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妮
2011-12-29姜凡振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7期
一
那天中午,船妮驾驶一条帆船驶入微山湖不久,突然,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便朝父亲喊道:“爹,哪来的这么大的酒味,你下去看看舱里的酒坛子,是不是有的裂啦?”
父亲光棍福大盘腿坐在船头那儿,听到闺女的叫喊赶忙哎了一声,磕了磕烟斗里其实已灭了许久的烟灰,站起来几步就走到舱口那儿,用一只光脚丫子推开钉着两层苇席的木盖子,然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进入到船舱的里面。光棍福大的眼睛看上去不大,但目光却是极其犀利的,他在船舱里面扫视了几个来回,一个缝隙也不放过,没有发现那些裹着草包的酒坛子有开裂的。不过,他嗅觉极灵的鼻子,还是闻到了弥漫在整个船舱里的淡淡的酒香,毫无疑问,这淡淡的酒香是从酒坛子里自然散发出来的,但和那种浓烈的酒味不是一回事。光棍福大还注意到,那些摞在隔板上面的布匹和药材,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一切都完好如初。
可当他重又回到船面上时,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这种刺鼻的酒味在运河水道上从来没有闻到过,就是在白酒产地官家营那里也没有闻到过,似乎从天而降,似乎天上一下打翻了很多的酒坛子,气味浓烈的酒液洋洋洒洒飘落下来。这让他感到惊奇,于是眯起眼睛向天上望去,他没有看到飘洒的酒液,倒是发现灼热的日头变得醉醺醺的了,就像一只喝了很多烈酒的火鸟,躺在薄薄的云彩上面大口地喘息,它张嘴呼吸一下,热风就送来一股浓烈的酒味。顿时,光棍福大觉得自己也有了些醉意,他很喜欢醉意蒙眬的感觉,在这种感觉里,他眼前总会浮现赵五娘的影子。
“爹,有没有事啊?”船妮朝父亲大声问道。父亲长出一口气,似乎这样可以驱走醉意。他走到船妮跟前,从她手里接过船舵说:“放心吧,酒坛子都好好的呢。”船妮又用鼻子使劲闻了闻,周围的酒味依然刺鼻,“这么大的酒味哪来的呢?”她实在迷惑不解。
父亲也迷惑不解,“爹也是头一次闻见哩,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唉,这事怎么说哩,爹心里也犯嘀咕呢,不知预示的是福还是祸。”说到这,他意识到这话有点不太吉利,于是话头一转,“妮啊,再过一个时辰,咱就到大刘庄了。到了大刘庄,咱把货物交给商家,就可以拿到咱辛辛苦苦、担惊受怕挣来的船费。过几天选个日子,就可以翻盖咱家里的三间堂屋啦。这般想来,却都是好事。你说是不是?”船妮点头道:“爹说的是,都是好事哩。”
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件事……”但欲言又止地咂了咂嘴。船妮从父亲的神情里察觉出,这事与她有关。“爹,你说,还有一件什么事?”她催促道。父亲这才说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今儿你就十八啦。”这事船妮可真没想到,她两个又黑又亮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俺记得你说过俺的生日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可今儿是七月初八呀。”她怕父亲记错了。父亲解释道:“八月十五是你到船上的日子,七月初八才是你的生日,你来的时候兜肚里装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你的生辰八字哩。”
父亲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十八年前的八月十五,他从船上捡到了她,而她的生日是七月初八。船妮想了想说:“前天晚上,赵五娘还说俺的生日是八月十五呢。”父亲呵呵两声,没说赵五娘说的对还是不对。前天傍晚,他们把船停泊在苏北的官家营码头之后,就像往常那样把船交给商家看守,然后上岸去赵五娘家投宿过夜。第二天一早,商家把采购的货物装了船,父女俩就解缆升帆沿着运河北上,直奔微山湖而来。“下次去官家营,不知什么时候哩。”父亲说着叹了口气。船妮知道父亲又想赵五娘了,便说:“咱盖完房子就去。”父亲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没有生意咱这船可不能空跑。爹琢磨着,往后生意少,咱干脆就不跑船了,在湖边开几亩薄地种庄稼,老天不会叫咱饿死的。”船妮最喜欢爹说的这句话,“对,老天不会叫咱饿死的。”她说着,从父亲手里接过船舵,“爹,你再去吸袋烟吧。”父亲点点头道:“爹是想再吸袋烟哩。”
船妮却在想:俺的生日怎么又变成七月初八了呢?船妮从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农历八月十五是自己的生日,因为养父光棍福大和赵五娘都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可今儿怎么变了呢?船妮想:下次见到赵五娘有必要把这事问个明白。船妮非常喜欢赵五娘,她从小到大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赵五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她识的字也都是赵五娘手把手教的,有很多时候船妮真想叫她一声“娘”呢。但父亲却不让她叫,他板着脸说你叫了就让外人误会了,误会了就在运河上传扬得没影没边了,对你赵五娘就不好了。船妮就没有叫,可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世,赵五娘应该是最清楚的,父亲不会向她隐瞒什么。
如此一想,船妮心里有了底,就把这事从脑子里哗地一下翻了过去。她扶了扶头上戴的斗笠,扭头朝船后望了望,这一望她发现了不好的情况,帆船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一只小木船。小木船上的男人拼命地划着棹子,生怕跟丢了似的。他的上身穿着黑色的汗褟,右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阳光下是那么显眼,仿佛一条蛇趴在上面。船妮注意到他摘去了头顶的席夹子,露出一张年轻的长方形的脸,脸的轮廓就像斧头劈出来的。船妮还发现他深埋在额头下的眼睛,闪着炭火般的光亮,一眨不眨地朝帆船上望着。这让她心里有点发毛。后来她发现这年轻的男人,其实不是在望帆船,而是在望她,她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你个野种!”
这么骂了一声,她赶紧转回了头,又扶了扶斗笠。这斗笠是赵五娘给她买的,样子极其漂亮,扣在长长的辫子盘起的头上,谁见了都说好看。这会儿她想把斗笠摘下来。可转念一想,摘下斗笠她那长长的辫子必然垂到腰下,那样似乎更招惹人了。“还是戴着吧,日头毒着哩。”她在心里说。
于是她就当身后没有那只小木船,眼盯前方稳稳地把着手里的舵。但这没有持续多大会儿,她就感到身上像扎了很多的芒刺,弄得刺痒难忍。她用手扯了扯紧贴双股的裤子,裤子虽是丝绸做的肥短的灯笼裤,但已被汗水湿透,扯过之后一松手,倒比先前贴得更紧了。“爹,我的脚痛。”船妮朝父亲喊道,“爹,你来。”父亲哎了一声,磕了磕烟斗站起来。
但当他抬起头来张望的时候,突然惊呆了,如同一截木头戳在那里,嘴里不由得喊了声:“天!”船妮看到爹的模样吓人,急忙转身去望,这一望她也惊住了,也不由得喊了声:“天!”她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直立着一条巨大的黑龙,龙头像个不停旋转的漏斗,越旋越大,越旋越高,摆着长长的尾巴扫了过来。船妮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吓得呆若木鸡,整个身子跟施了魔法一般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龙卷风来啦!龙卷风来啦……”小木船上的男人大声喊着。
光棍福大缓过神来,朝船妮喊道:“快抱住舵!”船妮赶忙紧紧地抱住舵。光棍福大急忙调转身子去落帆。就在他把帆布落下半截时,龙卷风过来了,只听哧啦啦一阵响动,帆布又升了起来,哗啦一下像块碎布那样给揭走了。接着,随着“咔嚓”一声脆响,桅杆齐斩斩地折断了,铺天的水浪轰隆隆地涌上了船。
此后,光棍福大感到船身在急速旋转的涡流中不停地颠簸,有时没入水中,有时又被高高地抛起,并发出吱吱嘎嘎断裂的声响。他紧紧抱着桅座,心想一切都完了,他和女儿完了,他的船和人家的货也完了,他再也见不到赵五娘了。“船妮!船妮……”他大声叫着。
船妮在头一个大浪掀上船时就被打倒了,她的双手离开了船舵,整个人就成了一条打昏的鱼,在船尾滑来滑去。后来,她听到了父亲的叫喊,就大声回应着。再后来,她感到自己的一只脚被一双手紧紧抓住,把她拖回到舵杆的旁边。她感到有个人压在她的身上,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抱住了舵杆。再后来,当她抬起头来时,看见滔天大浪中,一伟壮男子扶着舵杆从她身上站了起来,用尽全力去扳舵。
龙卷风围着帆船打了一溜旋之后,朝西岸奔去,又一溜烟消失在西边的天空。刚才还汹涌的湖水,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经历了一场短暂劫难的光棍福大这时收住了哭声,首先想到的是对天磕头,他一边磕头一边说:“老天爷,大刘庄的刘福大谢你啦!老天爷,大刘庄的刘福大给你磕头啦……”光棍福大的真名叫刘福大,但运河上的船家们没有人叫他的真名,都叫他光棍福大,因为他没有娶过媳妇,却有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和一个姿色迷人的相好。
光棍福大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直到被船妮扶起才不再磕了。他抬眼环视了一下船面,当他看到船上多了个光膀子的年轻汉子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这一带有人做黑道上的营生,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说不定这小子就是个劫路的土匪。光棍福大打起精神走到年轻汉子跟前,声音有些哆嗦地问:“你……想要什么?”年轻汉子粗声粗气地说:“大叔,你的大货船把我的小木船撞碎了,想要你还我的小木船。”
船妮发现这个男子,就是划着小木船跟在帆船后面的那个野种,但她没有把这事告诉父亲,而是咬着父亲的耳朵说:“爹,是这人跳上咱的船,是这人改的舵。”光棍福大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觉得天底下的奇事真是太多了,对年轻汉子说:“好,赔你只船,跟大叔走吧。”
船妮和父亲先前闻到的那些刺鼻的酒味,到此时已消失得干干净净,空气一下变得格外清新。不但如此,让父女俩更为惊奇的是,在这场老天降下的突然袭击中,船舱里的货物和他们一样,只是经历了一场虚惊,一坛酒都没有打破。
二
失去了桅杆和帆布的货船靠着篙撑和橹摇,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艰难行驶,终于到了大刘庄。一切如光棍福大先前所想的那样,卸完货,他拿到了辛辛苦苦、担惊受怕挣来的船费。
出于对年轻汉子田家旺的深切感激,光棍福大给他买了条比他先前的小木船大出近一倍的木船,又拿出两块大洋用红布包好塞到他的手上,还在码头上请他吃了顿饭,夕阳西下时把他送走了。
父女俩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田家旺来到大刘庄找到他们家门上来了,当时他们正在翻盖堂屋。看见田家旺走进院门,船妮站在院子里愣了好大会儿,她实在弄不明白这个田家湾的后生想干什么。她抬头望望趴在屋顶上指挥伙计们拆屋的父亲,然后朝田家旺迎过去说:“大哥你来了,俺爹在屋上呢,要不要俺给你叫他?”田家旺摆摆手,憨声憨气地说:“别叫大叔了。听说你家里盖屋,族长老爹叫俺来当个帮手。”他看了看她充满疑虑的眼睛,便快捷地爬上梯子,到屋顶上利落地干了起来。船妮觉得有点蹊跷。父亲却仿佛没看见这个人似的,田家旺恭恭敬敬地给他打了个招呼,他“嗯”了声照旧忙活他的。
吃晌午饭的时候,父亲悄悄对船妮说:“田家湾的老族长我认识,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待人很厚道也很仗义呢。昨儿我去码头上买木料,遇到了他,向他打听田家旺这个人。他说是他的养子。我就把那天遇到龙卷风,田家旺上船相救的事,给他说了,还向他表示感谢。老族长说,这都是后生该做的事,不值一提。他问我买木料干什么,我说要翻盖堂屋,这不派田家旺来帮忙了。我看田家旺这小子挺实诚,身强力壮的,倒是个混江湖的好材料。他愿来当帮手,就让他帮着干吧。”
光棍福大不仅是闯荡运河和微山湖的老把式,还是陆地上过日子的老油条,在翻盖堂屋的日子里,他害怕赶上阴雨天,于是像个催命鬼似的,催促伙计和泥瓦匠们昼夜不停地施工,三间堂屋只用两天功夫就翻盖好了。
“打散”的酒席上,光棍福大兴致极高,频频向伙计和泥瓦匠们劝酒:“喝,喝,大叔这里有的是酒,有的是陈年老酒,喝,放开量喝吧……”喝到中间田家旺与他喝对了脾气,一口一个“爷们”地叫着,你发我一杯我敬你一盅,喝到后来爷俩干脆划起了拳,拿茶碗当令盅,你一盅我一盅咕嘟咕嘟地饮,直喝得酩酊大醉,一前一后歪倒在地上的凉席上,呼呼大睡。
伙计们走后没多久,天下起了大雨,院子上空滚过一个接一个的响雷。船妮看看院子里有很多怕淋的东西,便冒着大雨跑出去收拾,结果被一串落地雷吓得尖叫着跑回到屋里。她晃了晃父亲,父亲嘴里咕咕噜噜说了一阵喝酒的话,又翻过身打起了呼噜。船妮只好去推田家旺,这家伙竟像个死猪一动不动。船妮想,这可咋办呀?于是一咬牙,抬腿照田家旺屁股上狠踢了一脚。这下他醒了,睁开眼,瓮声瓮气地问:“妹子,啥事?”船妮说:“外面雨下大了,院子里有些怕淋的东西,快起来帮我收拾。”
田家旺跟随船妮来到院子里搬腾东西,借着酒力他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任凭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在头顶发作,他肩扛麻袋,手提酒缸,脚步如飞了一般。船妮望着他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身影,觉得爹对他的评价一点也不过分,他实在是个身强力壮的好帮手。她想:爹就缺少这样一个好帮手,家里要是有这样一个好帮手,那日子过得不定多好呢。想到这,她吃吃地傻笑了,在心里说:“死妮子,真不害臊。”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田家湾的后生。
“田大哥,你家里父母都好吧?”船妮没话找话说。田家旺叹了口气说:“俺父母早没了,俺是要饭要到田家湾的,是族长老爹收养了俺。”船妮说:“这么说,你是他的养子。”田家旺说:“是的,他老人家待俺比对他的亲儿子还亲哩。”船妮想:老族长带大的孩子应该是个举止文雅的人,可在田家旺这家伙身上一点也找不到,他一点也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她看到他胳膊上的那道疤痕,问道:“你胳膊上这疤怎么弄的?”田家旺毫不在乎地说:“打架弄的。”“打架?”船妮吃了一惊。田家旺说:“东边的马河村和俺田家湾争地,两个庄子打了一架,俺叫他们砍了一刀。”他抡起那带刀疤的胳膊转了几圈,嘿嘿一笑,“没事的,没事的,照样拎起二百斤的麻袋呢。”他身上那股憨乎乎的野劲,这时让船妮有点着迷了,因为什么着迷,她也说不清,反正就是着迷。
“家旺哥,有媳妇了吗?”船妮问。田家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俺还没有哩。”“找了吗?”船妮又问。田家旺瞅了瞅船妮,憨声憨气地说:“俺还没找呢。妹子,你给俺找个吧,湖里的,船上的,只要像妹子这般好,俺愿意服侍她一辈子。”船妮听了,撇撇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三
半年后,微山湖上最美丽的姑娘船妮嫁给了田家旺,说的准确一点,是田家旺入赘到了船妮家。
成亲那天,老族长亲自驾着一条载满“嫁妆”的彩船,将田家旺送到了大刘庄,顿时码头上鞭炮炸响,鼓乐齐鸣。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都看到了这个动人的场面,都为之惊叹不已。
转眼又到了夏天。麦收过后,一天早上,光棍福大走进西厢的仓房,看到里面的几个大缸都装满了麦子,它们上面还堆了许多装满麦子的麻袋。他在心里算了算,就是闺女和女婿放开肚皮吃,这么多粮食怕是两年也吃不完。
他放心了,因为闺女和女婿不是一般的能干。去年秋后一完婚,女婿就把他的那只木船加了个篷子,小两口摇着它转遍了周围几十里的湖湾,谁能想到呢,他们竟找到了那么多的荒地,竟开出了那么多的麦田,白天地里吃,晚上船上住,像伺候祖奶奶一般伺候着庄稼,那庄稼能不给他们个好脸么,他们那日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想:时候已到,该去赵五娘那里了。
光棍福大二十年来想的,就是和赵五娘有个好的结局,以结束他俩不明不白、不人不鬼的生活。光棍福大原本对人生的追求不多,一个在运河上穷混的船把式,只求能积攒些钱财,娶个媳妇,生上几个孩子,给他养老送终,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但二十年前那个半醉半醒的晚上,使他对人生的朴素追求出现了波折,雇他运货的赵五娘把他的魂儿勾到了床上,两个人做成了那档子风流事,并且一做而不可收拾,竟然还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这使他在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欢爱之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们的行为自然也逃不过那些明察秋毫的眼睛,于是他们的故事在运河上悄悄流传,于是他有了一个光棍福大的外号。
光棍福大当然知道赵五娘是有夫之妇,是江南富商赵文茂在外讨的小,但她从来没有进过赵家的门。他还知道赵文茂对赵五娘与他偷情的事,早有耳闻,虽然有几次想收拾他,但都没有成功。每次都是赵五娘一听到风声,就让贴身丫鬟梅花想方设法给他捎个信,叫他躲得远远的。至于赵五娘怎么对付的那个赵文茂,他知道的很少,只听捎信的丫鬟梅花说过,老爷最怕五娘哭着喊着去上海的赵家了。
后来光棍福大从船上捡到了船妮,当时她只有七个月大,十分缠手,但他又不舍得送给别人,他认为把孩子送回老家,交给自己的父母抚养是最妥当不过的。他没有告诉赵五娘,不辞而别。
但回到大刘庄,他看到原本殷实的家,却已没有过去生意盎然的景象,院墙塌了;院子里长满了蒿草;三间堂屋和东西两个厢房以及做灶房的南屋,都变得破烂不堪,蜘蛛网到处挂着,灰暗的屋里成了老鼠和蛇藏身的地方。更叫他悲痛欲绝的是,身体壮实的父母和聪颖过人的弟弟,都已不在人世,他们和很多大刘庄人一样,死于半年前突然暴发的霍乱。
光棍福大十分痛恨自己,在半年多没有回家的日子里,他离开了随时可以打听到家里消息的运河,像一条流浪狗那样,在官家营周围转悠,瞅准机会便溜进赵五娘家里以求片刻的欢爱,什么父母,什么兄弟,早已抛到了脑后。“刘福大,你这个人领着不走鬼领着乱转的混蛋呀!你这个该遭雷劈的妖孽呀!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畜生呀……”他捶胸顿足,大骂自己。
他不想活了,想一把火烧了这个破败的家,再一把火烧死自己这个不孝之子。但当他准备这么干的时候,怀里抱着的船妮哇哇哭了,她仿佛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哭得呜呜滔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他的眼泪不由得跟着哗哗地往下掉。这时他毅然决定活下来,把这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抚养成人,以积阴德,将来到了阴间也好向父母交待。他抱着船妮到父母和弟弟的坟前祭拜过之后,把船妮送到西邻的堂兄家里,交给嫂子暂时喂养,他便开始重整家园。
半个月后,他把船妮抱回修缮一新的家里,对她说:“妮妮,这里就是你的家。”八个月大的船妮用圆圆的眼睛望着他,突然叫了一声“爹”,那一刻,光棍福大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在此后的日子里,光棍福大想尽快忘掉赵五娘,想尽快娶个媳妇抚养孩子。媒人找了一个又一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的名声和身边拖着的来历不明的孩子,使得那些好的人家一听就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虽然也有愿意跟他的,但都有些问题,一个有痨病,一个有麻子,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与他想象的媳妇不沾边儿,他也是一边叹息一边摇头。那时他脑子里闪过赵五娘的影子,也只是闪过而已,没有使他改变主意。他想:自己天生就是一条光棍,大家都这么叫,命该如此,认了吧。他又想:俺就不信光棍抚养不大一个孩子,俺做给你们看看。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找媒人,船妮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他走到哪把她带到哪,他的光棍福大的名字被人叫得愈发响亮了。
到了船妮三岁多的时候,他收到了赵五娘托船家捎来的一包东西,里面有给他的茶叶,还有给船妮做的衣服和鞋子。船妮穿上衣服和鞋子以后就不脱了,因为它们是那样的漂亮。捎信的船家告诉他:“赵五娘那里有很多货物,等着你去运呢。”到此时,他心里先前筑起的那道防线,顷刻之间便崩溃了。“这就是命啊!这就是命啊!”他在心里大叫着。然后他把家交给西邻的堂兄照看,带着又蹦又唱的船妮,重又回到运河上。
毫无疑问,官家营是常去之地,所幸的是都没有遇到麻烦。这是因为赵文茂已病倒在床,一瘫就是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没有了供养的赵五娘,靠着自己做生意,靠着光棍福大南来北往地倒腾东西,日子过得比先前还要好。三年前赵文茂一命归西,赵五娘前去奔丧,结果赵家谁也不认她,说她是婊子,叫佣人们往她身上泼屎泼尿给轰了出去。这事赵五娘先是难过了几天,后来说这下好了,三年守孝之后,可以自由自在嫁人了。那时光棍福大发现,自己的人生终于出现了大的转折,他和赵五娘的美满结局也为期不远了。
现在,赵五娘的三年守孝期已满,他光棍福大也已把大刘庄的这个家拾掇得很像样子,而且还意想不到地给闺女办了婚事,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不去赵五娘那里了。但让他担心的是,闺女和女婿不让他走。他想:不管他们答应不答应,自己都是铁了心要走的,谁也拦不住。
想到这里,光棍福大回到堂屋,往椅子上一坐,朝西间屋子那边叫道:“船妮,家旺,你们出来一下,爹有话要说。”小两口嘻嘻哈哈从西间屋里走出,看到父亲一脸严肃的表情,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两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立马收敛了笑容,然后拉了拉衣服,双手下垂,摆出一副恭听的样子。光棍福大说:“爹刚才去仓房看了,粮食够你们吃两年的,你们很能干,比爹强,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爹打算明儿动身,去你们五娘那里,爹心里放不下她。就这事,爹给你们打个招呼。好啦,没别的事了,爹要去湾子里看看船有啥事没。”说罢,他起身要往外走。
“爹,你老再坐一会,俺有话要说。”船妮一把搀住父亲的胳膊,将他送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她朝田家旺一招手,田家旺便跟她走进西间屋里。光棍福大不知闺女想要干吗,心里敲起了小鼓。很快,两人从西间屋里抬出一个木箱子,放到父亲跟前,然后两人又回到西间屋里,又抬出一个木箱子,放到父亲跟前。船妮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抱出一床叠得紧紧的被子,往八仙桌上一放说:“爹,这是给你老做的新被子,去俺五娘那里,你不能不带盖的。”光棍福大眼睛一亮道:“呵,里表三层新呢。”船妮又从箱子里抱出一床褥子,往被子上一摞说:“爹,俺五娘是铺褥子的,你不能没铺的。”光棍福大又惊道:“好家伙,还有新褥子。”船妮又从箱子里抱出一包衣服,往褥子上一摞说:“爹,这是给你老做的夹衣和棉衣。”光棍福大伸手去摸了摸,说:“啥时做的呀?爹咋不知道。”船妮又从箱子里摸出两双鞋,往父亲手上一放说:“爹,这是给你老做的棉鞋和布鞋。这些都是冬闲的时候,俺在篷船里偷偷做的。”光棍福大捧着两双鞋,又惊又喜,不知说啥好了。“家旺,把那个箱子打开吧。”船妮说。田家旺赶忙把另一个箱子打开了,箱子里面大包小包同样装得满满的。田家旺说:“爹,俺就不往外拿了,外边也没地方摆,俺给你老说说,这里有三包菱米,两包莲子,两包干巴鱼,两包干虾,还有这一包咸鸭蛋,东西就这些,你老要问这些东西怎么来的,俺告诉你,俺一没偷,二没抢,是俺忙里偷闲下湖打渔挣的钱买来的。”光棍福大一边看一边听,眼睛热热的酸酸的。
更叫他感到温暖的是,当天晚上,女婿还抱着磨棍推了一夜磨,闺女还守着鏊子烙了一夜煎饼,将他的行装收拾得十分齐备。
第二天一早,小两口高高兴兴送父亲升帆启程。“爹,见了俺五娘替俺们问候问候呀!”船妮朝父亲挥手道。光棍福大答着:“知道啦,放心吧。”田家旺忽然想起了什么,向岳父喊道:“爹,等俺们有了孩子,就带着俺们的孩子,去看你老人家!”光棍福大笑着点头道:“爹记住了,爹等着你们去呐。”
光棍福大还不知道,船妮已有了身孕。
四
光棍福大到了官家营一个月后,托人给船妮捎了信来,上面写道:“爹与你五娘已完婚,事事顺利,你和家旺不要挂念。”到此时,船妮心上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父亲走了半年之后,船妮的肚子明显鼓了起来,她掐指算了算,生孩子的时候正是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但她并不为此感到恐慌,因为家中有粮。她经常抚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喃喃自语:“娃啊,你娘可没你这么好的福气哩。”
过了阳历新年,也就是过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父亲又托船家捎来了东西,还带个口信说:“年前日本鬼子占了咱南京,杀了很多中国人,眼下官家营还没事,你和家旺要多加小心,听说山东也不太平。”
其实在大刘庄这里,日本鬼子在南京屠杀百姓强奸妇女的兽行,也有传闻。人人恨之入骨,但又惶恐不安,非常担心这悲惨一幕在身边上演。因为周围不断有坏消息传来:先是日军年前攻占了济南和泰安,接着就是阳历新年那天鬼子开进了大汶口,再就是阳历年一过,日军侵入了兖州与曲阜,很快又攻破了汶上和济宁……这些坏消息还使人们知道,国军无能,节节败退。因此,一有风吹草动,人们便如惊弓之鸟驾船而逃,躲进芦苇荡里藏身。
田家旺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船妮的身子越来越笨,不能跑也不能让人背,再就是芦苇丛里实在太冷了,那里是不能生孩子的。田家旺也不想去田家湾,那里可能还不如大刘庄安全。他相信船妮说的,看着不安全的地方倒是最安全的。于是他按照船妮的想法,将地窖做了大的改造和伪装,让它直通内室的床下,一旦有事,可以在里面避难。当然,他不希望这一天到来。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这一天是阳历的三月十七日,日军在坦克和轰炸机的掩护下,疯狂地攻打滕县,这已经是第二天了。站在三十里外的大刘庄,可以望见滕县上空滚滚升腾的黑烟,可以听见山崩地裂似的炮声和狂风暴雨般的枪声。也就在这一天,日军的轰炸机轰炸了大刘庄和田家湾的码头,还有很多炸弹落进了村庄,不少人家的房子被炸得粉碎,火光四起。所幸的是,庄子里没有人,人们都和头一天一样,毫不犹豫地躲进了芦苇荡,即使在外望风的哨探,也将船只藏在暗处。
船妮和田家旺没有躲进芦苇荡,他们自五天前日军的轰炸机出现在微山湖上空后,就在地窖里吃住了。只是这一天早上田家旺走了出去,摇着篷船从田家湾请来了接生婆。田家旺和接生婆刚走进地窖,日本鬼子的飞机突然飞来,丢下的炸弹在院外的湖湾上接二连三地爆炸了,地窖里晃动了一阵,里面仿佛滚进了一串闷雷嗡嗡作响,接着扬起了尘土。
得知船妮生子的消息后,田家湾的老族长来到大刘庄。他没有坐船来,走的是旱路,但没有坐轿子,穿戴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他的前头走着一个彪形大汉,是他的保镖二蛋,二蛋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的是鸡蛋和红糖。老族长走进大刘庄之后没看见一个人影,这种情况和田家湾很相似,村民们都躲藏起来了。他骂道:“这狗日的鬼子,把个好端端的世界祸害成什么啦。”
他走进船妮家的院子时,家旺已在院中等候,旁边站着先到的二蛋。老族长看到家旺的衣服上蹭满了黄土,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便问:“刚从地窖里出来?”家旺说:“爹说的是,俺听到二蛋叫俺,俺就爬上来了。”老爹又问:“你媳妇和我孙子咋样?”“都好都好。”家旺上来搀扶起老爹的胳膊说,“爹屋里坐,爹屋里坐。”
老族长走进堂屋,往椅子上一坐,捋了捋长长的胡须,又问道:“大刘庄有没有毁着人?”家旺说:“今儿一早俺出去转了转,没见哭丧的。”老爹点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爹,地窖就在西间屋里的床底下,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你的孙子?”家旺憨声憨气地问。老爹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摆摆手道:“不下去了。说实话,真想见见孙子,可想了想,还是不下去了。爹听接生的说了,地窖里很安稳,只是不能久住。”
两人正说着,西间屋子的门吱呀开了。老族长惊讶地看到船妮抱着孩子从屋里走出来,她头上围着毛巾,脸色苍白,衣服上面和孩子的襁褓外面到处都是黄土,还沾着很多干草棒子。“爹,这兵荒马乱的,你老怎么来了?”船妮说。老族长赶忙站起来说:“爹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身子弱,快坐下,快坐下。”船妮说:“爹,俺结实着呢,吃了那么多鸡蛋,喝了那么多红糖茶,又睡了一整天,缓过劲来了,没事的。”她走到老族长面前,对襁褓里的孩子说:“娃儿,叫你爷爷看看,叫你爷爷看看。”老族长欣喜地望着孙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他正在呼呼地睡着,脸上的皮肤微微发红,皱皱巴巴的。
“好,好。”老族长说着,重又坐到椅子上,“我看这地窖里不能再住下去了,听接生的婆娘说,喘气都不顺溜,大人孩子怎么受得了,搬上来吧。”家旺说:“爹,鬼子的飞机往这里扔炸弹呢,可吓人啦。”老爹叹息一声,说:“你们还不知道吧,咱滕县已叫鬼子占了,炮火今儿已停。爹听传闻,他们下一步要打台儿庄,打徐州,怕是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咱这里。”家旺向来都信爹说的,于是点头道:“那俺们就搬上来住。”
“给孩子起名字了吗?”老爹问。家旺说:“还没有。”船妮说:“爹给起个吧,爹是有学问的人。”老族长思忖一会,说道:“昨儿,为了保卫咱滕县,国军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和参谋长赵渭滨,还有很多官兵都壮烈殉国了,谁说国军无英雄,他们就是英雄!”他说着站起来,一挥手,“我的孙子就叫田继英吧。”
五
正如老族长所说,不久,台儿庄大战打响了,结果,国军经过浴血厮杀,歼灭日寇精锐师团两万余人,获得了大胜,让国人振奋了好一阵子,似乎看到了抗战胜利的曙光。但是没有多久,坏消息再度传来,六十万国军撤离了徐州战区,日军不但占领了台儿庄,还得到了兵家必争之地的徐州。
又过了不久,一天晚上,闷热异常,船妮抱着孩子在院子里凉快,田家旺正忙着收拾院子里的东西。这时,院门被人啪啪地拍了几下,门外有人叫道:“家旺,船妮,开门。”家旺应着:“来了。”便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开院门一看是西院的大爷,便问:“大爷,有什么事?”大爷说:“俺没事,你家来远客了。”家旺这才发现他身边跟着一个女人,由于天黑看不清楚她的面孔。西院的大爷对那个女人说:“到了,你进去吧。”然后朝家旺一摆手,转身就走了。那个女人走进院子,家旺跟在后头,想问她是谁,可还没等他开口,只见船妮迎了上来,用十分吃惊的口气说:“是梅花姐,你怎么来了?”家旺见船妮认识,赶忙招呼人家进堂屋去坐。
梅花坐下。家旺沏茶。船妮把熟睡的儿子放进柳条筐改成的摇篮里,然后好好打量了一下梅花,看见她穿着一身黑衣,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你有孩子了,几个月了?”梅花问。船妮说:“刚满三个月。”梅花说:“这孩子吃得挺好。”船妮问:“梅花姐,你怎么来的?”梅花说:“我搭船来的。”船妮又问:“我爹和五娘好吗?”梅花好像就等这句话,她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说:“船妮,姐来给你报个信,你爹没了,五娘也没了。”船妮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啊地惊叫一声,“什么,我爹和五娘没了?”她不敢相信。
梅花哭着说:“那天,日本人突然打进了官家营,你爹和五娘想带着我们逃走,可是已经晚了,外面到处都是日本兵,见人就杀,吓得我们只好躲在家里。五娘问福大老爹,不是传说不打官家营么,怎么就来了。你爹说鬼子惯用声东击西的花招,咱还是想想怎么躲吧。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就都藏到了床下。到了晚上,外面枪声稀了,大家就都到床上睡下了。可刚睡了没有多大会儿,铺面的大门被踹开了,一群日本兵打着手电拥进院子,接着就拥进大屋,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奸,踹开了东间的屋门。当时我在西间屋里,吓得浑身哆嗦,从门缝里看见那个汉奸和几个日本兵,把五娘从东屋里拖到中厅。那个汉奸对五娘说,皇军说了,只要你把金银财宝全交出来,就不杀你。我听见五娘说,我给你们去拿。说罢,她走回东间屋子,一会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抱着一个匣子,往桌子上一放说,都在这里。日本兵把厅堂的灯点亮了,一个当官的打开匣子,看了一会,咿哩哇啦地叫了起来。汉奸翻译官对五娘说,皇军说了,金条的太少,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五娘说,做的是小本生意,哪里有许多金条,家业都在这里。汉奸把五娘的话翻给日本军官听,他听后哇哇大叫,拔出军刀向五娘一指,立马有几个日本兵上来抓住五娘,撕扯她的衣服。五娘大哭大骂。日本军官哈哈大笑。那时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想出去帮助五娘,可一想,这样做只能送死。我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日本兵把五娘的衣服都撕光了。我眼泪哗哗地往下掉,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看到那个日本军官把军刀丢到桌子上,然后对那几个大兵说了句什么,他们都四下散开,站在暗处。五娘抓起衣服捂在身上,指着日本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