920年5月1日,《新青年》推出新面目的《劳动节纪念号》,版面比往常多了两倍,达四百来页。
这一期刊出李大钊的《五一运动史》,刊出苏俄第一次对华宣言全文,刊十五个团体、八家报刊热烈赞颂这一宣言的文章——这一宣言是历史性的文件,全称为《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南北政府的宣言》,以苏俄副外交人民委员加拉罕署名,早在1919年7月25日便已发出,郑重宣布苏维埃政府废弃沙皇政府在中国的一切特权和不平等条约。由于中国军阀政府的阻挠,这一宣言迟迟未能在中国报刊发表。《新青年》以不寻常的姿态,对这一宣言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这一不寻常的姿态,表明陈独秀明显地倒向苏俄。诚如蔡和森所言,《新青年》最初曾是“美国思想宣传机关”,后来则既“宣传社会主义”,也宣传过美国“杜威派的实验主义”,而从“劳动节纪念号”开始,“完全把美国思想赶跑了”,“由美国思想变为俄国思想”。
陈独秀除了编《新青年》外,想方设法把《共产党宣言》付印。随着《星期评论》的停刊,局面已显得紧张,公开出版《共产党宣言》会遭到麻烦。
陈独秀跟维经斯基商量此事,维经斯基拿出了一笔钱作为经费。于是,在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成裕里十二号,租了一间房子,建立了一个小型的印刷所——“又新印刷所”。取名“又新”,意即“日日新又日新”。
“又新印刷所”承印的第一本书,便是《共产党宣言》。1920年8月初版印一千册,不胫而走;紧接着,在9月里再版,又印一千册。
为了让读者买到《共产党宣言》,沈玄庐通过邵力子,在9月30日《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上,非常巧妙地发了一则新书广告式的短文《答人问〈共产党宣言〉底发行》,署名玄庐。
此文妙不可言,故全文照录于下:
慧心,明泉,秋心,丹初,PA:
你们来信问《陈译马格斯共产党宣言》的买处,因为问的人多,没工夫一一回信,所以借本栏答复你们问的话:
一、《社会主义研究社》(引者注:《共产党宣言》是以“社会主义研究社”名义出版的),我不知道在哪里。我看的一本,是陈独秀先生给我的,独秀先生是到《新青年社》拿来的,新青年社在“法大马路大自鸣钟对面”。
二,这本书底内容,《新青年》、《国民》——北京大学出版社——《晨报》都零零碎碎译出过几章或几节的。凡研究《资本论》这个学说系统的人,不能不看《共产党宣言》,所以望道先生费了平常译书的五倍工夫,把彼全文译了出来,经陈独秀、李汉俊两先生校对。
可惜还有些错误的地方,好在初版已经快完了,再版的时候,我很希望陈望道先生亲自校勘一道!
此文以答读者问形式刊出,而读者的名字实际上是沈玄庐自拟的。他提醒读者,此书“不能不看”,又强调译者如何精心翻译,而且书要再版。到何处去买呢?文中点明了地址。可是,又故意来个“障眼法”,说此书是供那些“研究《资本论》这个学说系统的人”看的。借用曲笔,为《共产党宣言》一书来了个“免费广告”!
《共产党宣言》的发行,使那些“研究《资本论》这个学说系统的人”——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们,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诚如成仿吾在1978年为依照德文原版译出的《共产党宣言》新译本的《译后记》中所写的那样:
当时的日译本很可能是非常粗糙的,陈译本也就难免很不准确。但是它对于革命风暴前的中国革命干部和群众起了非常重要的教育作用,仅仅‘有产者’、‘无产者’、‘阶级斗争’以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样的词句,就给了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革命群众难以估计的力量。
是的,《共产党宣言》具有力透纸背、震撼人心的鼓动作用,使许多人豁然开朗,明白了许多道理:
“共产主义已经被欧洲的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
“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在当前同资产阶级对立的一切阶级中,只有无产阶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
“无产阶级,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构成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
“每一个国家的无产阶级当然首先应该打倒本国的资产阶级”;
“无产阶级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
“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
“共产党人是各国工人政党中最坚决的、始终推动运动前进的部分”;
“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七十多年前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通过一个个方块字,终于在中国响起。
这本小书,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为什么要建立共产党,共产党究竟是什么样的政党。确实,这本书的出版,为正在筹备建立中的中国共产党送来了及时雨!
陈望道立了一大功。陈望道寄赠两本《共产党宣言》中译本给周作人,其中一本请周作人转给鲁迅③。鲁迅当天就读了,并对周作人说了如下赞语:
现在大家都议论什么‘过激主义’来了,但就没有人切切实实地把这个‘主义’真正介绍到国内来。其实这倒是当前最紧要的工作。望道在杭州大闹一阵之后,这次埋头苦干,把这本书译出来,对中国做了一件大好事。
添了一员虎将——李达
1920年8月,一位身材壮实三十岁的男子,刚从日本归来,前往渔阳里二号拜访陈独秀。
这位湖南口音的来访者,原本只是看望陈独秀,却被陈独秀留住了,从此竟住在渔阳里二号,成为《新青年》杂志的新编辑。
此人便是李达,号鹤鸣——毛泽东总是喊他“鹤鸣兄”。
李达的到来,使正在筹备之中的中国共产党,添了一员虎将。
李达曾如此回忆道:
我回到上海以后,首先访问陈独秀,谈起组织社会革命党派的事,他说他和李汉俊正在准备发起组织中国共产党,就邀请我参加,做了发起人,这时的发起人一共是八人,即陈独秀、李汉俊、沈玄庐、陈望道、俞秀松、施存统(时在日本)、杨明斋、李达。每次开会时,吴廷康(即维经斯基)都来参加……(《李达自传》,《党史研究资料》1980年4月第八期)
当时的李达,正处于热恋之中。
时值暑假,李达作为留日学生总会理事从日本回到上海,参加中国学生联合总会的工作。
学联有时跟女联在工作上有些来往。女联,亦即上海中华女界联合会,会长徐宗汉乃黄兴夫人。黄兴,同盟会的元老,辛亥革命时的革命军总司令。偶然,李达在徐宗汉那里,结识了她手下做文秘工作的一位小姐,名叫王会悟。王会悟眉清目秀,知书达理,与李达相识后彼此很快就产生了爱慕之情。
李达,1890年出生于湖南零陵县一户佃农的家庭。在兄弟五人之中,唯有他得到了读书的机会。
在李达上中学的时候,有两件事给了他莫大的影响。
一件事是学校里收到一封从长沙寄来的信,拆开来一看,那信竟是用鲜血写成的!
写信者名叫徐特立(后来他成为毛泽东的老师)。他断指写血书,号召青年学生们投入反日救国运动。
这封血书震撼了李达的心灵。他敬佩那位不惜用鲜血写信的徐特立……
另一件事是同学们为了抵制日货,把日本生产的文具堆在操场上,用火烧毁。点火时,发觉火柴也是日本货!可是,点火的同学在点火之后,不得不把这盒日本火柴留下来。因为倘若把这盒火柴也烧掉的话,下一回烧日货就没有火柴了!
他意识到中国实在太落后了。抱着“实业救国”的愿望,在1913年考取湖南留日官费生,去日本学理工科。
在日本,他的心境是矛盾的,痛苦的:
我们一群留日的青年们,一方面感到耻辱,一方面滋长着反日情绪。老实说,我们是要忍耐着,在那里学习一点东西,以便将来回国搞好我们自己的国家。可是,当时国内的情势怎样呢?由于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使得辛亥革命终于流产,出现了封建军阀头子袁世凯独裁的政治局面。袁世凯被人民推翻以后,又出现了直系、奉系、皖系各派军阀互相混战的局面;
同时,南方也出现了川、滇、粤、桂各派新军阀互相争斗的局面。各派新旧军阀都勾结一个帝国主义国家因忙于欧洲战争,暂时放松了对于中国的侵略,日本帝国主义作后台,发动内战。全国人民在蔓延的战火中,受着军阀们的剥削和压迫,都感到活不下去。另一方面,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以后,英、美、法、德、俄等帝国主义趁机大举对中国进行经济的、政治的侵略。它攻占了德国所盘踞的胶州湾,占领了山东,又以最后通牒的形式向北洋军阀政府提出二十一条亡国条约,形成了日本独占中国的局面。这件事激起了留日学生们极大的义愤,我们和全国人民一道,开展了‘反日救亡’运动。我们发通电,开大会,表示抗议。可是在当时的日本,连开会的会场也很难找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租到一所会场,刚刚开会,警察又把我们驱散。这时我们沉痛地感到,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如果不寻找新的出路,中国是一定要灭亡了。可是新的出路在哪里呢?这对我们仍是茫然的。当时我们就像漫漫长夜里摸索道路的行人一样,眼前是黑暗的,内心是极端苦闷的。(李达,《沿着革命的道路前进》,《中国青年》1961年第十三、十四期合刊)
积愤终于在极度的苦闷中爆发,燃起了反抗的火焰。1918年5月,当段祺瑞政府与日本签订了反苏卖国的《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中日海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声言为了“共同防敌”,日本军队可以开入中国东北全境。消息传出,三千中国留日学生义愤填膺,责骂北洋军阀政府卖国行径。
中国留日学生组成了“留日学生救国团”决定“罢学归国”、“上京请愿”。这个救国团的领袖人物之一便是李达。
5月中旬,李达率“留日学生救国团”一百多人抵达北京。
北京大学学生们在北京大学西斋饭厅召开了欢迎大会。主持大会的便是后来成为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的许德珩。李达和许德珩都在会上发表了演说。
5月21日,留日学生救国团和北京大学等校学生一起,向段祺瑞政府示威请愿。
虽然这次请愿没有取得多大效果,不过,却使李达由“实业救国”转向了“革命救国”。
回到日本之后,李达找来许多日文版马克思主义著作,埋头钻研起来。他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读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等。
一年之后——1919年6月18日和19日,由邵力子主编的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副刊,连接刊出《什么叫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目的》两文,署名“鹤”(取自李达的号鹤鸣)。这位“鹤鸣”先生终于“鸣”起来了,“鸣”出了社会主义之声,清楚表明了他向左转。
原本埋头数理化的他,如今埋头于翻译马克思学说著作。那在《民国日报》发表的文章,只是他在翻译之余写下的心得而已。他译出数十万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唯物史观解说》、《马克思经济学说》、《社会问题总览》。
这样,李达成了中国早期为数不多的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有较深了解的人物。
也正因为这样,李达跟陈独秀才见了一次面,陈独秀马上抓住了他:“你搬过来,到我这儿住,帮我编《新青年》!”
陈望道搬过来了,李达搬过来了,渔阳里二号里住着三位“笔杆子”,同编《新青年》,同商建立中国共产党大计。
当然,随着李达迁入渔阳里二号,那位王小姐也就常常光临那里。
这时,陈独秀的夫人高君曼也带着女儿子美、儿子和年,从北京南下,住进了渔阳里二号。
陈独秀的发妻高晓岚所生长子、次子陈延年、陈乔年,原在上海震旦大学学习。就在陈独秀抵沪前夕,陈延年、陈乔年获准赴法勤工俭学,于1920年1月离沪,坐船经香港、海防、西贡、新加坡、吉布提、苏伊士运河、塞得港,到达马赛,在2月3日乘火车到达巴黎。
作家茅盾加入了“小组”
那时节,常常出入于渔阳里二号的还有一位文弱书生,名唤沈德鸿,字雁冰。后来他写小说,署笔名“茅盾”,逐渐以茅盾知名,而本名沈德鸿却鲜为人晓(尽管他在1920年使用的是原名,但为了照顾读者习惯,此处仍用茅盾。)
这位以写《林家铺子》、《子夜》、《春蚕》著名的作家,在解放后当过十五年的文化部部长,人所共知的非党人士。1981年3月7日以八十五岁高龄去世。
在茅盾病殁之后,中国共产党中央根据他生前的请求和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这“恢复”两字,表明他原本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恢复他的党籍之后,党龄从何时算起呢?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决定中写明:“从1921年算起”!
茅盾,跟那位进出渔阳里二号的王小姐,说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如同他在《我的学生时代》(茅盾,《我的学生时代》,《东方》,1981年第一期。)一文中所回忆的:
父亲把我送到一个亲戚办的私塾中去继续念书。这亲戚就是我曾祖母的侄儿王彦臣。王彦臣教书的特点是坐得住,能一天到晚盯住学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那样上午应个景儿,下午自去访友、饮茶、打牌去了,所以他的‘名声’不错,学生最多时达到四五十个。王彦臣教的当然是老一套,虽然我父亲叮嘱他教我新学,但他不会教。我的同学一般都比我大,有大六七岁的,只有王彦臣的一个女儿(即我的表姑母)和我年龄差不多。这个表姑母叫王会悟,后来就是李达(号鹤鸣)的夫人。
茅盾,王会悟的同乡——浙江省桐乡县人。他从小便与王会悟认识,同在乌镇长大。乌镇,十万人口的城镇,一条市河沿镇穿过,一艘艘乌篷船往来河上,一派江南水乡风光,令人记起茅盾笔下的《春蚕》、《林家铺子》。
1913年,十七岁的茅盾考取北京大学预科第一类。教他国文的,便是那位沈尹默,教文字学的则是沈尹默之弟沈坚士。“沈尹默教国文,没有讲义。他说,他只指示研究学术的门径,如何博览,在我们自己。”
在北京大学预科念了三年,他经亲戚介绍,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他的英文不错,所以在该所英文部工作,后来调到国文部。这时候的他,在中国文坛上还默默无闻。
他开始给张东荪主编的《时事新报》投稿。最初,他信仰无政府主义,觉得这个主义“很痛快”,“主张取消一切”。慢慢的,他读了一些英文版的马克思主义的书,转向了马克思主义。
陈独秀来到了上海,住进了渔阳里。陈独秀原本不认识茅盾,听张东荪说起茅盾能译英文稿,便约他见面。
“哦,原来你也是北大的!”陈独秀听茅盾说起了北京大学,说起了沈尹默老师,一见如故。只是陈独秀那很重的安徽土话使茅盾听起来很吃力。
陈独秀拿出一叠英文的《国际通讯》(《国际通讯》是共产国际的刊物,每周三期,用英、法、德、俄四种文字出版)交给茅盾,说道:“你把里面关于苏俄的介绍翻译出来,供《新青年》刊登。”
于是,茅盾常常进出渔阳里二号。
于是,当陈独秀、维经斯基召开座谈会,茅盾也参加了。
于是,他参加了一个“小组”。
关于这个“小组”,茅盾在1957年4月所写《回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一文中如此叙述:
我记得小组的成员有:陈独秀、张东荪、沈玄庐、李达、邵力子、李汉俊、周佛海,还有一些别人(引者注:此处张东荪有误,他未加入‘小组’)。小组开会在陈独秀家里。会议不是经常开,主持人多是陈独秀。开会时,有一个苏联人,中国名字叫吴廷康,很年轻,好像是顾问,他是共产国际派来做联络工作的。……
小组在当时有个名称,我忘记了,但不叫共产党,也不叫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小组没有党章,我记得在嘉兴南湖开会前一两个月,陈独秀叫我翻译《国际通讯》中很简单的《俄国共产党党章》,作为第一次党代表大会的参考。那时候,我觉得有些字不好译,例如‘核心’这个名词,现在对它我们很熟悉了,在当时就不知道用什么字译得易懂明了。我们参加小组,没有学习党章,也没有文字上的手续,只有介绍人。
小组是秘密的。党成立后,有‘社会科学研究会’作为公开活动的场所……
茅盾还翻译过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第一章。
茅盾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正因为这样,中国共产党中央在1981年决定恢复茅盾的党籍时,党龄从1921年算起。
至于茅盾的党籍,为什么直到他去世后的第四天才得以追认,那是由于其中有着错综复杂的历史原因……
最初 ,茅盾一直作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在活动着。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差不多每天都有好几封写着“沈雁冰先生转钟英小姐台展”的信,寄到上海商务印书馆。
“钟英小姐”是谁?原来,“钟英”是中国共产党“中央”的谐音。那些来自各地的信,是各地中国共产党组织寄给中国共产党中央的信,由茅盾那里代转。因为茅盾当时有着公开的职业,比较方便。外地中国共产党组织来人,也常找茅盾接头,再由他介绍到中国共产党中央机关。
在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根据中国共产党组织上的指派,茅盾加入了国民党。当毛泽东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时,茅盾是宣传部的秘书。当时,毛泽东和杨开慧住在广州东山庙前西街三十八号,茅盾以及萧楚女也住在那里。茅盾跟毛泽东有了许多交往。
1927年“四·一二”政变之后,茅盾受到了通缉。他不得不转入地下,以写作谋生,写了《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交《小说月报》发表。他不再署过去常用的“沈雁冰”,而是临时取了个笔名“矛盾”。《小说月报》编辑叶圣陶觉得此名太假,令人一看便知是笔名,就在“矛”上加了个草头,成了“茅”。从此,“茅盾”之名不时出现在中国文坛上。
1928年7月,茅盾化名方保宗,剃去了蓄了多年的八字胡,亡命日本。从此,他与中国共产党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此后,他在1930年4月5日,从日本回到了上海。他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他曾向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提出,希望恢复组织生活,未果。但是,他和鲁迅站在一起,为左翼作家联盟做了许多工作。他写出了长篇力作《子夜》。
1940年,茅盾受新疆军阀盛世才迫害,带着一家从乌鲁木齐逃往西安。在西安遇朱德将军,遂与朱德一起来到延安。毛泽东热情地握着这位老朋友的手。茅盾郑重地提出,希望恢复党组织生活。毛泽东当然了解茅盾的情况。不过,根据工作的需要,中国共产党中央认为,茅盾作为一位著名作家,留在党外对革命事业更加有利。
这样,茅盾一直以一位非中国共产党人士的面目,在中国文坛上活跃着。
也正因为这样,茅盾在去世之后,才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在他去世后第四天,中国共产党中央作出的决定的全文如下④:
我国伟大的革命作家沈雁冰(茅盾)同志,青年时代就接受马克思主义,1921年就在上海先后参加共产主义小组和中国共产党,是党的最早的一批党员之一。1928年以后,他同党虽失去了组织上的关系,仍然一直在党的领导下从事革命的文化工作,为中国人民的解放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奋斗一生,在中国现代文学运动中作出了卓越贡献。他临终以前恳切地向党提出,要求在他逝世后追认他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央根据沈雁冰同志的请求和他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1921年算起。
1981年4月10日,在举行茅盾遗体告别仪式时,他的遗体上醒目地覆盖着一面鲜红色的旗帜,上面印着黄色的镰刀铁锤图案……
陈独秀出任“小组”的书记
茅盾当年在上海所参加的“小组”,用他的话来说:“小组在当时有个名称,我忘记了,但不叫共产党,也不叫马克思主义研究会。”
这个“小组”是在1920年8月成立的。如果说,1920年5月在上海成立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是迈出了建立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步,那么这个“小组”的成立则是迈出了第二步。
这个“小组”是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基础上成立的。不过,由于有人退出,有人加入,“小组”的成员跟“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成员不尽相同。
这个“小组”的成员,据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们的反复考证,有以下十七人:陈独秀、李汉俊、李达、杨明斋、陈望道、茅盾、俞秀松、沈玄庐、邵力子、施存统、周佛海、沈泽民(茅盾之弟)、李启汉、林伯渠、袁振英、李中(原名李声蟹)、李季。这十七人中,年龄最大的是陈独秀,四十一岁,最小的沈泽民,二十岁。
这个“小组”究竟叫什么名字?
施存统在1956年回忆说:“一开始就叫‘共产党’。”(施存统,《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
李达在1954年回忆说:“1920年夏季,中国共产党(不是共产党主义小组)在上海发起。”(李达,《给上海革命历史纪念馆负责同志的信》)
邵力子在1961年这么说:“研究会成立半年多,逐渐转变成共产主义小组的性质。”(邵力子,《党成立前后的一些情况》。)
林伯渠在1956年则说:“我在上海一共参加共产主义小组座谈会四五次。”(林伯渠,《党成立时期的一些情况》)
袁振英在1964年回忆:“共产党小组或共产主义小组都是一样的,是内部的名称。”(袁振英,《袁振英的回忆》)
周佛海在1942年称之为“筹备性质的组织”(周佛海,《往矣集》)。
陈望道在1956年则说,还是叫“马克思主义研究会”。(陈望道,《回忆党成立时期的一些情况》)
现今可查到的这个“小组”的七位成员,七种说法。
查阅当年的报刊,则又有第八种说法,即这个“小组”名叫“社会党”。
1920年10月16日《申报》上,曾披露这么一条消息 :
社会党陈独秀来沪勾结俄党和刘鹤林在租界组织机器工会,并刊发杂志,鼓吹社会主义,已饬军警严禁。
《申报》称陈独秀为“社会党”,倒是有根有据的,因为陈独秀在这个“小组”成立不久,便在《新青年》杂志上公开宣称“吾党”即“社会党”。
那是1920年9月1日出版的八卷第一号《新青年》,刊出陈独秀的《对于时局的我见》一文。
此文是由于“昨天有两个相信社会主义的青年,问我对于时局的意见”,于是“我以社会主义者的见地,略述如左”。
陈独秀的“略述”,令人诧异地提及了“吾党”:
吾党对于法律的态度,既不像法律家那样迷信它,也不像无政府党根本排斥它,我们希望法律随着阶级党派的新陈代谢,渐次进步,终究有社会党的立法,劳动者的国家出现的一日。
此处清楚表明,“吾党”即“社会党”。
下文,又一处如此行文:
在社会党的立法和劳动者的国家未成立以前,资产阶级内民主派的立法和政治,在社会进化上决不是毫无意义;所以吾党遇着资产阶级内民主派和君主派战争的时候,应该帮助前者攻击后者……
这位五四运动的领袖人物的文章,本来就引人注意。他口口声声说起了“吾党”,警方马上意识到他组织了“社会党”。正因为如此,《申报》的消息用警方的口吻,称之“社会党陈独秀”。
也有人称这个“小组”为“中国共产党发起组”。不过,这是后人取的名称,并非当时的名称,没有被采用。
现在对于这个“小组”的正式的、统一的称呼,叫“上海共产主义小组”。
对于这个“小组”,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们如此论述:
“实质上,共产主义小组就是党的组织”。
“共产主义小组是以列宁建立的俄国布尔什维克党为榜样建立起来的”。
“共产主义小组的性质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组织,它的工作方向、即奋斗目标是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的社会制度”。
“参加共产主义小组的人,绝大部分是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知识分子,他们承认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并且努力和工人群众相结合,在实际斗争中逐渐锻炼成为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共产主义小组概述》,见《共产主义小组》,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这个“小组”推选负责人,众望所归,当然公推陈独秀。在维经斯基看来,“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必须找有学问的人才能号召”,而陈独秀正符合这个条件。这样,不论是“小组”的成员们,还是苏俄的代表,都一致以为非陈莫属。
“小组”的负责人叫什么好呢?叫“小组长”?叫“主任”?
维经斯基沿用俄共(布)的习惯,说应当叫“书记”。
“书记”一词在中国倒是古已有之。如《新唐书·高适传》:“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表为左骁卫兵曹参军,掌书记。”不过,古时的“书记”,是指主管文书的人。后来,中国的“书记”是指抄写员。
当杨明斋把维经斯基的意见译成中文,“小组”的组员们都感到新鲜。
就这样,陈独秀担任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首任“书记”。
从此以后,“书记”一词在中国共产党广泛应用,党的各级组织负责人称之为“总书记”、“党委书记”、“总支书记”、“支部书记”,以致到了后来设立了“书记处”,设立了“书记处书记”。
有了“小组”,有了这个“小组”的书记,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正式组织,在上海诞生了。
就在上海小组诞生的那些日子里,列宁在苏俄首都莫斯科主持召开了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列宁关切着世界的东方,关切着中国的革命。正因为这样,列宁在大会上所作的发言,便是《民族和殖民地问题》。
派出维经斯基前往中国,虽然是得到了共产国际的同意,但毕竟不是共产国际直接委派的。
列宁跟出席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中国代表——“俄国共产党华员局”的刘绍周和安恩学晤面,在考虑着再直接派出共产国际的代表前往中国,帮助建立中国共产党……
《共产党》月刊和《中国共产党宣言》
1920年11月7日,一份既秘密又公开的新杂志在上海创刊。
说它秘密,因为这份新的杂志的编辑部地址保密,杂志上所有文章一律署化名,杂志的印刷、发行也保密。
说它公开,因为这份新的杂志的要目广告,却公开刊登在《新青年》杂志上。《新青年》广为发行,也就使这家新杂志广为人知。
这家新杂志的刊名,是中国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就叫《共产党》!
这家新杂志是由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主办,主编为李达。用《共产党》作为刊名,表明这个“小组”要迈向下一步——正式建立中国共产党。
以“共产党月刊社”名义在《新青年》杂志上刊登广告,在中国头一回公开亮出了“共产党”的旗帜。
这家新杂志选定11月7日作为创刊之日,是经过仔细考虑的。
11月7日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只要听一听维经斯基这天在上海发表的题为《中国劳动者与劳农议会》的演说,便清楚了:
“今天是公历11月7日,正是三年前俄国劳工农民推倒资本家和军阀,组织劳农议会共和国的成功日!也可以说今天是全地球各国劳动者的庆贺纪念日!……”(《劳动界》,1920年第十三册)
正是选择了10月革命三周年的纪念日,作为《共产党》月刊的创刊之日。
陈独秀为《共产党》创刊号写的《短言》,相当于发刊词,非常明确地提出“跟着俄国共产党”:
经济的改造自然占人类改造之主要地位。吾人生产方法除资本主义及社会主义外,别无他途。资本主义在欧美已经由发达而倾于崩坏了,在中国才开始发达,而他的性质上必然的罪恶也照例扮演出来。代他而起的自然是社会主义的生产方法,俄罗斯正是这种方法最大的最新的试验场……
要想把我们的同胞从奴隶境遇中完全救出,非由生产劳动者全体结合起来,用革命的手段打倒本国外国一切资本阶级,跟着俄国的共产党一同试验新的生产方法不可。
《共产党》创刊号,刊登了《俄国共产政府成立三周年纪念》,《俄国共产党的历史》、《俄罗斯的新问题》(即列宁在俄共(布)“九大”的演说)以及专门介绍列宁的文章。
文章的作者们用种种化名:
“江春”、“胡炎”,李达也。
“P生”即沈雁冰,由他的笔名“丙生”衍生,因为“丙”的英文拼音开头字母为“P”。
“汉”,那是李汉俊。
“CT”,则是施存统。
《共产党》月刊发行量达五千份,通过各种渠道像飞机播种似地撒向全国,为筹建中国共产党起了很大的作用。
李达与王会悟小姐由爱而婚,在渔阳里二号客厅里举行了新式的简单的婚礼。操办婚宴的,是陈独秀夫人高君曼。李达和王小姐的新房也就成了《共产党》月刊的编辑部所在地。
就在创办《共产党》月刊的那些日子里,由陈独秀执笔,“小组”的笔杆子们参加讨论,起草了一个纲领性的文件——《中国共产党宣言》。
这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宣言,不是陈公博论文附录中所附的两篇宣言。那两篇,一篇是1922年7月中国共产党“二大”所通过的《中国共产党宣言》;另一篇是1923年的《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宣言》。
这篇最早的《中国共产党宣言》,没有公开发表过。它的中文稿原件,迄今不知下落。
1956年,当苏共中央向中国共产党中央移交中国共产党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档案,内中存有这篇宣言的中文稿。但这一中文稿不是原件,是根据英译稿还原译的。英译者为“Chang”,亦即“张”(也可译成“章”、“常”、“昌”、“长”等)。
这位姓“张”的译者,曾在《中国共产党宣言》前面加了一段说明,全文如下:
译者的说明:
亲爱的同志们!这个宣言是中国共产党在去年11月间决定的。这宣言的内容不过是关于共产主义原则的一部分,因此没有向外发表,不过以此为收纳党员之标准,这宣言之中文原文原稿不能在此地找到,所以兄弟把它从英文稿翻译出来。决定这宣言之时期既然有一年多了,当然到现在须要有修改和添补的地方。我很希望诸位同志把这个宣言仔细研究一番,因为每一个共产主义者都要注意这种重要的文件——共产党宣言。并且会提出远东人民会议中国代表团中之共产主义者组讨论。讨论的结果,将要供中国共产党的参考和采纳。
(Chang1921年12月10日)
这个“Chang”,要么是张太雷,要么是张国焘,因为在出席远东人民会议的中国代表团成员之中,只有两“张”。这两人的英语都不错。不过,据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们分析,由于张太雷“不仅负责大会的组织工作,而且负责英文翻译”,因此由张太雷译出的可能性更大些。
至于原先的中文稿,是由谁译成英文,已很难查考。很可能是陈独秀写出《中国共产党宣言》之后,由李汉俊译成英文,交给维经斯基,而维经斯基把英文稿带到了苏俄。当然,这只是“可能”罢了。
《中国共产党宣言》可以说是筹建中国共产党的纲领,是中国共产党第一篇重要历史文献。现据“张”的中译稿,摘录于下:
第一部分是“共产主义者的理想”,指出——
“共产主义者主张将生产工具——机器工厂,原料,土地,交通机关等一一收归社会共有,社会共用。”
“共产主义者要使社会上只有一个阶级(就是没有阶级)——就是劳动群众的阶级。”
第二部分是“共产主义的目的”,指出——
“共产主义者的目的是要按照共产主义者的理想,创造一个新的社会。但是要使我们的理想社会有实现之可能,第一步就得铲除现在的资本制度。要铲除资本制度,只有用强力打倒资本家的国家。”
“资本家政府的被推翻,和政权之转移于革命的无产阶级之手;这不过是共产党的目的之一部分, 已告成功;但是共产党的任务是还没的完成,因为阶级斗争还是继续的,不过改换了一个方式罢了——这方式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第三部分是“阶级斗争的最近状态”,指出——
“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是一面继续用强力与资本主义的剩余势力作战,一面要用革命的办法造出许多共产主义的建设法,这种建设法是由无产阶级选出来的代表——最有阶级觉悟和革命精神的无产阶级中之一部分——所制定的。”
“一直等到全世界的资本家的势力都消灭了,生产事业也根据共产主义的原则开始活动了,那时候的无产阶级专政还要造出一条到共产主义的道路。”
这篇《中国共产党宣言》虽然没有马克思、恩格斯写的《共产党宣言》那么气势宏伟、文采飞扬,但写得简明扼要,通俗明白。这篇在中国共产党正式诞生之前写下的宣言,其中的原则迄今为中国共产党所遵奉。
有了如此明确的《中国共产党宣言》,中国共产党的正式成立已为时不远了。
《共产党》月刊的创办和《中国共产党宣言》的拟就,把党的名称——中国共产党确定下来。建党的工作如紧锣密鼓,在进行着。
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发起组。以上海为中心,跟全国各地以至海外中国留学生中的共产主义者们联络着,商量着……
穿梭于京沪之间的“特殊学生”张国焘
“南陈北李,相约建党。”陈独秀在维经斯基帮助下,在上海建立了中国共产党的发起组,第一个热烈地作出响应的是北京的李大钊……
1920年7月中旬,一位来自北京的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敲响了上海渔阳里二号黑漆大门。他一见到陈独秀便连声喊“陈教授”。他在陈独秀这里住了下来。
此人是北京大学极其活跃的学生。虽然他是理科学生,如今却已是以政治为职业了。他穿梭于京沪之间:
1919年6月,当全国学联在上海成立时,他作为北京学联的代表到上海出席大会,住了一个来月;
1919年底,为了躲避警察搜捕,他从北京逃到上海,与张东荪、戴季陶、汪精卫、胡汉民过往甚密,直至1920年5月才返回北京。
隔了两个来月,这一回他又来上海——正值暑假,而北京的局势又日渐吃紧。
这位活跃分子,便是张国焘,字恺荫,又名张特立。1897年11月26日,他出生在江西萍乡。
他的家如他自己所说,是“地主乡绅之家”。张国焘的父亲当过浙江省象山县知事,算是一县之“父母官”。
在中学时,张国焘便喜欢英语和自然科学。1916年10月,这位“江西老表”来到北京,一举考入北京大学理学院预科。
起初,他埋头于数理化,不闻窗外事。自从陈独秀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那一期又一期在北京大学出版的《新青年》,叩响了他的心扉。他开始思索和关注国家的命运。北大,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他身处在这中心之中,受到新思潮的启蒙。
李大钊深刻地影响了他。如他自己所述,“由于他(李大钊)的影响,使我增加了对与(于)社会主义的兴趣。”与此同时,他“与无政府主义的黄凌霜、区声白等同学也来往频繁。中文版的无政府主义书刊如克鲁泡特金、巴枯宁等人的著作我都涉猎过。”
五四运动风起云涌,张国焘崭露头角。五四前夕——5月3日晚,在北京大学法科礼堂的全体学生大会上,张国焘和许德珩等上台慷慨发言;5月4日,张国焘是游行队伍中的活跃人物。
他擅长社交,联络各界人士。这样,他也就被推选为北京大学学生会干事——这成为他一生政治生涯的起点。
依然是李大钊给了他莫大的影响。他晚年所著《我的回忆》,自1966年起在香港《明报月刊》连载,内中这么写及李大钊:
“李大钊先生是北京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中心人物,他所主持的北大图书馆成为左倾思潮的发祥地。”
“我景仰李大钊先生,彼此交往,最初与马克思主义无关。虽然他是我的指导者,我们的相处却似朋友。”
“消息灵通的李大钊先生常以俄国革命作为谈助,我们也时常据以研究俄国事态的发展。李大钊先生不是说教式的人物,他过去一直没有向我宣扬过马克思主义。他很注意实际的资料和比较研究。以往我们的接触多半的为了商谈具体问题,到这次我由上海北返,才开始集中注意社会主义,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我们商谈的出发点还是救国的途径,认为舍效法苏俄外别无他途可循。我们确认俄国所以能推翻沙皇和雄厚的旧势力,抗拒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力压迫,都是得力于俄共的领导,换句话说便是马克思主义的大放光芒。由于李大钊先生的启发,认定一切问题须从了解马克思主义着手,我才开始对马克思主义作较有系统的研究。”
“在北京,唯有李大钊先生一人,有可能联系各派社会主义人物,形成一个统一的社会主义运动。他的个性温和,善于与人交往,极具耐心而又没有门户之见。”
在李大钊的影响之下,张国焘投身到革命活动之中。如他自己所言,他成了一个“特殊学生”:
我似乎是一个特殊学生。我的学业已耽误了一个学期,到了无法追上的地步。教师们知道我所以耽误的原因,总是善意地给我一个勉强及格的分数。我也就索性将我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图书馆,贪婪地阅读社会主义的书籍。《马克思资本论入门》、《政治经济学批判》、《哲学的贫困》、恩格斯的《家族私有财产及国家之起源》等中英文译本,都是在这个时期读完的。
这位“特殊学生”来来往往于京沪之间。当陈独秀仓促从北京逃往上海,借住于亚东图书馆里,正在上海的他便“与陈独秀先生会晤多次”。
时隔五个来月,这一回,当他与陈独秀同住渔阳里二号,他发觉陈独秀的思想跃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他(引者注:指陈独秀)开门见山地说:‘研究马克思主义现在已经不是最主要的工作,现在需要立即组织一个中国共产党。’陈先生这种坚决的主张,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滔滔不绝地说明这种主张的各项理由。我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的高论,有时互相附和,有时互相质难。这个主张从此就成为我们多次谈话的题目。”
“陈先生曾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此时充当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确实是有多方面的特长。
他是中国当代的一位大思想家,好学深思,精力过人,通常每天上午和晚间是他阅读和写作的时候,下午则常与朋友们畅谈高论。他非常健谈,我住在他家里的这一段时间内,每当午饭后,如果没有别的客人打扰,他的话匣子便向我打开,往往要谈好几个钟头。他的谈吐不是学院式的,十分引人入胜。他往往先提出一个假定,然后层出不穷的发问,不厌其烦地去求得他认为最恰当的答案。谈得起劲时,双目炯炯发光,放声大笑。他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肯轻易让步,即不大显著的差异也不愿稍涉含混,必须说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但遇到他没有考虑周到的地方,经人指出,他会立即坦率认错。他词锋犀利,态度严峻,像一股烈火似的,这和李大钊先生温和的性格比较起来,是一个极强烈的对照。”
“陈独秀先生是人所共知的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这不但由于他的声望在当时起了号召的作用,而且实际上他确是组织中国共产党的最先发动者和设计者。他具有决心和信心,拟定发展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初步蓝图,并从事实际活动。由于他多方推动和组织,各地的马克思主义者的零星活动终于演进到中国共产党的正式组成。”
陈独秀向张国焘透露,“组织中国共产党的意向,已和上海的李汉俊、李达、陈望道、沈定一、戴季陶、邵力子、施存统等人谈过,他们都一致表示赞成。他特别提到戴季陶对马思主义信仰甚笃,而且有过相当的研究,但戴与孙中山先生关系极克,是否会参加中国共产党,就不得而知。”
在陈独秀那里住了一个来月,张国焘忽地发觉,“约在8月20日左右的一个晚上,我从外面回到陈家,听见陈先生在楼上书房里和一位外国客人及一位带山东口音的中国人谈话。他们大概在我入睡后才离去,后来才知道就是维经斯基和杨明斋,这是我在陈先生家里发现他们唯一的一次聚谈。第二天,陈先生很高兴地告诉我,共产国际有一位代表来了,已经和他接了头,未来的中国共产党将来会得到共产国际的支持。陈先生并未告诉我他们谈话的详情,也没有说明他们之间曾接过几次头,这大概是由于他们相约保守秘密的原故。”
张国焘从7月中旬来到上海渔阳里二号,至8月底离去,这一段时间正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酝酿、成立的时候。
暑假结束,当张国焘在8月底回到北京,“即以兴奋的心情将和陈独秀先生谈话的经过告诉李大钊先生。李先生略经考虑,即无保留地表示赞成。他指出目前的问题主要在于组织中国共产党的时机是否已经成熟,但陈独秀先生在对南方的情况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判断自也较为正确,现在他既已实际展开活动,那么我们就应该一致进行。李先生相信我们现在起来组织中国共产党,无论在理论上和实际上的条件都较为具备,决不会再蹈辛亥革命时江亢虎等组织中国社会党那样虎头蛇尾的覆辙。”
“亢慕义斋”里成立了北京小组
张国焘走了才十多天,又一个来自北京大学的小伙子来敲上海渔阳里二号的门。
此人也姓张,也是从李大钊身边来。他比李大钊小六岁,比张国焘大两岁,本名张崧年,号申甫。后来,便以张申府为名。他是河北献县人。当陈独秀对党的名字叫“共产党”还是“社会党”定不下来时,写信到北京,就是写给这位张申府的。
张申府原是北京大学学生,此时已是北京大学讲师。暑假已经结束,正是开学之初,张申府为什么从京来沪呢?
原来,罗素来华,竟是他“鼓吹”请来的,此行为了来沪迎接罗素。
张申府是学数学的,却又对哲学有浓厚的兴趣,而罗素正是这样。张申府向梁启超“鼓吹”罗素,那时梁启超当财政部部长,筹了一笔钱,把“世界名人”罗素请来了。罗素要从英国前来上海,自然,张申府要从北京来沪迎接他。
张申府在陈独秀那里住了十几天。
他是这样回忆的:
“在上海,我同陈独秀谈过建党的事,我们认为既然组织起来了,就要发展,能入党的人最好都吸取到党内来。
“从上海回京后,我把和陈独秀谈的情况告诉了李守常(引者注:即李大钊)。当时北京只有我和李守常两个党员。我们一致认为要发展党员。发展谁呢,首先想发展刘清扬,这时刘清扬回到了北京。刘清扬是天津人,五四运动中表现很积极,是一个女界的学生领袖,曾被警察关过。1919年成立全国学生联合会,她到上海出席会议。1920年7月,学联决定到南洋去募捐,就派了刘清扬、张国焘两人参加。刘清扬很能干。她9月底回到北京。我和守常在图书馆主任室找她谈话,准备吸收她入党。她不干,没有发展……”(张申府,《建党初期的一些情况》,见《共产主义小组》,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刘清扬是回族人。后来,在1920年12月跟张申府一起坐法国高尔基尔号船,去法国勤工俭学。在法国,张申府与刘清扬结为夫妇,介绍刘清扬入党。此后,张申府、刘清扬又作为介绍人,介绍周恩来入党。这是后话。
当时,由于刘清扬不愿入党,李大钊和张申府一起发展了北京的第三个党员是张国焘。
1920年10月,李大钊、张申府和张国焘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亢慕义斋”聚首。这,便成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诞生之日——尽管当时没有“北京共产主义小组”这样的名称。翌年7月,他们在一份报告中是这么写的:“同志们,北京共产主义小组仅仅是在10个月以前产生的。”(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档案资料》)
这表明,当时他们是自称“北京共产主义组织”。不过,如今人们都统一称之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
“亢慕义斋”,又叫“康慕尼斋”,不知内情者不解其意。其实,那是“Communism”——共产主义的音译。“亢慕义斋”,亦即“共产主义室”。
在“亢慕义斋”里,悬挂着一副对联:
“出实验室入监狱,
南方兼有北方强。”
这副对联表达了他们不畏艰险、投身革命的决心和“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含意。
南呼北应,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成为继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之后的第二个共产党组织。
就在这个小组建立不久,张申府随北京大学前校长蔡元培到法国去了。三人小组变成了二人小组。李大钊着手发展新的成员。
如同上海小组最初有戴季陶、张东荪参与一样,这时六名无政府主义者加入了北京小组,他们是黄凌霜、陈德荣、袁明熊、张伯根、华林和王竟林。
在中国,无政府主义曾时髦过一阵。早在1914年5月,刘师复便在上海创建了“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会”。7月,该会发表宣言,声称:
“主张灭除资本制度,……不用政府统治。”
“本自由平等博爱之真精神,以达于吾人理想之无地主、无资本家、无首领、无官吏、无代表、无家长、无军长、无监狱、无警察、无裁判所、无法律、无宗教、无婚姻制度之社会。”
“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会”在全国发展组织,广州成立了“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南京成立了“无政府主义讨论会”,常熟成立了“无政府主义传播社”,等等。
无政府主义的”无政府”主张,近乎荒唐;不过,也正因为他们主张“无政府”,因此也就反对军阀政府,“主张灭除资本制度”。在五四运动中,无政府主义者也是其中的积极参加者。诚如罗章龙所言,当时“无政府主义者”和我们一起搞斗争,是没有界限的,是亲密无间的。
正因为如此,无政府主义者们加入了北京共产主义小组。这样,二人小组发展成为八人小组。
紧接着,罗章龙和刘仁静加入了小组,扩大为十人小组。
罗章龙和刘仁静加入北京小组
罗章龙乃“二十八画生”之友。
“二十八画生”这笔名,毛泽东在1917年4月《新青年》杂志发表《体育之研究》时用过”。其实,早在1915年,毛泽东便用过二十八画生”这笔名。
那是罗章龙十九岁那年,在长沙第一联合中学读书。秋天,他忽地在学校会客室外,见到墙上贴着一张《征友启事》。“启事用八裁湘纸油印的,有几百字,古典文体,书写用兰亭帖体”。“启事大意是要征求志同道合的朋友,启事原文有句云:‘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
这一启事的落款是“二十八画生”,通讯处是“第一师范附属学校陈章甫转交”。陈章甫即陈昌,当时在一师附属学校任教员。
罗章龙看了之后,给“二十八画生”用文言文写了一封回信,照启事上的地址寄去,表示愿见一面。信末,也署了个化名,叫“纵宇一郎”。
信扔进邮局,约摸过了三四天,罗章龙收到了“二十八画生”的回信。信中引用了《庄子》上的两句话:“空谷足音,跫然色喜”。二十八画生”约这位“纵宇一郎”星期日上午在定王台湖南省立图书馆见面,以手持报纸为互识标志。
那时的罗章龙叫罗阶。他拉了一个同班姓陈的同学一起去。
据罗章龙在《椿园载记》中回忆:
我们见到了毛泽东同志。他站在走廊上,见到我们后,便走到院子门口对我们说:我们到里面谈谈。我们在院子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石头上,这时陈同学就到阅览室看书去了。院子里没有别人,我们上午9点开始直到图书馆12点休息,整整谈了三个小时。临分手他对我说:我们谈得很好,‘原结管鲍之谊’,以后要常见面。
就这样,罗章龙成了“二十八画生”之友。他把自己的日记给毛泽东看,毛泽东把自己的学习笔记给他看。他们一次次地交谈,谈治学、谈人生、谈社会、谈国家。他们一起寻访长沙古迹,一起步行前往韶山。
1918年,罗章龙要去日本留学,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的笔名,写下《送纵宇一郎东行》一诗⑤:
云开衡岳积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
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艟舡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未来。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在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
罗章龙来到上海,预订了去日本的船票,一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1918年5月7日,日本政府军警在东京殴打中国留日学生,并要他们回国。
罗章龙打消了赴日的念头,在上海寻找《新青年》编辑部。到了出版《新青年》的群益图书公司,才知编辑部已迁往北京大学。
罗章龙带着好多册《新青年》杂志回到长沙,见到了毛泽东。他们在《新青年》上见到华法教育会登的文告,鼓励青年们到法国勤工俭学。于是,毛泽东率二十来位湖南青年,前往北京,准备赴法勤工俭学,内中便有罗章龙。这批青年,大部分进入北京的留法预备班,而毛泽东则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罗章龙进入北京大学学习。这么一来,罗章龙成了北京大学预科德文班学生。
罗章龙结识了李大钊,结识了陈独秀,深受他们的影响。他成了五四运动的积极分子,成了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会员。这样,他成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也就顺理成章的了。
在罗章龙之后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是刘仁静。
刘仁静是湖北应城县人,字养初,又名亦宇,比罗章龙小六岁——1902年3月4日出生(关于刘仁静的经历鲜见于文献。本书所述大都依据笔者1989年9月13日、14日对刘仁静之子刘威力的采访)。父亲刘晓山是清朝秀才,教私塾,后来开了爿小店。
刘仁静为长子,弟弟叫刘仁寿。父亲寄希望于儿子,送他们上学。辛亥革命之后,科举吃不开了,父亲请亲戚资助,把刘仁静送到武昌的教会学校——博文学院学习。那里相当于初中,主要学英文。这样,刘仁静从小打下很好的英语基础。
念高中时,刘仁静转到武昌中华大学附中。在那里,刘仁静结识了一位比他年长七岁的大哥哥。此人当时已是中华大学的学生,他给了刘仁静以深远的影响。他是江苏武进人,名唤恽代英。诚如毛泽东影响了罗章龙,恽代英给了刘仁静以革命的启迪。1917年,当恽代英成立进步社团互助社时,刘仁静也成了互助社的 成员之一。这个互助社以“群策群力,自助助人”为宗旨,以“不谈人过失、不失信、不恶待人、不作无益事、不浪费、不轻狂、不染恶嗜好、不骄矜”为“八不戒约”。
恽代英是中华大学文科中国哲学门学生。他喜读《 新青年》,钦慕陈独秀,跟陈独秀保持通信联系,并为《新青年》撰稿。从恽代英那里,刘仁静读到了《新青年》,知道了陈独秀的大名。
1918年,十六岁的刘仁静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不久,他进入物理系。不过,他对社会科学的兴趣比自然科学更浓厚,于是,转入了哲学系。在哲学系呆了没多久,又转往英语系。
刘仁静拜识了文科学长陈独秀,参加了新文化运动。
在五四运动中,刘仁静是活跃分子。当学生游行队伍来到赵家楼胡同时,曹汝霖家的大门紧闭。刘仁静个子瘦小,打碎了曹家窗玻璃,爬在匡互生的背上,钻进了曹宅,打开大门,于是游行者一拥而入……
此后,他深受李大钊的影响,加入了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会。
迄今,仍可在中国革命博物馆里看到李大钊亲笔写的字条:“刘仁静同学学费先由我垫。李大钊”。
刘仁静学的是英语专业,李大钊要他研究英文版马克思主义著作。这样,刘仁静小小年纪,读了许多马克思著作,开口闭口马克思如何说,人们送他一个雅号,曰“小马克思”。
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里,刘仁静认识了助理管理员毛泽东。他们俩一个一口湖北话,一个一口湖南话,一谈起来就是一两个钟头。
在罗章龙、刘仁静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之后,那批无政府主义分子退了出去。这是因为他们主张无政府,因此连无产阶级专政也不要。他们主张无组织,因此小组的书记也不要。
于是,十人小组变为四人小组——李大钊、张国焘、罗章龙、刘仁静。
然后,这个小组又日渐扩大,发展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成员——邓中夏、高君宇、何孟雄、缪伯英、范鸿、朱务善、李骏、张太雷、李梅羹、宋介。这些新成员之中,大部分是北京大学学生。例外的只是三位,即缪伯英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生;张太雷是天津北洋大学学生(常在北京活动);宋介是北京中国大学学生。
1921年1月,北京共产主义小组举行会议,正式定名为“中国共产党北京支部”,一致推选李大钊为书记,张国焘负责组织,罗章龙负责宣传。不过,那时是“负责组织”,并非今日的QxQDFl/U47ui6ITo4gOpWg==组织部的工作范畴,而是指导、组织工人运动。
“毛奇”和新民学会
其实,早在张国焘、张申府这“二张”来敲上海渔阳里二号的黑漆大门之前,一位瘦长的湖南青年便已到那里拜访陈独秀了。
这位二十七岁,来自湖南韶山的精明能干的年轻人,便是毛泽东。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时,已经结识陈独秀。
毛泽东在结束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工作之后,返回湖南途中,曾于1919年初来过上海。
这一回,是他第二次来上海。那是他又一次去北京之后,再回长沙,在1920年5月5日路过上海。
与陈独秀的谈话,给了毛泽东深深的启迪。毛泽东曾与斯诺这么谈及:
“我第二次到上海的时候,曾经和陈独秀讨论我读过的马克思主义书籍。陈独秀谈他自己的信仰的那些话,在我一生中可能是关键性的这个时期,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斯诺,《西行漫记》,132—133页,三联书店1979年版)
那时候的毛泽东,确实处于一生的“关键性”时期,他的思想正在处于根本性的转折之中。
就在这次去北京之前,他尚处于困惑之中,如他自己所言,是“睡在鼓里”:
“现在我于种种主义,种种学说,还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明了的概念。”(《毛泽东致章世钊》,1920年3月14日)
“我觉得好多人讲改造,却只是空泛的一个目标。究竟要改造到哪一步田地(即终极的目的)?用什么方法达到,自己或同志从哪一个地方下手?这些问题,有详细研究的却很少。”(《毛泽东致陶毅》,1920年2月)
“外边各处的人,好多也和我一样未曾研究,一样的睡在鼓里,很是可叹。”(《毛泽东致陶毅》,1920年2月)
早年的毛泽东,同学们给他取了个雅号,曰“毛奇”。毛奇——MoltkeHelmuthVon(1800.10.26.-1891.4.24),普鲁士帝国和德意志帝国的总参谋长。当年,毛奇和首相俾斯麦、国防大臣罗恩成为普鲁士帝国的三巨头。这位毛元帅,在1870年普法战争的色当一役中,使法兰西第二帝国覆灭而名震欧洲。同学们称毛泽东为“毛奇”,不光因为毛泽东有毛奇那样勃勃雄心,才智过人,而且为人也如毛奇那样沉默寡言、严肃庄重。
毛泽东的早年密友、诗人萧三的哥哥萧瑜(又名萧旭东、萧子升)曾回忆说,他在一个小格子里能写两个字,而毛泽东写两个字则起码占三个格子。毛泽东那奔放不羁的字,那充满豪情、“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激扬诗句,都表明他是一位壮志凌云、志向非凡的热血青年。
不过,他也有不如那位毛奇元帅之处。毛奇精通七国语言,而囿于湖南乡下闭塞环境中的他,谙熟中国古文,却不懂外语。这样,他无法像李汉俊、李达、张国焘、刘仁静那样从大量外文书刊中钻研马克思主义学说,他只能读在当时如凤毛麟角般稀少的马克思主义著作中译本。然而,他一旦读到了,很快就理解了,很快就成为自己思想的指南。
“睡在鼓里”的他,在第二次去北京时,读到了三本使他顿开茅塞的书。他是这样描述的:
“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间,读了许多关于俄国情况的书。我热心地搜寻那时候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用中文写的共产主义书籍。有三本书特别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就没有动摇过。这三本书是:《共产党宣言》,陈望道译,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阶级斗争》考茨基著;《社会主义史》,柯卡普著。”(斯诺,《西行漫记》,第131页,三联书店1979年版)
这三本书,引起毛泽东思想上的根本转变。只是他的回忆中稍稍有一点误差,那本《共产党宣言》中译本,他不是在北京读到的,是他来上海之后或回到长沙之后读到的。可能性最大是在上海读到的。因为他在上海度过了近两个月——1920年5月5日抵达,7月7日离开。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一般都以为是1920年8月出版,因为初版本上印着这一出版年月。但是鲁迅却在1920年6月26日便已“得译者陈望道寄赠《共产党宣言》(上海社会主义研究社本年4月版)”(王观泉,《鲁迅年谱》,第45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毛泽东在上海拜访过陈独秀,结识了陈望道,因此他在上海得到《共产党宣言》中译本的可能性极大。
那三本书,以及跟陈独秀的谈话,促使毛泽东转向马克思主义,他从鼓里睡醒了。他的理解力,远远超过他同时代的那些精通外文的青年们——尽管他只能读到极有限的中译本。
如毛泽东所言:
“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斯诺,《西行漫记》,第131页,三联书店1979年版)
毛泽东跟陈独秀会面,除了“讨论我读过的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之外,还“讨论了我们组织‘改造湖南联盟’的计划”(斯诺,《西行漫记》,第130页)。
毛泽东是一位组织家。早在他二十二岁时油印、张贴“二十八画生”的《征友启事》时,就想团结、组织一班志同道合者。
1918年4月,毛泽东在湖南长沙岳麓山刘家台子蔡和森家中,邀集一群好友开会,创建了“新民学会”。
那天出席集会的有蔡和森、何叔衡、李维汉、萧瑜、萧三(即萧子)、张昆弟、罗章龙、陈启民等十二人。
新民学会以“革新学术、砥励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
萧瑜被推举为总干事,毛泽东、陈启民为干事。
萧瑜如此回忆道:
“我清晰记得我完成拟定学会规章的那个春日。拟定出的规章有七条,都非常简明。毛泽东读完后,未作任何评论。然后我们又把我们决定是第一批会员的每个人的优点重新核实了一番。我们一致以为他们都是合格的。他们共有九人,再加上我们两人,学会共有十二名首批成员。凭着我们年轻人的那股热情,我们自称是十二个‘圣人’,肩负时代的使命!我们也以为彼此之间是兄弟,有着共同的抱负与理想,有着相互的尊重与友爱。”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在第一师范的一个教室里(实际上是在蔡和森的家里),我们十二个人聚在一起,十分庄严地举行了第一次正式会议。我把印好的新民学会规章分给每个人并征求他们的意见、疑问和评论。但没有什么新的意见提出。于是每个人又交了一点会费,我被当选为第一任秘书。我们决定不设会长一职,会议就结束了。新民学会就这样宣告诞生了。尽管没有什么演说,但我们十二人之间已建立了更为密切的关系,我们献身运动的雄心和热情有了新的动力。我们都意识到,从现在起,我们的肩上担负了新的责任。”
“毛泽东在会上一句话也没说。我们都清楚我们的目的和会员应该做的事情,主张每个成员都应以切合实际的作风行事,而不应空谈高论。学会中只有一个喜欢为讲话而讲话者,那便是陈昌,此人以发表冗长演说闻名。我们这位同学来自浏阳,与我偶然相识,于是成为好友,可即使是他,也没有在新民学会成立大会上发表演说。陈昌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的组织者之一,1930年2月在长沙就义。”
“新民学会成立以后,大约每月举行一次会议。尽管不是什么秘密聚会,我们仍尽量少为人注意……”(萧瑜,《毛泽东和我曾是“乞丐”》)
这个新民学会,1920年发展到拥有七八十名会员。
尽管新民学会还不是共产主义性质的组织,但后来其中很多人成为中国共产党骨干。
毛泽东从上海回到长沙之后,他跟陈独秀谈及的组织“改造湖南联盟”未付诸实现,倒是在1920年8月1日组织了湖南“文化书社”。《文化书社缘起》中,一语道明书社的宗旨:
“没有新文化,由于没有新思想;没有新思想,由于没有新研究;没有新研究,由于没有新材料。湖南人现在脑子饥荒实在过于肚子饥荒,青年人尤其嗷嗷待哺。文化书社愿用最迅速、最简便的方法,介绍中外各种新书报杂志,以充青年及全体湖南人民新研究的材料。”(1920年8月24日长沙《大公报》)
文化书社经理为易礼容,“特别教员”为毛泽东。此外,聘请了李大钊、陈独秀、恽代英等为“信用介绍”。
文化书社在湖南销售《新青年》每期两千册,《劳动界》每期五千册,还销售《共产党宣言》、《马格斯资本论入门》、《阶级斗争》、《社会主义史》、《唯物史观解说》等马克思主义著作。
刚刚创办了文化书社,毛泽东又组织了湖南“俄罗斯研究会”,这个研究会“以研究关于俄罗斯之一切事情为主旨”。
1920年9月23日上海《民国日报》刊登消息,作如下报道:
“湖〔湘〕人组织俄罗斯研究会于本月16日开会,推举正式干事,姜咏洪总干事,毛泽东书记干事,彭璜会计干事,并推彭君驻会接洽一切。……”
蔡和森从法国给毛泽东写来长信
就在湖南“俄罗斯研究会”成立的那天——1920年9月16日,在法国蒙达尼男子中学,一位黄皮肤、黑眼珠的25岁的小伙子,正伏案用中文写一封长信。
他有着一头浓黑发亮的头发,一双锐敏的眼睛,身材颀长,门牙突出。他是毛泽东的密友,此刻正在给毛泽东写信。此信竟长达八千余字!
他的这封长信,后来被毛泽东编印在《新民学会会员通讯集》里,这才得以传世。这封信非同一般,是中国共产党建党史上一篇不可多得的重要文献。
他,蔡和森,一个不苟言笑而又意志坚强的人。他是湖南湘乡县人,出生于上海。
蔡和森又名蔡林彬,常使人误以为姓蔡名林彬,其实他复姓“蔡林”而名彬。倘若追根溯源,他原本姓林——他的九世祖姓林,因过继给姓蔡的舅父为子,改为复姓“蔡森”。后来他以蔡和林闻名于世,人们也就以为他姓蔡了。
蔡家世代经营“永丰辣酱”,颇有名气。只是到了蔡和森的父亲蔡蓉峰手里,家道日衰,“永丰辣酱”易主(《中共党史人物传》,第六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蔡和森有二兄、二姐、一妹。那妹妹比他矮了一截,可是性格跟他一样倔强。他的妹妹亦是中国共产党名人,叫蔡畅,中国女杰也。后来她成为李富春夫人,中国妇女联合会主任。
多子女,家中入不敷出,蔡和森的童年是清苦的。他过着学徒生活。直十六岁,才得以进入小学。
他发奋求学,连连跳级。十八岁那年,他“跳”入了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成为毛泽东的挚友。杨昌济视毛、蔡二君为他最为得意的门生。
毛泽东组织新民学会时,蔡和森是最积极的支持者。正因为这样,新民学会的成立会是在蔡和森家里举行。
1918年6月,蔡和森赴京,住在杨昌济家,商议赴法勤工俭学事宜。他从北京给毛泽东去信,于是,毛泽东率罗章龙、李维汉等人从长沙赴京。
1919年12月,蔡和森终于从上海坐船奔赴法国。同行的有他的母亲葛兰英、妹妹蔡畅以及蔡畅的同事向警予——蔡畅在长沙周南女校任教时,向警予也在那里执教。在船上,蔡和森与向警予朝夕相处,产生了爱慕之情。
到了法国,他在给毛泽东的信中也透露,“我与警予有一种恋爱上的结合,另印有小册子,过日奉寄”。(《蔡和森致毛泽东》,1920年5月28日。)“开首一年不活动,专把法文弄清,把各国社会党各国工团以及国际共产党,尽先弄个明白”。(同上)
蔡和森“猛看猛译”法文马克思主义著作,豁然开朗。在1920年8月13日,他给毛泽东写了一信,极为明确地提出要在中国组织共产党。
现将此信摘录示下⑥:
我以为先要组织党——共产党。因为他是革命运动的发动者、宣传者、先锋队、作战部,以中国现在的情形看来,须先组织他,然后工团、合作社,才能发生有力的组织。……我愿你准备做俄国的10月革命。这种预言,我自信有九分对。因此你在国内不可不早有所准备。
木斯哥万国共产党(引者注:即莫斯科共产国际)是去年3月成立的,今年7月十五开第二次大会,到会代表三十多国。中国、高丽(引者注:即朝鲜)亦各到代表二人,土耳其印度各有代表五人。据昨日报土耳其 共产党业已成立。英国于本月初一亦成立一大共产党;法社会党拟改名共产党。现在第二国际党已解体,脱离出来者都加入新国际党,就是木斯哥万国共产党。我意中国于两年内须成立一主义明确、方法的当和俄一致的党,这事关系不小,望你注意。
现在内地组织此事须秘密。乌合之众不行,离开工业界不行。中产阶级文化运动者不行(除非他变)。
如此旗帜鲜明地提出组织是中国共产党,蔡和森的见解比他许多同时代的进步青年大大超前。就在他写此信之际,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刚刚诞生。
他在9月16日写的给毛泽东的长信,又一次明确提出组织中国共产党⑦:
我认为党的组织很重要的。组织的步骤:(1)结合极有此种了解及主张的人组织一个研究宣传的团体及出版物。(2)普遍联络各处做一个要求集会、结社、出版、自由的运动,取消治安警察法及报纸条例。(3)严格的物色确实党员,分布各职业机关,工厂,农场,议会等处。(4)显然公布一种有力的出版物,然后明目张胆正式成立一个中国共产党。……
我以(为)世界革命运动自俄革命成功以来已经转了一个大方向,这方向就是“无产阶级获得政权来改造社会。”……
蔡和森的这封长信,由萧瑜带回中国,毛泽东直至1920年底才收到。1921年1月21日,毛泽东复函蔡和森道⑧:
你这一封信见地极当,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党一层陈仲甫先生等已在进行组织。出版物一层上海出的‘共产党’,你处谅可得到,颇不愧为‘旗帜鲜明’四字(宣言即陈仲甫所为)。
“何胡子是一条牛”
蔡和森写给毛泽东的信末,总有一句“叔衡、 元、殷柏、启民、章甫,均此”。
列在第一名的“叔衡”,亦即何叔衡。他留着八字胡,人称“何胡子”。
“何胡子”年长毛泽东十七岁,在新民学会之中岁数最大。他,1876年5月27日生于湖南宁乡(清光绪二年5月初五)。家境虽然贫寒,据说因为他的生辰中有两个“五”,在堂兄弟之中又排行第五,湖南流传“男子要五不得五(午)”,仿佛命中注定这个孩子前途无量,于是家中挤出一点钱,无论如何要供他上学。
何叔衡在二十六岁那年,考中秀才。不过,他不愿在衙门中做事,便在家乡当私塾教师。
何叔衡是一位思想解放的秀才。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不久,“11月4日,他还专程回到家里。动员父亲、兄弟和邻居剪掉辫子。1913年他到长沙后,又曾连续三次写信回家,要全家女人放脚。这一年暑假,他回到家里,看到都未放脚,便风趣地说:看来只动嘴动笔不行,还得要动手动刀才能解决问题。接着,他搜拢一石灰篓子的裹脚布和尖脚鞋,拿了菜刀,搬出木凳,在地坪里当场砍烂,终于迫使全家裹脚的女人都放了脚。”(《中国共产党历史人物传》,第四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何叔衡又是一位上进心极强的秀才。自知四书五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已经37岁的人,居然考入湖南公立第四师范,跟那些十几岁、二十来岁青年坐在一条板凳上,当学生,听新学。不久,他转入湖南第一师范,在那里与毛泽东相识。友谊超越了年龄。共同的思想,使“何胡子”跟毛泽东相知日深。
本来,照年龄,何叔衡比毛泽东大了一辈(他甚至比陈独秀还大三岁),而做起事情来,何叔衡往往是毛泽东的助手。何叔衡称道毛泽东“后生可畏”。
何叔衡在湖南第一师范毕业之后,在长沙楚怡学校任教。
1917年暑假,“何胡子”回到宁乡县杓子冲家中度假。毛泽东和萧瑜扮作“乞丐”,从长沙出发,徒步旅行,曾到“何胡子”家作不速之客。萧瑜在《毛泽东和我曾是“乞丐”》一书中,详细描述此事:
那天,毛泽东和他从宁乡县城步行了140里,走到“何胡子”家已是半夜了。他们兴奋地敲打大门,高喊:“何胡子!何胡子!赶快起来,让我们进去!”这一喊,惊动了“何胡子”全家。他的父亲、夫人、弟弟、弟媳、侄子,全都起床了。
知道毛泽东和萧瑜化装“乞丐”漫游湖南,何叔衡道:“你们真是两个奇怪的家伙。你们做的事真乃怪哉也!”
虽然毛,萧已吃过晚饭,何叔衡仍以酒招待。经过这半夜惊扰,翌日何家仍破晓早起,如同往常一般。
毛、萧参观了何家的猪厩,见到三百多斤重的浑身雪白的肥猪,大为惊讶。
开阔的大菜园里长满了鲜美的蔬菜;园中整齐清洁,一根杂草也没有,这尤其使我们惊叹。当我向何老先生提到这点时,他很是高兴,并用书呆子口吻摇头晃脑地说:“杂草有如人品低劣,心术不正之徒,一定要铲除之,其对秀美之菜蔬危害也,大矣乎,君子乎,圣人乎”!
何胡子由衷地笑起来了:“你们看我父亲的古文怎么样?不错吧?有其父必有其子!”
何叔衡之家,是“耕读之家”。他的父亲、兄弟、妻子务农,他在省城当教书匠。
毛泽东、蔡和林、何叔衡彼此相互影响着。当毛泽东、蔡和森转向马克思主义,何叔衡亦转向马克思主义。
1920年底,毛泽东收到萧瑜转来的蔡和森在法国所写的长信。1921年初,1月2日新民学会会员在长沙聚会。尽管大雪弥漫,会员们十多人仍到席。主席为何叔衡,由毛泽东宣读蔡和森的长信。
当时的《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二号)》,十分逼真地勾画出毛——蔡——何——新民学会的关系⑨:
讨论方法问题:
“达到目的须采用什么方法?”
首由毛润之(引者注:毛泽东字润之)报告巴黎方面蔡和森君的提议。并云:世界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大概有下列几种:
1社会政策;
2社会民主主义;
3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列宁的主义);
4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罗素的主义);
5无政府主义。
我们可以拿来参考,以决定自己的方法。
于是依次发言(此时陈启民到会):
何叔衡:主张过激主义。一次的扰乱,抵得二十年的教育,我深信这些话。
毛润之:我的意见与何君大体相同。社会政策,是补苴罅漏的政策,不成办法。社会民主主义,借议会为改造工具,但事实上议会的立法总是保护有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否认权力,这种主义,恐怕永世都做不到。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如罗素所主张极端的自由,放任资本家,亦是永世做不到的。急(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故最宜采用。
由以上记录可见毛、蔡、何见解的统一。在他们三人影响下,新民学会十二人“赞成波尔失委克主义”(即布尔什维克主义)。“未决定者”及赞成其他主义的六人。
上海成立共产主义小组之后,陈独秀曾致函毛泽东,建议在湖南也成立共产主义小组。
毛泽东把新民学会中主张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会员,组织成长沙共产主义小组。小组成员最初六人,后来发展到十人。内中骨干为毛泽东、何叔衡、彭璜。此外,据回忆,还有贺民荡、萧铮、陈子博、夏曦、彭平之等。
1945年4月21日,毛泽东在《七大工作方针》中如此回忆道:
“苏联共产党是由小组到联邦的,就是说由马克思主义的小组发展到领导苏维埃联邦的党。我们也是由小组经根据地到全国。……我们开始的时候,也是很小的小组。这次大会发给我一张表,其中一项要填何人介绍入党。我说,我没有介绍人。我们那时候就是自己搞的,知道的事也不多。”
1956年9月,在中国共产党“八大”召开时,毛泽东在代表证的入党时间一栏内,写上“1920年”。这清楚表明,毛泽东把加入长沙共产主义小组,认定是加入中国共产党之时。
何叔衡确实成了毛泽东最得力的助手。毛泽东不在长沙时,小组领导事务委托何叔衡主持。
毛泽东对何叔衡作过如下评语:
“何胡子是一条牛,是一堆感情。”(李锐,《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活动》,湖南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据何叔衡自己说,则有一句如此之言:
“润之说我不能谋而能断,这话是道着了。”(谢觉哉,《忆叔衡同志》,延安《解放日报》1945年5月8日)
另外,毛泽东还说过:
“叔翁办事,可当大局。非学问之人,乃做事之人。”(《不屈的共产党人》,第8页,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毛泽东以上三句评语,大体上描画出何叔衡的特色。
湖北出了个董必武
洞庭湖之南的湖南在筹建共产主义小组的时候,洞庭湖之北的湖北也在筹建之中——他们称做“共产主义研究小组”。
湖北的共产党领袖人物是董必武。他是中国共产党“五老”之一。这“五老”是董必武、林伯渠、徐特立、谢觉哉、吴玉章。
董必武原名贤琮,又名用威,字洁,号璧伍。必武是他后来从事秘密革命活动时的化名,他竟以此名传世。
董必武出生在中国一个不平凡的县——湖北黄安县。那儿本是大别山东段的穷地方。然而,“穷则思变”,那里成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大本营”:不仅出了两位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董必武和李先念,而且出了二百三十三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军!这样,黄安县后来也就改名为“红安县”。
董必武十七岁那年中了秀才。二十八岁时,东渡日本,在东京私立日本大学攻读法律。在那里,他见到了孙中山,并加入了中华革命党(1919年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他曾回忆见到孙中山的情景:
“先生……指示中国的出路,惟有实行三民主义的革命;特别鼓励我们在失败后,不要灰心气短,要再接再厉地努力去干,革命不是侥幸可以成功的,只是我们在失败中得到教训,改正错误,提出好的办法来,继续革命,胜利的前途是有把握的。”(董必武《回忆第一次谒见孙中山先生》,《新华日报》(武汉版)1938年3月20日)
董必武从孙中山麾下转到马克思麾下,那最初是受了李汉俊的影响。
董、李本不相识。
那是1918年3月,董必武担任鄂西靖国军总司令蔡济民秘书,参与反对北洋军阀的护法战争。1919年1月27日夜,蔡济民突遭靖国军唐克明部队枪杀。董必武赶往上海,向正在上海的孙中山报告事件经过。
董必武在上海住了下来。正巧,湖北省善后公会在上海成立,租了上海法租界霞飞路渔阳里(今淮海中路五六七弄)路南的一处房子作为会址,并请董必武和张国恩主持会务。这样,董必武便在霞飞路渔阳里住了下来。
张国恩也是湖北黄安人,跟董必武一起赴日留学,一起加入中华革命党,是董必武的好友。
他们一起住在善后公会。斜对面路北住的也是一位湖北人,名叫詹大悲。詹大悲与董必武早就相熟。他曾在1912年任国民党汉口交通部部长。后来亡命日本,加入了中华革命党。
经詹大悲介绍,董必武结识了詹家的邻居。那位邻居也是湖北人,刚从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归来,跟董必武一见如故。此人便是李汉俊。
李汉俊跟董必武谈苏俄,谈列宁,谈马克思主义,借给他日本版的《资本论入门》以及考茨基的著作。李汉俊使董必武从三民主义者转向马克思主义者。诚如董必武自己所说:
“当时社会上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日本的合作运动等等,各种主义在头脑里打仗。李汉俊来了,把头绪理出来了,说要搞俄国的马克思主义……”(《董必武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和湖北共产主义小组》,《“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董必武走上了马克思主义之路。回到武汉,他和张国恩等人商议办学,培养人才。
他们设法筹集资金。董必武还把身上的皮袍脱下典当,以作办学经费。
经过四方奔走,终于在湖北省教育会西北角、涵三宫街南面小巷里,办起了私立武汉中学校。这所中学后来成为湖北的红色据点。该校英语教员,名唤陈潭秋,成了董必武的密友。
陈潭秋、包惠僧加入武汉小组
董必武如此回忆他跟陈潭秋的交往:
“我第一次见到陈潭秋是1919年夏天。……刚从国立武昌高等师范英语部毕业的潭秋来上海参观,经他同班同学倪则天的介绍,我们见了面,由于志同道合,我们一见如故,在上海期间,相互交流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心得,畅谈改造中国和世界的抱负,同时商定用办报纸、办学校的方式传播马克思主义,开展革命活动。”(《董老忆潭秋》,《楚晖》第一期,湖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陈潭秋的原名叫陈澄,据云是“要澄清这浑浊世界”之意。潭秋是他的字。不过,如今人们都习惯于称他陈潭秋。
陈潭秋比董必武整整小十岁,湖北黄冈县陈宅楼人。他的祖父曾是清朝举人,但他的父亲是个农民。他兄弟姐妹十个,他排行第七。
陈潭秋起初在黄冈上小学。十六岁时考入湖北省立第一中学,来到武昌。二十岁时考入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英语部。介绍他和董必武认识的倪则天,便是他在武昌高等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而倪则天是湖北黄安人,跟董必武同乡。
陈潭秋在1919年夏天去上海,那是因为在五四运动中,他是武汉的活跃分子。当武汉派出学生参观团前往上海时,他是参观团的成员之一。
回到武汉后,董必武筹办武汉中学,陈潭秋跟他志同道合,而且刚从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毕业,也就参加了筹办工作,并担任英语教师,兼任第一届乙班班主任。
1920年夏,董必武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信。一看那熟悉的笔迹,就知道是李汉俊写来的。
李汉俊告诉他,上海已经成立了“小组”,希望武汉也建立起“小组”来。
董必武看罢信,便找陈潭秋商议。陈潭秋当即赞成,愿与董必武一起着手建立武汉共产主义小组。
两个人建立一个小组,当然太小。董必武建议把张国恩吸收进来,陈潭秋则提及了包惠僧。
张国恩跟董必武同乡、同学,同去日本、同入中华革命党,在上海又同与李汉俊谈,理所当然,他是很合适的可供考虑的对象。
当时,张国恩担任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监、律师,与董必武过往甚密。经董必武一说,马上答应参加“小组”。
陈潭秋提及的包惠僧,是他的同乡——湖北黄冈包家畈人。包惠僧原名包道亨,又名包悔生、包一德、包一宇,曾化名鲍怀琛,用过笔名栖梧老人、亦愚。
包惠僧又是陈潭秋的校友——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只是比陈潭秋高几班。他在1917年毕业之后,在武昌教了半年书,便失业了。爱好活动的他,索性摆脱了课堂的束缚,去当自由自在的新闻记者。他担任了《汉口新闻报》、《大汉报》、《公论日报》、《中西日报》的外勤记者,四处活动。他到了上海,到了广州,到了北京,使他开了眼界,了解中国的社会现状。
1920年2月上旬,陈独秀光临武汉之际,这位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跑去采访。这次采访,深刻地影响了包惠僧。
包惠僧是这么回忆的:
“我以记者的身份专程到文华书院访问了陈独秀,我是抱着崇敬的心情去见他的。见面后我告诉他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因找不到工作当了记者。他说当记者也好,能为社会服务。后来我们谈了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反封建,婚姻自由(当时有许多女学生同我谈论婚姻自由问题)等问题。陈独秀是汉学专家,他的汉学不在章太炎之下。我还向陈独秀请教学汉学的门路。他指导我读书,讲了做人做事的道理。这次我们谈了个把钟头,分手时我表示惜别,不知以后什么时候再见面。他说以后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他来去匆匆,在武汉时间不长就到上海去了(引者注:陈独秀回北京后经天津再去上海)。走之前我又去见了他一次。我是为了采访新闻去找他的,没想到后来我和他交往这么多。他关照我不要写文章向外发表我们的谈话。……”(包惠僧,《我所知道的陈独秀》,载《包惠僧回忆录》,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跟陈独秀两次匆忙的谈话,使包惠僧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兴趣。这样,他在跟陈潭秋见面时,也常常谈论这些问题。当陈潭秋邀他加入“小组”,他一口答应下来。
就在李汉俊来信不久,有客自上海来。
来者名唤刘伯垂,又名刘芬。他是湖北鄂城县人氏。他在清朝末年时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法科。他在日本时便与陈独秀结识,友情颇笃。
刘伯垂是同盟会的老会员,曾在孙中山的广东军政府担任高等审判厅厅长。1920年秋,他从广州途经上海回湖北。在上海,刘伯垂拜访了老朋友陈独秀。陈独秀吸收刘伯垂参加了共产党。
陈独秀交给刘伯垂任务:回湖北时,找董必武联系,在那里建立共产党组织。
“对了,你还可以吸收郑凯卿加入共产党。”陈独秀特别关照刘伯垂道。
郑凯卿,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此人既没有留过洋,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他原是失业工人。
后来,在武汉昙花林文华书院当校工。1920年2月上旬,陈独秀到武汉时,住在文华书院,便由郑凯卿照料他的生活。短短四天相处,陈独秀跟郑凯卿相处甚为融洽。陈独秀把革命的道理讲给郑凯卿听,郑凯卿很快就明白了。
刘伯垂坐船从上海来到了武汉,约董必武在武汉关附近的一家小茶馆见面,转达了陈独秀的意见。
几天之后,吃过晚饭,陈潭秋、包惠僧、郑凯卿应约来到了武昌抚院街张国恩律师事务所,那里也是董必武借寓之处。
刘伯垂来了。他带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文件,传达了陈独秀的关于在武汉建立“小组”的意见。
这是一次秘密会议,由刘伯垂主持。武汉共产主义小组(当时叫武汉共产主义研究小组,后来叫中国共产党武汉支部)就在这天建立。大家推举包惠僧为书记,陈潭秋负责组织工作。
刘伯垂在“老虎”身边——湖北省警察厅背后的武汉多公祠五号,挂起了“刘伯垂律师事务所”的牌子。那里,成了武汉共产主义小组成员们经常聚会之处,而“老虎”居然没有发觉这眼皮底下的红色目标。
一个多月,这个“小组”增加了两名成员:
一位叫越子健,又名云诩,董必武的同乡,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据云是董必武介绍的。
另一位叫赵子骏,是武汉的青年工人。由郑凯卿介绍加入小组。
张国恩由于律师事务忙碌,而且对马克思主义没有多大兴趣,在小组成立后三个月后申明退出。
在1921年春,又有刘子通、黄负生加入武汉共产主义小组,都是湖北黄冈人——陈潭秋的同乡。他俩曾创办《武汉星期评论》。
李汉俊在1920年冬,曾由上海回鄂探亲。途经武昌时,曾与武汉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们见面,向他们讲解过唯物史观,讲解过社会主义学说。
另外,维经斯基的秘书马马耶夫和他的妻子马马耶娃,还有北京大学的那位“中国通”鲍立维,曾访问了武汉。他们住在张国恩律师事务所里。马马耶夫本来想以教英文作掩护,帮助武汉共产主义小组开展工作。无奈三位高鼻碧眼的外国人,在外国人不多的武汉毕竟是太惹人注意了。他们只是在武汉共产主义小组创办的利群书社参观了一番,不得不离开那里。
山东的“王大耳”
共产主义之火,也在山东点燃。
“山东虽是中国旧文化发源地,但讲到现在的新文化,却是幼稚得很。别的不用说,单就专门学校而论,还是被一班贩卖日本古董客在那里专利,很带点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色彩。从去年10月间省议会议员王乐平,组织了一个齐鲁通信社,附设卖书部,专以贩卖各项杂志及新出版物为营业。通信社虽因人的问题未能十分发达,卖书部却是一个月比一个月有进步,头一个月仅卖五六十元的书,到最近每天平均总可卖十块钱。卖书部创设的本意,固然非以营利为目的,但营业扩充,即是证明山东学界想着研究新文化的也很有进步……”
这则题为《山东新文化与齐鲁书社》的报道,发表于1920年10月7日的北京《晨报》。这表明孔子的故乡,也飘起了新文化的旗帜。
这位在山东举起新文化大旗的王乐平先生,是中华革命党党员。在五四运动中,他是山东的活跃人物,曾作为山东省议会的代表前往上海,吁请上海各界支援山东人民的斗争——因为五四运动的斗争焦点之一,便是要求从日本手中收回山东主权,收回青岛。
王乐平在他住宅的外院创办了齐鲁书社,推销《新青年》、《每周评论》、《资本论入门》、《唯物辩证法》、《俄国革命史》等,在山东播撒马克思主义种子。
王乐平在赴京时,跟陈独秀相识,彼此间开始通信联系。当陈独秀在上海组织了共产主义小组,曾致函王乐平,约他在山东组织共产党。
王乐平虽说是进步的开明人士,却不愿加入共产党,更不愿出面组织山东共产党。他把此事转交给了他的远亲、同乡王尽美。
王尽美是山东莒县杏村人氏(今属诸城市枳沟乡),年纪比王乐平小得多,出生于1898年。他原名王瑞俊,字灼斋,天生一对大耳朵,得了个雅号“王大耳”。
毛泽东在1949年曾这样谈及王尽美:
“王尽美耳朵大,长方脸,细高挑,说话沉着大方,很有口才,大伙都亲热地叫他‘王大耳’……”(王乃征,王乃恩,《怀念我们的父亲》,载《王尽美传》,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其实,“王大耳”在二十岁之前,耳朵里听见的,只是一个小小村子里的声音。这位佃农的儿子,从小在倚山傍水的北杏村长大。十二岁进了私塾,一边种田,一边学点文化。十七岁便与李姓女子成婚。倘若他安于那小小的世界的话,可以在那祖祖辈辈生活的小村子里过一辈子男耕女织的生活。
然而,望着潍河滔滔水,望着乔有山(即南岭)葱葱树,他的心潮起伏,赋诗言志:
沉浮谁主问苍茫,
古往今来一战场。
潍水泥沙挟入海,
铮铮乔有看沧桑。
他终于在20岁那年,告别故乡热土,告别老母贤妻,前往省城济南,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师范学校不仅不收学费,还免费供应食宿。
他来到了一个大世界。他的“大耳朵”听到了时代的呼声,听到新文化运动的呐喊。
进校才一年,正遇五四运动,他成了学生中的积极分子,成了山东省学生联合会的代表。他跟王乐平有了密切的来往。
他来到更大的世界——北京。在那里,他知道了什么叫马克思主义,他迅速地站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大旗之下,成为北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通讯会员。
罗章龙曾这样追溯往事⑩:
早在1919年下半年以后,‘五四’爱国运动的中、后期,我们北京国立八校院的学生会和外省的学生会建立了联系。起初我负责做北京大学学生会的工作,山东的学生会经常有人来北京联系。我们北京大学学生会也经常派人去上海和南方,因为济南是沪京往来的必经之地,因此常中途在济停留。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同山东学生会的代表王尽美同志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北京学生会的办公处设在校本部,王尽美同志为联系学生会的工作曾多次到西斋来找我。1920年3月,以北京大学为主,由国立八个校院联合组织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立以后,王尽美同志又来到了北京。我领他到北京大学图书馆、教室、学生宿舍等处转转看看,还去看了一些外面来旁听的学生,同时,向他介绍了北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情况。
在北京念书的学生加入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是北京的会员,在北京以外各省市念书的学生或工人被吸收入会的叫做通讯会员,……王尽美同志对这些都很感兴趣,他登记作为通讯会员加入了北京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那时我任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书记,他回去之后经常和我通信联系,交换刊物。……
成为北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通讯会员,使王尽美的思想发生了跃变。他成了一位马克思主义者。
于是,在济南内贡院墙根街济南教育会那里,居然挂出了一块非同凡响的大木牌,上书:“山东马克思学说研究会”。
那是1920年9月光景挂出这牌子的。创建这个研究会的主角,是王尽美。参加者最初十来人,后来发展到五十余人。内中的积极分子是山东省立第一中学的学生邓恩铭、育英中学的国文教师王翔千。
王翔千比王尽美年长十岁,原名王鸣球,山东诸城人。王翔千跟王尽美,也有那么点亲戚关系——王翔千妻子的姑母是王尽美的婶母,所以他们早就相识。
王翔千肄业于北京译学馆,但古文底子颇好,擅长诗词歌赋。受他的影响,王翔千的弟弟王象午也加入山东马克思学说研究会。
王翔千的女儿王辩(后来改名黄秀珍),也很早加入中国共产党。
就在陈独秀给王乐平去函,希望他在山东组织共产党的时候,李大钊从北京派来陈为人,找王尽美、邓恩铭、王翔千等商议如何在山东建立共产党。“南陈北李”,都关注着山东。山东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召开了欢迎陈为人的茶话会。陈为人在会上,介绍了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情况。陈为人当时是北京《劳动者》编辑。
在“南陈北李”的帮助下,1921年初,济南共产主义小组秘密成立。最初的成员除王尽美、邓恩铭、王翔千外,据查考,可能还包括王复元、王象午、王用章、贾乃甫等人。
水族青年邓恩铭
下大雨,
涨大河,
大水淹到白岩脚,
掩住龙脑壳,
鲤鱼虾子跑不脱。
这首儿歌的作者,便是邓恩铭——王尽美的亲密战友。
邓恩铭比王尽美还小三岁,生于1901年1月5日(《辞海》1979年版“邓恩铭”条目,误为1900年生。邓恩铭生于清光绪二十六年冬月15日,换算为公历,1901年1月5日。),是中国共产党创建时期最年轻的人物之一。
邓恩铭不仅年轻,而且是水族人。他出生在贵州省荔波县水族集居村寨水浦村的板本寨。那里离荔波县城大约四十华里。
水族是中国人数甚少的少数民族。据1957年统计,中国的水族人只有16万余人,聚居于贵州三都、荔波、榕江、从江、都匀、独山一带。水族语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侗水语支。
“水家的山歌唱不完,夜连夜来天连天。”邓恩铭从小说水族话,唱水族山歌。他的奶奶是水族歌手,教他学会一支又一支水族山歌:
砍柴一刀刀,
担柴一挑挑。
谁知一餐饭,
多少眼泪抛。
如此朗朗上口的水族山歌,绝不亚于唐朝诗人李绅那首“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邓恩铭从小在这些水族山歌的熏陶下,懂得人世间最质朴的爱与憎。
他出生在医生之家。祖父邓锦庭、父亲邓国琮都行医。他原名邓恩明,字仲尧。他六岁时进私塾,十六岁时入荔泉书院。
识字知书,他写起山歌来:
种田之人吃不饱,
纺纱之人穿不好,
坐轿之人唱高调,
抬轿之人满地跑。
据《邓恩铭烈士专集》(《邓恩铭烈士专集》由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况编写组编,1983年3月在都匀印出内部参考本)查证,这是邓恩铭十五岁时的作品。这位水族少年的爱憎已很鲜明。
十六岁那年,邓恩铭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他走出了世世代代生活的村寨,作千里远行。那是他的二叔黄泽沛热情来信,邀他到山东济南上学,他便与叔母、堂弟一起,经香港、上海,抵达济南。
黄泽沛清朝进士,后来到山东当县官。他其实姓邓。他的父亲邓锦臣与邓恩铭的祖父邓锦庭是亲兄弟。由于他过继给姑母家,于是改姓黄。邓恩铭到了他家,也取了个黄姓名字,叫“黄伯云”。
离开水族村寨时,邓恩铭赋诗言志:
男儿立志出乡关,
学业不成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间到处是青山。
邓恩铭在1917年10月抵达济南,便进入山东省立第一中学读书。这是山东的名牌中学,使邓恩铭知识猛进,大开眼界。
进入省立一中一年多之后,五四运动山呼海啸般爆发了。山东成了全国注视的焦点。十八岁的邓恩铭投身于汹涌澎湃的学生运动,被同学们推举为省立一中学生自治会负责人兼出版部部长。
就在这时,他与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领袖王尽美结识。从此,他俩肩并肩,在济南从事革命活动。
王尽美和邓恩铭等在1920年秋,组织了“励新学会”。王尽美被推举为《励新》杂志编辑部负责人,邓恩铭担任学会庶务。
《励新》半月刊在1920年12月15日创刊。《发刊词》,励新学会的宗旨是“对于种种的问题,都想着一个一个的,给他讨论一个解决的方法,好去和黑暗环境奋斗”。
为着更进一步“和黑暗环境奋斗”,王尽美和邓恩铭组织了山东共产主义小组。这时的邓恩铭不过二十岁,而王尽美也只有二十三岁。
北大三员“大将”南下羊城
其实,广州也有“正宗”的马克思主义者。
只消读一读1919年11月连载于《广东中华新报》的《马克思主义》这一篇长文,便可知作者对于马克思主义有着深刻的了解。
兹照原文,摘录若干片断:
“自马克思氏出,从来之社会主义,于理论及实际上,皆顿失其光辉,所著资本论一书,劳动者奉为经典……”
“由发表共产党宣言书之1848年,至刊行资本论第一卷之1867年,此二十年间,马克思主义之潮流,达于最高……”
“自马克思倡其唯物的历史观以后,举凡社会的科学,皆顿改其面目。……”
此文署“匏庵”,乃杨匏安的笔名。
写此文之际,杨匏安二十三岁而已。他是广州香山县(今中山市)人。他本来在家乡教小学。
耿直的他,看不惯校长贪污学款,予以揭发。然而,他却因此遭到校长忌恨,反而被诬入狱。出狱后,他极度愤懑,欲寻求真理。于是,他东渡日本,在横滨勤工俭学,日渐接受新文化、新思想。回国后,他在澳门教书。不久,在广州时敏中学任教,同时兼任《广东中华新报》记者。他是广州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人。正因为这样,他写了《马克思主义》一文,公开宣传马克思主义学说和“布尔什维克”主义。
可惜,斯托诺维奇没有发现杨匏安。杨匏安是1921年在广州建立了共产党组织之后才加入的。后来,在第一次国共合作间,他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担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中央组织部代理部长。1925年,他是著名的省港大罢工的领导者之一。1931年被捕,死于刑场,终年三十五岁。
广州着手成立共产党,是从北京大学的三员“大将”抵达这南国名城之后开始的。
这三员“大将”原本都是广东人,都考上北京大学,都在1920年暑假前毕业,从北京经上海到了广州。
三员“大将”之一,便是本书序章中提及的那位陈公博,《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一书的作者。
陈公博的父亲陈致美,是一位武官,在广西当过提督。受父亲的影响,陈公博从小受到文、武两个方面的训练。他读了许多中国古书,练就一支笔,所以他后来擅长写作;他也学会武术,会骑马,身强力壮。此外,他从十五岁起学习英语,为他后来留学美国打下了基础。
他的父亲因参与反清,在1907年被捕入狱,陈家陷入困顿之中。陈公博靠着当家庭英语教师糊口。
辛亥革命之后,陈致美跃为“省议会议员”、“提督府军事顾问”,年仅二十岁的陈公博居然也当上了“县议会议长”。如他所言:“那时真是自命不凡,不可一世。”
不过,他的父亲仍要他去求学。他在《寒风集》中曾这样回忆:
“我的家庭内,母亲很是严肃,而父亲倒很慈和,我自有记忆以来,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并且也不曾骂过我。可是在辛亥反正之后,看我那样趾高气扬,便忍不住了。父亲对我虽然素来慈和,可是严厉起来,却秋霜满面,凛然令人生畏,一天他正色对我说,你拿什么学识和资格去做参谋,去当县议会议长。你这样不知自爱,终有一天翻筋斗跌下来,就是地位不跌下来,人格也会堕落。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就算为人罢,自己没有学识,为人也为不了。自然父亲那时叫我什么都不要干,而去读书……”
陈致美虽然在1912年9月去世,陈公博毕竟还是听从了他的话,当了两年教员之后,于1914年考入广州法政专门学校。1917年毕业之后,他又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
北大,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他在那里拜识了校长蔡元培,文科学长陈独秀。尤其是五四运动,给了他难忘的印象。
后来,他在《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一书中,曾作如此描述:
对我来说,回忆这一时期的活动是非常有趣和令人兴奋的。我处在巨大的浪潮中,自始至终目睹了这次激进的运动,目睹了群众不满情绪的加深和反抗的顽强性。此情此景在壮丽和忧伤方面与1898年—1899冬俄国大学生的总罢课多么相似!
不过,又如他在《寒风集》中《我和共产党》一文中所说,在北京时他“静如处子”,还没有完全投入革命活动。他埋头于读书。后来,他才“动如脱兔”。
陈公博的同乡观念颇重。他的活动圈,大都限于同乡之中。跟他住在同一宿舍的,是他的广东老乡谭平山。
谭平山年长陈公博四岁,号诚斋,别号聘三,广东高明县(今高鹤县)人。他和陈公博在同一年进入北京大学。他是三员“大将”中的另一位。
陈公博在《我和共产党》中这么写及谭平山:
平山的原名本叫谭鸣谦,别号聘三,自然是三聘草庐的意思,后来他改名平三,也是由聘三谐音来的。那时我因为他留了一撇小胡子,免不了开玩笑地叫一声聘老。迩时北京有位王士珍先生,别号聘卿,就是世间所传的王龙、段虎、冯狗、三杰之一,声势煊赫,报纸常书聘老而不名。我也唤平山做聘老而不名,并且时常对他说笑,谓南北两聘老遥遥相对。而平山为了报复罢,唤我做猛野,广东人叫厉害是猛,而野呢广东是家伙的意思,所谓猛野,就是利(厉)害的家伙。这样彼此称呼,差不多好几年,至民国27年我在汉口重遇平山,还是叫他做聘老。平山的为人,年纪比我大几岁,世故也比我老练多,只是他具有一种名士风,充满浪漫气息,不大修边幅,在北京某一时期,也曾发狠大做其新衣服,可是时机和兴趣一过,又依然浪漫不羁。后来在广州替共党工作,倒是一个努力不懈的人物。
三员“大将”中,还有一位便是谭植棠。也是1917年进入北京大学。
谭植棠跟谭平山沾亲带故,算是谭平山的族侄——比谭平山小七岁,也是广东高明县人。他曾积极参加过五四运动。
陈公博在《我和共产党》中,提及谭植棠:
至于植棠倒是朴实无华,忠于待人,信于所守,他是学史地的,因平山的关系,我才认识他。我对于植棠的印象和交谊都比别人为深,至今怀念斯人,犹恋恋不释。
15fc25b48370484891425bcc4e12e4dd770a31c6cf6b30d5fa495cf2367e999e 陈独秀在广州建立小组
关于广东共产党如何诞生,陈公博在《我和共产党》中作过一段说明:
谈及广东共产党的起源,很多人传说,广东的共产党发源于北京大学,以为广东的共产党远在我北京时代就有了组织,其实这是误传的。大概因为广东共产党开始只有三个人,就是我,谭平山,谭植棠,而三个人都是北大的同期毕业生,因此附会流传,遂有这种推想。实在我们在北大时,一些组织也没有,除了谭平山参加过‘新潮’社外,我和植棠,都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
广东共产党的诞生,跟《广东群报》有着密切关系。这家报纸是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这“三驾马车”办起来的,创刊于1920年10月20日。在创刊号上,刊登了陈独秀的《敬告广州青年》,这也表明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跟陈独秀有着颇为密切的关系。
陈公博在《我和共产党》中如此回忆道:
“谈起广东共产党的历史,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它的机关报《广东群报》,可是群报在创立当时,远在共产党成立之前。当我们在北大毕业的时候,我和平山几个人便商议回广东办一个报馆,当日办报纸的动机,并不在于营利,我于报业是有经验的,尤其在广州办报只有亏本。我们的动机也不在自我宣传,那时我们刚在学校毕业,只想本其所学,在学校教书,根本并没有政治欲。我们的动机的确在于介绍新文化……”
“我这个人除非不干,一干便不会回头,无论成败,出了版再说,因此在千辛万苦之中,终于出版。主持群报的就是平山、植棠和我三个人,以经验的关系,推我作总编辑,平山编新闻,植棠编副刊,这样便宣告出版。”
《广东群报》出版了,在广东产生了影响。
至于广东共产党如何成立,陈公博在《我和共产党》一文中这么谈及:
“仲甫先生终于在沪上和俄国共产党发生关系了,对于广东,认为是革命策源地,非常注意,于是俄国便有两个人以经营商业为名到了广东,说也奇怪,那两个俄国人当时首先在广东往来的是无政府主义者,由于区声白是研究无政府主义的,遂连带和我们往来,那时广东虽然粤军回粤,内部的暗潮动荡不宁,在政治有胡汉民先生和陈炯明的摩擦。在军事有许崇智先生和陈炯明的摩擦,而在改组前的国民党,既无组织,又无训练,也无宣传。我们觉得在北如此,在南如此,中国前途殊于忧虑,兼之那时也震于列宁在苏俄革命的成功,其中更有仲甫先生北大的关系,平山植棠和我,遂赞成仲甫先生的主张,由我们三个人成立广州共产党,并开始作社会主义青年团的组织,公开在广州宣告成立。”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重要人物南下广州,使广州共产党,亦即广州共产主义小组士气大振。
这位重要人物,乃是“南陈北李”的“南陈”!
那是1920年12月25日,陈独秀出现在广州大东酒店。当天夜里,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便赶到那里,跟这位当年的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共叙师生之情……
陈独秀此行并非路过广州,而是前往广州赴任。
那是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再三敦请陈独秀,他终于离沪南下,到这里出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兼大学预科校长。
在1920年2月,陈独秀从北京经天津来到上海,原先便是准备去广州的。那是为了去广州筹办西南大学。后来,章士钊、汪精卫从广州来沪,说校址设沪,不必去粤。西南大学没有办成,陈独秀在上海滞留了十个月。正是在这十个月中,陈独秀在维经斯基的帮助下,在上海建立了共产主义小组。
陈炯明久慕陈独秀大名。此时的陈炯明,尚是一派左翼色彩。再三电邀陈独秀南下,自然也是为了装潢他的革命门面。陈独秀呢,也看中广州一片革命气氛。特别是在这年10月29日,陈炯明率粤军打败桂军,占领广州,孙中山也离沪赴粤,在那里重组军政府。这样,陈独秀决心离沪赴粤。
离沪前,陈独秀把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工作交给了李汉俊,把《新青年》编辑部交给了陈望道。
离沪那天——1920年12月16日,陈独秀写信给北京的胡适、高一涵打招呼:“弟今晚即上船赴粤,此间事情已布置了当。《新青年》编辑部事,有陈望道君可负责……”
不料,胡适见信,大为不悦。胡适本来就已不满于《新青年》向左转。陈望道加入《新青年》之后,又“把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放进去,先打出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中国共产党党史人物传》,第二十五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胡适终于“看不过,忍不住了”。他提出把《新青年》“移回北京编辑”。他致函李大钊、鲁迅说道:“《新青年》在北京编辑,或可以多逼北京同人作点文章”,不要把《新青年》放在“素不相识的人手里”。胡适所说的“素不相识的人”,不言而喻,指的是陈望道。
《新青年》编辑部分化了。陈望道仍把《新青年》作为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的机关刊物来编辑。
胡适与《新青年》分道扬镳了。
陈独秀来到广州之后,迁入泰康路附近的回龙里九曲巷十一号二楼。他与斯托诺维奇、佩尔林见了面,决定坚决摒弃无政府主义者。那两位俄国人,这才终于找到了建党对象。
在陈独秀的主持下,广州成立了共产党组织。书记先是由陈独秀担任,后来改由谭平山担任。陈公博负责组织工作,谭植棠负责宣传工作。斯托诺维奇、佩尔林也加入了这一组织。最初有党员九人。后来逐渐扩大。
另外,当陈独秀由上海经香港去广州时,有三位香港青年上船求见。他们是香港政府“视学员”林昌炽、皇仁中学毕业生张仁道、小学教师李义宝。后来,这三位青年在香港跑马地黄泥涌蒙养小学校李义宝家中成立了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
周佛海其人
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工作,很快由国内发展到海外。
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之中,出现了旅日共产主义小组。这个小组是所有共产主义小组中最小的一个——只有两名成员,施存统和周佛海。
施存统在杭州因那篇《非孝》,闹得沸沸扬扬,无法立足,来到了上海。在上海,他参加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他在1920年6月20日前往日本东京 ,与周佛海取得联系,成立了日本小组。如他所回忆:“陈独秀来信,指定我为负责人。”(施存统,《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载《共产主义小组》(下),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至于那位周佛海,是谜一般的人物:最初他站在中国共产党的阵营之中,忽地变成中国国民党的要员,最后又成为汪精卫汉奸政权的显宦。
在本书序章中,曾写及周佛海的妻子周杨淑慧帮助寻找中国共产党“一大”会址。
这个谜一般的人物,究竟当初是怎样走入中国共产党的阵营之中的呢?
1897年,周佛海降生于湖南沅水之侧的沅陵县。他家在沅水南岸,离县城二十多里。在上中学的时候,他便是一个“不安分的青年”,曾在沅水中洲的龙吟寺墙壁上,题了这么一首诗:
登门把酒饮神龙,
拔剑狂歌气似虹。
甘处中流拦巨浪,
耻居穷壑伴群峰。
怒涛滚滚山河杳,
落木萧萧宇宙空。
不尽沅江东逝水,
古今淘尽几英雄。
那时,他已颇为“留心政治”,所以诗中透露出那雄心勃勃的气概。
他的《往矣集》中的《苦学记》一文,也写及小小年纪的政治抱负:
袁氏(引者注:指袁世凯)死后,内阁常常更动,一下子某甲入阁,一下子某乙入阁,在看报之余,居然也想将来要入阁了。我们学校扩充,把附近的文昌阁,并入学校做宿舍。我因为常常想将来一定要入阁,替国家做事,所以和同学说到文昌阁去,便说‘入阁’……主观上虽然有这种气概,客观上上进发展的机会,可以说是绝对没有。真是前途黑暗,四顾茫茫!
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使他可以跳出那小小的县城,远走高飞,去闯大世面。那一天,成了他命运的腾飞点。他在《苦学记》中这么叙述:
民国6年(引者注:即1917年)5月某日,照例返家,遇着山洪暴发,沅江水涨,不能渡河进城。于是在家住了四天,等着水退。那晓得我一生的命运,就在这四天决定了,而我还在乡下,一点不知。等到到了学校,一个朋友对我说:‘老周!你可以到日本留学去了,最近就动身。’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他说:‘你不相信,我和你去见校长。’见了校长,果然是真!原来我有个同班的朋友,他的哥哥在东京,前一年把他叫到东京去了。他来信说东京生活程度并不贵,每年只要百五六十元,如果肯用功,一年之后,就可以考取官费。我的好友邬诗斋便发起凑钱送我去……
父亲早亡,周佛海告别老母远行,口占一首诗:
溟濛江雾暗,寥落曙星稀。
世乱民多散,年荒鬼亦乱。
心伤慈母线,泪染旧征衣。
回首风尘里,中原血正飞。
他头一回出远门,和两个同学同行。三个人不会讲一句日语,居然也从上海来到了日本。经过短期补习日语,他考入了日本第一高等学校,获得“官费”。在那里,他开始从杂志上读到许多关于俄国革命的文章。
一年之后预科毕业,他分发到鹿儿岛的第七高等学校。
在风景如画的鹿儿岛,他在功课之余,“专门只看社会主义的书籍”。他开始译书,写文章。“当时梁任公一派的人,在上海办有《解放与改造》半月刊,我常常投稿,都登载出来,稿费非常丰富。这种稿费大都寄回家养母,一部拿来买书”。
就这样,他开始钻研社会主义学说,开始跟梁启超(即梁任公)、张东荪有了联系。
周佛海在他的《往矣集》的《扶桑笈影溯当年》一文中,十分详细写及他进入中国共产党阵营的经过:
“民国9年(引者注:1920年)夏天,决心回沅陵省母。……那晚得一到上海,便不能再往前进了。因为那时张敬尧督湘,我们的湘军,群起驱张,战事紧张,道路梗塞。……”
“既然不能回家,打算到杭州去玩玩。动身之前,去时事新报馆访张东荪。他是《解放与改造》的主持人,我因为投稿的关系,和他常常通信。我到了报馆,他还没有到。……后来东荪来了,却谈得非常投机。他们当时组织‘共学社’,翻译名著,请我也译一本,我便担任翻译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
“到西湖住在智果寺,每日除译书、看书外,便和几个朋友划船、登山……住了三个多星期,因为热不可耐,仍旧回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张东荪告诉我,陈仲甫(独秀)要见我。仲甫本是北大教授,主办《新青年》鼓吹新思想,为当时的当局所忌,所以弃职来沪,《新青年》也移沪出版。有一天我和张东荪、沈雁冰,去环龙路渔阳里二号,去访仲甫。当时有第三国际代表俄人吴庭斯基(引者注:即维经斯基)在坐。……”
后来的情况,便如同本文第二章所描述的:维经斯基明确提出,希望组织中国共产党。张东荪不愿加入。周佛海、沈雁冰同意加入。
这样,周佛海便成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
周佛海曾在《扶桑笈影溯当年》中,谈及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思想动机:
我为什么赞成组织共产党,而且率先参加?第一,两年来看到共产主义和俄国革命的书籍很多,对于共产主义的理想,不觉信仰起来;同时,对于中国当时军阀官僚的政治,非常不满,而又为俄国革命所刺激,以为非消灭这些支配阶级,建设革命政府,不足以救中国。这是公的。第二,就是个人的动机,明人不做暗事,诚人不说假话,我决不隐瞒当时有个人的动机;……当时所谓个人的动机,就是政治的野心,就是PoliticalAmbition。在一高的时候,正是巴黎和会的前后,各国外交家都大出锋头。所以当时对于凡尔赛,非常神往,抱负着一种野心,将来想做一个折冲樽俎,驰骋于国际舞台,为国家争光荣的大外交家。后来研究俄国革命史,又抱着一种野心,想做领导广大民从,推翻支配阶级,树立革命政权的革命领导者。列宁、特路茨基(引者注:即托洛茨基)等人物的印象,时萦脑际,辗转反侧,夙兴夜寐,都想成这样的人物。
周佛海和施存统,实际上都是在上海加入了共产主义小组,然后去日本的。他俩在日本组成了一个小组。
周佛海还曾回忆:
回到鹿儿岛之后,除掉上课以外,仍旧是研究马克斯(引者注:即马克思)、列宁等著述,和发表论文。同时,我想要领导群众,除却论文,最要紧的是演说。所以纠合十几个中国同学,组织了一个讲演会,每礼拜讲演一次。练习演说。当时同学都说我有演说天才,说话很能动人。我听了这些奖励,越加自命不凡,居然以中国的列宁自命。现在想起来,虽觉可笑,但是在青年时代,是应该有这样自命不凡的气概的。
1920年周佛海加入中国共产党之际,不过二十三岁,是一大群热血青年中的一个。然而,他的政治野心,他的领袖欲,却为他后来改弦更张、叛离中国共产党预伏下思想之根……
周恩来赴法寻求真理
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发展工作,向东伸入留日学生,向西则伸入留法学生。
当时,留法勤工俭学的热潮不亚于留日。从1919年春到1920年底,中国便有1500多名青年涌入法国勤工俭学。
内中,撒向法国的中国共产党“种子”是张申府。他是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最早的成员之一。他不是去法国勤工俭学,那时,他已是北京大学讲师。他跟北京大学前校长蔡元培同船去法国,被吴稚晖聘为里昂大学中国学院教授,讲授逻辑学。
张申府在法国发展了刘清扬加入中国共产党,并结为夫妇。张申府又和刘清扬发展了周恩来加入中国共产党。因此,周恩来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间,是从1921年2月算起的(《中国共产党中央组织部关于重新确定周恩来同志入党时间的报告》1985年5月23日,《文献和研究》1985年第四期)。
张申府在回首往事时,曾这样十分概括地谈及旅法共产主义小组的人员情形:
“接着,由上海又去了两个党员:赵世炎、陈公培。他们两人是上海入党的,都是陈独秀介绍去的。这样,我们五个人成立一个小组(张申府、周恩来、刘清扬、赵世炎、陈公培),小组一直是这五个人。后来小组的事,就由周恩来他们管了,我不怎么管。李维汉当时是少年共产团(CY),他是1921年底回北京入党的。蔡和森也是少年共产团(CY),后来在北京入党的。陈延年、陈乔年没有加入我们小组。延年本来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反对他们的父亲,所以到了法国,也没有(受陈独秀委托)去看看我。他们慢慢进步,走到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路上,后来加入了少年共产团和共产党。
周恩来是在1920年11月7日,在上海登上法国邮船波尔多号,驶往法国的。
这位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是华法教育会组织的第十五批赴法学生中的一个。比起同龄的年轻人来说,他显得成熟,因为他已在社会的大熔炉里受到炙烤——曾经东渡扶桑,也曾身陷囹圄,还曾与李大钊有过交往……
周恩来祖籍浙江绍兴。连他自己也曾这么说过:“在血统上我也或许是鲁迅先生的本家,因为都是出身浙江绍兴城的周家。”(中国共产党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第25页,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
不过,他出生在苏北淮安。取名恩来,原意是“恩惠到来”。字翔宇,后来他常用的笔名“飞飞”也就取义于“翔宇”。至于他另一个常用笔名“伍豪”,则是他参加觉悟社时抽签抽到五号,取了谐音为“伍豪”,而邓颖超抽到一号,取了“逸豪”为笔名。
十二岁那年,周恩来离开淮安老家,随伯父周贻赓到东北沈阳去。十五岁的时候,又由于伯父调到天津工作,他也到天津求学。环境的不断变换,使他眼界大开,而且养成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能力。
十九岁那年,他从南开学校毕业,头一回出国——到日本留学。上船时,朋友送了一本《新青年》第三卷第四号。他在途中细看了这本杂志,思想产生共鸣。从此,他成为《新青年》的热心读者。他曾在日记中写道:
“晨起读《新青年》,晚归复读之。于其中所持排孔、独身、文学革命诸主义极端的赞成。”(中国共产党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第1页,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
日本使周恩来失望,因为当时的日本正在跟中国北洋军阀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周恩来卷入了留日学生的爱国运动。
留日两年,二十一岁的周恩来终于下决心归国。他在1919年4月回来,恰逢震撼中国的五四运动。周恩来在天津组织了觉悟社,成为天津学生领袖。他请来李大钊到天津觉悟社讲话,跟这位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有了交往。
他终于被天津警察厅逮捕。从1920年1月29日至7月17日,将近半年的铁窗生涯,使周恩来的思想迅速走向成熟,看透了旧中国的黑暗,决心点起一把革命的火,照亮这黑沉沉的国度。
出狱之后,他又去北京见李大钊。
为了寻求真理,寻求拯救中国之路,他踏上了西去的轮船,到欧洲去……
他原本是打算去英国的。从法国到了英国住了五星期,还是回到了法国——法国的生活费用要省得多。
在法国,周恩来终于认准了马克思主义,走上了马克思主义之路。
周恩来在1922年3月致天津觉悟社谌小岑、李毅韬的信中,十分坦率地谈及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
“劈头要说的便是:你们现在所主张的主义,我是十二分表同情,差不多可以说没有什么修正。觉悟社的信条自然是不够用表明了,但老实说来,用一个Communism(以下简作Cism)也就够了。……”
“总之,主义问题,我们差不多已归一致。现在郑重声明一句,便是‘我们当信共产主义的原理和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两大原则,而实行的手段则当因时制宜!’……”
“我以前所谓‘谈主义,我便心跳’,那是我方到欧洲后对于一切主义开始推求比较时的心理,而现在我已得有坚决的信心了。我认清Cism确实比你们晚。一来因为天性富于调和性;二来我求真的心又极盛,所以直迟到去年秋后才安妥了我的目标。……”(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第二期,1923年4月15日)
周恩来信中所说的“communism”,亦即共产主义。
赵世炎加入旅法小组
1920年5月9日,又一艘名叫“阿芒贝利”号的轮船驶出上海港,前往法国。
在码头送行的人群之中,站着又瘦又高的毛泽东。
船上赴法青年之中,有许多湖南青年,内中有毛泽东的好友萧三。同船的也有四川青年,内中有一位十九岁的不大爱笑,言语不多的小伙子,名叫赵世炎。
赵世炎是四川酉阳县人,又名施英,号国富,笔名乐生。后来,他还取了个俄文名字,叫“阿拉金”。那是因为1905年俄国革命失败后,十二位革命者在法庭受审。当赵世炎1923年由法国去莫斯科学习时,同行者正巧十二人。于是,这十二人各取1905年十二位俄国革命者的名字为自己的俄文名字。赵世炎取了其中一位阿拉金的名字,作为自己在俄国使用的名字。
赵家是多子女家庭。赵世炎兄弟姐妹九人,他是“老八”。他的妹妹,亦即“老九”,比他小一岁,名叫赵君陶。赵君陶便是李鹏之母。
13岁之前,赵世炎在四川酉阳度过童年,在龙潭镇高级小学毕业。
他的父亲赵登之,是酉阳地主兼工商业主。1914年,赵登之得罪了当地的恶霸,不得不带着五个未成年的孩子迁往北京。到了北京之后,赵世炎和四哥赵世琨一起进入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学习,而姐姐赵世兰、妹妹赵君陶则进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女中。
赵世炎上中学时很喜欢英语课。学会了一口流畅的英语,使他后来出国受益匪浅。
1918年6月30日,王光祈、曾琦、周太玄等六人,在北京顺治门外岳云别墅开会,讨论成立“少年中国会”,推选王光祈为主任,并决定邀李大钊列名发起。后来,在1919年7月1日,少年中国会在北京回回营陈宅正式召开成立大会,成为五四时期中国进步青年的重要团体。
越世炎在1917年结识李大钊。在筹备成立少年中国会期间,李大钊让赵世炎也参加一些活动。这样,赵世炎开始走出学校,投身于社会活动。
五四运动爆发的第三天——5月7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中成立学生会,赵世炎便当选为干事长。这年7月,赵世炎在附中毕业,正式参加了少年中国会。
不久,赵世炎进入吴玉章在北京主办的法文专修馆,学习法语,为去法国勤工俭学作准备。
他有很好的英语基础,所以学法语进步甚快。出国之后,他还学会了德语、俄语和意大利语,确是一位勤奋而又富有才华的青年。
赵世炎在1920年4月结束法文专修馆的学习,便与萧三等结伴前往法国。
他在路过上海时看望了陈独秀,跟陈独秀建立了联系。正在筹备建立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陈独秀,把情况告诉了他,他表示赞同。
到了法国之后,他一边在工厂做工,一边研读法文版的《资本论》和法共中央的机关报《人道报》。
1921年2月,赵世炎通过陈独秀的关系,跟张申府建立了联系。
两个月后,陈公培收到陈独秀的信,去见张申府。
这样,如同张申府所说:
“于是我和周恩来、刘清扬、赵世炎、陈公培成立了小组。没有正式名称。成立后报告了陈独秀。”(《张申府谈建党初期的一些情况》,《共产主义小组》(下),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这个小组,如今被称为“旅法共产主义小组”。
后来,在1922年,他和周恩来等组织成立了“旅欧少年共产党”。
笔者在1984年11月13日访问了郑超麟先生,他亲历旅欧少年共产党成立大会。据他回忆:
1922年6月18日上午,十八个中国青年陆续来到巴黎西北郊外的布洛宜森林,举行秘密会议——旅欧少年共产党成立大会。
21岁的郑超麟,当时在法国蒙达尔勤工俭学。蒙达尔离巴黎不算太远,坐火车三小时便可到达。蒙达尔有许多中国学生。郑超麟和李维汉、尹宽作为蒙达尔的代表,来到了布洛宜森林。在那里,郑超麟结识了一个穿黄色春大衣的年轻人——周恩来。
主持会议的便是赵世炎,他有很好的口才。出席会议的有王若飞、陈延年、陈乔年、刘伯坚、余立亚、袁庆云、傅钟、王灵汉、李维汉、萧朴生、萧三、汪泽楷、任卓宣。
每人拿了一把铁折椅,在林中空地上围坐成一个圆圈。会议十分热烈。郑超麟记得,周恩来主张用“少年共产团”为名,不同意“少年共产党”,因为“一国不能有两个共产党”。但是许多人认为“少年共产党”有“少年”两字,即表明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周恩来提出入党要举行宣誓仪式,许多人不知宣誓是什么意思,也引起热烈的讨论。
后来,在讨论党章、党纲时,郑超麟说:“党章、党纲没有分别,何必分成两项来讨论呢?”这话一出,好多人笑他没有常识,连党章、党纲都分不清楚。
会议选举赵世炎为书记,周恩来为宣传委员,李维汉为组织委员。
也就在1922年,中国共产党旅欧总部成立,赵世炎任中国共产党法国组书记。
这年,赵世炎甚至加入了法国共产党。诗人萧三在1960年曾回忆了其中的详细经过:
“(1922年)九、十月间,世炎、若飞、延年、乔年和我五个人,由阮爱国同志(即胡志明同志)介绍加入法国共产党。胡志明同志当时是法国共产党的重要成员之一,在法国共产党的成立当中,他也起了作用。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当时法国党经常组织工人、市民在巴黎示威游行,我们也去参加。在示威游行中,碰到一个越南人,看来像一个广东人,相互间便打招呼。当时他的中国话说的是广东话,我们不懂。但他的中国字写得很好,我们便用笔、广东话、法语混杂着进行交谈。以后便请他到我们住处去交谈。相互熟识了,他便介绍我们五个人参加法国共产党。……”(萧三,《对赵世炎事迹的回忆》,载《共产主义小组》(下),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旅法共产主义小组的另一名成员陈公培是与赵世炎同龄。虽与陈公博只一字之差,两人其实毫无瓜葛。他是湖南长沙人,原名善基,又名伯璋、寿康,曾用名吴明、无名。在《赵世炎旅欧书信选》中,好几封信写给“无名”,亦即写给陈公培的。
陈公培在1919年去北京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学习。在1920年6月他经沪赴法。在上海,他与陈独秀见面,赞同陈独秀关于筹建中国的主张。7月,他前往法国。
陈公培在1921年10月回国。1924年北伐时,他担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政治部主任。1927年,他参加了南昌起义。潮汕失败后,他脱离了中国共产党。1933年,他在福建人民革命政府时期,担任了十九路军与红军联络的代表,进入中央革命根据地同彭德怀取得联系,商谈反蒋抗日,与红军签订了《反日反蒋初步协定》十一条。
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失败后,他退到香港。
1949年后他来到北京,作为爱国民主人士受到尊重,担任国务院参事,第二至第四届全国政协委员。1968年3月7日在北京去世。
那位与张申府结合的刘清扬,是旅法共产主义小组中唯一的女成员。
刘清扬是回族人,生于天津。她是一位非常活跃的女性,是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的发起者,担任过天津各界联合会常务理事。她是觉悟社社员,与周恩来、邓颖超都很熟悉。
1920年12月,刘清扬与张申府同船前往法国。
1921年1月,张申府介绍刘清扬加入小组。
刘清扬后来转到德国勤工俭学。回国后,从事爱国妇女团体的组织工作。在大革命失败后,她脱离了中国共产党。
此后,她仍投身于妇女界爱国运动。1944年在重庆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担任中央执行委员兼妇女委员会主任。
1949年后,刘清扬担任第一至第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常委、全国妇联副主席、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常委。
1961年,刘清扬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
1977年7月19日,她以83高龄在北京去世。
值得在这里顺便提一笔的是当年“二十八画生”贴出《征友启事》时,所得到的“半个朋友”,也来到了法国。
毛泽东在1936年跟斯诺谈话时,这么说的:
“我从这个广告得到的回答一共有三个半人。一个回答来自罗章龙,他后来参加了共产党,接着又转向了。两个回答来自后来变成极端反动的青年(引者注:据罗章龙回忆,一个姓萧,一个姓黄)。‘半’个回答来自一个没有明白表示意见的青年,名叫李立三。李立三听了我说的话之后,没有提出任何具体建议就走了……”(李立三,《对世炎的回忆》,《共产主义小组》(下),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其实,李立三头一回跟毛泽东见面,一则因为比毛泽东小六岁;二则刚从县城来到长沙,一时语塞,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李立三是湖南醴陵人,原名李隆郅,笔名唯真。他在1919年11月抵达法国。
李立三和赵世炎、陈公培、刘伯庄、刘伯坚等,在1921年2月,曾在法国准备成立“共产主义同盟”。
李立三这么回忆:
“当时我和赵世炎商量成立一个劳动学会。我们本来定名为‘共产主义同盟’,但因为当时的八个人中有的还不完全是拥护马克思主义,所以叫劳动学会。”(李立三,《对世炎的回忆》,《共产主义小组》(下),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李立三也曾和蔡和森、赵世炎商量,打算在法国筹建共产党。不过,由于他们参加了反对北京政府卖国行径的学生运动,李立三、蔡和森被法国当局押送回国,无法实现预定的计划。
1921年10月14日,李立三、蔡和森等104名中国学生被押上一艘邮船,驶往中国。其中唯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是陈公培。一到上海,陈公培便带着李立三、蔡和森去见陈独秀。他俩当即经中国共产党中央同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此后,1927年李立三在中国共产党“五大”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1928年赴苏,受到斯大林三次接见。中国共产党“六大”后出任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常委兼秘书长。1930年由于推行“左”倾的“立三路线”,给中国共产党造成莫大的损失,从此他受到批判。后来,他出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党组书记、劳动部部长,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直至在“文革”中——1967年6月22日,受尽凌辱,吞服了大量安眠药而痛苦地离开人世。1980年,中国共产党中央为他昭雪平反。
维经斯基圆满完成来华使命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1847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开头,写下了这句话。
在1920年,这句话变成了:“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中国徘徊。”
维经斯基所率领的那个“记者团”的中国之行是成功的:
在北京,与李大钊携手。
在上海,帮助陈独秀建立上海共产主义小组。
李大钊首先响应,建立北京共产主义小组。
毛泽东在上海与陈独秀会谈归来,建立长沙共产主义小组。
李汉俊给董必武写信,加上陈独秀派刘伯垂去武汉,促成武汉共产主义小组的诞生。
王尽美跟李大钊的接触,又使“幽灵”在济南落脚,在那里建立了共产主义小组。
北京大学的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南下广州,加上陈独秀转往广州,终于在这南国名城也建立了共产主义小组。
随着在上海入组的施存统、周佛海去日本,又在东瀛建立旅日共产主义小组。
北京小组成员张申府赴法,在旅法的中国学生中建立起共产主义小组。
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里,上海、北京、长沙、武汉、济南、广州、日本、法国,八个小组相继宣告成立。虽然当时的名称五花八门,有的叫“共产党”,有的叫“共产党小组”,有的叫“共产党支部”,还有的干脆没有名称,但这些小组都已是中国共产党的组织,都是以列宁的俄共(布)为榜样建立起来的。
共产主义之火,已经在中国点燃。
据1980年第四期苏联《远东问题》杂志所载K.Β.舍维廖夫所著《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一文透露,在1920年底,维经斯基曾从上海前往广州。
舍维廖夫写道:
关于广州小组。在1920年9月—10月小组成立时,除共产党员斯托诺维奇和佩尔林外,小组中还有七名无政府主义者(引者注——如前所述,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否认自己曾加入过这个小组),他们也没有抛弃无政府主义信仰。1920年底—1921年初,维经斯基前来广州,他建议小组成员赞同其中提到无产阶级专政的一份提纲,但许多成员拒绝了。小组只好解散了。
不过,不论在无政府主义者谭祖荫、刘石心的回忆中,还是陈公博的《我和共产党》一文中,都没有提及维经斯基曾经去过广州。
舍维廖夫是以当事人佩尔林在1973年6月13日写给他的一封信为依据的。不过,佩尔林回忆说,维经斯基在“1921年2月至3月”去广州,而舍维廖夫认为“现有的文献不能证实这一点”。他以为,维经斯基去广州的时间,应是“1920年底—1921年初”。
笔者查阅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档案资料》一书所载《广州共产党的报告》。文中有“谭平山、谭植棠和我”一句,可断定此报告是陈公博所写。
报告中有两处提及“B”:
“去年年底(引者注:即1920年底),B和别斯林(Песлин)来到广州,建立了俄国通讯社,……”
“陈独秀同志1月来到广州,与他同时来的还有B同志。……”
别斯林即斯托诺维奇。
“B同志”是谁呢?
维经斯基的俄文原文是T.H.BоЙтинскиЙ。因此,“B同志”极有可能是维经斯基——因为文中别斯林、米诺尔(即佩尔林)都写上全名(化名),而维经斯基未用化名,便以“B同志”简称。
二十七岁的维经斯基,从1920年4月初率“记者团”来到北京,4月末来到上海,年底来到广州,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俄共(布)远东局所交给的使命:“同中国的革命组织建立联系”,“组织正式的中国共产党及青年团”。
除了与中国共产党人保持联系之外,在1920年秋,经陈独秀的介绍,维经斯基在上海还拜访了孙中山。
后来,他在1925年3月15日苏联《真理报》上发表《我与孙中山的会见》,记述了见面的情景:
“那是1920年的秋天,在上海。中国的Ч(引者注:即陈独秀)同志建议我结识孙中山。当时孙在法租界住一个独院,房子是国民党内的一些华侨党员为他建造的。……”
“孙中山在自己的书房里接见了我们。房子很大,立有许多装满书的柜子。他看上去像是45岁到47岁(实际上他已经54岁了)。他身材挺秀,举止谦和,手势果断。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间已被他俭朴而整洁的衣着所吸引,他身穿草绿色制服,裤腿没有装在靴筒里。上前扣得紧紧的,矮矮的衣领,中国大学生和中国青年学生一般都穿这种上衣。
“孙中山一反通常的中国客套,马上让我们坐在桌旁,就开始询问俄国情况和俄国的革命。然而不一会,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了中国的辛亥革命。孙中山异常兴奋起来,在后来的谈话中,即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孙中山对我讲述了军阀袁世凯如何背叛革命……
“我们临走前,谈话快结束时,孙中山又回到苏维埃俄国的话题上来。显然,他对这样一个问题深感兴趣:怎样才能把刚刚从广州反革命桂系军阀手中解放出来的中国南方的斗争与远方俄国的斗争结合起来。孙中山抱怨说:‘广州的地理位置使我们没有可能与俄国建立联系’。他详细地询问是否有可能在海参崴或满洲建立大功率的无线电台,从那里我们就能够和广州取得联系。”
维经斯基没有写及和他一起访问孙中山的“我们”包括哪些人,陈独秀是否与他一起拜访孙中山。不过,翻译杨明斋在场,那是很可能的。
二十七岁的维经斯基是能干的。他不辱使命。在半年的时间里,从中国的北方来到南方,他播撒共产主义的火种。
他在1921年初接到了回国任职的密令……
维经斯基离开广州,途经上海,又来到北京,下榻于北京饭店。
维经斯基来到了北京大学图书馆,重晤李大钊——他从“北李”那里到了“南陈”那里,如今又从“南陈”身边来到“北李”这儿。
他用英语与李大钊交谈。有时,张国焘在侧。他还会见了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全体成员。
张国焘在1971年所写的回忆录中,这么描述对维经斯基的印象:
“维经斯基所以能与中国共产主义者建立亲密的关系,原因很多。他充满了青年的热情,与五四以后的中国新人物气味相投。他的一切言行中并不分中国人与外国人或黄种人与白种人,使人觉得他是可以合作的同伴。”
张国焘称维经斯基是“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运动之间的最初桥梁”,这个评价倒是颇为恰当的。
张国焘还忆及维经斯基离华时的情景:
“一般说来,维经斯基对于中国共产主义者的初期活动是表示满意的。他这次是路经北京,预备回俄国去,向共产国际报告他初步活动的结果,在临动身之前表示极希望中国的共产主义者和他们所建立起来的各地的雏型组织能够从速联合起来,举行第一次全国共产党代表大会,正式成立中国共产党,并迅速加入共产国际,成为它的一个支部。”
密探监视着来到上海的马林
马林,这个来头不小的“赤色分子”1921年4月在奥地利维也纳被捕又获释之后,成了各国警方密切注视的目标。
马林离开维也纳南下,登轮船经过地中海,通过苏伊士运河,经红海、印度洋,朝西进发——他走的是一条与维经斯基、张太雷、杨明斋、俞秀松、瞿秋白不同的路线。维经斯基他们走的是上海——北京——哈尔滨——满洲里——赤塔,然后沿西伯利亚大铁道,经伊尔库茨克、鄂木斯克、秋明,抵达莫斯科。这条陆路,不知多少俄共(布)和中国共产党党员来来往往,人称“红色丝绸之路”。
马林与众不同。他不是俄共(布)党员。他是在1920年8月,直接受命于列宁。他是共产国际的正式代表,而维经斯基来华时是俄共(布)的代表。作为共产国际的执行委员,马林的职务远远高于维经斯基。
由于种种耽搁,马林在1921年4月动身来华。他实际上正是继续维经斯基离华之后尚未完成的工作,然而,他与维经斯基却未曾遇面,彼此之间没有交接。他甚至没有去过伊尔库茨克。
马林来华是列宁向共产国际推荐的。列宁在推荐书上写道:斯内夫利特(即马林)作为共产国际代表去中国,他的任务是查明是否需要在那里建立共产国际的办事机构。同时,责成他与中国、日本、朝鲜、东印度、印度支那和菲律宾建立联系,并报告它们的社会政治情况。
列宁的推荐书的内容,原是马林来华之后,在1922年5月、6月间写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中提到的。这份报告共十三页,用德文写的,当时马林在荷兰。当他把报告寄往莫斯科时,荷兰中央情报所截获了这一邮件。如今,这一文件保存于荷兰司法部档案处之中!在这份报告里,马林详细写及他在中国的一系列活动……
正因为马林早已引起注意,所以他在途经科伦坡、巴东、新加坡、香港时,都受到了严格的检查。
尽管如此,马林在路过新加坡时,还是秘密会见了正在那里的印尼共产党人巴尔斯斯和达尔索诺。
马林尚在途中,荷兰驻印尼总督府一等秘书于5月17日、5月26日、5月28日三度致函荷兰驻沪代理总领事,密报马林行踪,并寄去了马林的照片。荷兰外交大臣也于5月18日致函荷兰驻华公使,要求公使“将荷兰危险的革命宣传鼓动者出现在远东的情况通报中国政府”。
最为详尽的,要算是荷兰驻沪代理总领事在1921年5月30日致荷兰驻华公使的信:
“不久前,荷属东印度政府电告,谓被从殖民属地驱逐出境的共产党人斯内夫利特已乘‘英斯布鲁克’号汽轮(原名“阿奎利亚”号)从新加坡来上海。稍后几日,其同党和支持者巴尔斯亦偕妻动身来沪。……
“‘英斯布鲁克’号将于6月初抵沪。……”
“此间,我已将他们即将来沪一事通知各捕房。”
“鉴于我认为目前尚无理由对此三人立即采取行动,而应首先弄清他们的行动计划是否属实,因此我已请各有关捕房采取必要的措施,对他们保持监视。”
也就在这一天,荷兰驻沪代理总领事致函上海工部局,通报了斯内夫利特和巴尔这两名“共产党人”正在前往上海,务必“密切注意他们的行动”。他还同时“通知中国警察界和公共租界捕房”。
6月3日,意大利的“阿奎利亚”号轮船徐徐驶入黄浦江。马林刚刚踏上上海码头,密探的眼睛便盯上了他。
现存于档案之中的上海法租界工部局致荷兰驻上海总领事信,第124号,1921年6月17日,G类156(所有G类材料统属荷兰外交部文件),总号2349,清楚地记载着马林的行踪:
斯内夫利特乘意大利船阿奎利亚号到达上海,住在南京路东方饭店,化名安得烈森。
这“东方饭店”,实际上就是永安公司楼上的大东旅社。维经斯基一行刚抵上海之际,也下榻于此。
马林下榻于大东旅社三十二号房间。翌日,他化名“安德烈森”,前往荷兰驻沪总领事馆办理手续,他声称自己的职业是“日本《东方经济学家》杂志记者”。不过,当他与中国人交往时,则用了一个中国化名——“倪公卿”。
马林的同事、印尼共产党人巴尔斯偕其十七岁的爪哇妻子,也住进了大东旅社。巴尔斯化名“达姆龙”。
荷兰驻华公使在1921年7月1日致荷兰外交大臣的信中,这样透露巴尔斯夫妇的行踪:
巴氏夫妇于6月10日离开上海前往哈尔滨,拟赴西伯利亚,荷属东印度政府已请我驻上海代理总领事监视其乘火车去哈尔滨的行踪,日本当局负责监视他们去西伯利亚的情况。
也就在这封信中,荷兰驻华公使清楚地点明了马林的身份:
我通知了中国政府:斯内夫利特系由莫斯科第三国际执行委员会委派前来远东进行革命煽动的……
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注视马林的一举一动。档案中所存信件还表明,就连在印尼三宝珑的马林的妻子也受到监视,马林与妻子的通信被逐封拆查,以求从中获得关于马林的情报……
有不少书籍是说马林先抵北京——
例一,《包惠僧回忆录》(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1页:“1921年6月间,第三国际派马林为代表,赤色职工国际也派李克诺斯基为代表,先到北京。北京支部负责人张国焘同马林等到上海与临时中央负责人李汉俊、李达等商谈发展党的工作问题,并决定在上海召集全国代表会议。”
例二,《李大钊传》(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4页:“‘一大’前夕,共产国际派马林和李克诺斯基为代表,来到中国。他们也是先到北京。大钊同志同他们进行了交谈,并委派邓中夏同志陪同他们去上海。”
实际上,现存的上海法租界密探对马林的监视记录是准确的,即马林是在1921年6月3日乘“阿奎拉号”抵达上海(道夫·宾,《斯内夫利特和初期的中国共产党》,载《马林在中国的有关资料》,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在这方面,倒是密探“帮助”了历史学家!马林从南方坐海船来华,确实也只可能先抵达上海,而不可能先到北京。
同样,在那“G类”档案,亦即荷兰外交部的文件中,还有密探们关于马林行踪的跟踪记载:
斯内夫利特于1921年7月14日离开南京路东方饭店,住进麦根路三十二号公寓。
麦根路,即今上海石门二路,与北京西路交叉。张国焘也曾回忆说,他去拜访过马林,当时马林“寄居在爱文义路一个德国人的家里”。爱文义路,即今北京西路。张国焘的回忆与密探当时的记录相符。
G类档案中还记载:
9月底,他到汇山路(引者注:有人误译为“威赛德路”)俄国人里亚赞诺夫(Рязанов)家居住。在这个地方一直住到1921年12月10日。
汇山路,即今上海霍山路。霍山路在离市中心较远的杨树浦。大抵马林为了躲避密探的监视,特地住到了僻远的霍山路,却仍在密探的监视之中!
倒是应当“感谢”密探们,把马林在上海的行踪查得如此清楚、准确,并记录在案,以致为笔者今日省掉了很多考证的时间!
尼科尔斯基之谜
马林刚到上海,便和先期抵沪的弗兰姆堡接上了关系。
弗兰姆堡——Fremberg,又译为福罗姆别尔,在1920年1月奉派来华。他本来在俄共(布)西伯利亚地区委员会东方民族部情报局工作。这次来华,他不是共产国际派出的,而是由工会国际联合会驻赤塔远东书记处代表斯穆尔基斯派出的。工会国际联合会成立于1920年7月15日,由苏俄以及西班牙、意大利等许多国家的工会代表在莫斯科开会而成立的。这年年底,在赤塔建立了远东书记处。后来,在1921年7月,以工会国际联合会为基础,成立了红色工会国际(又译赤色职工国际)。它与少共国际一样,是受共产国际指导的。它主要从事红色工会的领导工作。弗兰姆堡来到上海,便与维经斯基接头。因此,马林找到了弗兰姆堡,就得到了有关中国共产主义者的种种情报。
与马林同时抵达上海的,还有一位名叫尼科尔斯基的俄国人。
尼科尔斯基后来出席了中国共产党“一大”。然而,多少年来,这位尼科尔斯基一直是个谜——在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十五位出席者之中,唯独找不到他的照片,也查不到他的身世,甚至就连他当时是以什么身份出席中国共产党“一大”也众说纷纭。
多少年来,这个谜未能揭开。
各种各样的回忆录,各种各样的研究中国共产党党史的著作,凡是涉及尼科尔斯基,总是寥寥数句,语焉不详,而且各唱各的调。
包惠僧是把尼科尔斯基当作“赤色职工国际”的代表,如前文已经引述的:
1921年6月间,第三国际派马林为代表,赤色职工国际也派李克诺斯基为代表,先到北京。
此处的“李克诺斯基”,亦即尼科尔斯基。
在张国焘的回忆录中,提及一段李达告诉他的话:
他(引者注:指李达)又提到新近来了两位共产国际的代表,一位名尼科罗夫斯基,是助手的地位,不大说话,像是一个老实人;另外一位负责主要责任的名叫马林……
这就是说,尼科尔斯基(即尼科罗夫斯基)是共产国际的代表,而且是马林的“助手”。
刘仁静在《回忆党的“一大”》中,只提到一句:
另一个尼科尔斯基,是俄国人,搞职工运动的,他不懂英语。马林讲话,是我替他作翻译的。
这么说来,尼科尔斯基是“搞职工运动的”。
至于周佛海,对尼科尔斯基毫无印象,以至在《往矣集》中把尼科尔斯基错记为维经斯基(即吴庭斯基):
“在贝勒路李汉俊家,每晚开会。马林和吴庭斯基也出席。”
在有关中国共产党“一大”的文献中,能够找到的关于尼科尔斯基的记载,也就是以上这点东鳞西爪。
正因为这样,在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党史简明词典》中,关于尼科尔斯基(即尼柯尔斯基)的条目,只有这么几句话:
〔尼柯尔斯基〕(ЛиконσскиЙ)又称李克诺斯基。俄国人。1921年6月受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派遣到上海,与马林一起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的代表,同时又执行了赤色职工国际的任务。同年12月离华回国。
没有写及生卒年月,没有道明他来华之前及来华之后的经历——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实在不知道。这一条目可以说是囊括了在1987年时所有关于尼科尔斯基的信息。
为什么这么多年,未能揭开尼科尔斯基之谜?不少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以为,“尼科尔斯基”极可能是一个临时使用的化名,诚如马林有着一打以上的化名一样。倘若按照“乐文松”或者“安德烈森”之类化名去查找,也很难查明马林的身世。
不过,多少年来,中国共产党人始终怀念尼科尔斯基——因为他毕竟是曾经帮助中国共产党建党的一位国际友人,希冀有朝一日知道他的身世,他后来的下落。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们一直在寻觅着尼科尔斯基——因为他在出席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十五个人之中,唯有他成了未知数“x”。
这个“x”,终于在不久前解开了……
1986年5月21日中午,两位中国女性飞抵荷兰。其中一位54岁,名叫杨云若,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多年来致力于研究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精熟英语;另一位比她小五岁,名叫李玉贞,精熟俄语,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从事中国共产党党史研究多年。这两位中国女专家在荷兰汉学家班国瑞先生的帮助下,埋头于荷兰皇家科学院国际社会历史研究所查阅一大堆特殊的档案。
中国的学者是在1984年跟荷兰莱顿大学当代政治学研究者安东尼赛奇的交谈中,得知荷兰存有一批马林的档案。
这一信息很快传进杨云若、李玉贞的耳朵里。在荷兰学者的帮助下,她俩决定前往那里,查阅马林的档案。
马林是荷兰人。他在1942年去世。他的夫人后来也去世。他的女儿、女婿把马林所有来往信件、文稿、遗物整理出来,加上荷兰的警方原先监视马林所留下的记录——时光冲淡了隐秘。原本属于绝密的保险柜中的东西,如今可以大白于光天化日。这些文件收集在一起,也就形成了“马林档案”。
中国的两位女性是为着研究马林而去的。在一大堆档案中,查到不少有价值的史料。她们甚至看到1921年12月发给马林的孙中山“大本营出入证”。
在这些文件中,英文的文件由杨云若来查看,俄文的文件由李玉贞来查看,而德文的文件则请班国瑞协助翻译。
在马林档案中,忽地发现涉及尼科尔斯基的一些内容。马林一份手稿中写道:
1921年6月(远东)书记处派尼科尔斯基到上海工作,我也同时到达那里。
这表明,尼科尔斯基是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派出的,并非红色工会国际的代表。
马林还写道:
和尼科尔斯基同在上海期间,我只局限于帮助他执行书记处交给他的任务,我从来不独自工作,以避免发生组织上的混乱。
这清楚表明,尼科尔斯基绝非马林的“助手”。他俩是由共产国际的不同部门派出的。虽然马林的职务比他高,但他“只局限于帮助他执行书记处交给他的任务”。
还有一段话,也颇重要:
尼科尔斯基同志从伊尔库茨克接到指令中说,党(引者注:指中国共产党)的会议必须有他参加。
中国同志不同意这样做,他们不愿有这种监护关系。”
这表明,尼科尔斯基所执行的是来自伊尔库茨克的指令——他确是伊尔库茨克的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所派出并直接受那里领导。
在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们寻觅尼科尔斯基的同时,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的专家们也在研究这个谜一样的人物。
1987年,一位名叫斯维廖夫的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工作人员,前来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在李良志副教授指导下进修。斯维廖夫告知重要信息:苏联方面已经找到有关尼科尔斯基的档案。
1988年,当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卡尔图诺娃博士来华访问时,李玉贞向她问及尼科尔斯基的情况,卡尔图诺娃证实确已找到不少关于尼科尔斯基的材料——是在苏共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中央党务档案馆的档案中查到的。
果真,1989年第二期苏联《远东问题》杂志,发表了卡尔图诺娃的论文《一个被遗忘的参加中国共产党一大的人》,首次披露了尼科尔斯基的身世。这篇论文是颇有价值的,只是标题不甚确切,因为尼科尔斯基在中国不是“被遗忘”,而是多年寻觅未得——也许在苏联,他由于蒙冤遭错杀而把他遗忘了。
1989年七、八期合刊《党史研究资料》,发表了李玉贞的《参加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尼科尔斯基》一文,依据卡尔图诺娃的论文,在中国首次介绍了尼科尔斯基的身世:
尼科尔斯基,原名涅伊曼—尼科尔斯基·符拉季米尔·阿勃拉莫维奇,即贝尔格·维克多·亚历山德罗维奇,生于1898年,卒于1943年。1921年加入俄共(布),曾在赤塔商学院读完三年级的课程。1919年—1920年在远东共和国人民革命军的部队服役;1921年在共产国际机关行政处工作。此时曾用名瓦西里和瓦西里耶夫;1921——1925年在中国东北工作。1926年从哈巴罗夫斯克到赤塔;1938年被捕并受到诬陷说他参加了托洛茨基反对派;五年后(1943年)被错杀。后得到昭雪平反。
至此,尼科尔斯基之谜,总算揭开。当然,这只是开始,还需要继续进行深入的研究。
这么看来,尼科尔斯基倒是他的本名,并非化名。他前来出席中国共产党“一大”时,只有二十三岁,而且刚刚加入俄共(布),是个当了两年兵的大学生,又不大会讲英语。正是因为这样,他言语不多,像是马林的“助手”一般,所以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虽然如此,尼科尔斯基毕竟直接与伊尔库茨克保持联系,按照伊尔库茨克的指令行事,就这一点而言,这位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担负着很重要的使命。
“二李”发出了召开“一大”的通知
上海南京路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名叫“天韵楼”,是个夏日的好去处。晚风徐徐,灯光淡淡,或谈情说爱,或洽谈生意,那里自由自在。只是收费颇高。要么洋人,要么“高等华人”,才会在这高高的花园里饮茶聊天。
住在永安公司楼上大东旅社的马林,自知可能有密探在暗中监视他,因此与人约会,几乎不请入房间,而是在华灯初上,约会于楼顶的花园。
有时,需要在白天约会,他总是选择人流如涌、热闹非凡的“大世界”或“新世界”,与人见面。
马林通过弗兰姆堡,跟尼科尔斯基建立了联系。然后,又与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代理书记李达以及李汉俊这“二李”秘密见面。
“二李”都能讲英语,李汉俊还会讲德语,跟马林长谈。唯尼科尔斯基因语言不通,在一旁默默无语。
马林听了“二李”的汇报,建议召开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以便正式成立全国性的组织。如李达后来所回忆的:
“6月初旬,马林(荷兰人)和尼可洛夫(俄人)由第三国际派到上海来,和我们接谈了以后,他们建议我们应当及早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宣告党的成立。于是我发信给各地党小组,各派代表二人到上海开会,大会决定于7月1日开幕。”(李达,《中国共产党的发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会经过的回忆》,载《“一大”前后》,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马林拿出了带来的经费,每一位代表发给路费一百元,回去时再给五十元。
会议决定在上海召开——因为上海当时已成为中国共产党的联络中心。
代表名额按地区分配,每个地区派两名代表,并不考虑这一地区党员人数的多寡,即上海、北京、长沙、武汉、济南、广州、日本,共七个地区。至于法国,由于路途遥远,信件往返及代表赶来,已经来不及,所以未发邀请信。
邀请信由“二李”分头去写。
在不少中国共产党党史著作中,写及马林、尼科尔斯基与“二李”商谈召开中国共产党“一大”时,张太雷在场(包括有关张太雷的传记中也是这样写的)。查其根据,乃出自张国焘回忆录中的一段文字:
他(引者注:指张太雷)的英语说得相当流利,故李汉俊派他做马林的助手。马林与李汉俊、李达会面时,都由他在场任翻译。这位生长在上海附近的漂亮青年,有善于交际的海派作风。
笔者以为,张国焘的回忆可能有误:张太雷当马林的翻译,是在1921年8月,即张太雷出席共产国际“三大”之后,从苏俄回到上海。张国焘错把8月份的印象写入6月份的事。
据档案记载:张太雷于1921年5月4日在伊尔库茨克出席朝鲜共产党代表大会。5月7日还在大会发了言。接着,6月22日至7月12日在莫斯科出席了共产国际“三大”。
马林和尼科尔斯基是在6月3日抵沪的。张太雷在伊尔库茨克出席了朝鲜共产党代表大会之后,倘若马上动身回沪,是可能与马林、尼科尔斯基会面的。但是,会面之后,又参加关于召开中国共产党“一大”的讨论,起码在6月10日才可离沪。按照当时的交通条件,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在6月22日赶到莫斯科——因为从上海到赤塔大约要十天,从赤塔到伊尔库茨克要四天,从伊尔库茨克到莫斯科约半个月,总共约需一个月!也就是说,他即便6月3日一到上海,马上与马林、尼科尔斯基见了一面,翌日就动身去莫斯科,也来不及!何况,6月22日是大会开幕式,他总得提早几天到达,那就更不可能在6月上旬回到上海。
张国焘的回忆录是在1971年写的,时隔半个世纪,把8月的事记成6月的事是很可能的。
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负责人舒米亚茨基的悼念张太雷的文章是在1928年发表的。他与张太雷在伊尔库茨克共事。他的文章没有提及张太雷在五六月间曾回国一次,而是说:“1921年6月,张太雷同志与杨厚德(引者注:即杨明斋)一起出席了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
另外,查阅出席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其他代表的种种回忆文章,也未见到写张太雷五、六月间在上海。
信、汇款,由“二李”分别寄出之后,各地的小组商议派出代表。
〔北京〕
罗章龙如此回忆──
1921年暑期将临的时候,我们接到上海方面的通知(时独秀亦从南方来信,不在上海)要我们派人去参加会议,我们对会议的性质并不如事后所认识的那样,是全党的成立大会。时北方小组成员在西城辟才胡同一个补习学校兼课,就在那里召开了一次小组会议,会上推选赴上海的人员,守常先生那时正忙于主持北大教师索薪工作(原索薪会主席为马叙伦,马因病改由守常代理,这次索薪罢教亘十个月之久)在场的同志因有工作不能分身,我亦往返于长辛店、南口之间,忙于工人运动,张国焘已在上海,乃推选张国焘,刘仁静二人出席,会上未作更多的准备工作,刘仁静赴南京参加少年中国学会,会后才到上海的。14
罗章龙之孙女罗星元则曾这样记述罗章龙的回忆──
1921年中共一大前夕,我爷爷接到上海中央的通知要罗去上海参加一大会。可是他那时在北方领导工人运动,工作非常忙,竟然脱不开身。他拿着中央召开一大会的通知找到刘仁静说,让刘仁静代替他去,因为刘仁静当时的主要工作是任英语翻译。这就是爷爷为什么没有出席一大会的原因。刘仁静生前曾将以上情况告诉了中国革命博物馆,但我不知道刘仁静是口述还是写成了书面的回忆。
刘仁静如此回忆——
“1921年暑假,我们几个北大学生,在西城租了一所房子,办补习学校,为报考大学的青年学生补课。张国焘教数学、物理,邓中夏教国文,我教英文。正在这时,我们接到上海的来信(可能是李达写的),说最近要在上海召开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要我们推选出两个人去参加。我们几个人——张国焘、我、罗章龙、李梅羹、邓中夏就开会研究,会议是谁主持的我已记不清楚。李大钊、陈德荣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会前是否征求李大钊先生的意见我不知道,李先生很和气,就是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不会反对。在会上,有的人叫邓中夏去上海开会,邓中夏说他不能去,罗章龙也说不能去,于是就决定由我和张国焘两个人去出席‘一大’。”(《回忆党的“一大”》)
李大钊没有出席中国共产党“一大”,是人们所关注的。刘仁静如此回答:
李大钊先生当时没有参加‘一大’,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估计一方面是他工作忙,走不脱;另一方面,当时我们北京小组开会研究谁去上海出席‘一大’,也没有推选他。(同上)
张国焘则说:
北京支部应派两个代表出席大会。各地同志都盼望李大钊先生能亲自出席;但他因为正值北大学年终结期间,校务纷繁,不能抽身前往。结果便由我和刘仁静代表北京支部出席大会(《我的回忆》)。
〔长沙〕
毛泽东跟斯诺谈话时,提及一句:
“在上海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湖南人(引者注:指何叔衡)。”(斯诺,《西行漫记》)
在谢觉哉的1921年6月29日的日记中,有这么一行字:
“午后六时,叔衡往上海,偕行者润之,赴全国○○○○○之招。”
据谢觉哉说,“○○○○○”即“共产主义者”。生怕暴露秘密,画圈代意。
何叔衡早逝,没有留下回忆文章。
〔武汉〕
董必武在1937年接受尼姆韦尔的采访时说:
“我参加了1921年7月在上海召开的第一次代表会议。……湖北省派陈潭秋和我。”(《创立中国共产党》)
陈潭秋在1936年说:
“武汉共产主义小组代表董必武同志和我。”(《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
〔济南〕
王尽美、邓恩铭早逝,没有留下回忆文章。
〔广州〕
包惠僧说:
“此时,陈独秀及我都在广州,接到临时中央的信,要陈独秀回上海,要广州区派两个代表出席会议。陈独秀因为职务离不开即召集我们开会,决定推选我同陈公博代表广州区。”(《包惠僧回忆录》)
“有一天,陈独秀召集我们在谭植棠家开会,说接到上海李汉俊的来信,信上说第三国际和赤色职工国际派了两个代表到上海,要召开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会,要陈独秀回上海,请广州支部派两个人出席会议,还寄来二百元路费。陈独秀说第一他不能去,至少现在不能去,因为他兼大学预科校长,正在争取一笔款子修建校舍,他一走款子就不好办了。第二可以派陈公博和包惠僧两个人去出席会议,陈公博是办报的,又是宣传员养成所所长,知道的事情多,报纸编辑工作可由谭植棠代理。包惠僧是湖北党组织的人,开完全会后就可以回去。其他几个人都忙,离不开。陈独秀年长,我们又都是他的学生,他说了以后大家就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同意了他的意见。”(《包惠僧回忆录》)
陈公博回忆说:
“上海利用着暑假,要举行第一次代表大会,广东遂举了我出席……”(《寒风集》)〔日本〕
施存统说:
“日本小组还只有两个人,即我和周佛海。我们二人互相担任党代会的代表,最后由周出席(因为周已多年未回国)。”(《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
周佛海说:
“接着上海同志的信,知道7月间要开代表大会。凑巧是暑假中,我便回到上海。”(《往矣集》)
包惠僧的回忆,似乎与施存统稍有不同:
“这一次代表的分配是以地区为标准,不是以党员的数量为标准,东京只有周佛海、施存统,原来邀请的也是两个代表,因为施存统没有回国,所以只有周佛海一个人出席。”(《包惠僧回忆录》)
〔上海〕
出席的代表是“二李”。自陈独秀去广州,上海小组的书记原是由李汉俊代理,后改由李达代理。
李达在1954年2月23日写给上海革命历史纪念馆负责同志的信中,讲述了这一过程:
“(1920年)11月间,书记陈独秀应孙中山(引者注:应为陈炯明)之邀,前往广东做教育厅长。书记的职务交李汉俊代理。不久,威丁斯克(引者注:即维经斯基)也回到莫斯科去了(引者注:应为伊尔库茨克)。后来李汉俊因与陈独秀往来通信,谈到党的组织采取中央集权或地方分权问题,两人意见发生冲突(陈主张中央集权、李主张地方分权),愤而辞去代理书记的职务,交由李达代理书记。”
除了“二李”之外,照理,陈望道应是上海的代表。陈望道不仅负责《新青年》编辑工作,而且上海小组的重要事情总是由“二李”、陈望道和杨明斋商量决定。此时,杨明斋去了伊尔库茨克。虽然规定每个地区选两名代表,而会议是在上海召开,上海即使出席三名代表也不妨。
据李达回忆:
“李汉俊写信给陈独秀,要他嘱咐新青年书社垫点经费出来,他复信没有答应,因此李汉俊和陈独秀闹起意见来。”(《李达自传》)
陈独秀还以为这一主意是陈望道出的,迁怒于陈望道。如《中国共产党党史人物传》第二十五卷《陈望道》一文中所披露:
“陈望道生前曾多次对人谈起,他曾被推选为上海地区出席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因会前他已与陈独秀发生争执,故未去参加。”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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