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得顺的狗
2011-12-29艾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7期
得顺原本不叫得顺,而是叫阿黄。它是一只非常不起眼的本地土狗,长相极其普通,短嘴、平额,四肢粗短,毛色棕黄,双耳柔软阔大,温顺地耷拉在圆圆的脑袋两侧。它的头一个主人是涔水镇派出所的所长王坪达。王所长养狗,不为看家护院,只是为了冬季进补,因而他的狗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名字,他只是叫它阿黄。涔水镇上有过许多阿黄。
王所长酷爱食狗肉,这在涔水镇是件家喻户晓的事情。年轻的时候,王所长爱吃公狗肉,两岁左右的公狗,一身都是生猛的肌肉,很合他的胃口。后来上了年纪,王所长渐渐觉出了公狗的腥臊,爱上了细腻肥嫩的母狗肉。王所长认为产过仔的母狗肉质松散、粗糙,因而他不吃生产过的母狗。每年冬至过后,王坪达会把宰杀后清洗干净的狗分成大致相等的小块,养在结着薄冰的清水里,随吃随捞,红烧、黄焖或葱姜爆炒。下雪天,西窗白,王坪达会支上只火锅,温一壶老酒,边吃狗肉,边赏一院梅香雪。这样的日子就是神仙只怕也过不到许多的。到了年底,王所长吃完一只一岁半左右的小母狗后,会去乡下寻找另外的一只来养。阿黄从乡下来到涔水镇时,不过六七个月大的样子,有一副孩子似的心无戒备、天真烂漫的表情。它在派出所大院的水泥坪上跑来跑去,就跟它在乡下的田野里撒欢一样自在。没几天,阿黄就跟大家熟了起来,不管谁叫一声“阿黄”,它都会欢快地跑到那人的面前,用自己柔软湿润的鼻子去那人的腿脚上磨蹭。初来涔水镇的阿黄很快乐。
王坪达除了爱吃狗肉,还好一样,就是去浮生茶社听梁小来的大鼓书。梁小来二十五岁,年纪不大,却是当地有名的鼓王,拿过许多次大鼓擂台赛的冠军,从涔水流域、澧水流域一直拿到沅水流域,方圆百里名头都很响。茶社开在小镇西街上,由先前的裁缝铺改造而成,坐北朝南,暗褐色的大门上方,黄褐锃亮的梨木牌匾上,碗大的“浮生茶社”四字,年年都要用曹素功的墨认真地润上一遍。临街的墙上装上了阔大的攥心格子木窗,墙面也用老式青砖重新砌过,与周围那些花花绿绿瓷砖贴面的店铺相比,浮生茶社就像是一个和现世有点隔膜的旧式绅士,端严、内敛、不事张扬。茶社的生意谈不上好坏,只是细长如流水,不溢不竭,不盈不亏。左邻右舍,布匹店改卖东北米,锅饺店改卖香蜡纸扎,水果店变成了麻将馆,只有这茶社,多年来坐看他人城头变换大王旗,兀自岿然不动。与市井的热闹相比,茶社另有一番清凉。一个人进了茶社,叫上一壶太清绿,看日影缓缓掠过街对过的檐角,纵有天大的烦恼,也暂且撂到脑后去。时疾时缓的鼓声,伴着一折甘露寺,或是斩马谡,将人手中的一段平常光阴,演化得各外意味悠长。冬天到,寒风起、薄霜降,万物收敛,却正是乡下人的闲暇好时光,梁小来的浮生茶社每天午后准时开讲。到了年底,出外打工的人也陆续回来了,茶社格外热闹起来。王坪达只要有空,就会穿街过巷去茶社听书。出于职业的习惯,听书之余,他也观人。出外挣钱的人中,有那么几个,荷包满了,却是带了病回来的,脸色比去年差了很多。内中一个神情委顿的中年男子,似有大伤,往往是一曲未终,就拂袖而去了。遍布街头巷尾的关于他卖肾的流言,似乎不全是空穴来风。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钱来得多少有些蹊跷,王坪达从他们的眼神里也能窥出一丝端倪。外面的世道不见得就有多好。
王坪达去茶社听书,阿黄来来去去都跟着他。与别的狗不同,阿黄到了茶社,见了生人,从不乱窜乱吠,鼓声一响,阿黄就趴在王坪达脚下一动不动,凝神屏息,安静得很。梁小来于是特地让为阿黄设一座,准备了一只垫着稻草的竹筐给它。久而久之,阿黄也成了茶社的常客。听完书回去的路上,王坪达哼一句,阿黄应一句:
“劝千岁啊——”
“汪汪!”
“杀字休出口!”
“汪汪汪——”
“老臣与主那个呀、说从头!”
“汪!汪汪!”
……
人人都觉到了阿黄的有趣。
梁小来看到阿黄时,也总是要俯身抱一抱,或摸摸它毛茸茸的圆脑袋。阿黄呢,则会把头往梁小来怀里偏一偏,或伸出舌头将他的手掌舔一舔,小儿女情态尽显。镇上的女人们见了,就不免要打趣梁小来:
“嗬!好个母狗!”
梁小来尚未娶妻,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镇上的女人们爱拿这单身汉开玩笑。那些曾牵线搭桥、想把妹子嫁给他却落了空的女人,偶尔会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在他身上拧一把,道:“一块好羊肉,倒落在狗口里!”梁小来从来只是笑一笑,并不搭理那些疯女人,一般说来,汉子们都惹不起她们。她们跟小孩子一样,疯起来最会厮缠,你纵有千钧力气,又能用到哪里去呢?在涔水镇,人人都知道梁小来和他师傅的小女儿周水清相好,周水清住在涔水河对岸的绿浦村,比梁小来小六七岁。梁小来要想娶她,还得熬上两年。都说周水清身体不好,自小多病多灾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娶回家大约也只能当菩萨供着。也有人说她没怎么上过学,识字全靠了她爹的一箱子鼓书本子,人也是有些痴痴的,周围的人都不大看得懂她。还有人说她是个跛子,出不得门,都不曾到过涔水镇的。隔着窄窄的一条河,能有什么事瞒得过镇上的人?梁小来少年老成,自小就很有主意,不像时下的年轻人,谈起恋爱来只是胡闹。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还是常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过河去看周水清,来来往往不急不躁的样子,让那些想取笑他的人渐渐也没了心绪。这镇上有不少人是看着梁小来自难处过来的,那么小就没了爹娘,姐姐远嫁,哥哥有事常年不回家的,他自己安安静静地长大了,没有给别人添过一点麻烦,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阿黄亲热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梁小来十来岁习鼓书,多年沉浸其中,上自帝王将相,下到痴男怨女,从古说到今,虽是一门小技,但久而久之,他也渐辨得些性情、考得些方俗,能形容万类,知得千古秋凉。阿黄,孩子似的天真、敦厚和顺的样子令他欢喜。梁小来得了个空,一本正经地对王坪达说:“明年冬天,我拿十只肥狗换阿黄,可好?”
王坪达摆手答道:“换,即是不忍,不忍,则食之不香。不香,你给我一百只肥狗,又有何用呢?”
生而为狗,真是可怜!听闻的人不免感叹。但感叹归感叹,万物都得各安其命,阿黄也不例外,这个道理大家还是懂得的,于是日子照旧过了下来。
转过一个冬来,阿黄长大了不少。长大了的阿黄,还是一个孩子似的心性,快活、对人友善,且无比信赖。时常有顽皮的孩子爬到它的背上去玩,阿黄支撑不住了,就和背上的人一起滚到地上去。人人见了这番情景,都不免要叹一句:“好歹也是狗啊,怎么就一点都不恶呢?”
进入四月,阿黄十来个月大了。十来个月大的阿黄,已是一只青春曼妙的狗,它的身形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长大,毛色也格外光亮,完全是一副漂亮的成年母狗的模样。涔水镇的人很少能在街上见到阿黄了,王坪达去茶社,也不再带着它。四月天,天气太过和暖,万物生机勃勃,但凡阿黄出门,总有公狗尾随挑逗,王坪达不胜其烦,就把阿黄关在了派出所大院内。镇上那些成年的公狗,开始有事没事地往派出所大院跑。王坪达时常拿了警棍站在大院门口驱狗。后来,阿黄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狗绳,狗绳一端系在院子里一棵开满白花的梨树上。阿黄时常围着梨树打转,眼神忧愁地向外张望。阿黄在树下转来转去,绳子在树上绕啊绕,变得越来越短。绳子短得不能再短的时候,阿黄竟知道掉过头来,再把绳子绕回来。阿黄的这股子聪明劲,引起了人们观赏的兴趣。来来往往的人常常停下脚步,看阿黄如何把尾巴歪向一边,围着梨树打转。有时候阿黄受了那些公狗的挑逗,当着众多看客的面,“汪汪汪”叫着直往外挣,挣得雪白的梨花落了一身,看上去让人十分不忍。
就有人拿阿黄与王坪达套近乎:“王所长,你行行好,给它招个女婿吧。”
王坪达笑一笑,不紧不慢地应道:“它还小。再说,阿黄那么漂亮,总得挑一挑的,不过……”他停下来,歪着脑袋将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本正经地说道,“倘若你肯,我又有何不肯的?”众人于是都快活地笑了。
涔水镇派出所共有三位民警。所长王坪达,警员小刘,外加一个内勤小孙。小刘除了时不时跟着王坪达出警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替王所长看管阿黄,以防它被那些发情的公狗坏了金身。小刘二十出头,不同当下那些活泛的年轻人,却是个实肠子,给他个棒槌,也当起真(针)来,看狗没几天,他就开始挠头了。派出所是老百姓经常进出的地方,补办身份证,给新生的孩子上户口,放养在山上的老牛不见了,邻居家的竹根长得越了界……凡此种种,都是免不了要到派出所走一趟的,因而派出所大院的门不能总关着。阿黄倒是跑不出去,可是那些公狗,一不留神就会溜进来。
小刘对王坪达抱怨道:“这事何时是个头啊,比抓贼都难。”
王坪达看着不停打转的阿黄,笑着打趣小刘:“嘿嘿!你以为它像你一样,一年到头都惦记这事吗?过了这半个月,只消半个月,它就安静了。”
小刘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小刘恋着县城里一个卖童衣的姑娘,这在涔水镇也是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卖童衣的姑娘比小刘大三岁,小刘叫她姐姐。姐姐对小刘时好时坏的,姐姐对小刘坏,小刘是得个空就要往县城跑的;姐姐对小刘好,小刘更是得个空就要往县城跑。现在正是对他好的时候。小刘去县城不敢开所里那辆吉普车,怕所里有什么急事要用,他全靠了一辆旧摩托,“突突突”去,“突突突”回。涔水镇到县城二十里路,有时只是三两个小时的空,他也“突突”个来回。瞧他忙的!镇上的人就不免要笑话他。
听说是半个月,小刘于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疑惑得很,只是不好问人。闲下来他蹲在阿黄面前,两手撑着腮帮子看着它,想起自己与姐姐的热闹,不免患得患失、柔肠百转。他恨不得问阿黄一句:感情的事,果真能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吗?阿黄解不了小刘的疑惑,它为自己的那点欲望所困,只管在树下转来转去。小刘很有些惆怅的,末了回过神来,想到阿黄不过是条狗,于是又都释然了。
王坪达比小刘多吃了三十年的饭,路过的桥,接起来要比小刘走过的路长。小刘和阿黄,他都看在眼里。四月桃花天,人与狗,都易患痴症。因此看到时,王坪达的脸上会生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和蔼的笑。年轻人,身子就是一池活泼泼的春水,能经得起什么风吹?老成如梁小来,也不例外。同样是讲《昭君出塞》,梁小来在春上讲的与在冬天里讲的会有所不多,茶社窗外的桃花一开,梁小来的鼓书里不知不觉就多了些“无风竹影、有月窗纱”这样的词儿。因此王坪达认为,不管是不是在桃花天,也不管是不是与痴症有关,人,总归会像阿黄一样,一辈子难免会有这样一两个不知害臊、糊里糊涂的“半个月”的,别人先且不管,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以前常穿一双能踢碎人脑壳的军用皮鞋,走个路也弄得山响,连狗都怕他,可是末了,还是觉得千层底的布鞋舒服,还是觉得安安静静走自己的路好。一切都只是个过程而已。
世上万般事,都是人算不如天算。阿黄这事也不例外。
一天早晨,王坪达正在米线店里吃一碗牛肉米线,电话响了,是他在沅城中级法院当法警的同学老赵打来的。老赵喊王坪达去杨树湾,说是“有事相商”。杨树湾是个枪决死刑犯人的地方,老百姓都叫它“杀场”。这杀场位于沅城与涔水镇之间,靠沅城方向,一个极其不引人注意的所在。杨树湾不是湾,而是一个向阳的山坡,山坡上也没有杨树,而是长着一大片黑压压的松树。王坪达接完老赵的电话,发了一会儿呆。一眨眼,和老赵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老赵以前是武警,转业后当了法警。年轻的时候,两个人气血俱旺,一个管抓,一个管杀,都有些担负了这清明世界神圣守责的自得,是谁也不服谁,见了面要互掐一番,甚是热闹的。后来,他们年纪渐长,慢慢看开,很多事就都淡了下来。现在老赵冷不丁来个电话,王坪达一时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他匆匆吃完米线就给小刘打电话备车。
从涔水镇到沅城三个小时的车程,沿途的油菜花都开了,像匹明艳艳的织锦,从公路两边直铺到田野尽头的山脚下。农民整洁的小楼散布其间。间或能看到一两口蓄满水的池塘,池塘里悠闲地游着三两只鸭子。天空也是蓝莹莹的。王坪达看着窗外想,仙境也不过是如此了。他想起来自己的老家,不过是山多一些,难得有这样开阔的田野,但这个季节的山里,一坡坡的翠竹,一坡坡的油茶花,也是美不胜收的。
得抽空把老家整饬一下了。他想。
警用吉普跑了两个小时后,来到了杨树湾。汽车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又走了一段盘山路。山上野花都开了,香气扑鼻。
王坪达望着窗外,对小刘说:“还是古人讲究,秋后算账。哪像我们现在,一开春就忙这种事。”
小刘一边开车,一边应道:“那是!说到底还是老祖宗会办事,古代砍个头可不简单,搁现在那就是行为艺术。你想啊,吃的是长休饭,喝的是永别酒,用胶水把头发刷得服服帖帖,绾个鳄梨髻儿端端正正,鬓边再插朵红绫子纸花,砍下来拎在手上,那也是好个体面脑袋!”话未落音,忽听得汽车后座上传来几声狗叫。小刘扭头一看,只见阿黄趴在后座下,正好奇地抬头往车窗外张望。
小刘叫起来:“它怎么跟来了,我明明把它系在树上了的。”
王坪达也回过头去看了看。王坪达笑道:“这狗东西,大约也想出门看个新奇呢。”
汽车停在了一个戒备森严的院子里,阿黄还没有下车,院子里的几条警犬就都骚动起来,尤以一只改良黑背闹腾得厉害。老赵闻声走过来,看了看阿黄,摆手说道:“带狗来也就算了,还带只母狗来,这不是成心要乱我军心么!快拴到外面的林子里去吧。”小刘赶紧把阿黄牵了出去。
王坪达将老赵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打趣道:“才几天?活成了个烧火佬!”老赵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刚结了婚。涔水镇的人喊那些刚做了公公的男人为烧火佬……家业交给儿子打理了,从此只能坐在灶孔前给做饭的儿媳妇搭把手烧烧火了,只是烧火也就罢了,偏偏看到忙前忙后、年轻貌美的儿媳妇,心里又会生出些男人的不安分的愚蠢想头——人生中最后的一点不切实际的愚蠢想头。过了这段时候,给天仙烧火也老实了,那时候才是真老了。
老赵当胸捣了王坪达一拳,说:“你不一样也快了?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王坪达没心思再开玩笑,问老赵:“今天是谁啊,非得让我来。”
老赵说:“你不看新闻的吗?公审公判大会刚开过了的,还能有谁?早不说晚不说,今天一早突然说要见你。”老赵把王坪达带到一间小屋前,站在门口喊了声:“田小楠,王所长到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王坪达听到“田小楠”三字,不由心里一沉。“到底还是死刑啊。”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田小楠的家与王坪达的老家相距不过十来里路。一年前,王坪达配合沅城警方到田小楠家所在的那个小山村抓的她。当时田小楠藏身在她家屋后的一个小山洞里,熟悉地形的王坪达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她。田小楠揪着王坪达的袖子,跪倒在地上,不住地求情:“王所长,黑皮吃白粉吃死了后,我就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爹娘还有女儿的份上……”王坪达把手铐给她铐上后,她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说:“你,这是让我去死呢!”王坪达也算是久经沙场的人,什么样的人没交过手?他从来都是快准狠的,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虽然是毫不犹豫地铐了田小楠,但心里却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少了以前常有的那种踏实感。后来电视也好报纸也好人们的议论也好,他都不怎么看不怎么听,似乎是刻意要忘掉这回事。
王坪达进到屋内,看到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女子挣扎着从一张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坪达连忙说:“坐下说吧,坐下说!”。
王坪达看见田小楠表情平静、两手搁在膝盖上端坐在那儿,头发整整齐齐地抿在耳后,两只裤腿都用细麻绳扎紧了。王坪达的目光像被火烫了一样从田小楠的裤腿上跳开了。大部分的死刑犯人,即使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在临刑前一刻都会有屎尿失禁的情况,所以必须把裤腿扎紧,以防屎尿溺下。当了一辈子警察,王坪达对这一切都已不再陌生,但他还是感到了惊心。
田小楠看着王坪达,嘴角牵动了两下,算是笑了。田小楠说:“对不起,让您跑这一趟。”
王坪达说:“没关系的,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田小楠垂着头,半天不吭声。王坪达不忍心催她,就把脸扭向窗外。外面阳光明媚,绿莹莹的空旷的草坪中央,铺着一块颜色鲜艳的毛毯,几个荷枪实弹的法警站在毛毯边上默然地抽着烟。
“可惜了那毯子。”田小楠说。
王坪达回过头来,看见田小楠也望着窗外,王坪达就对她说:“国法无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只要我能做,会尽力的。”
“王所长,你知道的,我父母,一病一瞎,我女儿叮叮,又那么小,他们三个,常常连饭都搞不到嘴巴里去,低保的事,还得麻烦您。”
“跟乡里都说好了,去年年底就该办下来了。怪我,年底一忙,竟忘了问问。”王坪达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田小楠的眼睛。年底的时候,他去过一趟田小楠家,田小楠的老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低保,他的原话是:“我们有什么脸面再拿国家的钱?我没有教好那一个,我不能再不好好教这一个,一粥一饭,都得自己堂堂正正挣来……”
“去年没有办下来。”田小楠说着话,“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头撞得地板“咚咚”响。田小楠说,“拜托了!”
“放心吧!”王坪达连忙把田小楠扶起来:“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
“看来啊,这种事用手枪比用步枪好。实习那阵,我见过用八一式半自动步枪的,威力大了点,下巴以上的脑袋都崩没了,场面实在难看。”回去的路上,小刘一边开车一边说。他看完了整个行刑过程,感慨颇多。
王坪达不吭声,沉默地望着窗外。
“沅城这帮家伙倒是懂枪,用七七,威力够贯穿,一枪毙命,弹眼小,射击残留物少,把人翻过来一看,嗬!好家伙!前额上的眼儿不过硬币大小,毛毯上还挺干净,洗一洗补一补都能用呢!”小刘拍着方向盘直感叹。
王坪达不悦地道:“专心开车吧,不说话会憋死你!”
小刘看了王坪达一眼,道:“所长,对坏人仁慈就是对好人残忍!田小楠她是罪有应得,她在县城贩了这些年的白粉,害了多少人?够死上十回八回的了!黑皮,不是她能死吗?我和黑皮从小一块长大的,他死的时候,我都不认识他了,两只眼窝子陷到了后脑勺,整个人光剩了一把骨头!我要是早两年来涔水镇,就轮不到你抓她,我直接就把她给抓了——阿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阿黄一声不吭,安静地趴在后座上。
王坪达道:“我倒不是后悔抓她!她得到了一个公正的审判,这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死刑,怎么说呢,惩恶是一定的,可是,也彻底剥夺了一个人要做好人的机会不是?我现在呢,厌恶行恶,也厌恶他妈的行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的事,能高明到哪里去?”
小刘看了王坪达一眼,笑道:“所长,你老了!软了!”
王坪达道:“——老了就老了吧,谁还能不老呢?”他说着话,十指交叉起来兜住后脑勺,看着车窗外飞纵即逝的风景发呆。至于是不是软了,他懒得为自己辩解……田小楠要不是死刑,老百姓也不会答应。满世界都是无法消除的戾气。
王坪达发了一会儿呆,对小刘说道:“喂,你说,假如我们把一个坏人也送上天堂,让他在一个全是好人的环境里重新做人,会怎么样呢?”他看了一眼小刘,接着说,“比如,把田小楠,送到一个没有白粉的地方……”
小刘“扑哧”一下笑了,他摇着头道:“坏人都能去天堂,那天堂还是个天堂吗?”
“嗬,也是!”王坪达愣了下,道,“这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撑得瞎想!”王坪达摆摆手,有些羞赧地说道。他把座椅放平躺下,把大盖帽盖在自己脸上,闭上眼开始睡觉。可是一路上,王坪达满脑子都是田小楠裤腿紧扎着坐在那里的样子,直到车开进了涔水镇派出所,王坪达也没有睡着。
春种、秋收,都是茶社的淡季。布谷鸟一叫,乡下开始种瓜种豆,梁小来的大鼓书就改为隔几天一讲了。隔几天,他也没个定数,有时三天,有时五天。剩下的时间,梁小来开始编一个新本子,现代故事,忠犬救主。讲的是一个进城打工的中年农民,因为急用钱,不小心陷入黑市器官交易,后来是他在城里收养的一条流浪狗救了他,最后这个农民带着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有那只流浪狗回到了家乡。梁小来试着把这个故事讲给周水清听。周水清坐在窗前绣十字绣,听完这个故事,泪水把花绷子都湿透了。周水清提笔在梁小来的鼓书本子上写了几句开场词:借狗狗忠义本色,添芸芸儿女家风,两般有无不同?算来只是痴人一梦。
为了写好这忠犬,梁小来常去派出所看阿黄。梁小来隔窗对王坪达说:“一只忠犬,就应该是阿黄这样子的吧。”
王坪达不吭声,只是看着小刘笑。
小刘正用拳头撑着脑袋打瞌睡——没事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按小孙的说法就是要“养足精神,去看姐姐。”小刘恍惚听得梁小来说“忠犬”,就站起来隔窗说道:“阿黄这性子,典型的菜狗,忠奸不辨,照它的情形,坏人它也爱的,这温吞水,哪里救得了人?老赵那条黑背还差不多。”
梁小来不改初衷,道:“救不救得人另说,但说起忠犬,阿黄一定也不差的。”
阿黄呢,听不懂这些,安安静静地趴在梨树下。
从杨树湾回来,阿黄性情大变,终日懒洋洋的,对谁都有些不理不睬。
不久,阿黄挑起食来,食盘里常常剩下一大半。这样的次数多了,梁小来就注意到了。他跑去对王坪达说:“阿黄别是病了吧,得找个兽医看看。”
王坪达把报纸从脸前移开,扭头看了窗外的阿黄一眼,淡淡笑道:“不碍。”
到了五月,梨花开尽。阿黄的病症似乎加重了,更添了一层呕吐。梁小来按捺不住了,跑进派出所办公室去打电话叫兽医。
王坪达把梁小来的电话扣上,说:“不碍的。”
小刘在一旁说:“都养到这份儿上了,要病死了,可惜了的。”
小孙也说:“这样下去,年底你吃什么呀。”
“缺了阿黄,还能不吃狗肉了吗?我以后啊,吃不了三净肉,吃二净肉。王坪达看着阿黄,笑道:“——告诉你们吧,它不是病了,是怀孕了。”
梁小来高兴得不得了,问:“可是真的?”
王坪达答道:“这还能有假?“
小刘跳起来:“怎么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王坪达并不说明,笑道:“呵呵,它比你高明,悄没声息就把事办了,你服不服?”
小刘两眼瞪得铜铃大,道:“嗬!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它是怎么干的啊?”
“怎么干的,你问它咯。”王坪达只是笑。
进入六月,天气渐热,稻子渐黄,阿黄生了。
五只小狗崽,毛色、长相、性情各不相同,有全身乌黑的,有一身棕黄的,也有黄中带黑花的,尾巴都蓬松上卷,多少都像着阿黄。王坪达对小刘小孙说:“怎养得了这些?这黑的给我留着,明年退了休,带到乡下去正好。剩下的,你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送。”
小孙抱了一只回去给儿子当宠物。周末小刘回县城,挑了只看上去乖巧懂事的送给了黑皮的父母。一个来派出所补办身份证的农民要走一只。梁小来闻讯赶来,照样只是要阿黄。
梁小来说:“年底,我给你十只肥狗!”
王坪达想起镇上的女人们打趣梁小来的那句“好个母狗!”的话来,就笑道:“什么时候见过你这么喜欢狗的?一条狗罢了,值什么!”
梁小来高兴地谢过王坪达,弯腰摸着阿黄的脑袋道:“所长,阿黄还真是命大,你这样子严防死守,它还是做了妈,真不容易啊。”
小刘摸着自己后脑勺,思忖着说道:“想来是在夜里,有狗翻墙进来,成其好事。”
王坪达看小刘迷迷瞪瞪的样子,就说道:“狗跳墙?亏你想得出。告诉你吧,是在杨树湾,老赵那条黑背……”
原来,王坪达见过田小楠后,就赶紧走出刑场,坐到车上抽起烟来。刑场里外两层警戒,气氛很有些肃杀。阿黄被小刘拴在距车不远的一棵松树上,松树下开着一小簇野蔷薇,一群蜜蜂“嗡嗡嗡”地在上面忙个不停。王坪达一支烟没有抽完,就看见那只黑背从院子里窜了出来,胸背带上的不锈钢卡环在地上拖得叮当响。黑背一点不客气,直冲阿黄过去了,它用脑袋把阿黄拱了拱,三下两小,就把阿黄抵到松树上,两只前爪按住阿黄后背,两条后腿直立起来,霸气十足地忙活开了。黑背脊背高耸,一边忙活,一边“呼呼呼”地直吐猩红的舌头,办起事来气势如虹,与一般的土狗完全是两样。王坪达觉得有趣,且不去管年底进补的事了,只把两条胳膊支在车窗上津津有味地看。一个法警从里面急慌慌地追出来,王坪达连忙下车拦住他,说:“已经这样了,姑且成全一下。”
法警看着两只欢情正浓的狗,自知要分开它们也难,弄不好,还伤狗,只得怏怏作罢。王坪达拍拍他的肩,递了根烟给他。两个人抽着烟,站在车旁默然地看蜜蜂忙乎,看狗忙乎。没多久,传来短促的“啪”的一声枪响,惊飞松树林里的几只乌鸦,人和狗,却都没有动一下。
听完这些,两个年轻人都默然无语。
梁小来给阿黄取了个新名字,叫得顺。
一镇的人,没有这样正儿八经给狗取名字的。涔水镇上的狗,基本上都是本地土狗,论模样,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狗模样,少有长得奇形怪状、狗不像狗的。名字吧,随便叫个阿黄阿黑或者阿花,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狗名字。有那么一两家有闲钱的,最多养个京巴,当玩物儿,叫个欢欢、乐乐什么的,至少有股子小意儿,也都还说得过去。给狗取个名字叫得顺,你让那些叫顺得顺心、叫得福得喜的人怎么弄?
梁小来性情温和,一向都好说话,可是在给狗取名字这件事上,梁小来固执得很。一锅米饭焖好了,梁小来先盛出一盘来喂狗。
“得顺,来吃!”
梁小来出门来,把搪瓷盘子往地上一顿,喊这么一嗓子,得顺就乐颠颠地跑过来了。
街上的人都笑他。背地里有人道:“听上去像叫儿子!何不干脆给它个姓?叫梁得顺!将来连儿子也省得生了!”梁小来不管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一口一个“得顺”地叫。新华书店的李得康看到得顺脸就拉得老长,他跑到派出所告梁小来的状。李得康说:“王所长叫这狗阿黄,他偏叫个得顺,显得他就有多高明?”
小孙和小刘都笑李得康是个小气包,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您老那么会说话,瞧这风煽的!”
王坪达也笑,他拍着李得康的肩膀说:“得康,我记得你的小名叫狗剩,我的小名你知道吗?”李得康摇摇头。
王坪达道:“叫狗蛋。”大家都笑起来。
王坪达又说:“人可以叫个狗名字,狗就不能叫个人名字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梁家两代人,到了小来这才过得有点样子了,他的那点子心思,你还不明白吗?”说得李得康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自此,在涔水镇,得顺这名字,就算归狗了。
梁小来去河对岸,不再是独来独往了,得顺总是跟着他。它一会儿跑在梁小来前面,一会儿跑到梁小来后面,兴兴头头的,与平常日子格外两样,仿佛到河对岸去,对它来说,也是一件天底下最快乐的事。
得顺后来又活了二十年。与其它同种或不同种的狗相比,得顺的一生,可谓是漫长的一生。狗的二十来年,差不多相当于人的一百二十年,这样一算,就知得顺的一生,也是漫长得令人惧怕的一生。得顺的儿孙们,尽管身体里或多或少地流着得顺的血,但它们是进行了一场一代接一代坚韧的接力赛,才勉强活到了得顺最后抵达的时代:一个光怪陆离、绝望与希望并存的时代。得顺死去后的涔水镇,陆续添过许多新鲜的狗面孔,比如镇长夫人的吉娃娃,财政所长家那头长得像个绒球的松狮。跟得顺相比,这些新鲜的后来者,都有着一个宠物应有的干净、体面,它们甚至像人一样,拥有一两套有趣的衣服。可是多年以后,涔水镇的人能想得起来的,视为伙伴的狗,还是像得顺这样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