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砣村已经远去的圣人们

2011-12-29白天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7期

  1.寒手
  
  杨百钟已经老了,他拿着宰猪刀的手已经发抖了。在砣村杀猪宰羊的都算手艺人。砣村管这些手艺人不直呼其名,只叫他们百年来传下来的绰号,按说杀猪宰羊应该叫屠夫,而砣村却叫他们寒手,这也是有来历的。当年屯村出了一个举人,这个举人叫杨望石。他三次进京参加殿试未果,后来便做了汤县的县丞。他在县丞的位置上干了四五年,原本是要升任县令的,只是他没能向衙门打点。就背负着举人的牌号回乡做了私塾先生。杨举人除了做私塾先生还是有名的诗人。到了民国的时候,杨举人的后人为他在省城的宝荣堂书局石板印刷了杨举人的诗集三卷本,书名叫《石枕百咏》,顺便说一句,杨举人的字号叫石枕闲人。杨举人写诗不写风花雪月,更不写江山大川,只写普通人。庄户人家的五行八作农耕狩猎皆可入诗。他有一名诗叫《寒手》,诗云——
  人间正道苦寒生
  一把屠刀不血腥
  寒手送畜阳关道
  黄粱几枕梦东风
  当年砣村人对杨举人很崇拜。杨举人教私塾没有成大名,但他的诗和字却成了大名。省城当年有个大书豪,精于书法。他看了杨举人写的字,搓手惊叹:有王羲之的神韵,更有米芾筋骨,举人的书体乃书中有画,画中有诗。后来杨举人被省城那个大书豪请去,请他为省城一个大的祈雨坛题写牌匾,此后杨举人名声大噪,请他书写牌匾得出五千两银子。几年的时间杨举人用他写字赚来的钱买了70垧地。后来又盖了杨家大院,字誉为举人大院。杨举人在砣村为杨家添了彩,变成了杨氏家族的神明。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砣村人常常会说,当年杨举人曾经说过什么什么。杨举人把屠夫说成是寒手,是对屠夫的雅称。
  砣村无论从事什么行当都是世袭的,包括杀猪宰羊的寒手也是如此。杨百钟的父亲杨北辕就是当年的寒手,他的绝技是一刀下去牲畜便倒地,他从来在屠宰的时候不补刀。他说,人宰杀牲畜已是造孽,如一刀断它致命处,它便踏着梦境升天,如果补刀是让牲畜背着伤残去另一个世界。到了杨百钟这一代更是把他父亲的手艺发扬光大了,他使用的屠刀不再是那种又宽又扁的利刃,而是又窄又细的短刀。牲畜在死了的时候会无声无息。多年来逢年过节是要宰猪宰羊的,但在砣村却听不到牲畜们的惨叫,这也是杨百钟做寒手的最高境界。
  杨百钟不再杀猪宰羊了,而他的儿子却不继承他的手艺。他的儿子叫杨少浦,小时候杨百钟对他说过,如果你好好读书的话就不让你继承我的手艺,如果你读不好书的话就必须要把我的手艺传下去。杨百钟的话是有道理的,杨百钟为砣村人杀猪宰羊一概不收钱,但杨百钟杀完猪羊要把猪羊的零碎拿走,这些零碎包括一挂肠子、一块血脖肉,有大方的人家还会给他几块骨头。逢年过节杨百钟的仓库里有几口大缸,那里面装的都是牲畜的头蹄下水和血脖肉,这些东西如果拿到市场去卖,少说也得值几千元。如果不卖也能吃到旧历的二月份。即便是天气热的时候,每家逢红白喜事,杨百钟依然会去杀猪宰羊,照样会拿走血脖肉和一部分头蹄下水。村中人都羡慕地说,杨百钟这个寒手是没人比得了的手艺,人家一年四季菜锅里都有油水。杨少浦没有兑现他父亲跟他说的话,他书念得不好,初中只念了一年半就不念了。但他没有回村子跟他爹学手艺,却是到省城闯天下去了。杨少浦不恋家,更不恋这个村子,他去了省城一去就是四五年,是死是活他爹也不知道。这孩子心狠,五年多来没给家里一点消息,杨百钟曾经打发人去省城找杨少浦,听说杨少浦在省城一个叫槐花小区地方盖楼,但到省城找他的人把槐花小区找到了,而这里的农民工们都不认识一个叫杨少浦的人。杨百钟手发抖是因为他得了血栓,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才恢复到现在的程度。杨少浦的母亲也是一个快70的老太太,她时常发狠地说,这个不孝的东西,杨家就当他死了。杨少浦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人了,嫁给了县城的一个小学教师。他姐姐杨如花也是师范毕业,她和丈夫在一个学校教书。杨如花的父亲病了,住院花了一万多都是杨如花掏的钱。这就让杨如花的丈夫觉得很不公平,杨家的大事小情都他们管,那个杨少浦不务正业,把为父母养老送终的事交给了他们。
  这一年快到春节了,外面下着大雪。杨少浦深一脚浅一脚地披着雪花进来,杨百钟看见他没说话,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到是他母亲哭着说,你咋想起回来了?家里还以为你死了呢。
  杨少浦一坐到炕上就对他母亲说,娘你给我端点儿吃的来,我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
  他母亲放上桌子,把剩饭剩菜给他热了热,端了上来,又给他炒了一盘鸡蛋。杨少浦一会儿的功夫就把桌子上的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了。
  一直不说话的杨百钟终于说话了,看你这副德行就差要饭了,这五年多的时间你都干啥去了?
  杨少浦说,爹,你儿子不是那种不务正业的人,这五年我可没有在外面胡来。这五年我在外面是挣了大钱的。当年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从我娘的衣兜里掏了三十块钱,坐着汽车去了省城。开始我在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再后来我就当了城市的蜘蛛,爹你不知道啥叫城市的蜘蛛,就是在十楼以上擦玻璃,钱挣得多也有危险。我的一个兄弟就是从十二楼掉下去摔死的。保险公司只赔了十五万,十五万把一个二十岁的生命就搭进去了。但我还是坚持着干了一年,这一年我赚了几万块钱,然后我就不在当城市的蜘蛛了。我开始自己做生意,我参加了一个培训班,专门是做酱油的,只要投资一万元,年利润就可以达到五万元。三年的时间我赚了将近二十万,谁知道一夜之间我这二十万就没了。我在我小作坊里聘请了两个人,一个跑材料的工人,还有一个出纳。这个出纳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在我的小作坊里和我工作了一年多就和我搞上了对象,谁知道她是一个骗子。有一天,她到银行把我钱全都取出来,晚上趁我睡熟的时候她就跑了。当时我聘用她的时候,我留了她的身份证复印件,她叫闫桂花,身份证上的地址是河南南阳的一个农村。谁知道这个身份证是假的,这个女人把我坑苦了。我还欠那个跑材料的工人两个月的工资,就把我仓库里的酱油给他顶了账。我想东山再起,可我身无分文,没有办法我就回来了。杨百钟说,杨举人当年说过,人的吃亏上当不是坏事是好事。因为用钱换回了觉醒,使你以后不会再吃亏上当了。回来就回来吧,在城里打工的那些人回来都说城市到处都是陷阱,什么人在城市里呆着?都是那些人精,咱们农村土人到城里混不下去啊。前村的十多个村民由村长带队趁着农闲到城里打工,干了三个多月一分钱的工钱也没拿回来,村长还让老板给打了。在我们老家里刨食,朝黄土地要粮食才是牢靠的。你跟我学宰猪宰羊吧,杨家咱们这枝子人还没有人把我的手艺传下去,你要是不把它传下去那真是可惜了。
  杨少浦想了想说道,我在城里被骗了,所以我一进省城心里就打怵,往后我就跟爹学宰猪宰羊,像杨举人说的那样,当一个让人佩服的寒手。
  当寒手也是不件简单的事,杀猪宰羊人家要看你的真功夫。比如杀猪,雇你的人家要用猪血灌血肠,所以你宰猪的时候,猪血就不能溅到血盆的外面去。比如剥羊皮是绝对不能失手的。如果要是山羊,羊皮还好剥;如果是绵羊剥皮就费劲了。羊皮是能卖钱的,一张好羊皮能卖五十元。如果皮货站在验羊皮的时候发现有刀口就会降下二十元钱。这都是小事,杀猪宰羊做寒手,名声很重要。比如杀猪是有口诀的,找猪心要能找到猪的命穴,有多大?就一寸,稍有偏差那猪就死不了,如果再补一刀那对我们手艺人就是丢人现眼了。真正的寒手杀猪是不应该捆绑的,先用铁痒痒给它挠肚子让它半昏睡着,随后你要踩住这猪的下命泉,踩这个位置猪不会显得痛苦,但也不能挣扎,这时候你一刀下去,刀口对着血盆,血淋尽了猪也就断气了。收拾猪的时候不能用滚开水烫,要用要开没开的水兑上盐一下子泼到猪身上,要让猪身上都能沾上这发烫的盐水,然后割开猪手和猪脚,吹足了气捆扎结实了,一袋烟的功夫就得把毛褪尽。猪还没有冷下来就开膛破肚,这时候更要刀工,在猪的腹腔,只能挑刀不能按刀使猪下水没有任何破损……你要学成我的手艺,至少得杀二十头猪才能出头。咱们家有两头你把它杀了,然后我把你送到县城的屠宰场,那里有我的徒弟叫高四海,是屠宰车间的主任,让他安排你在那里帮工,杀足了二十头猪就争取要把手艺学成,回来当着我的面再杀一头猪。
  
  杨少浦挠着脑袋说道,原以为杀猪宰羊就是心狠手准就行,谁知道还有这么多的讲究,看来这手艺我是非学成不可了。杨百钟说道,当年杨举人就用诗夸赞杀猪的过程,那诗写的读起来杠杠的上口,我给你念一段——
  雪卧百家近除夕
  庶民灶间炊烟急
  稻米香透粘时起
  只差寒手添宴席
  杨少浦就夸赞道,爹真好记性。
  杨百钟说,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卖关子,不要小看了卖关子,那是匠人们的看家本事。如中医先生看病下药扶脉前要摇头晃脑如瘟神被驱;如大厨开炒前一定要用铲子敲响马勺,以示开始煎炒烹炸;咱寒手也是有关子可卖的,就要唱着寒手歌。
  杨少浦第二天就被杨百钟送到了县屠宰场,开始杀猪宰羊学手艺。想不到这高四海真是杨百钟的徒弟,他在杀猪前也要唱一段寒手歌。不过高四海是山东人,说话有吕剧的味道,他的寒手歌就是地道的吕剧唱段。高四海虽然是个屠夫,却性情老实走路也沉稳,这个汉子还有洁癖,在屠宰场工作竟然身上没有溅上一点血渍,这更让人看出他手艺的高超。
  十几天很快就过去了。杨少浦不是特别专一,更不执着,其实这十多天并没有把宰猪的活学到手。高四海对他也不气馁,只是杨少浦离开屠宰场的时候,他真诚地说道,小兄弟,你不是寒手的料,你应该干大事情。我们这些当寒手的,基本上也快当到头了,现在杀猪都用电击,几秒钟猪就死了咱们寒手办不到。
  杨少浦说,四海大哥说的不对,我在省城呆过,知道省城的人嘴叼,一般他们不喜欢吃电击猪,他们认为被电击死的猪,猪的精髓也被电死了,猪肉的口感就远不如人工屠宰的好吃。现在省城的大饭店有当家菜,就叫杀猪菜,每天老板都会当着顾客的面把猪宰了,这样顾客吃了才踏实,所以寒手这个行当是不会消失的。不过,咱们寒手宰猪的收费太低了。我爹不收钱,只收头蹄下水显得很卑微,没把寒手的职业当成是高贵的职业,这就让人很瞧不起。杀一头猪应该收五十元到一百元的屠宰费。
  高四海说,少浦兄弟,想不到你这么见多识广,那你就更不应该做寒手了,你天生就是做大买卖的料。
  杨少浦笑着说,四海大哥这话可让你说对了。
  杨少浦又回家了,父亲问他手艺学得怎么样,他说该会的都会了。杨百钟就让他把家里的那头猪杀了,杨少浦说,咱家的猪太小杀了可惜了。现在我就可以独立出去闯荡了,咱们村的猪根本就不够我杀的,我要走街串户去杀猪。爹你放心我不会给寒手这个职业抹黑,更不会给老杨家丢人。
  他娘叮嘱,你可以走街串户去宰猪杀羊,但是不能夜不归宿,只有天天回到家里才能让娘放心。
  杨少浦又离开了村子,当然他不会去杀猪,当什么寒手,他干什么是有计划的。他又回到了省城,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闫桂花。他去一趟安阳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于是他就想到了去公安局报案,请公安局帮他找这个骗子。几天以后公安局就告诉他,在安阳的那个县叫闫桂花有一千七百多人,我把你手中她的照片传了过去,这一千七百多人没有和闫桂花相像的。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帮你找到这个骗人的姑娘。
  想不到公安办案很神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骗子就落网了。这个姑娘没有离开省城,在一个外资企业又当上了会计。因为她涉嫌贪污,就被扭送到公安局。她很快就招了,她不光骗了杨少浦,仅在省城她就骗了十几个人。这个姑娘很贪婪,如果她尽早地离开省城也许她不会被抓捕归案这么快。
  这个女骗子还算明智,她诈骗数额小的几个受害者,就把钱及时地归还了,这也包括杨少浦。她说,她在省城最先骗的人就是这个杨少浦,所以杨少浦才能最先得到退赃。现在杨少浦知道了,她确实叫闫桂花,不过不在安阳而是在南阳。杨少浦最后见到闫桂花的时候说道,桂花同志,这么赚钱是要搭上性命的,往后好好做人吧,等你出来时有啥事儿就找我去,我回老家了,回老家把我爹的手艺学到手,他是杀猪的,杨举人管这个行当叫寒手。
  杨少浦又回到了村子,这次他到省城没有如实和他的父母说他到省城去了,而是说他到外县宰猪去了,他还称赞他爹说道,爹现在我才知道,当寒手真是个赚钱的行当,这个行当我是要干下去了。听到儿子说这个话,杨白钟就笑了,当年韩举人说得真好啊:痴性如水东流去,明智如雨归江河。
  杨少浦第二天都不在村子呆着,他爹和村里人都知道这小子开始务正业,已经成了真正的寒手了。岂不知杨少浦离开村子以后又在干一件大事情。他在距离砣村三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围起了围栏,开始在那儿养狼。狼是很好养的,只是很危险,但杨少浦却把养狼的事干得很专业。他雇了两个人,满身盔甲又带着防护面具。整天在养狼的围栏里和狼在一起厮混。还有一个兽医,只要狼有病了,他都能及时地给狼救治。杨少浦就负责给狼到处买吃的,狼是肉食动物,无论是什么肉他都能吃,包括野兽的尸体。但杨少浦采购的都是一些被检疫部门检疫出有病的猪和牛羊,拉回去以后他和那个兽医再经过消毒处理把肉喂给狼吃。这些狼给养肥了,就被拉到省城的一家大饭店。这家大饭店很有名,叫狼心狗肺大食堂。卖的都是狼肉以及狼的内脏做出的菜肴,主厨也是一位民间有名的大厨。人们处于好奇和猎奇心里,不断地有人到这里光顾,后来他们觉得这些狼菜肴确实是美味,就更是不断地来光顾。狼心狗肺大食堂每天需要宰狼十条左右,杨少浦养的狼都有销路了,有的时候还会出现供不应求的局面。杨少浦养狼有了一定规模,他又回家了。他这次回家不是为了缴一年一度的一万块钱,而是为了把老房子推倒,盖一栋二层小楼。小楼盖完以后,他又开回一辆轿车来。不料想杨家的日子正走向红火的时候,杨百钟得了癌症,做了两次手术也不见好转,他知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了。这天他吃力地握着杨少浦的手说道,这辈子爹没给你积累下什么财富,但让爹感到踏实的是我给了你一个铁饭碗,现在你明白了,寒手能让你变成咱们村的首富。寒手这个行当你要把它做好,将来我有孙子你也要让他做寒手。说完他示意老伴把一个皮囊拿了过来,他让老伴解开皮囊,那里面有一把生锈的短刀。孩子这是一把好刀,它让一万多头猪、马、牛、羊上路。这是你太爷传下来的,它不光杀死过牲畜,还杀死过四个日本鬼子。你要好好珍藏。当晚父亲就咽气了。把爹发送完以后,娘就对杨少浦说,这几年你爹因为得过一次血栓就有些糊涂了,其实娘心里有数,你出息并不是出去杀猪了,今天你要跟娘说实话,你到底在外面干啥去了?
  杨少浦就说,娘,儿子干的事儿说出来你可别害怕,我在山上养狼呢。为啥养狼,我会慢慢地告诉你。
  娘说,我知道我儿子这辈子有时会干傻事,但不会干坏事。
  杨少浦看着那把生锈的刀,问娘,这把刀咋办?
  娘说,我看这不是一个好东西,上面有那么多的生灵,保存它也晦气。等过几天你爹烧头七的时候把它埋到你爹的墓地里,让他保留吧。
  砣村的人终于知道杨少浦在村外干啥了。村长见他又盖小楼又买车很羡慕,就说,少浦,我们都知道你富了,不知你爹我二叔跟你说过没说过,杨举人当年还给你们家写过一首诗呢——
  冬日乌鸦落残日
  杨家喜鹊也登枝
  吉鸟呜咽食寒噤
  喜鸟杨家报春时
  少浦,你可知道杨举人写过的诗词楹联无数,咱们村里人七个姓氏族落,他都给写过盈联,唯独为你们杨家赐诗一首。杨举人为啥有这样的举动,是因为你们家当年为村子族落做了许多善事。我看你不当寒手是对的,但是你们家的家风你不能不传,那就是做善事。
  杨少浦说道,你说吧,让我做什么?
  村长说,让你领着大家一块养狼。
  
  杨少浦说,这恐怕很难办到,需要投资,需要专门的饲养人员。因为狼性凶残,养狼很危险。再说销路也是问题,省城就一家经营狼肉的饭店,每天也只用十条狼,我们养多了就会出现滞销,狼的饲养成本很高,我不能让村民们冒这样的风险。
  村长很气愤地走了,走出很远还骂了一句,杨少浦能够听到的话会咒,这小子真他妈狼心狗肺!
  杨少浦也感叹着,人啊,有时咋不如狼呢!
  
  2.铜秤
  
  在砣村,过去不把铜秤当作衡器。它在砣村是一个职务,秤者公平也。铜秤就是在村中德高望重,能辨别是非把许多大事情能摆平的人物,前提是这个人要胸中有善恶,口中有道德,心里有公平。其实这种人在砣村也不是好找的,在砣村的近一百多年的历史中有过无数个铜秤。最有名的铜秤有两个,一个是民国初年的姚子豪;另一个也不是外人,是姚子豪的儿子姚二喜。姚家出了两个铜秤,这也是不容易的事。首先他们得取信于民,第二他们说出的话得让人心服口服。要说铜秤姚子豪应该做得最称职。他做铜秤当然要注重证据,但他还有秘诀,那就是引经据典,有时不免也用一些所谓的古代奇案作为借鉴。在姚子豪的眼里,没有他断不了的是非,判不了的案。
  在历史上砣村没有发生过几起大案要案,土地是个人的,每一家的土地分界线都有分界石。家家户户的宅院百年以来都是没有争议的。如果说砣村发生过什么大事情需要姚子豪来裁定的话,倒是有几件。先说第一件,是发生在民国初年的一件事。村中高富海家有个小儿子,才七八岁,这孩子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咬人。在村街上有哪个孩子和他玩,他看着不顺眼就使劲咬对方,如果是把那个孩子咬出了牙印也就算了,但这孩子咬人是要使足了劲儿的,非得把对方咬出了血为止。村中管这孩子叫狼崽子。狼崽子的爹高富海在村中也算是有权有势,狼崽子的大哥在县城的巡警队当巡警队长。二哥在县城有生意,就在江北香木镇开布庄,布庄专卖杭州的福字绸缎和苏州的万字绸缎。狼崽子在家应该算是老三。高富海娶了两房太太,大太太在街上二儿子的布庄里帮助儿子打理生意;二太太在砣村的高家大院悠闲地生活。她对家里的所有事情都不插手,自从嫁给高富海,她就在砣村找了几个麻友,整天都推麻将,狼崽子她也不管,因为高家雇了奶妈子,还有三、四个丫鬟。这天狼崽子惹了大祸,村中大财东刘五魁的儿子从江北回来,刘五魁的儿子那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是江北护国军的师长。这天他回来看老父亲,是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的。刘师长的儿子也七八岁,长得又高又瘦,狼崽子就在刘家大院的门口看见了这个孩子。开始他向师长的儿子挑衅,师长的儿子哪能吃这一套,他在江北敢打护国军军人的嘴巴。两个人就对吵了起来,狼崽子下狠把师长的儿子按在地下,又把师长儿子的耳朵咬下来一块。师长儿子就捂着耳朵跑回刘家大院。见儿子被人咬得血流满面,就问是哪个兔崽子下的狠。刘五魁说,不用猜准是狼崽子干的。师长是带着两个卫兵来的,就对卫兵说,把这小兔崽子和他爹都给我抓来!
  高富海虽然有权有势,但面对护国军师长他还是吓得蔫了,因为他知道护国军的师长比县长还大。高富海被卫兵押着进了刘家大院。那个狼崽子也被卫兵挟着进了刘家大院,这狼崽子什么也不怕,他还把卫兵的手给咬出血了。进了院子,被咬的卫兵使劲儿给了狼崽子两个耳光,才把这狼崽子打老实。高富海和刘五魁虽然没有多少来往,但都是一个村住着,刘五魁也不想把高富海怎么样,但他儿子护卫军师长却不干。他对高富海说,我一看你就是乱党,不然你怎么能让你的儿子把护国军师长的儿子的耳朵咬了?
  高富海说,我这孩子天性就是惹祸的东西,容我回去暴打他一顿,师长的公子耳朵没有掉下来只是裂了口子,容我把木香镇的骨伤大夫毛十四先生请来,涂上药几天就能好。
  师长说,你说得倒容易,我儿子的耳朵是要做疤的,这对他将来是有影响的。现在留洋是要看相貌,即便是在护国军讨个一官半职也不能耳朵上有疤,你们老高家把祸惹大了。
  高富海说,怪我没有管教好孩子,任师长大人随便处置吧,我高富海认了!
  刘五魁说,算了,算了。小孩子打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毛十四先生请来,孩子的伤好了就算了。
  刘师长的卫兵说道,我刚才在村子已经了解到了,高富海的这个孩子已经咬伤了十多个本村的孩子,连我的手都咬出血了。高富海大人,你这孩子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只能给你惹祸,依我看你把他交给我们护卫军吧,到了我们护卫军他就知道我们如何调教他。
  刘师长说,哪有那个闲功夫调教他。他对一个卫兵说道,把这爷俩给我整到山坡上去,几颗子弹就把他们送走算了,省着他们祸害砣村百姓。
  高富海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道,师长大人饶命吧,看在我和你爹的份上就手下留情吧。
  刘五魁说道,小生子,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你就给高大人一个面子吧。
  刘师长对两个卫兵小声嘀咕了一阵子,两个卫兵说道,明白。
  这时他们把高富海和那个狼崽子拖出刘家大院,一个卫兵拿出手枪来对着高富海和那个狼崽子放了两枪,高富海和那个狼崽子的腿都被打断了。
  刘师长出来抱拳对高富海说,高大叔,对不住了。
  第二天,刘师长便和老婆孩子又回江北了。
  事情看起来虽然简单,但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情就不简单了。后来日本人来了,关东成立了伪满洲国,江北的护卫军便撤回了北平。
  这时,高富海觉得该找刘五魁算一笔账了,这天他就去了刘家大院。现在他已经是拄双拐的瘸子了,他的小儿子狼崽子也是个瘸子。狼崽子自从被护卫军的卫兵给打断了腿,他就很少出高家大院了,村子里的孩子们再也不会被他咬了。刘五魁知道高富海来干什么,就请他坐下。
  高富海说,想不到你们家小生子心那么狠,让我和我儿子都变成了残废。这就有点仗势欺人了。我现在不能出去到佃户那收租子,我小儿子就是进私塾学堂人家也不收。还有一件大事,我小儿子小时候和秀水村的侯学善家的闺女订了娃娃亲,现在这孩子残了,人家就把婚退了。这不是把我儿子一生给毁了。
  刘五魁说,我家生子身为师长,残了你和你的儿子也是手下留情,要不是我从中说情,怕是你们爷俩的命都保不住了。
  高富海说,这事儿就是经官也不会把我和我儿子处死。现在要是经官的话,我仍然还可以赢这场官司。考虑咱们一个村住着,咱们还是自行解决吧。如果让我把这事儿认了,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讨个公道。
  刘五魁说,那你说该咋办?
  高富海说,以钱抵偿。如果能给我一万块大洋就算公平,如果你不认掏钱,把你靠河边的六十垧水田相抵也行。
  刘五魁摇摇头说道,钱我不认掏,以水田相抵我也不干。我们请铜秤姚子豪给我们个公正还行。
  铜秤这一天被刘五魁请到他的宅子里,又派人把高富海和他小儿子抬来了。铜秤为断案公平,不是他和当事人的事,他要让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和岁数大的人一起来旁听,然后铜秤再向他们讨主意,才能最后说出他的断案结果来。
  高富海的腿已经断了三年,才想要讨公平,还不是因为他知道刘五魁的儿子调防到北平去了。刘五魁也就无权无势了。这一天想不到高富海的大儿子带着一帮巡警也来到村子。刘五魁也看出了这高富海不光是要讨公平,还要整治他刘家。
  铜秤断案是不看人的,其实高、刘两家的是非曲直早在他的脑子里有了数。他断案不会设公堂也无须找什么证人,只是说出结果就行。这个结果要有根有据。
  铜秤姚子豪早就到了刘家。刘家备了大碗茶,让所有来旁听或者看热闹的人随便喝茶,这也让人看出铜秤姚子豪不高人一等,受刘家和高家的款待。
  
  见来人都坐下了,铜秤出语不凡让大家一愣。他说,我要问诸位河里的王八有没有公母?我还要问,八两棉花和半斤金子哪个分量重?黄皮子钻鸡窝和狼进猪圈哪个更凶残?
  铜秤的问话让屋子里的村民兴奋起来,当然他们不会有一个统一的答案,他们更不知道这些答案对铜秤断案有什么关系。
  大家争论了两袋烟的功夫,都对自己的答案表示疑惑,就喝着大碗茶扬着脸盯着铜秤没有表情的脸。
  铜秤终于说话了,说道,我刚才问的这些可不是我姚子豪胡咧咧出来的。有杨举人的诗为证——
  横卧沙滩想百川
  百川雌雄不合眠
  合眠岂是水中精
  精魂未破望江南
  这是答案,河里的王八是没有雌雄的。那么王八生蛋又为何故,但是水中精也。又有诗为证——
  痴人一脚空
  八两棉横行
  智者一脚空
  原是金上行
  世上无轻重
  半斤八两秤平衡
  这是杨举人的答案。他站在世人的肩上看破了红尘,孰轻孰重秤是公平。八两金子撼不动八两棉花。
  铜秤又添一诗——
  两狼肩驮残凶
  都是嗜血畜生
  来者疾风暴雨
  去者春夏秋冬
  这也是杨举人的答案。
  铜秤说道,我铜秤多次在梦中会晤杨举人,为我指出人间迷津,教我是非曲直,让我识别善恶。高家、刘家三年前在砣村散布血腥,也让吾村人感到晦气,今日高家诉求赔偿,而刘家拒不赔偿,各有其道理。孩子打架之事,如同河里的王八分不出公母,更分不出对错。但孩子无错,父亲有过,子不教父之过,所以当年刘师长断了高富海一条腿,那是父之过的代价。但狼崽子被断一条腿惩罚过重理应赔偿。再说刘五魁和高富海,刘五魁不是伤害狼崽子一条腿的人,要赔也得他的儿子刘师长赔。这时高富海的大儿子那个又瘦又矮的巡警挤过来说道,刘福生已经调防北平了,我们上哪儿找他去。
  这时刘五魁说道,福生最近又调防了,他不再是护国军了,现在是奉系张大帅手下的师长,正在奉天的东郊护卫,超不过一个月他就能回来看我,到时候你向他索赔就是了。
  铜秤又说道,此事件你们高、刘两家均有弃善从恶之嫌,其恶意一个是狼,一个是黄皮子,所以无法公断。等刘师长回来后,刘五魁催促他赔偿高富海的儿子大洋三千,你为担保人。刘师长不能仗势欺人,此事由我铜秤姚子豪和二十一位村民作证。不知二位我这样断案是否公平?如公平就兑现,如不公平就到衙门去公断。
  高富海说,不公平,如果是五千大洋我到是可以考虑,三千块大洋还不够我给我儿子退亲呢。
  刘五魁说,此案公平,我担保半年,如我儿子不能回来,这三千块大洋我认掏。
  ……
  此事不了了之。因为半年后刘五魁的儿子回来了,他听说高富海要向他们刘家索赔,他就放出话来,如果高富海再来刘家胡闹,我就让奉系的军人把他的房子烧了,没收他的粮食。
  铜秤姚子豪办的这件事,村人也说不出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后来姚子豪病重,他儿子姚二喜要接他的班。姚子豪说,二喜别看村人叫咱们为铜秤,其实在这个世上没有最公平的铜秤,少几钱多几钱也不为过。
  姚二喜说,此中的奥秘,爹自不必明说,我早就看破秘笈!
  
  3.黄泥圣
  
  黄泥圣早年在砣村也是一个不能小视的职务。为啥叫黄泥圣,砣村的洼地只要挖出几锹深就能露出黏稠的黄泥来。砣村的黄泥在关东也很罕见,用黄泥做出的瓦盆只要把泥摔熟了,做出的瓦盆不上窑去烧,在通风的地方吹干,然后再用擀面杖去敲也能发出嗡嗡的声音来。盛上半盆水瓦盆也不变颜色,水汽也渗不透瓦盆。当年(约在民国初年)砣村为防匪患就用这黄泥砌了屯子的围墙,高三丈、宽一丈,土匪用土炮对准一个地方去轰也不见城围子出现缺口。黄泥是好物,但要让黄泥结实,和泥和摔泥的过程很重要,有些黄泥是泥,但有些黄泥实际是黄土,和泥的水不是普通的水,要用煮熟的淘米水烫一遍,晾凉的时候再和泥。早年杨举人赋诗一首,诗曰——
  黄泥造化凡世间
  方有俗人女和男
  乾坤掩着善与恶
  莫问黄土擎于天
  这诗砣村人原是不懂的,后来才知道杨举人是把人来到世上谓之黄泥造的,这也不是异想。后人在读解杨举人的诗时才恍然大悟,人到澡堂子去泡澡为啥身上总有泥,人不是泥造的又是啥造的!
  村人在近百年的日子里都会把黄泥看得非常神圣。后来砣村又出了一个职业叫黄泥圣,这个职业绝非是泥水匠这样的下贱,原来是指的与大人物周旋的说客。这样叫也是很贴切,说客是干啥的,是说服对方不要有无礼之举,做人做事不光要求公道还要求礼数。砣村近百年来,只诞生了两位黄泥圣。一位是举人杨石枕的叔伯兄弟杨石州;另一位是杨石州的儿子杨满楼。杨石州成为黄泥圣是因为他是砣村第一个和双鱼山土匪大瓢把子郭载道盘道论理直接对话的。郭载道那天绑了砣村程子槐儿子的肉票。程子槐是个盲人,靠去江北香木镇算卦挣钱。他本是没有结过婚的,那年他从江北算卦回来,过了江用点路杖敲打回家的路,不料半路上被一东西绊倒了,又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是脚下刚会爬的婴儿把他绊倒了。他把婴儿抱起等着他的父母来找他,但等了快到半夜了也不见孩子的爹妈来,这时程瞎子才明白,这孩子是被他爹妈给丢弃了。于是程瞎子就把这个孩子抱到家,一直抚养到十五六岁。谁知道他捡来的这个儿子,十五六岁竟然不认路,什么活也不能干,这时他才想到为啥当年他的爹妈把他丢弃了。尽管这个孩子是个傻子,但瞎子还是管他的吃喝,指望将来他不会动的那一天,傻孩子还能拉着他出外去乞讨。这年夏天很热,雨水也勤,江水涨了,江上的摆渡也停运了几天,程瞎子就没能到江北去算卦。程瞎子这些年来靠他给别人算卦也积攒几个钱,买了一块涝洼地,又雇人在涝洼地上种了水稻。这天他让傻子领他去稻田地,他要摸摸稻子的颗粒饱了没有。在稻田地他不光摸到了饱满的稻粒,还嗅到了稻田里的香味儿。于是他就坐在了稻田边的地头上歇了起来,歇着就不知不觉地卧在一棵枯树下睡着了。等他醒来召唤傻子时却听不见了傻子的声音。后来才知道这傻子自己离开稻田地不知不觉地钻进了山里,到了山里又不管不顾地进了郭载道的地界。郭载道见有人送上门来了就把他当了肉票。郭载道并不知道这傻子是砣村程瞎子的儿子,他见这傻子肥大扁胖的以为是哪家财主的大公子,于是便派人下山去打听。下山的土匪当天就回来信儿,说这是砣村程瞎子的儿子,这孩子缺心眼。郭载道也是一个晓事理的土匪,既是瞎子的儿子就放他下山吧。刚从山下回来的土匪说道,这程瞎子也不值得可怜,其实他有钱。他去一趟江北,每天回来都能拿回几块大洋,他家的房子当年是开过香油坊的边麻子的宅屋,当年他卖给程瞎子的时候要的是一百二十块大洋,他一点都没犯犹豫,头午缴钱下午就搬家。还有,现在程瞎子还有一块稻田地,日子过得鲜亮着呢。咱绑他家傻子的肉票,不管他多要钱,就管他要五百块大洋。过几天你郭爷过五十寿辰,就当是他瞎子随礼了。五百块大洋能买十头猪,两木桶酒,到时候省着咱们山上破费了。郭载道就说,老兄弟,你真是为我这当大哥的着想,我的五十寿辰也不是个小事,平时兄弟们跟我在山上也没啥润肠子的油水,除了野鸡就是野兔子,山上的狍子和野鹿三年五载也遇不上一回,要是在山下拉一车猪上来,再加上两桶上好的烧锅,可给兄弟们解馋了,就按你说的办了。让师爷写一张赎肉票的条子给瞎子送去。
  这个土匪老兄弟又下山去,设法把那写着赎金的布条子交给了程瞎子。程瞎子就把这布条子交给了屯长杨少良。杨少良知道是程瞎子的儿子被绑了肉票,就把这布条子交给了杨石州,并叮嘱赎金一分不能出还得把傻子领回来,如果办不到,这五百块大洋就由你来出。杨石州很自信,把那布条子揣进兜里说道,双鱼山的郭载道这么小气,这种匪是成不了大气候的,见到他把傻子领下山当是没问题。
  
  郭载道给程瞎子赎人的时间只有三天,第二天杨石州就上山了。杨石州和郭载道有过一面之交,郭载道为啥上山为匪,原来这郭载道是清末绿营军的小吏目,他是满族的镶黄旗,应该在贵族的人堆里,却不料他父亲在京都得罪了一个贝勒爷,他父亲死后这个贝勒爷就把郭载道塞到了绿营军里。郭载道原来在京城的时候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在绿营军里不肯吃苦。有一天,他和绿营军中的提督卫兵打起来了,他杀了卫兵从这卫兵的兜里又搜走了一百多两银子,便逃到了黑水域。他靠这一百多两银子,先做虎骨生意后又贩卖烟土就发了几笔横财。他怕绿营兵抓他,就逃到山上然后招兵买马,在山上立起了竿子。他手下的人马倒是不少,但真正的绿林好汉却没有几个,大都是山下的村痞、二溜子、江北木香镇的丐帮帮主等。这些个家伙抢劫的时候可以不要命,但真正在山上进行山寨防御就都不上前。郭载道是有办法治他们的,每个喽啰分批下山绑肉票,绑不来肉票的回到山上管他一碗红烧肉再给他一大海碗烧酒,吃完喝完,郭载道就一刀把你砍死。在山上敢绑肉票又能敢下山去讨肉票钱的人不多,想不到杨石州自己找上门来,这让郭载道很是兴奋。他见到杨石州感到很眼熟,说,咱们好像见过。杨石州说,见过,时间不长就五年以前,在江北木香镇的济仁堂药铺,你到那去卖过虎骨,我那时在济仁堂做过几天账房先生,想不到今天载道兄成了大英雄!
  郭载道说,这话说得有些大了,大英雄没在山上都在山下,我们是匪,所干的勾当都是匪的勾当。在这个世道,人要想成大道必须要养精蓄锐,而养精蓄锐就需要银子,我看出了你是替程瞎子来送赎金的吧?
  杨石州说,程瞎子确实是在给你凑钱,可惜的是他没有凑足五百块大洋,手头不多不少正好十块大洋。今年江北木香镇算命的不只程瞎子一个人。从巴彦过来的小葫芦,从滨州过来的四只眼,还有从双城过来的十九嫂,都是仙体,他们的本事都不在程瞎子之下,所以程瞎子现在每天的收入不足一两银子。除去晌午的饭钱,过江的摆渡钱,如果能剩几文钱就算是不错了。今年雨水勤,江上的摆渡常常停渡,程瞎子有的时候二十几天也去不了木香镇,今年瞎子的日子难过,屯子的人正打算接济他。如果载道兄绑瞎子的傻儿子的肉票,那你会让山下的人笑掉大牙。我上山来把瞎子的十块大洋带来了,他让我把这十块大洋交给你,让你买一坛子酒舒舒筋骨,然后我把傻子领下山去。
  郭载道笑了,瞎子算命三十年,生意红火的时候也有十年的光景,那时候不能说他有一座金山,但也会有一座银山。他如果没钱也不会把边家油坊的宅院买去,更不会买那么一大片稻田地,瞎子就是现在什么也不干了,他挣的钱到死也花不完。他用这十块大洋,让你转给我是瞧不起我郭载道,我不挑这个理儿。我不会和瞎子一般见识。你把这十块大洋拿回去,然后我再交给你十块大洋请你转给郭瞎子,算是我郭载道的一点心意。你还得告诉瞎子,我想替他做一件好事,让傻子留在我山上,我山上养了四十多匹好马,每一天一匹马至少得需要一捆草,让他的傻子给我喂马,这也让瞎子家里少了一双筷子……
  杨石州说道,载道兄你这是在撕票,只是你没有把人的脑袋砍下来罢了。我一会儿就可以下山,你和瞎子之间的纠葛我不会再为你们和黄泥了。
  郭载道又笑了,说道,石州兄弟,我佩服你的胆识更佩服你的口才,你作为砣村的黄泥圣当之无愧。不过你既然能来山上我就不会放你下山的,你要想下山得替我完成一件事。我们二当家的是我们山上最好的当家人,过几年准备要把我的位置让给他,但是他出事了。他到江北去绑陈家油坊的肉票,栽脚了,肉票没绑来,他却被绑在了陈家油坊,据说每天不给他饭吃,却给他喝半碗生豆油,二当家要快被这陈掌柜给折磨死了。你如果能够给我山上当一次黄泥圣,把二当家的赎回来,我自然就会把傻子送回到瞎子的院里。
  杨石州问,原来二当家要绑陈家油坊的肉票,叫出的赎金是多少?
  郭载道说,陈家是大门户,我们原来是想叫两万块大洋,现在二当家反被绑了,陈家油坊也向我们要了价,要想赎了二当家的得出一万块大洋。现在这陈家也是不好惹,陈家的二儿子是哈尔滨警察局的,手下也有上万的人马,如果警察到山上围剿我们,我手下的这些痞子们哪有敢和他们对峙的。
  杨石州说道,一万块大洋是太难为了载道兄,你给我拿五千块大洋,我一定把二当家的给你送回来。现在你就把五千块大洋备好,三日内一手缴钱一手交人。
  杨石州这件事办得很周全,也很让人敬佩。二当家的终于回到了山上,傻子也下山回到了瞎子那里。收益者当然是杨石州,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陈家油坊的掌柜的。杨石州给了陈家掌柜一千大洋,说是要买几桶豆油。陈掌柜觉得杨石州是给他面子,就让他装走了五桶豆油,并让油坊的伙计一直把这豆油送到了摆渡码头。
  杨石州做说客每年都要出面为村上人周旋一些事情,而每次都能圆满地把事情处理了,但伪满洲国成立的第二年,杨石州就栽脚了。那年从县城来了一伙日本开拓团的人,他们到了砣村觉得这里的土地很好,想在这里搞一块亲善种植园。开拓团最初也不是强占地,而是要花钱买这些地。这些地几乎占了村民所有耕地的一半,砣村人当然不5O2vF7YpVBCwmWMGcTgldA==会把这关乎他们生存的土地卖掉。开拓团的人和砣村的族落长没有谈成这笔交易,第二天就来了一队持枪的日本人,这些人原来是日本关东军。这次族落长没有出面和日本人去谈,而是让杨石州与他们周旋。日本关东军的头目原来是一个小队长,一脸的野蛮气。任凭杨石州据理力争他一概不听,只对他的随军翻译说了一句话,翻译说,皇军说了,原来这些地开拓团是要打算给些钱的,现在皇军决定不给钱了!杨石州就对翻译说,这和强盗没什么两样,砣村人是不会把地拱手献给什么皇军的。翻译把这话又告诉了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就不再对杨石州说话了,对他手下的几个日本兵哇啦了一阵子,然后把杨石州推到了外面,又悬吊在树上,小队长一枪就把杨石州给打死了。杨石州为砣村的利益而死,死得很壮烈。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山上的人也下山了,现在山上的二瓢把子归属了抗日联军。他们到县城设法把杀害杨石州的小队长找到了,押回村子,二瓢把子当着村民的面把这个小队长给砍了,然后对村民说道,这小鬼子没长眼睛,他杀的是谁,是这一带的大人物黄泥圣,也是我的恩人!
  若干年过去,砣村解放了。砣村又开始过上了平静生活。后来工作组到了砣村,他们了解到杨石州是抗日英雄,他的家属理应受到照顾。于是就把杨石州的儿子杨满楼调到了区委,后来他在区委又当上了文教助理。后来区委变成了乡,杨满楼又改做了民政助理。在乡政府做民政助理要的就是口才,但杨满楼的口才远不及他的爹杨石州,好在杨满楼处事公平也不自私,民政助理当得也很称职。砣村人很为杨满楼感到自豪,原来的族落长现在也是村长的许满仓逢人便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杨满楼现在已经是乡政府的黄泥圣了,全乡人的纠葛,也全靠了杨满楼的嘴皮子。杨满楼没有从村子搬出去,当年的程瞎子已经病故,傻子让杨满楼给抚养了,他虽然和傻子只差三四岁,却仍然把傻子当作孩子一样呵护。土改的时候,程瞎子的三间青砖瓦房和很大的宅院都分给了杨满楼。杨满楼的媳妇也姓杨,但不是杨满楼的家族。这女人写一手好字,结婚这一天,她写了一首诗悬挂在屋子的正墙上,这诗乃录自于杨举人的《枕石百咏》——
  春风拂杨柳
  丹阳知我心
  沧海乾坤在
  山下有砣村
  此诗后来成了杨举人诗集《枕石残咏》的序诗。
  又若干年过去了,乡里的民政助理换了一茬又一茬,杨满楼也退休在家了。有时他想到了他爹就无限感慨,黄泥圣不在了。
  
  
  4.水眼
  
  关东人对眼有无数种解释,已经超出了人身体的某个器官。当年山上的土匪人管山下的内线叫匪眼。在民间还有一个特殊职业叫跟梢儿的,是有人托付给另外的人,替他看住那可疑的人。跟梢儿的叫法有些俗,后来就改叫眼线。还有在山上挖参的一伙人,如果发现了参秧子,便不急着把它挖走,用一红绳把它系上,便叫参眼。其实参眼不是指参而是指发现这棵参的主人。砣村有特殊的人物叫水眼。砣村虽然地势洼,一到夏天涝的时候多旱的时候少。但开春儿的时候却一两个月见不到雨水,加上砣村地处双鱼山的风口,种地的时候苗就很难出来。没有办法,砣村人就靠两种办法在地里下种,一是从一里地之外的稗草河挑水,然后才能坐秧;再一个就是打井取水。在砣村打井不容易,一是地下几尺深以后就是黄泥,黄泥沾锹,挖起来很费劲;一是砣村地下的水线很稀,不易看出。有时挖了半个月的井也挖不出水来,这是挖井的时候偏离了水线。这种时候就是劳民伤财,因为挖井的时候要摆破土宴席,宰一头猪,猪身子给打井的汉子们吃,猪头却不能吃,要到一里外的祈水庙给龙王爷上供。如果半个多月井挖不出来,一头猪白杀了,还搭了半个月的给劳工们的饭钱和工钱。所以谁家要打井就必须要找个水眼来看地下的水线。水眼原来叫水眼爷。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水眼爷要有仙气,要经常在梦中与水王爷对话,水王爷又不是龙王爷,据说他是龙王爷的表弟,本事要比龙王爷大。在砣村只有一个人沾这水王爷给他的仙气,他看水线一看一个准。他叫杨如耙,也叫杨耙子。杨耙子从二十五岁成仙,今年也不过四十几岁,经他指点出的水井四五十口,井里的水都旺着。杨耙子成了水眼爷,其地位不在族落长之下。杨耙子不轻易地给人看水线,先是要看这个人家是不是很善,当然他也要斟酌请他的人给他多少洗眼钱。大户人家可以出一千块大洋,小门小户的最少也得出三百、五百块大洋。杨耙子从来不与人家讨价还价,请他的人家赏多少他就接多少。杨耙子干的最露脸的事,是被当年民国的阜城县县长白玺把他请到县衙,让他在阜城县城看出四口民用水井来。这也是县长白玺任职期间讨政绩的一大举动。因为阜城县县城人口一万多人,却只有两口井。这两口井从来没有同时溢水的时候,井水常常是喝着有些苦涩。杨耙子在县城走了足足有三四天,就指出了四处有水的地方。这杨耙子也果然有仙气,县城为挖井大动干戈,招募四十个大汉挖井,每个大汉要能驮起两百多斤重的石碌碌。挖井的汉子每天吃白馒头,粉条炖肉管够。破土那天整个县城一片爆竹声,白县长一身中山服,头发梳得锃亮,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在县城四口井的破土之地巡回走动。民众一见白县长就使劲拍巴掌,有的还给县长磕头。此次看水线杨耙子名声大振,因为不到六天的时间,四口井都冒出了很旺的水。井砌完了,白县长就招待杨耙子吃饭。在饭桌上白县长问,你这水眼爷也给我争了气,说说看,要钱还是要官。要钱赏你一万块大洋。要官本县课税局的局长就让你当,这可是个肥差。杨耙子说,不要钱也不要官,要个名声就够了。
  白县长说,那可不行,你名声有了,我白县长可遭人骂了。然后就让县府衙门硬塞给了杨耙子一万块大洋。
  杨耙子凯旋归乡,当年将后村大财主秦百发的二闺女秦小凤娶到家。又过几年秦百发病故,杨耙子把岳父发送后,年底又把河西万福屯的大地主万守财的老闺女万桂枝又娶到家。
  也许是杨耙子的两房妻妾总打架,就折了杨耙子的仙气,那一年杨耙子给人看水线时就栽了脚。这个人不是个大人物,却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他是双鱼山后唐家屯的唐大烟袋。唐大烟袋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都在大山里种了整片的罂粟,又支起两口大铁锅整天熬大烟膏子。他们哥三个把熬制得非常精致的大烟膏子送到省城哈尔滨,哈尔滨有一家专门卖大烟膏子的黑店,他们给唐大烟袋三个儿子的价格也不菲。所以山前山后都知道唐大烟袋虽然不是个大地主,却家里也有座金山。唐大烟袋把杨耙子请来并不是为了自己家打井,他要给唐家屯打两口井,一是因为唐家屯都是亲族,这些年也没沾多少他的光,他要让亲族们知道他唐大烟袋眼里还有族人们;二是因为屯子里也有几个不能小看的人物,一个是外姓人石保宗的儿子石小迁,在县衙有职位,究竟干啥的唐大烟袋也不清楚。还有一个本家族的人唐光烈,在江北香木镇开诊楼,在县城名声很大……唐大烟袋打井也是为了让他们对自己产生好感,怕他们把三个儿子在山上熬大烟的事给捅出去。民国期间,对禁鸦片很严厉,哈尔滨去年立秋时在荒山嘴子砍了十一个人的脑袋,其中有六个是贩毒的。
  唐家屯地处不是平川地,其实是在山671600bcc039339b640bb628b6cff313坡上,所以在这里找水线很不易。地下虽然没有黄泥,但红石岩也有一丈多厚。唐大烟袋雇了十几个壮汉去挖井,挖了八天也不见土层湿润。上丈尺一量已经二十多丈深了。唐大烟袋就打发人又把杨耙子叫来,这次杨耙子栽了,但杨耙子也是有说辞的。他说,水线是有的,只是这条水线被前面的阴气给拦住了。唐大烟袋也不知杨耙子说的阴气是何物,杨耙子就让唐大烟袋随他向东走,原来村外确实有一块坟茔地。杨耙子就找到了借口,说,阴气源于此处。唐大烟袋看了半天坟茔地,其实这是老龚家的坟茔地,龚家也不是外人,是唐大烟袋的岳丈家的坟茔地,自然是不能搬迁的。唐大烟袋就有些愠怒,说,当初你看水线的时候就没有看看四周吗,看来你对我们堂家屯的这两口井根本也没放在眼里,这井不打了。杨耙子说,风水的事情要依靠阴阳两仪,还要看两仪生出的五行,五行才凸显出八卦来。这是阴阳出了问题。于是他就妥协说道,唐老爷这口井用的工钱由我来出,我在另给你找出水线打一口井,如果再打不出水来水,我杨耙子这辈子就再也不操水眼爷的名声了。
  杨耙子这些年家里的家风浑浊,也蒙上了他的慧眼。他在唐家屯是彻底栽了。一连看了两口井均没有打出水来。唐大烟袋与杨耙子的岳丈万守财多少也有些交情,也没更多地怪罪杨耙子,只是连一顿饭也没留杨耙子吃,杨耙子就讪讪地离开了唐家屯。第二天,杨耙子又打发人给唐大烟袋送去两桶好酒,一条十斤重的咸马哈鱼,并又书写了一幅字画,乃是屯村先人杨举人的一首诗——
  一叶轻舟过大江
  未见江流走波浪
  漩水一折生福祸
  只需慧眼看蹉跎
  年底杨耙子无疾而终。杨耙子只有一个儿子,他临终那年儿子也只有四岁。年轻的万桂枝也觉得疑惑,江北的毛十六先生已经扶过了脉,他无病无疾怎么能走了呢。几日后万桂枝在杨耙子的书案上发现了一幅字,是写给他儿子的:
  我儿擎喜,长大读书万万不得看水眼,水眼爷很难有一双洁净之目,切记。
  砣村此后就没有再出水眼爷。
  
  5智囊
  
  某一日村人在东山的阳岗坡上挖梯田挖出一块石碑来。是大山里悬崖上常见到的青花石。这青花石很硬,村中常用这青花石做碾盘和碾子,村人碾了几十年的米也不见这碾盘的纹络被磨平。能用这青花石凿出石碑来在方圆几十里也很难见到,石匠不愿意做这种石活儿。石碑是长方形的,凿得不太方正,但上面凿刻出的文字却清晰可见。文字很短:张正果圣人碑铭志 正果祖籍江北红庙人 光绪十九年避洪荒而至江南落户砣村 为翰林张湛后人 正果腹书万卷乾坤入怀无不破解之惑也
  挖梯田的村人们都没有很高的文化,就请村中的会计杨二祥来辨认。杨二祥让人挑了一担水泼到石碑上,将石碑的粘土和淤泥冲净,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一笑,这是先人张正果的碑文,张正果可不是一般的人,说他是圣人一点不过。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江北过去有个翰林叫张湛,曾是大清王朝的修撰,后告老还乡。据说张湛有九个儿子,没有姑娘,张正果是他的老儿子,其他八个儿子都留在了京城。张正果陪着家父到江北红庙村落还乡,后来江岔子北移,山上一有洪水下来就会冲到红庙村。后来张湛和儿子迁到了江南我们砣村。刚在砣村落户张湛就死了,那年张正果才十四岁,他把刚刚买的宅地和院套让我们老杨家代管,他就去了京城。五年之后他回来了,又回到了屯村,这张正果在江北的时候也很少做农活,在砣村他有近百垧地,因为他没有叮嘱过我们杨家人,所以这地就一直荒着。他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春天,应该是耕种的季节,本应该雇人把地耕耘一番,他却没有把这地放在眼里。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张正果想干什么,村里人也很少和他接触,唯有杨举人和他有来往,后来他把地让杨举人去种,到秋天的时候杨家人就给他几石粮食,因为杨举人种他的地得到了许多收获,而几石粮食又算了什么。过年的时候还把一头猪赶到他家。后来张正果娶了妻子,这女人长得人高马大,又能干活,就把这些地从杨举人那收回来了。此后张正果就无忧无虑,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由他这妻子操持。
  
  村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不再挖梯田了,专心听杨会计讲这过去的事。杨会计儿子回家把那本陈旧的《石枕残咏》拿出来,最有一页的最后一首诗就是写给张正果的——
  口若悬河涌大江
  北柯有梦无黄粱
  世上红尘归正果
  唯有砣村有智囊
  一年轻村民拄着镐头问道,杨大叔这诗咋听不懂呢,砣村咋会有智囊呢?
  杨会计说,智囊就是有智慧的人,这诗已经写得够浅白的了。口若悬河指的是口才,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南柯一梦,而杨举人说的北柯是虚的,无黄粱是指的张正果不说梦话,世道无论如何红尘弥漫,在张正果的眼里都是一清二楚的。
  杨会计的儿子说道,我爹说的这些还没有把这张正果圣人的许多事情说出来。我爷对这张正果可是能够说清楚,只要我爷高兴或者喝上几盅酒他就能讲出许多张正果的事来。
  挖梯田的人们说,晚上到你家听杨老太爷给我们讲讲。
  刚才说话的年轻村民说道,我家有两瓶好酒,给杨老太爷拿去,晚上我们就听他去讲。
  ……
  杨老太爷叫杨续业,他说,这个名字是他的爷爷在杨举人那讨的。杨老太爷八十多岁仍然耳聪目明,说起话来也有板有眼。他说话的魅力不亚于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说了几句就把大家带进了光绪年间——
  张正果离开砣村的时候才十四岁,在村里头他就是一个半大孩子,平时很少说话,即不生灾也不惹祸,胆子也小。在村子里走路见到狗很远就躲开,其实狗就在他跟前也不咬他。他从京城回来以后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理农事大家也能理解,因为他毕竟是翰林的儿子,天生就是富贵命。有一年村中出了盗贼,杨家喜院子里的一头牛被偷了。这事很怪,牛走路很慢,就是有人把他牵出村子也得一袋烟的功夫。盗贼能慢慢悠悠地把牛偷走不被村民看见,这也看出盗贼是个神偷。杨家的牛是在晚上丢的,即便是村落里没有人出现,狗也应该叫,可狗也没叫。第二天早上杨家喜坐在院子里哇哇地哭,村人都来劝他。有人说,还是报官吧;又有人说,县衙的官儿们都心黑,县令要是主审案子,即便是抓不到贼人也至少得给县令五十两银子,这五十两银子也够买一头牛的了。杨家喜的老伴到江北请来了姓姚的瞎子,在江北的镇子上打幡算命,人称神算。姚瞎子被请到砣村,请他给掐算一下贼的去向。姚瞎子听了因由,连连摇头说,此贼身上有浑浊附体,很难算出他的去向,就走了。
  这时张正果挤过人群让大家都闪开,从拴牛的槽子边又走到门口,回头对杨家喜说道,二哥,你家的牛没有出村,但确实是被人所盗。盗贼走了,但三日内他还会来。
  村人以为这张正果在说梦话,便没人在意,岂料中午的时候,杨家喜的大哥杨家旺来了说道,二弟,张正果说得没错,你家的牛没有出村,村东头的郭家菜窖因为过去里头有长虫,没人敢进去,这牛却进去了。不是它一脚踩空掉进去的,而是被人牵进去的。窖的门口有斜坡,过去老郭家往里储秋菜的时候要用车推进去,牵进去一头牛也不是难事。这盗贼往窖里扔了几捆稻草,又把窖门虚掩了。所以这牛就是在窖里待上个一两天也不会闹动静。
  又有人说,那他为啥不牵出村子,而把牛藏到窖里,是啥意思?
  这时张正果赶来说道,这牛他是牵不出村的,二叔家在村东,贼要是把牛牵走只能往东去,而东边的河泡子水深,桥又窄,只能往下游走才能过河泡子,但要经过四个屯子,贼不会这么笨;如果往西走从西面出村,村里的狗早就叫了,村里如果有一条狗叫不会有人在意,如果村子里的狗都叫,必然会扰起村民,贼就不能把牛牵出村。
  杨家旺一拍大腿,明白了!他原本不想把牛牵出去,肯定这贼晚上还要来,他会在窖里把牛杀死,这样他可以把牛肉装到袋子里大摇大摆地出村。杀牛是不容易出声的,只要把牛的鼻子、嘴蒙住就可以宰杀。再说这个窖又很窄,牛逃也逃不出去,就只能任贼宰割了。
  当晚,贼被抓住了,他果然是带着马灯和宰牛刀钻进了菜窖里,他没有看见牛,就被杨家人给捆绑住了。
  此事让张正果名声大震,村中有什么事都去他那去讨计策,他不是阴阳先生,也不是神算,但他出的主意是有根有梢的,后来去张正果家的人,人满为患,不得不在门外设一划木板,上书:正果先生之逢五逢十拜见。这不是张正果立的木板,而是当年的村里的族落长袁九如立的。袁九如管理村落有办法,也能摆布张正果的所作所为。张正果家每日开始大门紧闭,村里又选出四个家丁在院里护卫,在张正果家的门旁又有人收牌。这也是袁九如的主意,他让村中的杨焕张木匠做了一百个木牌,上面烫了一个果字。如有外村人想到此去见张正果,需到袁九如那里去买牌,一块牌十辆银子。一天至少要有二十左右个人能见到张正果。袁九如不贪,每天收摊时他把所有的银子都交给张正果。张正果也不数银子是多少,交给那个人高马大的妻子。张正果的妻子也不再下地了,她开始雇工,又把一多半的土地佃了出去。
  来见张正果的人也是五花八门,有一日一矮胖子拄着龙头拐杖进了张正果的宅院。每个进宅院的人要交一块牌,而他却拿出了十块牌交给了门口的收账管家。这个人进了屋,坐在张正果的对面,张正果见这来人面相有些恶,就小心翼翼地问,这位爷有甚事让我帮你想主意?
  矮胖子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布,上面写着三个名字:何笺、刘奉禾、楚西东。他把这白布摆在张正果的面前说道,这三个人我必须得杀一个,我要向你讨教该杀谁。
  张正果看着三个名字,鄙人不知底细岂敢胡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矮胖子说,我只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你就该知道这三个人该杀谁了。我姓何,叫何训,山上的人叫我训大哥;山下知道我的人叫我训大爷;有钱的大户们叫我何大瓢把子。
  张正果一怔,但又镇定下来,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个矮胖子就是山上的土匪。白布上写的三个人他都不知道。张正果看了半天才问道,这三个人当中有一个军师应该就是刘奉禾;另一个是领兵的武师是楚西东;还有一个可能是你的弟弟。
  何训一拍桌子,果然是大智者,一个都没说错。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看出这三个人都是干啥的。我知道你刚从京城回来才几年的光景,对我们山上的事并不知道,难道你认识我在山下的匪眼不成?
  张正果笑了,如果你的匪眼告诉我这些,那这个匪眼也太不牢靠了,你要用这个人做你的匪眼,绝不是你何大爷的英明。
  何训问,那你怎么能猜出来?
  张正果说,凭感觉。加上这名字已露出玄机。奉字不是俗人才能用得,这是个读书人,而在山上做军师的人定是个读书人;楚西东不可能是军事,因为一个山上有俩军事的话,那这两个军师加在一起山上就不会得安宁。这西东定是武人无疑;另一个名字不用说,与你的名字同出一祖,不是兄弟又是什么?
  何训说道,说得太对了,如果今天不从你的身上讨到主意我是不会上山的。
  张正果想了想说道,那就把刘奉禾杀了吧。
  何训站前来说道,正果是大智者,与我不谋而合,我心里有底了,告辞。
  何训回到山上就把军师给杀了,后来这山上的兵马也壮大了,清末朝廷绿营军围剿山上的何训,何训又下山向张正果讨主意。因为有了张正果给出的谋略,何训和他的人马就逃过了一劫。再后来何训下山请张正果给他做军事,张正果说,我不能上山,因为我要上山了,咱俩必有一死,如果我在山下给你做军师岂不更稳妥?何训信服了。
  张正果也不是每见到一个人都会给这个人出大计谋,也不是每一个要见他的人都是有大事情。有一天一个大财主的儿子来见张正果,他见到张正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张正果就急忙把他扶起来问,这是怎么了?
  
  来人说道,我娶了一个比牤牛还要壮的女人,是我爹非让我娶她不可,我只得从命。谁知道这娘们儿每天都打我,我身上每天都有伤。家人对我不闻不问,就连我爹也看我的笑话。
  张正果说,你的妻子为啥要打你?
  来人说,我是一个老实人,虽然不做农活,可我在家里也是我爹的帮手。我通读四书五经,会打算盘,我的字也写得好,其楷书为一绝,连上呈朝廷的奏折也有人请我去写。我只有个小毛病,只是愿意抽几口烟膏子。
  张正果说,你的媳妇真是一个好女人,她没把你打死就已经算是好女人了。你现在抽烟膏子,将来就要吃南国的白面儿,如此下去你家的田地宅院都会随着烟雾飘到天上去了,到最后你可能会要把你的壮媳妇给卖了,去换烟膏子和白面儿。
  这汉子站起来说道,我白买了一块牌子,这十两银子算是白花了,起身就了。这个家伙走到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又返了回来说,正果大智者,还有一主意不知可行,我雇人把她杀了咋样?
  张正果说,这还有一好主意,那就是你把你自己杀了,为上策。
  这汉子想了想说道,也行。
  张正果在砣村做了许多善事,这和他的智谋有关。
  但张正果后来也死于他的智谋,某一天江北的大财东也是高家油坊的少掌柜叫高少浦,来找张正果,说当年张正果的父亲张湛欠他们高家油坊的钱。
  张正果问,是多少钱?
  高少浦说,当年是一万两银子,眼见着快二十年了,加上利息应该是五万两银子。
  张正果说,当年虽说我的年纪尚小,但当年的事情也都记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张家欠你们江北高家的钱。再说我们搬到砣村以后你们为什么也没来讨这笔债?
  高少浦说,怎能说没来这里讨过,我到这里来过几次都说你去了京城。
  张正果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高大人可否向我出示凭据?
  高少浦说,凭据能没有吗,要是没有凭据我怎么能到这里来讨债。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借契,这借契上还有两个证人。
  张正果看了看那借契一笑, 这还贷契上的文字拙劣,还有四个错别字,我爹是大清朝的修撰,写的是楷体字,这借契是假的。再说这证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父亲病故前对我也没有过交代,高大人这等玩笑岂能开得。
  高少浦没有在张正果这里敲诈到钱,张正果自然也要想应对的办法,于是他也造了一张还贷契,是高少浦的父亲高赫写的。张正果也是收买了高家油坊的账房先生,讨到了高赫写的文字。江北北行六十里有个宝顺私塾学堂,学堂里的一个私塾先生叫聂宝顺,当年和张家有来往,曾经和他的父亲在一起饮酒对诗。他是一个还俗的和尚,在私塾学堂除了教学生,几乎和当地的村民没有来往。他有绝活可以用桦树皮作画,还可以仿字。张正果找到他以后和他说明来由,聂宝顺就仿了高赫的字,造了一张收款契约,也是假作当年高贺留给张湛的收款契约。后来高少浦以为自己能通过经官得到这笔敲诈款,但在衙门审案时张正果也出示了那张收款契约。高少浦是不甘心放弃敲诈,那县衙的县令就给他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在某一天张正果去江北办事的时候被高少浦的人把他扔到了江里。张正果死后,高少浦就到砣村来收张正果家的遗产。他就凭那张假契约,敲诈了张家的宅院。后来高少浦将这张家大院卖了,卖给了砣村的陈绍恒。陈绍恒那时也是砣村的大户,和张正果也有很深的交情。陈绍恒买了张家大院没划为己有,又给了张家。
  张正果是砣村不能忘记的人物,村中人都念他的好。张正果死后留下一子叫张克俭,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聪明,后来也考上了举人,又在京中殿试中入了甲榜。在京城张克俭追随黎元洪,后来黎元洪大总统被赶下台,张克俭也离开了京城,又回老家砣村隐居。
  张克俭无事可干,便又想起父亲的死。于是他到山上去投奔何训,何训已经老了,他的儿子何泉正在山上做大瓢子。他曾经听父亲说过山下的张正果,便收留了张克俭,只是张克俭没做军师,只给何泉当了匪眼。后来张克俭让何泉绑了高少浦的肉票。山匪让高少浦倾家荡产了,高少浦也被砍了脑袋。高少浦死的时候,张克俭就在他的面前笑着对他说,高大叔,我爹在阴曹地府无时不刻不在想你。
  张克俭袭承了他父亲的品德,用他的智谋为砣村做了许多好事。张克俭后来被京城作为乱党给抓走了,此后下落不明,听说到了京城他就死了。张克俭有三女却没有儿子。
  砣村的又一个圣人没了,值得一提的是,砣村曾有个智囊叫张正果。因为屯子里会把那块挖梯田时挖出的石碑保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