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那年七月(下)

2011-12-29叶永烈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7期

  十五位代表聚首上海
  
  来了!来了!
  从北方,从南方,从东边的日本,从西边的武汉,中国共产党代表们朝上海进发(有人认为这年3月间开过一次代表会议,未得到确证)。
  这是中国共产党各地组织有史以来的头一回大聚会,成为中国现代史上红色的起点。
  头一个来到上海的,是坐着火车前来的张国焘,他“因须参加大会的筹备工作”,所以最先到达。据他自云是“5月中旬”抵沪。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马林和尼科尔斯基是在6月3日才来沪,经过开会筹划、寄信以及北京小组讨论,他来沪的时间估计在6月下旬。
  张国焘在路过济南时,曾在那里逗留了一天。王尽美、邓恩铭约了济南八个党员和他会面,一起在大明湖划船、聚谈。
  张国焘已经到上海来过几趟,很熟悉,所以一到上海,便直奔环龙路渔阳里二号,拜访了李达。
  在张国焘的记忆屏幕上,“李达是一个学者气味很重、秉性直率的人,有一股湖南人的傲劲,与人谈话一言不合,往往会睁大双目注视对方,似乎怒不可遏的样子。他的简短言词,有时坚硬得像钢铁一样”。
  接着,张国焘来到本书序章中所着重描述过的那幢著名的房子——望志路106号。李汉俊已从三益里迁入这里。
  张国焘如此形容李汉俊:“他也是一位学者型的人物,可说是我们中的理论家,对于马克思经济学说的研究特别有兴趣。他不轻易附和人家,爱坦率表示自己的不同见解,但态度雍容,喜怒不形于色。他热诚地欢迎我的先期到达,认为很多事在通信中说不清楚,现在可以当面商讨。”
  张国焘从“二李”那里,迅速地察觉“二李”与马林之间的关系不那么融洽。
  张国焘这么回忆李达的话:
  “马林曾向他声称是共产国际的正式代表,并毫不客气地向他要工作报告。他拒绝了马林的要求,理由是组织还在萌芽时期,没有甚么可报告的。马林又问他要工作计划和预算,表示共产国际将予经济的支持。他觉得马林这些话过于唐突,因此直率地表示中国共产党还没有正式成立,是否加入共产国际也还没有决定;即使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而加入了共产国际,它将来与共产国际所派的代表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也待研究。现在根本说不上工作报告、计划和预算等等。他向马林表示,共产国际如果支持我们,我们愿意接受,但须由我们按工作实际情形去自由支配。……”
  张国焘从李汉俊那里也听到类似的意见。
  “二李”性格耿直,怎么想便怎么说,怎么说便怎么做,于是与马林之间产生明显的分歧,有几次差一点吵了起来。
  张国焘从“二李”那里知道了马林和他们会谈的内容。于是,他来到南京路上那大东旅社,在屋顶花园跟马林会面。
  他记忆中的马林的性格是非常鲜明的,与维经斯基和颜悦色、为人随和恰成反比例:
  “马林给我的印象是不平凡的。他这个体格强健的荷兰人,一眼望去有点像个普鲁士军人。
  说起话来往往表现出他那议员型的雄辩家的天才,有时声色俱厉,目光逼人。他坚持自己主张的那股倔犟劲儿,有时好像要与他的反对者决斗。”
  难怪,如此倔强的马林,会与直来直去的“二李”弄僵了关系。
  张国焘虽然比“二李”小七岁,但是显得圆滑乖巧,他既与马林很谈得来,又与“二李”也很亲密。这样,他往来于马林与“二李”之间,成为双方的协调人。中国共产党“一大”的筹备工作,原是由“二李”负责。这么一来,张国焘插了进来,反客为主,把筹备工作的领导权抓在手里。此后,中国共产党“一大”由张国焘主持,内中的缘由便在这里。
  北京的另一名代表刘仁静,比张国焘晚些天前来上海。他和邓中夏一起从北京来到南京。7月2日至4日,刘仁静、邓中夏在南京出席了“少年中国学会”年会——因为这个学会是在1919年7月1日正式成立的,所以选择7月1日这一天召开年会(刘仁静未赶上开幕式)。这样,刘仁静大约在7月6日左右到达上海。
  据谢觉哉日记所载,毛泽东和“何胡子”是1921年6月29日午后六时离开长沙,坐船到武汉,再转长江轮船,抵达上海的,时间大致上跟刘仁静差不多。
  陈潭秋和留着小胡子的董必武一起,在武汉登上长江轮船,顺着东流水,驶往上海。
  王尽美和邓恩铭自从与张国焘作了一日谈之后,一起相约动身,登上南去的火车,前往上海。
  不久,周佛海也登上海轮,从日本鹿儿岛前往上海。
  姗姗来迟的是广州的代表。不论是马林、尼科尔斯基,还是上海的“二李”,都期望陈独秀前来上海。一封封信催,还发去几回电报,陈独秀仍然不来。
  于是,包惠僧从广州坐了海船,于7月20日直达上海。
  陈公博没有和包惠僧同行。他最晚一个抵沪(周佛海何时抵沪,现无法查证。考虑到日本路途较远,也可能他晚于陈公博抵沪。)——他带着新婚的妻子李励庄,于7月14日启程,从广州到香港,登上邮轮,7月21日来到上海。
  来了,来了,十五位代表终于汇聚于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
  关于这十五位代表,在“文革”中往往以“毛泽东等”一语代替。后来曾改成“毛泽东、董必武等”。尔后,又改为“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何叔衡、王尽美、邓恩铭等”。如今,常见的提法是以城市为序,即:“上海李达、李汉俊;北京张国焘、刘仁静;长沙毛泽东、何叔衡;武汉董必武、陈潭秋;济南王尽美、邓恩铭;广州陈公博、包惠僧;日本周佛海;共产国际马林、尼科尔斯基”。这样以城市为序的排名法,是经过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们再三斟酌而排定的。
  另外,“中国共产党‘一大’十五位代表”,往往被写成“中国共产党‘一大’十五位出席者”。
  “出席者”与“代表”之间,存在着概念的差异。原因在于包惠僧的代表资格引起争议——包惠僧是武汉小组的成员,而武汉已有董必武、陈潭秋两位代表;倘若说他是广州小组代表,而他当时是1921年5月由上海派往广州向陈独秀汇报工作的,不是广州小组成员。也有人以为,广州代表原本是陈独秀,而陈独秀来不了,指派包惠僧去,因此他是“陈独秀代表”!为了避免争议,改成“中国共产党‘一大’十五位出席者”,则万无一失——不论怎么说,包惠僧总是出席了中国共产党“一大”,是一位“出席者”!
  不把包惠僧算作中共“一大”代表,过去所依据的是毛泽东1969年在中国共产党“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
  “第一次代表大会,只有十二个代表。现在在座的还有两个,一个是董老,再一个就是我。有好几个代表牺牲了,山东的代表王尽美、邓恩铭,湖北的代表陈潭秋,湖南的代表何叔衡,上海的代表李汉俊,都牺牲了。叛变的,当汉奸的,反革命的有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刘仁静四个,后头这两个还活着。还有一个叫李达,在早两年去世了。”
  毛泽东的话,一言九鼎。由于毛泽东说出席中共“一大”只有十二名代表,没有把包惠僧列为代表之一,因此中共党史界便依据毛泽东的话,不把包惠僧算作中共“一大”代表。
  细细追究起来,那“出席者”之说,最初也源于毛泽东。
  毛泽东在1936年与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中,这么说及中共“一大”:
  “在上海这次有历史意义的第一次会议中,除我之外,只有一个湖南人,其余的出席会议的人物中有:张国焘、包惠僧和周佛海。一共是十二个人。”
  在这里,毛泽东明确地把包惠僧列为中共“一大”的“出席者”。但是,可能当时毛泽东的回忆有误,把中共“一大”的出席者说成“十二个”。
  长期以来,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领袖,他的话富有影响。中共党史研究者们依据毛泽东的话,长期以来这么说:
  
  中共“一大”的“代表”是十二人,“出席者”是十三人。其中是“出席者”但不是“代表”的是包惠僧(当然,这里没有把马林和尼科尔斯基计算在内)。
  其实,包惠僧的身份,算是广州小组代表也可以。因为他是由广州小组推选、由陈独秀提名的。也有人主张包惠僧可以算是“陈独秀指派的代表”。
  不论怎么说,如今包惠僧的代表身份日益得到确认。“十三人代表”之说,已经日渐被中共党史界所接受。
  除了这十三人代表得以普遍确认之外,不久前又发现了两位未曾正式到会的代表。这两位代表,一位来自南京,一位来自徐州。在1920年至1921年,南京和徐州都已先后建立了中共党组织,所以在中共“一大”召开前夕,也都收到了出席大会的通知。南京派出了一名代表,徐州也派出了一名代表。徐州的代表叫陈亚峰,南京的代表一说是郭青杰,一说是刘真如。陈亚峰从徐州来到南京,与南京代表一起来到上海。只是他们受无政府主义影响颇深,不愿受党的纪律的约束,没有出席大会。
  笔者绕开种种关于“代表”和“出席者”的争议,关于代表排名的先后次序的争议,在这里排出一张以年龄(出生年月)为序的代表名单,年长者在先,年轻者在后(同年出生者标明月份):
  姓名出生年份当时年龄籍贯
  何叔衡187645湖南宁乡
  马林188338荷兰鹿特丹
  董必武188635湖北黄安
  李汉俊189031湖北潜江
  陈公博189031广东南海
  李达189031湖南零陵
  毛泽东189328湖南湘潭
  包惠僧189427湖北黄冈
  陈潭秋189625湖北黄冈
  周佛海189724湖南沅陵
  张国焘189724江西萍乡
  王尽美189823山东诸城
  尼科尔斯基 189823俄国
  邓恩铭190120贵州荔波
  刘仁静190219湖北应城
  
  这是一次年轻的会议!
  在代表之中,最为年长的“何胡子”不过四十五岁,最为年轻的刘仁静只有十九岁。三十岁以下的有九位,占十五分之九!
  十五位代表的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八岁,正巧等于毛泽东的年龄!
  这是一群热血青年,为着一个主义——共产主义,为着一个学说——马克思学说,汇聚在一起了!
  令人惊讶的是,除去两位国际代表之外,在十三个中国人当中,湖北籍的占五位,湖南籍的占四位,“两湖”相加占九位!
  在十三人中国共产党代表之中,北京大学学生占五位——陈公博、张国焘、刘仁静。加上曾在北大工作的毛泽东,及在北京大学短期学习过的包惠僧,则是五位。另外,“南陈北李”两位都是北大教授。
  在十三人中国共产党代表之中,曾经留学日本的有四位——董必武、李汉俊、李达、周佛海。加上“南陈北李”,则是六位。
  在十三人中国共产党代表之外,其实还有若干位完全应当进入代表之列而因种种原因未来的:
  陈独秀——当然代表;
  李大钊——当然代表;
  杨明斋——在苏俄出席共产国际“三大”;
  张太雷——在苏俄出席共产国际“三大”;
  陈望道——与陈独秀产生分歧而没有出席;
  施存统——可以来而没有回国。
  另外,在法国的张申府、周恩来、赵世炎、蔡和森,因路远联系不便而不能回国出席。
  
  “北大暑假旅行团”住进博文女校
  
  “1921年的夏天,上海法租界蒲柏路,私立博文女校的楼上,在7月下半月,忽然新来了九个临时寓客。楼下女学校,因为暑假休假,学生教员都回家去了,所以寂静得很,只有厨役一人,弄饭兼看门。他受熟人的委托,每天做饭给楼上的客人吃,并照管门户。不许闲人到书房里去,如果没有他那位熟人介绍的话。他也不知道楼上住的客人是什么人,言语也不十分听得懂,因为他们都不会说上海话,有的湖南口音,有的湖北口音,还有的说北方话。……”
  这是1923年第七卷第四、五期合刊《共产国际》杂志上发表的文章的开头一段。篇名为《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作者陈潭秋。
  此文用俄文发表。当时,作者在苏联莫斯科,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诞生15周年而作。
  这是早期的关于中国共产党“一大”的纪念文章,颇有史料价值。但是,此文在解放后才被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们发现,译成中文,刊载于《党史研究资料》。为了译成“7月下半月”还是“7月底”,译者颇费了一番功夫——因为当时流传甚广的说法是7月1日召开中国共产党“一大”。
  陈潭秋文章中提及的那“九个临时寓客”,据称是“北京大学暑期旅行团”。
  其实,这个“旅行团”如陈潭秋所写的:
  “这些人原来就是各地共产主义小组的代表,为了正式组织共产党,约定到上海来开会。”
  那“九个临时寓客”,是毛泽东、何叔衡、董必武、陈潭秋、王尽美、邓恩铭、刘仁静、包惠僧。包惠僧刚到上海那天,是住在渔阳里二号,张国焘叫他搬到博文女校去。
  张国焘常在博文女校,有时也睡在那里,但他在上海还另有住处。
  “二李”住在上海自己家中。陈公博带着太太来,住在大东旅社。
  博文女校虽说是学校,其实不大,相当于三上三下的石库门房子。坐落在法租界白尔路389号(后改蒲柏路,今太仓路127号),也是一幢青红砖相间的二层房子,典雅大方,屋里红漆地板。这所学校不过百把个学生。
  博文女校怎么会成为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们的“招待所”呢?
  原来,“二李”都与这所学校校长颇熟。
  博文女校校长黄绍兰,早年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堂。辛亥革命后,黄兴出任南京留守处主任,黄绍兰曾在黄兴手下工作。1917年,黄绍兰来上海,担任博文女校校长,聘请黄兴夫人徐宗汉为董事长。黄绍兰的丈夫黄侃,字季刚,是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
  黄绍兰、黄侃都是湖北人,与李汉俊有着同乡之谊。
  李汉俊的嫂嫂——李书城的续弦薛文淑,当时便是博文女校的学生。李书城、李汉俊都与黄绍兰校长相熟。博文女校离望志路李公馆不过一站路而已。
  李达的那位个子娇小的妻子王会悟,当过黄兴夫人徐宗汉的秘书,而徐宗汉是博文女校的董事长。李达也与黄绍兰认识。
  黄绍兰的家,也住在博文女校里。时值暑假,学校空着。当黄绍兰听王会悟说:“北京大学暑期旅行团”要借此住宿,一口就答应下来——这不光因为黄绍兰与“二李”有友谊,而且她的丈夫也是北大的。
  “旅行团”陆陆续续到达了。董必武先在湖北善后公会住了些日子。毛泽东在博文女校住了几天之后,看样子代表们一下子还到不齐,便到杭州、南京跑了一圈。直到陈公博抵沪,那“九个临时寓客”才都住进博文女校。
  据包惠僧回忆:
  
  “当街的两间中靠东的一间是张国焘、周佛海和我住。张国焘也不常住在这里,他在外面租了房子。邓中夏同志到重庆参加暑期讲习会,路过上海也在这间住了几天,靠西的后面一间是王尽美、邓恩铭住,毛泽东是住在靠西的一间。这房屋很暗,他好像是一个人住。……除了毛泽东是睡在一个单人的板床是两条长凳架起来的,我们都是一人一张席子睡在地板上,靠东一边的几间房屋当时是空着的。”
  “付了两个月的租金,只住了20天左右。……交房租是我同黄兆兰(引者注:应为黄绍兰)校长接洽的。在暑假中仅有一个学生,房子很多,学校里没有什么人,很清静。我们住的是楼上靠西的三间前楼。”(《包惠僧回忆》,第30—31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就在最后一位代表陈公博来到上海的翌日,即7月22日,在博文女校楼上开过一次碰头会——包惠僧说“像是预备会”,而陈潭秋则称之为“开幕式”。
  包惠僧在他的回忆录中说:
  
  在大会开会的前一天,在我住的那间房子内商量过一次(像是预备会),并不是全体代表都参加,我记得李汉俊、张国焘、李达、刘仁静、陈潭秋、周佛海和我都参加了,其余的人我记不清楚。李达也把王会悟带来了,我们在里间开会,她坐在外间的凉台上。
  
  陈潭秋则在他1936年发表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中写道:
  
  7月底大会开幕了,大会组织非常简单,只推选张国焘同志为大会主席,毛泽东同志与周佛海任记录。就在博文女校楼上举行开幕式……
  
  查清中共“一大”开幕之日
  
  科学家指出,就人的记忆力而论,最弱的是数字记忆,其中包括对于电话号码、门牌号、编号以及对于日期的记忆。
  也正因为人们对于日期的记忆最弱,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召开日期曾成为历史之谜。
  中国共产党“一大”是在1921年召开的,众多的当事者对年份倒是记得清楚的。至于是哪个月召开的,记忆开始模糊。而究竟是哪一天开的,则完全陷入了记忆的模糊区之中。
  除了记忆之误以外,中国人当时习惯于阴历,更加重了这个历史之谜的复杂性。
  毛泽东在1936年对斯诺说:“1921年5月,我到上海去出席共产党成立大会。”毛泽东所说的“5月”,很可能指的是阴历。
  董必武在1937年则对斯诺夫人尼姆·韦尔斯说:“1921年7月上海召开的第一次代表大会……”
  张国焘在1953年写道:“1921年5月我遇见毛,那时他被邀参加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的第一次会议……”
  至于陈潭秋在1936年那篇用俄文发表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不论译成“7月底”或“7月下半月”、“7月下旬”,总是表明在7月15日之后召开中国共产党“一大”。
  中国共产党日益壮大,纪念中国共产党诞辰也就提到日程上来。陈潭秋的文章,便是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诞生十五周年而作。可是,说不清一个具体的日期,毕竟给纪念活动带来困难。
  “这样吧,就用7月的头一天作为纪念日。”1938年5月,当越来越多的人向当时在延安的两位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毛泽东和董必武询问党的生日时,毛泽东跟董必武商量之后,定下7月1日作为中国共产党的诞辰纪念日。
  不久,毛泽东在5月26日至6月3日召开的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上演讲《论持久战》时,第一次明确地提出:
  “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建立十七周年纪念日,这个日子又正当抗战的一周年。”
  在如今的《毛泽东选集》第二卷所收《论持久战》没有这句话,开头的话是“伟大抗日战争的一周年纪念,7月7日,快要到了”,但在1938年7月1日延安出版的《解放》杂志第43、44期合刊,仍可查到这句话。
  1940年在重庆出版、由许涤新和乔冠华主编的《群众》周刊四卷十八卷期,发表社论《庆祝中国共产党十九周年纪念》,指出:
  “今年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十九周年纪念日。”
  1941年6月30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发出《关于中国共产党诞生20周年抗战四周年纪念指示》,第一次以中国共产党中央名义肯定了“七一”为中国共产党诞辰:
  
  今年七一是中国共产党产生的二十周年,七七是中国抗日战争的四周年,各抗日根据地应分别召集会议,采取各种办法,举行纪念,并在各种刊物出特刊或特辑。”(转引自邵维正,《七一的由来》,载《一大回忆录》,知识出版社1980年版)
  
  从此,7月1日成为中国共产党的诞辰纪念日。每年“七一”,各地隆重纪念中国共产党诞辰。
  1960年,当韦慕庭见到那尘封已久的陈公博在1924年写的论文《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时,感到困惑。韦慕庭写道:
  
  现在中国共产党把7月1日作为1921年第一次代表大会该党建立的日子来纪念。但对这次大会实际上何时举行来说,这是很不可靠的。有的说是5月,有的说是7月。陈公博写他的论文时,仅在他参加了这次大会的两年半以后,他说,‘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于1921年7月20日在上海举行’。
  
  韦慕庭为陈公博的论文写了长长的绪言,内中专门写了一节《大会的日期》,引用中国大陆以及香港、台湾,还有英国、美国,苏联各种文献,对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召开日期进行一番详尽的考证。韦慕庭得出结论,认为陈公博所说的中国共产党“一大”在1921年7月20日开始,到7月30日结束,“近乎第一次代表大会的起止日期”。
  只是“近乎”而已。至于精确的日期,这位美国的教授无法确定。
  韦慕庭的绪言在美国发表,当时中美尚未建交,中国大陆的中国共产党党史研究者们并不知道韦慕庭的考证。
  北京。革命博物馆。李俊臣在工作之余,正在那里通读《新青年》。
  1961年,当李俊臣读着《新青年》九卷三号时,对其中陈公博发表的《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一文,产生了很大兴趣。
  虽说此文是1921年8月的文章,发表已四十年了,不知有多少人读过它。可是,文中的“密码”,一直没有被破译。当李俊臣读此文时,才辨出文中的“暗语”。
  陈公博写道:
  
  暑假期前我感了点暑,心里很想转地疗养,去年我在上海结合了一个学社,也想趁这个时期结束我未完的手续,而且我去年鸨正在戎马倥偬之时,没有度蜜月的机会,正想在暑假期中补度蜜月。因这三层原因,我于是在7月14日起程赴沪。
  
  乍一看,这是一篇普通的旅游见闻罢了,四十年来谁都这么以为。然而,李俊臣却联想到中国共产党“一大”,顿时眼前一亮:
  那“感了点暑,心里很想转地疗养”之类,纯属遮眼掩耳之语,而“去年我在上海结合了一个学社”,那“学社”是指上海共产主义小组。那句“结束我未完的手续”,分明是指他赴沪参加中国共产党“一大”!
  此文记述了“我和两个外国教授去访一个朋友”。那“两个外国教授”被侦探“误认”为“俄国共产党”——其实指的便是马林和尼科尔斯基!至于那位被访的朋友,文中说是“李先生”,是“很好研究学问的专家”,家中有“英文的马克思经济各书”——这“李先生”不就是李汉俊吗?
  李俊臣不由得拍案叫绝,此文正是一篇最早的有关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回忆文章,是陈公博在中国共产党“一大”刚刚结束时写的!只是因在《新青年》上公开发表,不便点明中国共产党“一大”,这才拐弯抹角,故意指桑为槐。不过,文章毕竟记述了关于中国共产党“一大”的一些重要史实。由于此文写于中国共产党“一大”刚刚结束之际,可以排除那种时隔多年的记忆错误。
  李俊臣当时在自己的读书笔记中写道:“我认为,这是一篇关于中国共产党‘一大’的重要参考资料,颇具史料价值”。
  这篇文章表明,陈公博离开广州的日期是7月14日,抵沪是7月21日。抵沪的翌日,与两位“外国教授”见面,即7月22日。如此这般,可以推知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召开日期在7月22日或稍后……
  李俊臣在革命博物馆的讨论会上,谈了自己的发现和见解,引起很多同行的兴趣。
  当然,也有人提出疑义,因为九卷三号的《新青年》标明“广州1921年7月1日发行”,所载文章怎么可能是记述在7月1日之后召开的中国共产党“一大”呢?
  
  不过,考证了当时《新青年》的出版情况,误期是经常的,这期《新青年》实际是在8月才印行,也就排除了这一疑义。
  以后,从共产国际的档案中,查到一篇极为重要的用俄文写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作者没有署名。从文中提及中国共产主义组织(指共产主义小组)“去年”成立,而文章又记述中国共产党“一大”召开经过,表明此文是1921年下半年写的。从文章中谈及马林和尼科尔斯基“给我们做了宝贵的指示”这样的语气来看,作者是中国共产党党员,而且极可能是出自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之手,是一份向共产国际汇报情况的报告。
  这份报告开头部分,就很明确点出了中国共产党“一大”召开的时间:
  
  中国的共产主义组织是从去年年中成立的。起初,在上海该组织一共只有五个人。领导人是很受欢迎的《新青年》的主编陈同志。这个组织逐渐扩大了自己的活动范围,现在共有六个小组,有五十三个党员。代表大会预定6月20日召开,但是来自北京、汉口、广州、长沙、济南和日本的各地代表,直到7月23日才全部到达上海,于是代表大会开幕了。
  
  这里,非常清楚地点出了“7月23日”这个日子。报告是在1921年下半年写的,对于“7月23日”不会有记忆上的错误。
  不过,仔细推敲一下,又产生新的疑问:因为代表们“直到7月23日才全部到达上海”,并不一定意味着大会在当天开幕。
  陈公博是7月21日抵沪。很可能,在7月23日抵沪的是周佛海——因为当时上海与日本之间通信靠船运,从日本来沪也只能坐船,颇费时日。何况,他不在东京,而在交通不甚便利的鹿儿岛。
  不过,这份报告表明,中国共产党“一大”开幕之日绝不可能早于7月23日。
  详细探讨这一重要课题的是北京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学院的邵维正。他在1980年第一期《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日期和出席人数的考证》一文。
  邵维正的论文,从三个方面加以考证,即:(一)从代表行踪来看;(二)从可以借助的间接事件来看;(三)从当时的文字记载来看。
  他的论文最后推定:中国共产党“一大”是在1921年7月23日开幕。
  董必武在1971年8月4日谈中国共产党“一大”时,曾说:
  
  7月1日这个日子,也是后来定的,真正开会的日子,没有哪个说得到的。”(《“一大”前后》(二),366页,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邵维正的论文解决了这一历史悬案,受到了胡乔木的赞许,并荣立二等功。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为邵维正的论文,加了如下编者按:
  
  本文作者依据国内外大量史料,并亲自进行了多次访问,对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日期和出席人数,作了深入研究和考证。此文以确凿的第一手资料和有说服力的分析,论证一大是1921年7月23日至31日召开的,出席会议的有十三人,从而解决了有关‘一大’的两个长期未解决的疑难问题。
  
  关于邵维正的最重要的论证,本书将在后面述及。
  不过,现在虽然已经查清中国共产党“一大”是在1921年7月23日开幕,但是考虑到多年来已经习惯于在“七一”纪念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因此有关庆祝活动仍照旧在“七一”举行。
  
  法租界贝勒路上的李公馆
  
  酷暑之中的上海,在晚上七时之后,天才慢慢地黑下来。人们在马路边、在石库门房子的小天井、在阳台,躺在藤椅、竹椅上,一边挥摇着蒲扇,一边啃着西瓜。
  法租界贝勒路是一条并不热闹的马路。在朦胧的暮色之中,坐落在望志路和贝勒路交叉口的那一幢青红砖相间砌成的石库门房子后门,不时闪进一条条黑影。
  这幢房子,人称“李公馆”——同盟会元老李书城在此居住。
  李书城家原本住在离此不远的三益里十七号,那里三楼三底,房子比这里大。当时李家人口众多,有李书城的母亲王氏,妻子甘世瑜,长女李声歆,次女李声韵,次子李声茂(后来改名李声宏)。长子李声华当时在日本留学,但是在暑假里有时回国探亲。弟弟李汉俊也在日本留学,但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李声簧、李声馥也住在这里。此外,还有厨师、保姆(李家称“娘姨”)。三益里的房子是泰利洋房的房产。李家人多,所以租的房子也大。
  李书城的妻子甘世瑜在1917年患肺病去世。李汉俊的妻子陈氏也于1918年相继去世。李书城的母亲在1920年秋天,要送三个灵柩(李书城的父亲李金以及李书城和李汉俊的妻子)回湖北潜江老家安葬,这时李声簧、李声茂、李声歆、李声韵同去,已经从日本回国的李汉俊也送他们去,李家人口顿减。三益里十七号的房子大,房租每月要七八十元。李书城看中贝勒路树德里新建的石库门房子,便租了二楼二底,即望志路106号、108号,搬了过去。
  随李书城一起迁入望志路新居的,还有一位比他小二十四岁的小姐。
  小姐姓薛名文淑,不是湖北人,而是上海松江人氏。
  薛、李两人,本来素不相识。薛家是上海松江县雇农,生活窘迫,薛文淑便以演唱谋生。在广州偶然邂逅李书城。听说薛文淑是上海人,李书城便说:“我家在上海。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家来找我。”
  李书城给她留下了家中的地址。
  1920年春,十四岁的薛文淑来到了上海三益里。李书城收留了她,让她寄居在他家。
  据薛文淑回忆:
  “当时黄兴的遗孀徐宗汉住在贝勒路的一处房子,请了一位湖南老先生当家庭教师,我便同她的子女一美、一球等一起从老先生补习功课,准备投考学校。”
  “不久,我上了民生学校,与邵力子的姨妹王秀凤同学。邵家住在我们的斜对门。”
  迁往望志路之后 ,李家只有四口人,即李书城、李汉俊、李书城的九岁的女儿李声韵、薛文淑。另外,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警卫,名叫梁平,一位四十多岁的厨师廖师傅以及一位三十多岁安徽娘姨。
  薛文淑这时改在博文女校上学,一般上午上课,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在家复习功课。
  这时候,来找李汉俊的朋友更多了。只是薛文淑在三益里时见到过的两位小姐不大来了,常来的是一位姓陈的小姐,模样姣美,跟李汉俊学外语。
  1921年春,三十九岁的李书城和十五岁的薛文淑在望志路结婚。新房设在108号楼上,那里隔成前后两间,前面会客,后面为卧室。楼下也是两间,前面的房间是警卫梁平和厨师廖师傅的卧室,后面为厨房。前后房中间为过道。
  106号楼上,也隔成两间,前屋为李汉俊卧室兼书房,后屋是李声韵和娘姨卧室。楼下前屋为餐厅,放了一张乒乓球桌那么大的长方大餐桌。那是从三益里带过来的。在三益里时,李家人口众多,所以要用这么大的餐桌。楼下后屋是洗澡间,备有日本式的洗澡大木桶。
  106号和108号内部打通,共用106号的一个斜度较大的楼梯。上楼之后,先走过李汉俊的房间,朝西走,则是李书城的卧室。
  新婚不久,李书城带着警卫梁平到湖南去了,在那里主持讨伐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军务。
  这么一来,望志路上的李公馆内,只剩下李汉俊、薛文淑、厨师、娘姨和年幼的李声韵。薛文淑不过十五岁,不懂世事。厨师和娘姨不识字,从不过问李汉俊跟那些穿长衫、西装的朋友们高谈阔论些什么。
  本来,“北京大学暑期旅行团”住在博文女校,倘若就在那里开会,当然方便。不过,两个外国人进出一所女子学校,很容易引起秘探的注意。一旦招惹麻烦,一网打尽,无处遁逃。
  “到我家里开会吧。”李汉俊一提议,马上得到李达的支持。确实,李公馆是一个很合适的开会场所。那里离博文女校很近,而且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于是,在1921年7月23日(星期六)晚,穿长衫的,穿对襟纺绸白上衣的,穿西式衬衫结着领带的,留八字胡的,络腮胡子的,教授派头的,学生模样的,一个又一个走进李公馆后门……
  
  中国现代史上划时代的一幕
  
  李公楼下餐厅,那张长方大餐桌四周,坐满了十五个人。
  晚八时多,中国现代史上划时代的一幕就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餐厅里揭开。
  从莫斯科,从伊尔库茨克,从日本,从中国的北方、南方,操德语、英语的,说俄语的,湖北、湖南口音的,江西、山东、广东、贵州口音的,乘远洋海轮、长江轮船,坐长途火车,十五位代表终于头一回聚集在一起。
  餐厅里点着发出黄晕光线的电灯。餐桌上放着一对荷叶边粉红色花瓶,插着鲜花——那花瓶原是李书城和薛文淑几个月前结婚时置的。鲜花给这次难得的聚会增添了喜庆的气氛。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据董必武回忆说没有台布,而薛文淑则回忆说李家长年铺白台布,显然久居那里的薛文淑的回忆比较可靠)。桌上还放着紫铜烟灰缸、白瓷茶具和几份油印文件。
  桌子四周放了“一打”——十二只橙黄色的圆凳,加上两对四把紫色椅子,有了十六个座位。初次的会议很随意,先来先坐,后到后坐,并不讲究座次的排列顺序。
  毛泽东和周佛海担任记录,紧挨着大餐桌而坐。
  昨日在预备会上被推选为主席的张国焘,已经预先作了些准备。他在宣布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开始之后,向大家报告了会议的筹备经过。二十四岁的他,比那两位三十一岁的“二李”活跃,富有交际能力,主持大会。“二李”是主人,反而没有主持会议。
  张国焘在报告了筹备经过之后,提出大会的议题,即制定党的纲领、工作计划和选举中央机构。
  张国焘念了陈独秀交给陈公博带来的信,谈了四点意见:
  “一,党员的发展与教育;二,党的民主集中制的运用;三,党的纪律;四,群众路线。”(由于原件已无从寻觅,各种回忆录说法不一。笔者此处所引的是香港自联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司马璐著《中国共产党党史暨文献选粹》一书,它是综合了张国焘《我的回忆》、美国《1918—1927年共产主义者、民族主义者在华苏联顾问文件》及那本张作霖下令编印的《苏联阴谋文证汇编》三书而归纳的。)
  刘仁静坐在马林旁边,这位北京大学英语系学生正在发挥他的一技之长——翻译。他把张国焘的话译成英语讲给马林听。有时,坐在马林另一侧的李汉俊也翻译几句。
  张国焘讲了二十来分钟,也就结束了。
  接着,马林代表共产国际致辞。马林这人讲起话来,声若洪钟,滔滔不绝,一派宣传鼓动家本色。
  马林一开头便说:“中国共产党的正式成立,具有重大的世界意义。共产国际增添了一个东方支部,苏俄布尔什维克增添了一个东方战友。”
  作为共产国际的执行委员,马林向他的东方战友们介绍了共产国际的性质、组织和使命。马林非常强调地指出:
  “共产国际不仅仅是世界各国共产党的联盟,而且与各国共产党之间保持领导与被领导的高度统一的上下级关系。共产国际是以世界共产党的形式统一指挥各国无产阶级的战斗行动。
  各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支部。”
  当刘仁静把这段话译成汉语,会场的气氛变得静穆紧张。中国共产党的代表们在捉摸、思索马林的这段话。不言而喻,马林的话表明,中国共产党应当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接受共产国际的领导。
  当马林谈及了他和列宁在莫斯科的会见,会场顿时变得热烈起来。列宁在中国共产党人心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马林说起列宁对中国的关怀,期望着建立共产党,期望着世界的东方建立起社会主义制度,中国共产党代表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倘不是马林事先关照过不许鼓掌、以免惊动密探,代表们定然会热烈地鼓起掌来。
  马林还说及自己在荷属东印度当年的工作情况,说及自己怎样组织和建立印尼共产党……
  马林一口气讲了三四个小时,一直讲到子夜。
  他这一席话给毛泽东留下的印象是:“精力充沛,富有口才。”
  给包惠僧留下的印象是:“口若悬河,有纵横捭阖的辩才。”
  马林讲毕之后,尼科尔斯基致辞。
  尼科尔斯基如何致辞是个谜。因为刘仁静回忆说,“他不懂英语”(《“一大”前后》(二),212页,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刘仁静当时担任英语翻译,因此他的这一回忆应当是比较可靠的。然而,在场的十三位中国共产党代表无一懂俄语。那么,尼科尔斯基是怎么发言的呢?笔者就此事请教过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李俊臣,据告,尼科尔斯基稍懂英语;
  而马林稍懂俄语。
  大约由于语言关系,也由于毕竟年轻,尼科尔斯基致辞很简单。他在向中国共产党“一大”表示祝贺之后,介绍了在伊尔库茨克建立的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并建议给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发去电报,报告代表大会的进程。此外,他还介绍了刚刚成立的红色工会国际的情况,认为中国共产党应当重视工人运动——大概这番话给中国共产党代表们留下较深的印象,以至后来误传他是红色工会国际的代表。
  尼科尔斯基讲毕,张国焘便宣布散会。
  当代表们分批走出李公馆的后门时,黑黢黢的夜如墨染一般,这是中国共产党“一大”唯一一次全体到齐的一次会议。
  在这黝黝的暗夜之中,老百姓早已酣然入梦,然而,那些嗅觉异常灵敏的人物仍睁着眼睛。
  法租界的密探们是不是从这个夜晚起就开始监视李公馆,尚不得而知。不过,李公馆后来处于密探们的严密监视之中,却是事实……
  
  一番又一番激烈争论
  
  “党必须非法地工作。”一开始,马林便指出了这一点。
  中国共产党是以推翻当时中国的社会制度从而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为行动宗旨的,当然不合当时中国的“法”。正因为这样,中国共产党“一大”在极端秘密的状态下举行。任何不慎,都将招来全军覆灭的危险后果。
  不得不谨慎行事。最初商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日更改开会的场所,以免被密探盯住。
  不过,除了李公馆之外,已找不出别的恰当的开会场所——不论老渔阳里二号,还是新渔阳里六号,一个是《新青年》编辑部所在地,一个是外国语学社所在地,都是半公开的红色场所。
  无奈,只得继续在李公馆开会。不过,马林和尼科尔斯基不再出席会议,因为两个外国人进出李公馆,毕竟太惹人注意了。
  秘密举行的中国共产党“一大”,在7月22日的预备会、23日晚的开幕式之后,经邵维正考证,大约按以下日程继续进行,开会的地点均为李公馆:
  日期会议次数主要内容
  24日第二次各地代表报告工作情况
  25日休会起草党的纲领和工作计划
  26日休会起草党党纲领和工作计划
  27日第三次讨论党纲和今后实际工作
  28日第四次讨论党纲和今后实际工作
  29日第五次讨论党纲和今后实际工作
  每日会毕,由张国焘向马林、尼科尔斯基汇报会议情况,听取他们的意见。
  会议的气氛,起初是平静的。在第二次会议上,各地的代表汇报着各地的情况,如同一根根平行线似的,没有交叉。毛泽东也作了一次发言,介绍长沙共产主义小组的情况。这是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一大”唯一的一次发言。他言语不多,却很留心听着别人的发言。
  第二次会议上推选了几个人负责起草中国共产党的纲领和决议。张国焘是会议的主席,当然被选入起草小组。李汉俊懂四国外语,博览马克思著作,刘仁静有着“小马克思”的雅号,也被选入起草小组。据董必武回忆,他也参加了起草工作。他还提及,好像李达也是起草者之一。
  
  在起草纲领和决议的过程中,平行线交叉了,争论开始了。
  最激烈的争论,常常是在两位饱读马克思著作的人物——李汉俊和刘仁静之间进行。
  争论的焦点在于,中国共产党应当有什么样的党纲。
  在李汉俊看来,世界上的革命,既有俄国的10月革命,也有德国社会党的革命。他以为,中国共产党要走什么样的路,最好派人到俄国和欧洲考察,再成立一个研究机构,经过一番研究之后,才能决定。他以为目前中国共产党最实际的做法是支持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运动,待这一革命成功之后,中国共产党可以加入议会开展竞选。
  刘仁静反对李汉俊的见解,他以为欧洲的议会道路在中国行不通,中国共产党也不应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团体。他拿出《共产党宣言》,说中国共产党应该按照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去做,即以武装暴动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实现共产主义。
  虽有陈公博部分地同意李汉俊的意见,但刘仁静的看法受到多数代表的支持。李汉俊有个长处,当他的意见被大多数人否定之后,他并不坚持。
  关于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原则,早在1921年2月,李汉俊便曾与陈独秀发生争执:陈独秀主张中央集权制,李汉俊主张地方分权制。
  在这次会上,李汉俊又一次提出,中国共产党中央只是个联络机关。他又一次处于少数地位,被大多数代表所否决。
  很自然地,由此便产生了共产国际与中国共产党之间关系的讨论。马林在开幕式上已经把共产国际的意见说得清清楚楚。尼科尔斯基也从伊尔库茨克的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得到明确的指令,中国共产党的会议“必须有他参加”(李玉贞,《参加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尼科尔斯基》,《党史研究资料》1989年七、八期合刊)
  在这个问题上,代表们倒是赞同李汉俊的意见,即中国共产党可以接受共产国际的理论指导,并采取一致行动,但不必在组织上明确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代表们主张在党纲中写上“联合共产国际”。这“联合”一词,实际上没有接受马林所说的“上、下级关系”。后来,直至一年之后,在中国共产党“二大”上,才通过了《中国共产党加入共产国际决议案》,才明确写上:“中国共产党为国际共产党之中国支部。”
  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竟然引起空前激烈的大辩论,那便是在讨论党员条件时,党员能否在现政府中做“官”?陈公博主张可以,因为他正在广东担任“宣传员养成所”所长,而陈独秀正担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这样不小的“官”。李汉俊也同意他的意见。不过大多数代表以为,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政党,党员不应在资产阶级政府里当官。两种意见争执不休。最后,“这个问题有意识地回避了,但是,我们一致认为不应作部长、省长,一般的不应当任重要行政职务,在中国,‘官’这个词普遍应用在所有这些职务上。但是,我们允许我们的同志作类似厂长这样的官。”(《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一大”前后》(一),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经过一番又一番争论,党纲和决议的草稿纸上,画满了蜘蛛网般的修改记号,总算接近定稿了。
  屋顶花园。张国焘向马林和尼科尔斯基讲述着讨论的意见,讲述着党纲和决议的初稿。马林听着、听着,当他听到那句“联合共产国际”,顿时双眉紧锁。作为共产国际的执行委员,他以为应当不折不扣地贯彻共产国际的决议。
  马林要求出席大会,他要亲自向代表们说明共产国际“二大”所通过的决议……
  
  密探突然闯入会场
  
  7月30日,闷热的日子。即便坐在屋里一动不动, 那汗还是不住地从毛孔中汩汩而出。
  傍晚,彤云四涌,凉风骤袭,仿佛一场雷雨要从天而降。然而,俄顷风定云滞,一点雨也未落下来,显得益发热不可耐。
  这些天,薛文淑上楼、下楼,常见到餐厅里坐满了人。餐厅的上半截为木条网格,上、下楼梯时总能看到餐厅里的情形。只是李书城关照过不要管汉俊的事,所以她从不过问。
  夜幕降临之后,餐厅里又聚集了许多人。
  马林来了,尼科尔斯基也来了。
  只是周佛海没有来,据说他肚子忽地大痛大泻,出不了门,只好独自躺在博文女校楼上的红漆地板上。
  八时多,代表们刚在那张大餐桌四周坐定,马林正准备讲话。这时,从那扇虚掩的后门,忽地进来一个陌生面孔、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闯入餐厅,朝屋里环视了一周。
  李汉俊发现这不速之客,问道:“你找谁?”
  “我找社联的王主席。”那人随口答道。
  “这儿哪有社联的?哪有什么王主席?”李汉俊颇为诧异。
  “对不起,找错了地方。”那人一边哈了哈腰,一边匆匆朝后退出。
  马林的双眼射出警惕的目光。他用英语询问李汉俊刚才是怎么回事,李汉俊当即用英语作了简要的答复。
  砰的一声,马林用手掌猛击大餐桌,当机立断:“一定是包打听!我建立会议立即停止,大家迅速离开!”
  代表们一听,马上站了起来,李汉俊领着大家分别从前门走出李公馆。平日,李公馆的前门是紧闭的,这时悄然打开……
  那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谁?这曾是一个历史之谜。
  笔者在写作本书时,偶然从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中叔皇那里得知,年已耄耋的薛耕莘先生曾在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工作多年,即于1990年8月9日前往薛寓拜访。
  薛耕莘先生在介绍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时,谈及他的上司程子卿,回忆了这桩重要史实。
  ……
  1921年7月30日晚,那个闯进李公馆的穿灰布长衫的中国侦探究竟是谁?多年来从未知晓。据薛耕莘先生告知,那不速之客叫程子卿,当时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政治探长。
  程子卿是江苏镇江人,生于1885年,米店学徒出身,读过三年私塾。程子卿不会讲法语,但臂力过人。他与黄金荣结拜兄弟,进入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先是做巡捕,后升为探长。从薛耕莘先生出示他当年穿警服时与上司程子卿的合影,可看出程子卿身体相当壮实。
  薛耕莘先生说,程子卿在三十年代末曾与他谈及前往李公馆侦查中国共产党“一大”之事(当时只知一个外国“赤色分子”在那里召集会议,不知是中国共产党“一大”)。薛耕莘有个习惯,常把重要见闻记于自己的笔记本。当时,他曾记录了程子卿的谈话内容。解放后,薛耕莘被捕入狱,他的笔记本被收缴。倘从档案部门寻觅,当可查到那个笔记本,查到当年他笔录的原文。现在他虽已不能回忆原文,但是程子卿所说首先闯入李公馆这一事,他记得很清楚。
  程子卿在法租界巡捕房工作期间,也做过一些有益的事。这样,解放后经宋庆龄说明有关情况,程子卿未曾入狱。他于1956年病逝于上海……
  在不速之阁程子卿走后,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们紧急疏散,唯有李汉俊和陈公博留在那里没有走。李汉俊带着陈公博上了楼,坐在他的书房里。
  陈公博不走,据他在《寒风集》中自云:“我本来性格是硬梆梆的,平日心恶国焘不顾同志危险,专与汉俊为难,到了现在有些警报又张惶地逃避。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各人都走,我偏不走,正好陪着汉俊谈话,看到底汉俊的为人如何,为什么国焘和他有这样的恶感。……”
  李汉俊是那里的主人,他自然不会走。他和陈公博在楼上书房里坐定,想看看究竟是马林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有包打听在作祟。
  此后的情景,唯有在场的李汉俊和陈公博亲历。李汉俊死得早,没有留下任何回忆。陈公博倒是写过两篇回忆文章。
  陈公博写的第一篇回忆文章,便是李俊臣所发现的那篇《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此文是在发生这一事件后十来天内写的。除了因在《新青年》杂志上公开发表而不得不采取一些隐语之外,所忆事实当是准确的:
  
  
  ……不想马上便来了一个法国总巡,两个法国侦探,两个中国侦探,一个法兵,三个翻译,那个法兵更是全副武装,两个中国侦探,也是睁眉怒目,要马上拿人的样子。哪个总巡先问我们,为什么开会?我们答他不是开会,只是寻常的叙谈。他更问我们那两个教授是那一国人?我答他说是英人。那个总巡很是狐疑,即下命令,严密搜检,于是翻箱搜箧,骚扰了足足两个钟头。他们更把我和我朋友隔开,施行他侦查的职务。那个法侦探首先问我懂英语不懂?我说略懂。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由广州来。他问我懂北京话不懂?我说了懂。那个侦探更问我在什么时候来中国?他的发问,我知道这位先生是神经过敏,有点误会,我于是老实告诉他:我是中国人,并且是广州人,这次携眷来游西湖,路经上海,少不免要遨游几日,并且问他为什么要来搜查,这样严重的搜查。那个侦探才告诉我,他实在误认我是日本人,误认那两个教授是俄国的共产党,所以才来搜检。是时他们也搜查完了,但最是凑巧的,刚刚我的朋友李先生是很好研究学问的专家,家里藏书很是不少,也有外国的文学科学,也有中国的经史子集;但这几位外国先生仅认得英文的马克思经济各书,而不认得中国孔孟的经典,他搜查之后,微笑着对着我们说:“看你们的藏书可以确认你们是社会主义者;但我以为社会主义或者将来对于中国很有利益,但今日教育尚未普及,鼓吹社会主义,就未免发生危险。今日本来可以封房子,捕你们,然而看你们还是有知识身份的人,所以我也只好通融办理……”其余以下的话,都是用训戒和命令的形式。……一直等他走了,然后我才和我的朋友告别。自此之后便有一两个人在我背后跟踪……
  
  大约这一事件给陈公博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三年之后,他在美国写《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时,也提及此事:
  
  在大会的第一周周末,许多议案尚在考虑和讨论中,这时法国警察突然出现了。在大会召开之前,外国租界就已收到了许多报告,说东方的共产党人将在上海开会,其中包括中国人、日本人、印度人、朝鲜人、俄国人等。所有的租界都秘密警戒,特别是法租界。或许是因为有密探发出警告,侦探和警察就包围了召开会议的建筑物,所幸十个代表警告其他人有危险,而且逃走了。即使搜查了四个小时,但并未获得证据,警察这才退走。
  
  后来,陈公博在他1944年所写的回忆文章《我与中国共产党》(收于《寒风集》中),非常详尽描述这一事件。不过。内容基本上跟他在《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差不多。其中补充了一个重要的情节:
  
  (密探)什么都看过,唯有摆在抽屉一张共产党组织大纲草案,却始终没有注意,或者他们注意在军械罢,或者他们注意在隐密地方而不注意公开地方罢,或者因为那张大纲写在一张薄纸上而又改得一塌糊涂,故认为一张无关重要的碎纸罢,连看也不看。
  
  密探们仔仔细细搜查李公馆,陈公博在一旁不停地抽烟。他,竟把整整一听长城牌四十八支烟卷全部吸光!
  幸亏马林富有地下工作的经验。他的当机立断,避免了中国共产党在初创时的一场大劫。
  据薛文淑回忆:
  
  记得有一天,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发现天井里有些烧剩的纸灰。厨师老廖告诉我,有法国巡捕来搜查过二先生(指李汉俊)的房间,并说没有抓人。这时汉俊已不在家。我上楼到他房间看了一下,除了书架上的书比较凌乱以外,没有别的迹象。其他房间据老廖说连进都没有进去。因为书城曾对我说过不要管汉俊的事,所以汉俊回来后我没有问,他也没有提这件事。
  
  子夜做出紧急决定
  
  法国警察和密探们离去之后,陈公博因吸了一听香烟而未喝过一口茶,口干难熬。李汉俊吩咐廖师傅烧水沏茶。
  陈公博才呷了几口清茶,忽地又闻楼梯响,陡地一惊,以为警察和密探杀“回马枪”。
  抬头一看,只见从楼梯上来一个人,正在探头探脑。此人非别人,却是包惠僧!
  原来,在马林下了紧急疏散令之后,包惠僧和代表们走出李公馆,不敢回博文女校,生怕那儿早已被密探们所监视。回头望望无人盯梢,也就穿小巷,走里弄,拐入渔阳里,走进二号——当年陈独秀的住处,如今住着陈独秀妻子高君曼以及李达夫妇。
  在那里等了两个钟头,看看外面没有异样动静,牵挂着李公馆里究竟如何,包惠僧便自告奋勇,前去看看。
  “法国巡捕刚走。此非善地,你我还是赶快走吧!”陈公博简单地向包惠僧介绍了刚才惊险的一幕之后,对他说道。
  于是,包惠僧先走。
  李汉俊叮嘱道:“你还是多绕几个圈子再回宿舍,防着还有包打听盯梢!”
  包惠僧点了点头,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走出李公馆不远,正巧遇上一辆黄包车,便跳了上去说:“到三马路!”
  三马路,即今汉口路。那时,称南京路为大马路,九江路为二马路,福州路为四马路,广东路为五马路,北海路为六马路。
  包惠僧在三马路买了点东西,回头看看没有“尾巴”,便叫车夫拉到爱多亚路,即今延安东路。然后,又东拐西弯,这才折入环龙路,付了车钱。待黄包车走远,包惠僧步入渔阳里,来到了二号。李达给他开门。已是午夜时分,李达家中还亮着灯光。一进屋,好多人聚在他家中,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包惠僧——因为渔阳里离李公馆并不远,而包惠僧竟一去多时未返,大家为他捏了一把汗!
  包惠僧诉说了李公馆的遭遇,果真是法国巡警出动,大家无不佩服马林的高度警觉。只是马林和尼科尔斯基离开了李公馆之后,怕甩不掉跟踪者,未敢到渔阳里来,在上海城里兜了几个圈子,各回自己的住处。
  “我们要换一个地方开会。最好是离开上海,躲开法国巡捕。”李达说道。
  代表们都赞同李达的意见。可是,离开上海,上哪儿去开会呢?
  周佛海提议去杭州西湖开会——因为他去年在西湖智果寺住了三个多星期,那里非常安静,是个开会的好地方。他很熟悉那里,愿作向导,明日一早带领代表们奔赴那里。
  周佛海原本因肚子大痛大泻未去李公馆,迷迷糊糊躺在博文女校楼上。将近午夜,忽听有人上楼,睁眼一看是毛泽东。毛泽东是从渔阳里二号来,想弄清博文女校的情况。
  毛泽东轻声问他:“这里没有发生问题吗?”
  周佛海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经毛泽东一说,他才知李公馆遭到了麻烦。看看博文女校楼上的铺位,全都空着,便知事态严重。
  “走,我们一起到李达家去商量。”周佛海这时肚泻已好了些,便与毛泽东一起朝渔阳里二号走去……
  不约而同,大多数代表都聚集在这里。
  “我倒有一个主意。”坐在李达旁边的王会悟听了周佛海的话,开口了。她不是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但她)是丈夫李达的得力助手。打从开始筹备会议,她就帮助李达东奔西走,安排代表住宿。这时,看到代表们聚集在她家,一副焦急的神态,就说道:“我是浙江桐乡县人,紧挨着嘉兴。我在嘉兴师范学校读过书,对嘉兴很熟悉。嘉兴有个南湖,离火车站很近,湖上有游船可以租。从上海到嘉兴,只及上海到杭州的一半路。如果到南湖租条船,在船上开会,又安全又方便。游南湖的人,比游西湖(的人)少得多……”
  经王会悟这么一说,代表们都觉得是个好主意。
  “我也去过,那里确实很安静。”李达曾在王会悟陪同下游过南湖,对那里的印象不错。
  “到嘉兴的火车多吗?”代表们问。
  “很多。从上海开往南方的火车,都要路过嘉兴。”王会悟说,“我每一次回桐乡老家,都要在嘉兴下火车,很熟悉火车时刻表。最好是坐早上7点35分从上海开出的快车,10点25分就可以到达嘉兴。另外,上午九时、十时,各有一趟慢车,不过到了嘉兴,就要中午以后了。另外,下午2点50分,还有一趟特快。坐这趟车的话,得在嘉兴过夜。”
  
  经王会悟这“老土地”一说,代表们心中有数了。
  “我看最好是坐上午7点35分这趟快车,当天来回。”李达说,“现在,我们的会议已经被法国巡捕注意,形势紧张,事不宜迟,以早开早散为好。”
  李达的意见,得到了代表们一致赞同。
  考虑到马林、尼科尔斯基是外国人,一上火车很惹人注意,代表们决定不请他们去嘉兴。
  李汉俊是李公馆的主人,正受到密探们的严密监视,也就不请他去嘉兴了。
  陈公博呢?他带着新婚太太李励庄住在大东旅社,本来是可以去嘉兴开会的。
  可是,陈公博却没有去嘉兴出席中国共产党“一大”的闭幕会。
  陈公博未去嘉兴,有三种可能性:
  或许因为他单独住在大东旅社,又带着女眷,夜已深,而翌晨出发又早,无法通知他。
  或许因为考虑到他和李汉俊曾受过法国巡捕的审问,已经引起警方注意,不便去。
  陈公博自己则说,大东旅社突然响起枪声,使他再度受惊,决定不去嘉兴……
  
  大东旅社发生凶杀案
  
  真是多事的夏夜。
  等包惠僧走出李公馆,过了一会儿,陈公博也起身向李汉俊告辞。
  李汉俊把他从前门送出,闩紧,回身又锁上后门。进屋之后,连忙找出一些文件,在小天井里烧焚。
  陈公博出了李公馆,从望志路拐入贝勒路,转弯时回头扫了一眼,见有一黑影相随,便知来者不善。
  他走得快,黑影跟得快:他走得慢,黑影跟得慢。不言而喻,密探想探清楚他究竟住在哪里。
  他不敢径直回大东旅社。这时不过晚上十点多,他步入霞飞路一爿灯光通明的大商店,一边佯装观看商品,一边思索着脱身之计。
  他忽地记起去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回广州时,路过上海,曾到大世界游玩。即使入夜,那里也很热1uD/0qrb2FL1UHNPM4kh2Q==闹。人多的地方,最容易甩掉跟踪者。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身后的盯梢者,也喊了一辆黄包车尾随。
  当陈公博在大世界下车,“尾巴”也在那里跳下车。
  陈公博以悠闲的步子,进入书场,走入戏场。当他来到屋顶的露天电影场,那幽暗而人头济济的地方使他突然加快了步伐。他消失在黑压压的观众群中。
  当陈公博从另一个门下楼,赶紧又叫了一辆黄包车,朝北驶去。他从车上回头望着,没有发现跟踪的车子,松了一口气。
  他在南京路下了车,等黄包车离去,这才急急闪进英华街,来到那挂着“天下之大,居亚之东”对联的大东旅社,乘电梯来到四楼。
  穿白上衣、黑长裤的茶房为他打开四十一号房间的房门,灯亮了,他的太太醒来了。
  他关紧了房门,顿时出了一身大汗。他悄声叫妻子李励庄把皮箱打开,他取出了几份文件,然后倒掉痰盂里的水,把文件放在痰盂中烧掉。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刚才惊险的经历讲给李励庄听……
  洗完澡,汗水仍在不断地溢出。酷暑之中,那大铜床上像蒸笼似的。陈公博索性把席子铺在地板上。
  下半夜,那积聚在天空的乌云终于结束了沉默、僵持的局面,雷声大作,电光闪闪,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凉风习习,陈公博总算得以安眠。
  然而,清晨突然发生的一桩命案,把陈公博夫妇吓得魂不附体,睡意顿消。
  陈公博在他当年的《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一文中,如此记述:
  
  这次旅行,最使我终身不忘的,就是大东旅社的谋杀案。我到上海住在大东旅社四十一号,那谋杀案就在隔壁四十二号发生。7月31日那天早上5点多钟,我睡梦中忽听有一声很尖利的枪声,继续便闻有一女子锐利悲惨地呼叫。
  
  像这样一起凶杀案,发生在市中心大名鼎鼎的大东旅社,立即引来好几位新闻记者。
  上海报纸报道了这一社会新闻:
  翌日——1921年8月1日,上海《新闻报》便刊登《大东旅社内发生谋毙案》。
  同日,上海《申报》在第十四版进载新闻《大东旅社内发现谋命案,被害者为一衣服丽都之少妇》。
  8月2日,《新闻报》刊载《大东旅馆中命案续闻》。
  就连在上海用英文印行的《字林周报》(创刊于一八六四年7月1日),也在8月6日发表报道《中国旅馆的奇异悲剧》。
  综合当时的这些报道及陈公博的回忆,案情如下:
  7月29日,星期五,一对青年男女来到大东旅社,在四楼开了一个房间。
  男的叫瞿松林,是在一个英国医生那里当侍役;女的叫孔阿琴,是一家缫丝厂的女工,二十二岁。
  这个瞿松林过去因私用客账,曾坐牢四个月。这次趁英国医生去青岛避暑,便偷了他的一支手枪,和孔阿琴上大东旅社开房间。瞿松林在旅馆循环簿上,写了假名字“张伯生”,职业写成“商人”。
  “两个人不知为什么不能结婚,相约同死”。这样,在7月31日清晨五时,瞿松林用三十二毫米口径手枪朝孔阿琴射击。一枪未死,又用毛巾勒死了她。他本想与她同死,后来却下不了决心。
  上午,瞿松林只身外出,意欲他往,茶房因他未付房租,向他索钱。他说他的妻子还在房里,不会少你房租的。说罢,扬长而去。
  到了下午七时光景,那房间仍紧闭房门。茶房生疑,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大吃一惊,见那青年女子倒在地板上,鲜血满地,已死。
  经警方查验,孔阿琴左臂、大腿被枪弹击伤,并有一毛巾缠在脖颈。
  地板上扔着一支三十二毫米口径的手枪和几粒子弹。
  桌子上,有瞿松林所写的五封信,说自己要与孔阿琴同死云云……
  在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上海,像大东旅社这样的凶杀案,三天两头发生,原本不足为奇。
  然而,此案过去几十年,却引起历史学家们的浓烈兴趣。最早查考此案的便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韦慕庭。远在太平洋彼岸,他从英文的《字林周报》上查阅那篇报道《中国旅馆的奇异悲剧》他所关心的不是案件本身,却是案件所发生的时间——因为它是一个时间坐标,确实了案件发生的时间,便可确定法国巡捕骚扰中国共产党“一大”闭幕的时间,以乃大致推定开幕的时间。
  《字林周报》的报道明明白白地写道:大东旅社凶杀案发在7月31日。
  此后,李俊臣所发现的陈公博的《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一文,也明确地写道:“7月31日那天早上5点多钟,我睡梦中忽听一声很尖利的枪声……”
  接着,为了考证中国共产党“一大”的会期,邵维正也查阅了当时上海各报,都一致表明,此案在7月31日发生。
  另外,在陈公博1924年所写的《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一文中,也有一句:法国警察突然出现在李公馆,是“在大会的第一周周末”。
  7月30日正是周末——星期六!
  由此,历史学家们准确地推定了法国巡捕闯入中国共产党“一大”会场的日子是7月30日!
   陈公博在一夜之间两次受惊,不敢在上海久留。虽然他清楚听见枪声,却没告诉茶房,生怕警方在侦查此案时会要他充当证人。他并不怕当证人,只是在作证时,警方势必会盘问他姓名、从何处来、来此何干之类,万一把他与李公馆联系起来,那就麻烦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大东旅社的总经理郭标是陈公博的同乡。“广东人和广东人总容易说话”,他跟郭总经理打了个招呼,把行李暂且寄存在大东旅社,便带着太太李励庄到杭州散心去了……
  
  匆匆转移嘉兴南湖
  
  7月31日早上7时35分,一列快车从上海北站驶出,朝南进发。
  在各节车厢里,散坐着中国共产党“一大”的代表们。只是他们仿佛互不相识,各自独坐。他们之中有张国焘、李达、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王尽美、邓恩铭、刘仁静、周佛海、包惠僧。何叔衡是否去了,尚是一个待解之谜。据有的当事人回忆,何叔衡提前回长沙了。
  
  比起三天之前,这趟车算是空的。三天前——7月28日,正值阴历6月24日,是南湖的“荷花生日”,四面八方的人赶去庆贺,湖里的船也骤然猛增。那天夜里,湖里举行灯会,波光灯影,美不胜收。
  不过,比起平日来,这趟车里去南湖的游客稍多一些。因为这天是星期日,上海方向早去晚归的游客自然比往常增加。
  那时的快车,只是相当于今日的慢车。小贩们在车上叫卖酱油瓜子、豆腐干、五香豆,旅客们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零食,打发着时光。
  王会悟小姐紧挨着李达。她今日显得格外兴奋——她是“领队”兼“导游”。她的小巧的手提包一直不离身,包里放着这次去南湖的活动经费。
  嘉兴是座古城,秦朝时称由拳县。到了三国时,这儿是吴国,设置嘉兴县。嘉兴在大运河之侧,又是沪杭铁路的中点,也就兴旺发达起来。
  南湖是嘉兴胜景,游嘉兴者差不多都是为了游南湖。
  南湖与大运河相连,古称陆渭池,雅称鸳鸯湖——因为南湖分东、西两部分,形状如同两鸟交颈,便得了鸳鸯湖之名。
  比起杭州西湖来,嘉兴南湖显得小巧而精致。湖面不大,当年虚称八百亩,如今经航空摄影精确测定,南湖水面面积为624亩。它是一个平原湖。放眼望去,湖的四周镶着一圈依依垂柳。
  南湖之妙,妙在湖中心有一个小岛,岛上亭台楼阁掩隐在绿树丛中。
  南湖原本一片泽国,并无湖心岛。那是在明朝嘉靖27年(1548年),嘉兴知府赵瀛修浚城河,把挖出的泥用船运至湖心,堆成了一个人工小岛。
  在南湖之滨,矗立着一座设计独具匠心的南国风格的楼。登楼眺望南湖,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四处烟雨茫茫,得名“烟雨楼”。那是公元940年前后五代后晋时,吴越国国王钱镠第四子广陵王钱元璙所建。
  赵瀛在南湖堆出一个人工岛之后,翌年,便把烟雨楼拆移到岛上。这样,光秃秃的小岛上冒出一座飞红流翠的烟雨楼,又栽上银杏、垂柳,顿时美若仙境。
  万历十年(1582年),嘉兴知府龚勉又下令在烟雨楼侧建造亭榭,南面拓台曰“钓鳌矶”,北面筑池曰“鱼乐国”。如此这般,南湖如同锦上添花,姿色益增。
  南湖名声大振,是在清朝那位“旅游皇帝”——乾隆光临之后。
  乾隆爱南湖,尤爱湖心岛上的烟雨楼。他六游江南,曾八次登南湖烟雨楼,前后赋诗近二十首!这样,在湖心岛,四处可见到乾隆御笔:
  
  春云欲泮旋蒙蒙,
  百顷明湖一棹通。
  回望还迷柳绿,
  到来辨榭梅红。
  不殊图画倪黄境,
  真是楼台烟雨中。
  欲倩李牟携铁笛,
  月明度曲水晶宫。
  
  这位“旅游皇帝”甚至带走了烟雨楼的图纸,在皇家园林——承德避暑山庄的青莲岛上,仿建了一座烟雨楼。不过,乾隆再三叹息,承德的烟雨楼只是形似而已,登楼却不见烟亦不见雨!
  打从乾隆御驾多次临幸,南湖声誉鹊起,慕名前来游览者日众。尤其是清明前后,春雨潇潇,垂柳初绿,烟雨苍茫,南湖洋溢着朦胧之美。
  南湖的另一盛事是在民国元年(1912年)冬,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路过嘉兴,各界人士万余人集结于嘉兴车站欢迎。孙大总统下车后,来到兰溪会馆,发表了一小时演说,掌声雷动。演说毕,孙中山游南湖烟雨楼,在楼前留下一帧照片:穿一件毛皮大衣,雪白的衬衫领子,系着一根领带……
  冒着黑烟的蒸汽火车头拖着一节节车厢,在沪杭线上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在上午10时25分停靠在嘉兴车站。
  李达和王会悟下车后,走在最前面。代表们三三两两跟随其后。
  两层楼的嘉兴车站,看上去像幢办公楼。走出火车站的正门,王会悟并不直奔南湖,却领着众人朝嘉兴的“南京路”——张家弄(今已拓宽,改名勤俭路)走去。
  张家弄里有个热闹的处所,犹如上海的大世界,叫做寄园。寄园里有假山,有楼阁,唱戏的、变把戏的、说书的,济济一堂。那里有一座嘉兴最高级的旅馆,叫鸳湖旅馆,这名字来自南湖的别名——鸳鸯湖。
  王会悟安顿代表们在鸳湖旅馆内开了房间,洗洗脸,吃个粽子,暂且歇息。先在那里开了房间,为的是担心当天会议不能结束,有个过夜的地方。
  王会悟像个熟练的导游小姐,在办好代表们的住宿手续之后,便请鸳湖旅馆账房先生代订画舫。
  画舫,是文人们对于大型游船的雅称,当地人叫它“丝网船”。
  据说,南湖里本来没有画舫,只有小船。小船敞篷,坐三五个游人,如此而已。
  “丝网船”也就是大型渔船,本是在太湖里拉网捕鱼的,收入一般。不知何年何月,有一艘丝网船沿南北大运河驶入南湖,在南湖里捕鱼。南湖湖小水浅,鱼不多。这艘船正想沿运河重返太湖,却被游人看中,搭船游湖。大船载客多,船上活动余地大,而且平稳。
  阴差阳错,渔船“改行”,干起旅游船这角色来了,收入颇丰,比打渔强多了。消息传开,好多艘丝网船从太湖南下,进入南湖,“改行”成旅游船。
  船多了,彼此间为了招徕游客,展开了一番竞争:各船都纷纷向豪华型发展,船舱里铺上红漆地板,舱壁雕龙描凤,放上红木太师椅、八仙桌。设置精美的卧室,供抽大烟者、玩妓女者歇息。后舱砌上炉灶,供应茶水、热气腾腾的点心。
  这么一来,办婚事丧事,包上一艘画舫,在湖里慢悠悠游上一天,酒席招待。
  这么一来,找个戏子、歌女,吹拉弹唱,湖上优游,也是乐事。
  这么一来,呼朋吆友,围坐在八仙桌四周,筑起方城,逍遥自在。
  这么一来,寻花问柳,一艘画舫包几天几夜,尽兴而散,成了水上妓院。
  这么一来,不光是外地游客雇船,本地人包船的更多。画舫已成变相旅游船,变出各种各样特殊的用途。
  这么一来,画舫不再用带腥味的旧渔船改装,干脆定制专供旅游的新船。只是船的外形还是丝网船的模样,还是由那班建造丝网船的工匠们制造。
  南湖水浅,尤其是岸边水浅,画舫无法靠岸。各画舫都附一艘小船,往来于码头和画舫之间接客送客。为了博得游客青睐,小船往往由年轻俏丽女子驾驶,名唤“船娘”。倘用“现代名词”称呼,也就是“水上公关小姐”。
  除了靠船娘在码头上拉客之外,画舫还在鸳湖旅馆账房设立了租船处。航主们心中明白,住得起鸳湖旅馆的,都是高等客人,自然也就有钱雇画舫。
  “租双夹弄的!”王会悟小姐很内行,她对账房先生说出了租船的规格。
  所谓“双夹弄”,是指船的中舱与后舱之间有两条过道,表明是大号船。
  “对不起,小姐。双夹弄的都在昨天被预订了。现在只有单夹弄的。”账房先生答道。
  所谓“单夹弄”,是指船的中舱与后舱之间只有一条过道,表明是中号船。
  “那就只好将就。”王会悟说,“另外,包一桌酒席,借两副麻将。”
  听见“借两副麻将”,账房先生笑了一下。
  王会悟给了他八个银元——四元半是中号画舫租费,三元是酒菜钱,余下是小费。
  订好画舫,代表们在“导游小姐”王会悟的带领下,来到了湖边码头。
  见到来了那么多客人,好几位“船娘”上前吆喝:“南湖去?坐我的船!坐我的船!”
  “我们订好哉!”王会悟连连谢绝围上来的“船娘”。
  代表们分批登上一艘小船。小船来回摆渡,把代表们送上一艘中号的画舫。
  
  中国共产党宣告正式成立
  
  从船头穿过小巧的前舱,便来到宽敞的中舱。
  这中舱虽然比李公馆的餐厅小一些,不过八仙桌四周一把把太师椅,坐上去还是宽敞的。
  舱里金碧辉煌,就连每一根柱子上都刻着金色盘龙。四壁刻着金色的花卉、耕牛、人物、飞鸟。横匾上镌“湖光彩月”四字,两侧对联为“龙船祥云阳宝日,凤载梁树阴场月”。
  
  碧绿的波光从窗口射进舱内,轻风吹拂,好一个清凉世界。
  八仙桌上放着一套宜兴紫砂茶具。王会悟给代表们沏上龙井绿茶,然后哗的一声,把麻将牌倒在八仙桌上,代表们都会意地笑了。
  她到后舱跟船老大打个招呼,递上一包香烟,船便缓缓地在湖面上移动。接着,她走过中舱,来到前舱,透过舱门望着“风景”——倘有异常动向,随即报告中舱。
  甩掉了跟踪的密探,远离人喧车嚣的上海,如此安谧,如此秀丽,浅绿的湖面上飘着翠绿色的菱叶,一尘不染,令人心旷神怡。
  湖上的游船不算很多。偶而有画舫从近处经过,传来留声机的歌声,代表们便哗哗洗起麻将牌来。
  将近中午,下起一阵小雨,游人四散,湖面上更为安静。中国共产党“一大”的最后一次会议,就在这时开始。
  代表们讨论着党纲和决议。那张放在李汉俊家抽斗里,被密探们所忽视的“废纸”,此刻成为代表们字斟句酌的文件。马林不在场,又缺了常常持异议的李汉俊和陈公博,讨论的过程不像往日那么激烈,十分顺利地进行着。
  中午时分,一艘小船驶近,靠上大船。船娘递上好几只竹编的大笼屉,里面是刚从鸳湖旅馆送来的饭菜。
  这时,船老大把圆桌面铺在八仙桌上,十来位代表正好坐满一桌。
  南湖的鲢鱼、蟹、虾,味道鲜美,代表们一边吃,一边称赞着。
  最为奇特的是一大盆像元宝一般的菱,没有角。王会悟介绍说:“这是南湖的特产,叫无角菱,又叫馄饨菱,肉多味甜。很奇怪,出了南湖,长出的菱就有角了!”
  如此有趣的菱角,代表们头一回品尝。
  饭罢,大船靠近湖心岛,代表们漫步在烟雨楼,稍事休息。
  接着,会议又在船里举行。
  第一个获得正式通过的,便是后来分别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以及从苏联转来的共产国际档案中发现的《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从英文稿和从俄文稿还原译成中文,并无太多的差异。尤其令人注意的是,英文稿和俄文稿都缺少了第十一条。
  现据俄文稿,全文照录于下:
  
  一,我们的党定名为“中国共产党”。
  二,我们党的纲领如下:
  (1)革命军队必须与无产阶级一起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必须援助工人阶级,直到社会阶级区分消除的时候。
  (2)直到阶级斗争结束为止,即直到社会的阶级区分消灭时为止,承认无产阶级专政。
  (3)消灭资本家私有制,没收机器、土地、厂房和半成品等生产资料。
  (4)联合第三国际(引者注:即共产国际)。
  三,我们党承认苏维埃管理制度,要把工人、农民和士兵组织起来,并以社会革命为自己政策的主要目的。中国共产党彻底断绝与资产阶级的黄色知识分子及其类似的其他党派的任何联系。
  四,凡承认本党党纲和政策,并愿成为忠实的党员者,经党员一人介绍,不分性别,不分国籍,都可以接收为党员,成为我们的同志。但是在加入我们的队伍以前,必须与那些与我们的纲领背道而驰的党派和集团断绝一切联系。
  五,接受新党员的手续如下:被介绍人必须接受其所在的地方委员会的考察,考察期限至少为两个月。考察期满后,经大多数党员同意,始得成为党员。如果该地有执行委员会,必须经执行委员会批准。
  六,在党处于地下状态时,党的重要主张和党员身份应保守秘密。
  七,每个地方,凡是有党员五人以上的,必须成立委员会。
  八,委员会的党员经以前所在地的书记介绍,可以转到另一个地方委员会。
  九,凡是党员不超过十人的地方委员会,应设书记一人;超过十人的应设财务委员、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各一人;超过三十人的,应由委员会的成员中选出一个执行委员会。关于执行委员会的规定,下面将要说到。
  十,工人、农民、士兵和学生等地方组织的人数很多时,可以派他们到其他地区去工作,但是一定要受当地执行委员会最严格的监督。
  十一,(遗漏)。
  十二,地方执行委员会的财政、活动和政策,必须受中央执行委员会的监督。
  十三,委员会所管辖的党员超过五百人或同一地区有五个委员会时,必须成立执行委员会。
  全国代表会议应委派十人参加该执行委员会,如果这些要求不能实现,必须成立临时中国共产党执行委员会。关于执行委员会的工作和组织,下面将要更加详细地阐述。
  十四,党员如果不是由于法律的迫使和没有得到党的特别允许,不得担任政府的委员或国会议员。士兵、警察和职员不在此例。
  十五,这个纲领经三分之二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同意,始得修改。
  
  这个党纲,便是中国共产党“一大”的最重要的成果。党纲明确地申明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
  规定了中国共产党的奋斗目标、组织原则以及其他政党的关系。中国共产党是依据马克思主义学说为理论建立的。
  看得出,在那样紧张的环境中所通过的党纲存在着疏漏之处。除了第十一条空缺——很可能是因为引起争论,一时相持不下而删去,却又来不及补上合适的文字,第九条、第十三条中所提及的“下面将要更加详细地阐述”,实际上“下面”没有提及。很可能也是因为引起争论,删去了“下面”的条文,以致造成前后文不衔接。
  尽管仓促成文,这个党纲是中国共产党历史性的重要文献,表明了中国共产党从一开始建立,便沿着马克思主义的轨道运行,坚决摒弃了当时颇为盛行的无政府主义。
  接着,在南湖的那艘画舫里,又通过了第二个文件,即《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决议》。决议分为六部分,即:一,工人组织;二,宣传;三,工人学校;四,工会研究机构;五,对现有政党的态度;六,党与第三国际的关系。
  其中第六部分全文如下:
  
  “党中央委员会每月应向第三国际提出报告。”
  “在必要时,应派遣特别全权代表一名到驻伊尔库茨克的第三国际远东书记处去。此外,要派代表到其他远东各国去,以发展和配合今后阶级斗争的进程。”
  
  据李达回忆,那天的大会还通过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宣言》。张国焘的回忆录中也提起曾起草过《中国共产党成立宣言》。这篇宣言未曾传世,迄今未能找到。
  据李达回忆,宣言的大致内容如下:
  
  “接着大会讨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宣言》草案,这宣言有千把字,前半大体抄袭《共产党宣言》的语句,我记得第一句是‘一切至今存在过的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接着说起中国工人阶级必须起来实行社会革命自求解放的理由,大意是说中国已有产业工人百余万,手工工人一千余万,这一千多万的工人,能担负起社会革命的使命,工人阶级受着帝国主义与封建势力的双重剥削和压迫,已陷于水深火热的境地,只有自己起来革命,推翻旧的国家机关,建立劳工专政的国家,没收国内外资本家的资产,建设社会主义经济,才能得到幸福生活。宣言草稿中也分析了当时南北政府的本质,主张北洋封建政府必须打倒,但对于孙中山的国民政府也表示不满。因此有人说‘南北政府都是一丘之貉’,但多数意见则认为孙中山的政府比较北洋政府是进步的,因而把宣言中的语句修正通过了,宣言最后以‘工人们失掉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一句话结束。……”(李达,《中国共产党的发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会经过的回忆》,载《“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天色渐暗。大会进入最后一项议程,即选举中国共产党的中央领导机构。考虑到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不过五十多人,各地的组织也不健全,所以决定不成立党的中央委员会,只建立中央局。
  
  就在选举着手进行之际,湖面上忽地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会不会是警察局的汽艇?
  代表们收起了刚刚讨论通过的文件,哗啦哗啦叉起麻将来。
  “突、突、突”声由远而近,果真是一艘汽艇,不过,汽艇从画舫一侧一掠而过,并未前来找“麻烦”。事后知道那是嘉兴城里一位绅士的汽艇,与警察局无关。
  一场虚惊过去。选举继续进行,用的是无记名投票方式。
  中央局的人选很简单,共三人,即书记一人,宣传主任一人,组织主任一人。
  书记,当然非陈独秀莫属。这位《新青年》的创始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望。
  陈独秀的表弟濮清泉(濮清泉又名濮德治,他说陈独秀母亲姓查,“和我母亲是堂姐妹”)。写过《我所知道的陈独秀》(《文史资料选辑》,第七十一辑,1980年版。又载于《双山回忆录》),内中有一段颇为重要的回忆:
  
  据陈独秀告诉我,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他因事留在广东,没有参加,之所以要他当总书记,是第三国际根据列宁的意见,派一个荷兰人马林来中国传达的。说是中国无产阶级还没有走上政治舞台,党的总书记一职,要找一个有名望的人,号召力要大点。
  
  果真,选举结果,以集中的票数一致选举陈独秀为总书记。
  张国焘主持中国共产党“一大”,擅长社会活动,也得到不少选票,被选为组织主任。
  李达负责中国共产党“一大”的筹备工作,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代理书记,著译过大量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被选为宣传主任。
  在唱票时,忽地唱到李汉俊的名字。董必武问了一句:“是谁选的?”
  刘仁静答:“是我选的。”
  这是李汉俊获得的唯一的一票。
  周佛海在《往矣集》中如此说:
  
  我们就在船上开起会来,通过党纲和党的组织,并选举陈仲甫为委员长,我为副委员长,张国焘为组织部长,李鹤鸣为宣传部长,仲甫未到沪的时期内,由我代理。……
  
  他的这段写于1942年1月的回忆,把书记记为委员长,把组织主任、宣传主任记为组织部长、宣传部长,这种以后来流行的职务称谓当作当初中国共产党中央局的职务称谓,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在于,周佛海自称当选为“副委员长”。
  在张国焘的《我的回忆》中,把此事讲得比较清楚:
  
  大会旋即一致推举陈独秀任书记,李达任宣传,我任组织。在陈先生没有返沪以前,书记一职暂由周佛海代理。”当时由周佛海代理书记,是因为散会之后,周佛海仍留沪度暑假。
  
  在留沪的四人之中——李达、李汉俊、包惠僧和他选定由他代理书记。
  司马璐先生在《中国共产党党史暨文献选粹》一书中论及周佛海自称“副委员长”时说:“周佛海在这个问题上有‘自抬身价’之嫌。”
  另外,关于南湖会议的日期,亦即中国共产党“一大”的闭幕日期,许多当事人回忆是在法国巡捕骚扰大会的翌日——7月31日。现在,大多数中国共产党党史专家也认为这一日期准确可靠。
  不过,董必武在1929年12月31日致何叔衡的信中写道:
  
  会场是借李汉俊的住宅。开到最后一次会的时候,忽被侦探所知,未及成会,李寓即被搜查。隔了一日,我们到嘉兴东湖(引者注:应为南湖)船上,将会开完。”(《“一大”前后》(三),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这封信是董必武答复何叔衡的关于中国共产党“一大”的一些问题而写的。此信表明何叔衡很可能没有出席南湖的闭幕式,不然董必武用不着如此详细在信中答复他。
  信中说“隔了一日”去南湖,则应是8月1日。除了董必武之外,张国焘、陈公博等的回忆,也说隔了一日。
  不过,查阅1921年8月21日《申报》,却报道8月1日下午嘉兴狂风暴雨,吹翻了南湖游船四五艘。8月3日、4日,《申报》还继续报道此事。然而,在所有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回忆中,都未提及狂风暴雨之事。这表明南湖会议不可能在8月1日。
  也有人以为南湖会议在8月5日举行。如苏联κΒ舍维廖夫著《中国共产党成立史》指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于1921年7月23日——8月5日在上海和嘉兴秘密举行。”舍维廖夫所依据的是驻赤塔红色工会国际代表ЮЛ斯穆尔基斯写于1921年10月13日的一封信:
  
  “您大概已经知道,从7月23日到8月5日,在上海举行了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大会……”(1972年第六期苏联《亚非人民》杂志首先公布这一保存于苏共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中央党务档案馆的信)
  
  斯穆尔基斯与当时在上海的尼科尔斯基以及弗兰姆堡都有着直接联系,而此信又是在中国共产党“一大”闭幕不久写的,有一定的可信性。
  不过,依据当时的形势,那么多的来自各地的代表在受到法国巡捕注意之后,仍滞留上海多日,直至8月5日才去嘉兴,似乎不大合乎情理。
  在南湖游船上的会议到下午六时结束,由张国焘宣布闭幕。代表们轻声呼喊以下口号:
  “共产党万岁!第三国际万岁!共产主义、人类的解放者万岁!”(《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一大”前后》(一),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当天晚上,代表们便乘火车返回上海。抵达上海时,已是夜色如黛了。
  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中国共产党“一大”,就这样结束了。
  从此,中国共产党宣告正式成立,并得到了共产国际的承认,作为一支新生的政治力量开始活跃于中国的政治舞台。
  那艘在波涛中轻轻摇晃的画舫,成了中国共产党诞生的摇篮。
  南湖的画舫,在1937年12月日军占领嘉兴之后,都被拉去当运输船,毁于战火。从此,南湖上再也见不到画舫。
  抗日战争结束之后,南湖的游人才渐渐增多,汽船代替了画舫。
  解放后,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一大”,在南湖湖心岛筹办纪念馆。不过,中国共产党“一大”是在画舫中召开,没有画舫供后人瞻仰终是憾事。
  于是,找了许多当年的摇船人、船娘开座谈会,回忆当年画舫的模样。又派人到无锡,找那些造过丝网船的老工匠开座谈会。这样,画出了图纸,做成了模型,送往北京审查。
  模型得到了认可。1959年,中央拨专款三万元人民币仿制(不是复制)画舫,还另拨黄金二两,供舱内装饰之用。
  经过老工匠们精心建造,一艘崭新的画舫出现在南湖。这艘画舫系在湖心岛畔,装了跳板供瞻仰者进舱参观。
  1964年董必武重游南湖,步入画舫,连声说:“很像当年那艘画舫,仿制很成功!”
  从此,画舫从供内部参观到公开展出。数以万计的参观者出入画舫参观,遥想当年在舱中召开中国共产党“一大”闭幕式的情景……
  这艘画舫迄今仍停泊在南湖湖心岛之侧、烟雨楼旁。只是参观者太多,使舱板磨损加剧,不得不限定每日参观的人数,以保护这艘现存的唯一的画舫……
  
  注释:
  ① 《温州发现国内最早版本的〈共产党宣言〉》,《温州日报》1998年2月28日。
  ② 《穿越黑暗岁月的一道霞光──〈共产党宣言〉中译首版本被发现的故事》,《济南日报》1996年6月25日。
  ③这是陈光磊对笔者所谈的。他记得,陈望道说过,当时与周作人通信甚多,寄《共产党宣言》是由周作人转去的,不是直接寄给鲁迅。后来许多文章写成陈望道直寄鲁迅。
  ④转引自钟桂松著,《茅盾传》第三十五章《最后的奉献》,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⑤ 《毛泽东诗词选》,137页,人民文学出版1986年版。
  ⑥ 《“一大”前后》,第一册,128页,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⑦ 《“一大”前后》,第一册,134页,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⑧ 《“一大”前后》,第一册,164页,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⑨ 《“一大”前后》,第一册,394页,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⑩罗章龙,《我对山东建党初期情况的回忆》,载《共产主义小组》(下),中国共产党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
  11陈公博,《寒风集》,地方行政社1944年版。
  12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所、近代史研究所编,《马林与第一次国共合作》,8页,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
  13以下“G类”档案文献均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所、近代史研究所编,《马林与第一次国共合作》,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
  14 《回忆李大钊》,40页,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版。这一资料是罗章龙孙女罗星元抄寄笔者。
  
展开全文▼
展开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