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
2011-12-29张全友
安徽文学 2011年1期
一
这一天和往常再一样不过,天还那么高,那么蓝。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心情,因为,这一天我们选择了出走。
晨曦散开,我们终于出了村口。路两边,是绿色苍茫的庄稼地。我们乘坐的是那种四轮农用车,车体白色的。车上面,还拉着不足一车的茴子白菜,这样的车行驶起来,倒也很平缓。我们乘坐这样的车,仰面看着蓝蓝的天空,有点像孙悟空驾着一朵白云的感觉。有几只黑鸽子,在空中自由自在盘旋。它们在天空游啊飘,我们在绿野上漂啊游。我们多像它们。这样一想,我们的心里就滋生出乡下女人独有的惬意和浪漫来。到了下午太阳西斜了,这辆白色的小农用车,扎猛子一般钻入了一座城。我们这些已经开始迷瞪的女人,这个时候,才猛然看清了面前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街,心里亮堂起来了,并瞬间意识到:那个让我们日夜牵肠挂肚的聊城,看来是真的到了。
此前,我们六个女人,一个也没有来过聊城。因此,看到聊城原来如此大,车来人往的像蚂蚁巢,那些高楼大厦,一仰头,都看困了我们的脖颈,也看不到顶儿去,我们几个就在心里觉得晕,都流露出些好奇和陌生的神色,有的甚至还显出些慌张来。我们下了本村后生刘二憨的车。刘二憨是个低个子,寡着个脸,一看我们这副熊样儿,还笑了一下说,没来过这么大的地方吧?言外露出了小瞧我们的意思。
我们几个都拿眼角剜了他一下,嘴里还嘘嘘的。刘二憨倒不在意,接着说,你们还是把我的手机号码记下吧,要是你们找不到自己的破老公,可也不能走迷了路,丢了人,甭到时候你们家里找我要人,那我可是赔不起,真迷了就给我拨个电话,我会及时赶过来救你们的,如果那阵儿我正高兴,说不好我会给你们每人开一间标房,哪个要是真怕了,我还可以陪你们一块儿过个夜。
我们一听刘二憨这样说,就真的来气了,有的还挥动着拳头,赶着他笑着骂你个臭二憨,去去去,我们养不起手机,要你的烂号码有什么用?再说了,我们几姊妹就是去死,也不会叫你占了便宜去。
可是说归说,现在怎么办?刘二憨人走了,面对眼前这么大的一个城,我们这些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的乡下女人,一下子就真的慌了神,没有主意了。
二
我们都是刘家坳那个村子里的小媳妇,也都是平时最最要好的朋友。我们的名字按照年龄大小排,分别是田螺、二妞、素梅、果兰、萍萍和我。
在平素里,我们除了务那些滩涂薄地,基本上都是些闲人。家里的男人都到聊城这边打工挣钱来了,我们这些女人守候在那个遥远闭塞的小村庄,即便种那点地,也是半吊子拉杂,豁牙子打狗。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我们其中的某某家里闲磕牙,勤快点的,还手里玩着些毛线团儿,一针一针地挖线衣,不勤快的,干脆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子一摇一摇的,天南海北东扯西拉,或者扯出我们中间哪个的一个话题来,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上一番,闹得那一个脸红脖子粗,和我们斗起了嘴。
我们去渲染的话题,一般都是某某的男人外面有了小相好的了,那个二奶的模样儿,好看得很哩,比起你某某呀,那可是要好上百倍。我们这些女人,都没心没肺的,话是嘴边儿的一股风,从来都不为这事儿去抬杠,说过也就没事儿了。
我们的男人,因为常年都在那个叫聊城的地方做工,日子过得都是不贫不富的,也总还是过得去。男人们常年在外,女人们就显得孤独无聊,熬到太阳落山后,无聊地睡上一夜,第二天又聚到一起,继续这样瞎撇嘴。
两三年了,我们都是被那些闲话搅扰其中的人,也都是搅扰他人者。我们就是利用那些闲话来度日子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实在找不到什么新鲜话题了,性格比较开朗的二妞,突然抛出了一个大胆的提议:何不一起去一趟聊城,去看看他们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工,看看到底有没有养着人们给他们传说的那种二奶?
这个提议让大家感到了新鲜,心里都暗暗产生着冲动,并往一处归拢着想。
想想也是的,那聊城到底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家里的男人绳儿放得长,一年下来,也不见他们能带回多少钱,没准儿真的会在外面乱胡搞,瞒你个黑天瞎地,你也不知道。再就是,此前只听说他们在那里盖楼房,这里盖完了,去那里盖,地点也不确定。可是这个盖楼房的概念,太宽泛。我们道听途说过,不说人家工程师和那些技术工,单是做粗活的小工子,听说也有十几种。比如有搬水泥的,有用手推车子推砖的,有编钢筋笼子的。他们到底是搬水泥的?推砖的?还是编钢筋笼子的?我们不知道。去了看看不就见底儿了?
ouLhHtDHMrauc5T3pZBXyQ== 因此啊,二妞的提议一出来,也就极大地勾馋了我们的好奇心。奇袭他们一下,也掌握掌握他们是不是在外面胡来,这个想法成了我们不谋而合的由头。
我说,对呀,我们都还没有去过那个叫什么聊城的地方,去了看看他们,顺便还可以逛逛大城市哩,自己的老婆看老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没有哪个管得着。
我这样说,也是在心里说服自己。因为,这毕竟是一种荒唐的行动。
二妞说,要不要……先跟他们电话联系一下?
果兰说,联系个屁,你告诉他们我们要去,那还不等于打草惊蛇?一是他坚决要拦着你,不让你去;二来嘛,你想想,谁捉贼预先还要和贼打声招呼?你傻逼啊?
二妞就用拳头去揍果兰。
田螺说,对,不跟他们说,咱们就私访,像康熙微服私访一样。这样啊,我可得顺便给我那个愣头儿子在城里买它几身像样的衣服,孩子穿上去上学,那一定会很体面荣光。
素梅和萍萍也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是啊,是得买点东西带回来,叫村里的人们瞧着咱,也不枉到了一趟大城市。
我们这些平素闲极无聊的女人们,一下子仿佛吃了什么兴奋剂,手也没了个放处,眼也没了个看处,心里早想着那个远在天边的聊城了。
也就是在昨天,我们这些好伙伴们先把自己家的钱凑了些,带在身上。
我的心眼多。我跟她们说,最好咱们多带些钱,要知道这可是到聊城去,出门在外,手头可千万不能困着,不然到了掐手指头的时候,那可就没有法子了,你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把这些还没有遇到的困难,想像的让大家眼孔儿乞怜巴苦的。她们心里都知道,我可是在镇上读过几天高中的人,是有些文化的,看个事情,自然是在情在理,她们不敢不听。于是,我们又从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那里多借了些钱,各自备着应急用。
第二步,就是联系车。我们这些村里的女人们,都是很节俭的人,现在要出远门了,仍然是这样,我们才不去坐那种花钱买票的大客运呢,太不划算。
我们早就打听过,去个聊城,坐大客运要花四十几元的车票钱呢。
素梅说,咱村二憨不是正往那个聊城送菜吗?我们为啥不坐他的车,搭个顺脚儿呢?
田螺一听忙说,对呀对呀,就搭他这个车的顺脚儿吧,咱六个人,一趟省下来,就是二百五十多块呢,去了聊城,咱就不会用这二百多块钱,去吃、去喝、去给孩子买衣服穿?
其他几姐妹也随声附和着,就这么定下来了。
于是,我们就去找刘二憨。
还甭说,痛快得很。
这个刘二憨的车,三天两头,要往聊城送一趟菜。
刘二憨说,谁叫咱是好心人呢?本村当院的,你们这些臭婆姨,不是嫂子,就是弟媳的,我咋好意思说不乐意呢?男人心好一辈子穷啊。
刘二憨油嘴滑舌惯了,他的性格,我们是知道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们才不去在意他。反正,这个免费的顺风车,我们是搭定了。
于是,我们就狠狠地激动了一个晚上,认真仔细地收拾了一个晚上。有孩子的,就送去娘家照看着。没有孩子的,鸡、鸭、猪、狗,都交待了公婆叔伯帮着料理。
我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叫草莓。今生的父母早没了,上下又没有兄弟姐妹们,我只好在出发前一天,把她送去了娘家。
眼下又是挂锄的日子,咱那几亩地,务持与不务持一个样。总之,我们确证了村里没有自己一丝儿的挂念,这样我们才走得放心。
再就是,我们都把自己打扮得跟新娘子似的。要去聊城了,人家那里可是大城市啊,虽然咱是农村人,可也不能给自己的男人们丢脸,何况我们个个都是爱美的人。
我们还想像着,自己的丈夫见到自己了,竟然是那么的鲜灵和灿烂,一定也会为自己而自豪吧?然而这样的心情到了聊城后,竟然飞得一星儿也不剩了,首当其冲遇到的,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走下一步了。我们这些老没出过远门的农家媳妇,看来是真的慌了神了。
三
这一天,从坐上刘二憨的送菜车,到颠簸八九个小时进了聊城,我们早没有了一开始那种新鲜感。现在我们的心里烦透了,甚至开始有点反悔,干嘛要来这个聊城?他男人们风流,就由他风流去,关我们屁事?
这个时候啊,自己村里的那个刘二憨也走了,整座聊城的大街上,就像是一个人和车的海洋,一浪涌过来,一浪又涌过去,一浪猛过一浪。
我们几个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就像是几个从海底冒出的小小贝壳儿,车子像来来往往的浪涌过来,人也像来来往往的浪涌过去,我们这些被簇拥在那浪尖上的小小贝壳儿,就漩涡似的聚拢到了一起,头都晕了。我们四周再一看,都是悬崖峭壁似的高楼大厦。六个女人一下子都慌了,心里一慌,就会没了主意,似乎连东南西北的方位也给分辨不清了。
还是心机蛮多的二妞冷静下来,她说,咱们都把手拉在一起,可不能走丢了人。
我们这些刘家坳的小媳妇们,就手拉着手,很没有目标地走在聊城的大街上,引来了许多城里人陌生的目光,觉得我们一定是些乡下过来的妹子。
乡下人,就是城里人眼里的一个稀罕,他们一定在心里觉得我们几个很好笑。
萍萍带着哭腔说,真该把二憨哥的手机号码给记下,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田螺骂她,没骨气,才来多大会儿就蔫鸡巴啦?别挤尿水儿出来。
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大街上遛来遛去。转眼间,就遛进聊城的黄昏里。
这个时候,城市里的空气仿佛都开始变了,红的,白的,绿的,黄的,粉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霓虹灯,一闪一烁地渲染着聊城的空气,也压迫着聊城的空气。天黑之后,整个聊城,仿佛一下落入了燃着五彩斑斓火苗的海里。
我们连呼吸也觉得有些困难了,胸口都是闷闷的,嘴像一条条焦渴的鱼的嘴,一张一翕的,老想往肚子里大口大口地吞气。我们瞪大一双双眼睛,左顾右盼,目不暇接。怎么办呢?好歹是一时心热,既然来都来了,还是先找下一个住的地方吧。
我们心里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们里边识字的不多,也就我读过几天高中。早些年我在娘家的时候,听村里去外边做生意的回村讲,其实城市里也是几重天,就说居住条件吧,也有富人区和平民区之分。聊城自然不会例外。
我心里就暗自盘算,要住,我们也是先要找到平民区,在那里找房子租,一定便宜。
我征求她们意见,她们都表示同意。像我们这些靠男人外出打工过日子的农村媳妇,平素里,吃穿用都抠门得要死,更甭说现在来聊城撒疯了。
我们沿着聊城的街道,一条一条地找下去。那时候,我们真是被这个城市的气势给震懵了,连去问问人家路,或者坐坐城市公交车的想法,都没有了,就靠那两个脚板心儿,来回磨蹭着聊城夜下的大街。
走在这样的大街上,那犹如花色水样儿漫过的城市空气,都快把我们给淹死了。
二妞说,我的娘啊,实在太累了,我们还是先找个饭馆吃点东西吧。
果兰和田螺也说,是有点饿了。
素梅说,就你们娇。
田螺说,要不,我们就到前边那个烧麦馆吃点吧?
在我们正前方,是有一家烧麦馆,看样儿不大,门面的玻璃橱窗上方,是闪烁霓虹灯光的“阿拉基烧麦馆”几个大字。“阿拉基”什么意思?我还正在想这个怪怪的名字,就跟随她们进了这家烧麦馆。一股扑鼻的饭香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田螺急着拉我的胳膊,眼早在四下里张望上了。刘珍,你先问问价钱,看贵不贵?
我说,门口不是标着饭菜价格表吗?一份十块。
田螺拉着我就往外走。
素梅和果兰问,怎么了?
田螺说,吃一顿一个人要十块呢,简直是吃人肉,太贵了。
我现在才略有所悟,原来“阿拉基”这几个字,是很值钱的意思。是外国的东西就值钱,连外国字的读音也值钱。不就是一碗烧麦吗?在我们镇上,两块钱一大海碗,满满当当的,给我们端到面前,我们还嫌贵呢。于是我们又都出来,继续沿着街往下找。
这天夜晚,我们几个村里的女人,就在聊城的大街上转悠来转悠去,直到十点左右,才终于找到一家山西刀削面馆。
我们每人要了一碗三块钱的刀削面,里边就几根面条儿。
田螺连半碗很油腻的面汤也给喝了,喝得满头大汗的。
花钱买的。她见我们看着她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说。
面馆里已经没有其他吃饭的人了,天很晚了。一个体态肥胖的女人在用一把帚子扫地,她一边扫,一边用怪怪的眼神儿,不时瞄我们一眼。
素梅大胆地问她:嫂子,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
胖女人说,有啊,对面就是一家旅馆。
我接着说,我们不住旅馆,想租一间房,要最便宜的。
胖女人不耐烦地说,你们乡下来的吧?
我说是。
这个胖女人似乎“哼”了一声,她大概早已看出了我们这一身的土气,即使她只不过是一个刀削面馆的杂工,也在心里小看了我们一百回,因此,我们就再也没有期待能从她嘴里蹦出一个字。
天确实很晚了,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住的地方。我们身上是有些钱的,但不忍心把它花在住这一宿的上面。
四
我们从那家面馆出来,看到街灯闪烁的前方,有一个过街天桥。
我说,我们先到那里歇一歇吧。
我想,天桥下面总会遮风避雨,因为,那会儿,我脸上已经明显感觉到天上落雨了。她们几个就跟了我朝天桥的方向走。我觉得她们都蔫不唧儿的,别看她们平时嘴里不饶人,现在简直成了一只只迷途的羔羊。在这种时候,还是显示出了我的机智和冷静来。
田螺甚至嘀咕着怪起了二妞,都是你的鬼点子,来个什么聊城?
天桥下没有灯光,黑漆漆的,我们待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原来还有几个很邋遢的小孩,有三四个吧,大概是些城里的小乞丐。
他们见一下涌进来这么多人,先是在黑暗中迟疑,很快就拉开距离离我们远了些,后来,他们干脆走掉了。我用脚感觉到了铺在地上的草和几坯砖。我想,这大概是他们晚上落脚的一个窝儿,今天我们突然闯了进来,是不是他们觉得寡不敌众,才只好拱手让给我们了?
天桥下的风,很贼。一辆远处驶过来的车,车头顶着两柱强光从桥下驶过去,就会扇起一股硬风;再一辆车的车头顶着两柱强光从桥下驶过去,就又会扇起一股硬风。那些光柱照着我们的脸,白瘆瘆的,好吓人。
我们六个女人,蹲在那些小乞丐的“热被窝”里,心里都很愧对他们。但我们这么晚了,去哪里呢?也只好在这里将就上一夜。他们虽说小,可他们是城里的小乞丐,比我们强,一定会另有去处的,就委屈一下他们吧。
田螺说,该死的刘大平!你在哪里啊?!
田螺的话音拖着哭腔,这让我们这些女人受不了,心里一热,眼窝都湿了,一下都又想起了各自的男人。
想想我们这些女人,在这个聊城还有自己的男人,女人天生的那种柔弱心理,就暴露出来了。同在一座城里,他们这些该死的,这会儿都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甚至,甚至他们怀里还可能搂着个别的什么女人,正在甜言蜜语双双入梦呢,而我们,这一刻却露宿街头,还和小乞丐们争地盘。这种委屈,等到哪天见了他们,非加倍向他们讨回来不可!
我们都在心里给自己的男人记下了一笔糊涂账,咬着牙心里发誓一定要他还。
萍萍说,夜这么长,我们都讲讲两口子在家时候的故事吧,在这里又睡不着。
果兰说,这个办法好,打发时间嘛,讲完了,天也就明了。
这个晚上,我们就在这架天桥下,讲述着各自两口子在一起的事儿,就像我们在村里聚到一起时讲得一样热烈。
田螺讲她和刘大平过年杀鸡。刘大平胆小,但想吃鸡。想吃鸡,你就得自己杀。田螺说着,就丢给他一只鸡。刘大平把鸡抓到手,还用一只脚踩着鸡翅,头别到后面,不敢看着鸡杀,一刀下去了,鸡头带着脖子飞出去,弄得鸡血溅了他们两口子一身。
接下来,萍萍讲了她生孩子的事儿。她男人刘波是个急性子,可心眼好,也特爱萍萍。一天萍萍觉得肚子疼,刘波就说儿子要出生了,他不想看到萍萍那个疼痛的样儿,这种事儿又替不下她。刘波就急忙把接生婆给请来,可是那接生婆忙活了半天,一问日子算了算说,你个愣头青,你媳妇至少还要五天,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吧?害我白跑一趟。结果啊,他们的那个孩子,后来还是没有留住,早早地死了,直到如今,萍萍也没再存下一个孩子。不过刘波却并不嫌弃她,对她依然那么好。萍萍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随后二妞讲她男人刘玉香耍钱,赌输了竟然打起了她首饰的主意。二妞说他想得美,没门!
果兰讲她男人刘震山是个心细如丝的人,家里猫儿尿没尿到粮食里,他都要用鼻子闻一闻。
素梅讲她和男人刘伟打架。刘伟劲大,可每次打架过后,都不见素梅有丝毫损伤,刘伟脸上却肿的像个馒头。原来他们打架很滑稽,刘伟并不向素梅动手,而是只抽自己的耳光。
说说你,心直口快的田螺拉了我一下,说,刘珍,说说你跟刘今生的事吧。
有什么好说的?两口儿过日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碰到不顺心的时候,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忍让一下也就过去了。我不想说。
大家都没有出声。
天让桥的顶给遮住了,因此,我们看不到天上一颗星星。有几只硕大的老鼠,从桥墩下窜过,吱吱叫着没入黑暗的洞穴中,吓得我们抱成了团。东方还没有亮,这会儿,如果我们还在乡下,也该有勤快的雄鸡初鸣了。乡下虽然有暖暖的被窝,可后半夜是我们最难熬的时刻,早醒来了。然而我们现在是在陌生的聊城,聊城没有报晓鸡,后半夜静得像整个世界死了一样。
田螺、果兰她们都安静了,大概困过了头,有的还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我丈夫刘今生是个实在人,他会几下木工,在村里的时候,就常常给村邻们打些橱柜、板箱类的家具。不过,现在的手艺人不吃香了,连今生的师傅,都来聊城打工搞装潢了,更甭说他一个没有真正出师的木匠。看着光景不好过,我本想在家养些猪,或者多种些地来补贴,可是今生不让,他说你这样做,是让我脸臊得没地方搁,女人嫁汉,就是要汉养,我去打工,你就在家好好给我待着,咱们的好日子一定会来,我呀,要把你养成个小地主婆,过两年,咱们也再翻盖它一处新房子,你嘛,再给我生他个小儿子,那样的日子,就是再苦再累,也叫幸福啊。
今生是晚上和我说这些话的,他疼我,我知道。就连我们做那种事,他都轻轻问我,你要不要?我说要。他还要问,深不深?疼不疼?我说你讨厌。想到这里,我的脸上掠过一丝儿灼热的感觉。
今生脾性好,虽然他打工两年也没有挣到多少钱,但我放心他,他绝对不会去沾别的女人。他想的是自己盖房子。我们从结婚到现在,还住在他家老辈人留下的那种旧房里,这是今生的一块心病。我跟她们来聊城,就是出于一个好奇,绝不是不放心今生。因此,两口子的私房话,有什么好对外人讲的?没意思。
五
我们是被一个扫街的妇女用扫帚柄敲醒的。
起来起来,一群小耗子怎么变成母耗子了?那个妇女一边用扫帚柄捅我们,一边骂骂咧咧。她说的小耗子,大约是指那些被我们挤走的小乞丐。
聊城哪来这么多盲流?她又愤愤地说。扫帚滑过的地方,荡起来一团团土尘,老往我们的鼻子里钻。
聊城的街上已经泛亮了,黛青色的晨气下,雾绰绰的楼群,早没了昨夜的七彩斑斓,这会儿,就像我们乡下砖窑上那些码起来的砖坯架子,土眉灰脸的。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来聊城的第一夜,竟会是这样过去的。
田螺第一个被激了起来,她拉着那妇女的胳膊就问,大嫂,附近可有便宜房子租?那妇女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说,不知道。
我们又在聊城的大街上流浪开了。
一天的时间,我们想,这长长的一天时间,是一定会找下一个房子租的。
素梅、萍萍、果兰她们也忙活起来。我们逢人就问,附近可有便宜房子出租?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地找房子租?因为在村里,我们早就做了决定,来到聊城至少要住一个月。我们六个人共同租一间房子,按一个月二百元计,每人身上才摊四十块钱不到。要是去住店,顶便宜的也要一人一天二十块钱,这多不划算。找到房子一起租的好处还有,我们可以互相有个照应。我们毕竟是些村里的婆姨,没见过大世面。我们在这里住的目的,无非也就是想分头找到自己的男人,看看他们在这里到底做什么?有没有人们传得那些事儿其实并不重要,心里都惦念着他们,那才是真的呢。假如哪个的男人真的有点什么事儿,我们也好姊妹几个碰一碰头,有个商量的地方。再一层意思就是,说不好我们还可以自己找到点事儿做做,挣到钱了,也好弥补在聊城的开销,或许还会余下些钱带回去,以补家用呢。
我们找着找着,就找到了聊城的边缘。这里倒是有房子出租,可看了几家,我们觉得还是不满意,贵。有一月五百的,有一月三百的。我说二百行不行?他们说不行。于是我们继续找。
聊城的边缘地带,到处都在起楼房。阴沉沉的天空下,那些楼房的顶端上,总是立着或蹲着一些做工的人。我们眼里一亮,心想自己的男人,他们是不是就在这里打工?
昨夜下了些小雨,路上低洼处,有一汪子一汪子淤积的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那些做工的人,故意用脚踏起积水往我们身上溅。有的还指手画脚,挤眉弄眼,指着我们几个嘀咕说,这只鸡好,那只差些什么的。果兰火暴子脾气,瞪着他们说,眼瞎了啊?我们是人,不是鸡!那些人就大声笑着走开了。
后来,我们在一个叫浅水沟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间二百元一个月的房子。付过钱后,房东就领我们去看房。那是一间木板结构的房子,有村里的羊圈那么大,里边搭了一溜儿木板床,互相都连在一起。
我们进去看了看,找到房子的兴奋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简直像猪窝。不,恐怕连猪窝都不如。现在农村的猪窝,大都用水泥硬化了地,那些猪们拉屎拉尿的,水一冲,就干干净净了。而这间所谓的房子,还是土地,脚一踩上去,就荡起来一团土尘。我看得出,她们和我一样,是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她们都不出声。在这里,为了图便宜,也就只好将就了。
我们又在附近的小卖店里买了一口小铝锅,一个小电炉子,几斤挂面,几口小塑料碗,以及筷子、榨菜等物件。
折腾到现在天已过大午,还是昨夜吃下的那几根面条儿,早消化得无影无踪,此时,我们确实感到有些饥饿难捱了,不等锅里的挂面煮熟,我们就一人扒拉进肚子两大碗。
我们没带什么行李,这样简易的房子,四面透风。虽说现在是夏天,可到了夜晚,一定还是有些凉。不过我们不打算久住,也许十天半个月,至多一个月。等我们找到了他们,或许也就离开了。
田螺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那些木板就嘎吱吱乱叫了一通。她说,你们说咱们来这里,是不是发无聊?到这个狗屁聊城做什么?
二妞也说,找罪受。
我说,要不我们还搭二憨的车回去吧。
萍萍看着果兰说,我也后悔,也想回去,住这样的猪窝,叫村里人知道了,一定笑话死咱们了。
素梅却说,那不行,我们房租都交了,现在好歹有了这个窝儿,就一定要在这里先住下来,你们不要打退堂鼓,今天下午我们在这里先休息吧,等明儿个就分头去找他们,还按咱们在家的计划来,打听到了,先不要告诉他们,要跟踪暗访他们几天。
我想素梅一定是在家时,这样的电视节目看得多了,显得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田螺说,素梅,要是你发现刘伟有出轨的迹象,你等他回去后,一定要像劁猪一样劁了他,哪怕自己不用,也不能叫他去外面野。你舍得吗?
田螺说罢,嘻嘻哈哈笑起来。
素梅很大方,对田螺的玩笑话不以为意。倒是我和果兰几个不好意思起来,说,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下午的觉睡过头了。我们每人头下枕着一块砖,垫了些卫生纸,和衣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大半晌。醒来后,大家都哈欠连天,大眼瞪小眼,不说话。
其实细细去想,也真是如田螺所说的无聊,男人出外打工挣钱,你一个女人家追来干什么?难道仅仅是出于好奇?还不是女人那点小心眼。难道他们真的会去拈花惹草?别人也许会,我家今生却不会,肯定不会。其实我想别人也不会。
我们这些女人的男人,虽说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这样那样的坏毛病,可我们个个都是优秀的。在我们刘家坳村里,论模样和品行,那都是人见人夸。他们能有我们这样的女人做媳妇,该知足,怎么还会再起歪念呢?不会的。再说了,打工靠血汗换来的那几个钱,他们怎么舍得挥霍给一个陌生的女人?肯定不舍得。
这样一去想,就是我们的不对了。我们整天闲极无聊,无事生非地聚到一起,总是搜罗他们的不是,甚至还掺入自己无端的猜忌和想像,怀疑诬蔑他们,我们真是些无聊的女人。
我这样想着,就有些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我们这些伙伴了。可是,我却不好把这些说出来。
田螺煮好了面。她是我们的大姐,总是勤快。
吃过了饭,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昨天,是为了找到一间房子而东奔西走,今天呢?我们要去找他们了。
六
男人是女人的一重天,没有天的光景,没着没落没有倚靠。然而,聊城那么大,我们去哪里找他们?现在的社会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虽说只是个打工的,可身上都有手机带着,假如我们一拨他们,他们就会过来。可我们不想那样,要那样的话,我们就不来了,家里电话聊几句就完事。我们就是要蒙面而来,悄悄走到他们外围,盯他们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现在租住的这一块地方,打工的人就不少。我就跟她们几个说,何不先从这里开始打听起来?说不好他们还就在这附近做事呢。
可是,两天下来,我们却没有得到他们的一点消息。来这片地方打工的,都是些南方人。
还是分头去找吧。我说我们兵分四路,撒开人马,这样找到他们的机会也许会多些。
我看看她们,大家一时都不出声。
看得出来,像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农村女人,原来是弱不禁风的离离原上草,是离不开老根据地的那种人,即便出了村,来到诸如聊城这样的地方,大家在一起集体行动,或许会显得腰粗气壮些。现在,要分开去聊城的任意一处找自己的丈夫,后脊背还是一股股地出虚汗。
但她们不出声,便是默许,大概觉得这样成群结队,去到一个地方找,那要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如硬着头皮分开找,这样快些。她们和我的心思一样,虽说来聊城还不到五天,可这样的游戏早想结束了。只是这样回村有点不甘心。聊城就是再大,我们也不信找不到他们。
二妞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她说这样也好,我们就把这里作为根据地,白天出去打探消息,到了晚上回来姐妹们再碰头商量,这样啊,我们就是六路兵,而不是你说的四路。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我看他们这些狗杂种还往哪里藏?哈哈……
二妞说的一句粗话,把我们都给逗笑了。
这一天,我们就开始分头找了。大家还分了工。我负责聊城东边的城郊,那自然是首先要坐公交车,穿过整个市区,然后就没有车了,就要去步行。
来聊城后,我们有了一个经验,觉得来这座城里打工的人,大都聚集在城郊,因为城里已经很臃肿,不再搞什么建设了,打工者是哪里建设搞得火热,他们就在哪里找活儿干。
现在正是六月,城郊的一些菜农都还在地里侍弄着各种各样的菜,有油菜、韭菜、白菜、番茄和架豆菜。可是这些菜很不幸,那些菜农不是精心地呵护它们希望它们快快成长,而是手里都提着一柄刀,一株一株地割杀它们,完了堆到一起,准备运走。因为,这些菜们都被挖掘机给连根挖了起来,东倒西歪的,有的甚至被履带给碾成了绿色的泥浆,看着这些凄惨的菜,那些菜农心里一定不好受,我都觉得很心疼。
我突然想起了村里的刘二憨,难怪这家伙的蔬菜生意会那么好,三天两头就往聊城这边送一趟,原来是人家这里的菜地上都盖成楼房了。
这里的楼房确实是多,又稠又密。我闹不懂一个聊城都这么大了,干嘛还要盖那么多楼房?这些楼房都还没完工,多半是半截儿戳戳的,像杂草似的钢筋网子直插向天空。
盖楼房的打工者开始做工了,他们戴着红的蓝的黄的安全帽,在楼脖子的上边穿来穿去。
我靠近不了他们。建设楼房的工地,都被绿的黑的网格子布围着,有的甚至还建起了临时围墙。进出工地的人,都要经过一间木板房,和我们租住的那间样子差不多,大概是工地上的临时保安住的地方吧?我想,何不先去向他打听一下。
我进了这间低矮的屋子,地上堆满了铁丝扳手等各种各样的杂物。一个中年驼背的人正在翘着屁股找什么。
我问,大哥,你们工地有没有从刘家坳村来这里做工的?
那人或许是被我吓了一跳,回过脸来说,什么刘家坳?从来没听说过。
他大概考虑我是个女的,似乎有些新鲜,就又说,这地方都是从河南过来的民工,你还是去别的地方问问吧。
我又来到另一处工地,问,你们工地有没有刘家坳村来做工的?没有。又问一处,回答还是没有。我就有点气馁了,怎么会没有呢?
可是我很快就觉得自己这样想很可笑,怎么会问一个地方就能问到他们呢?我们不是还有几个姊妹同时在找吗?现在我们几乎把整个聊城都给覆盖了,我在东郊没有找到他们,不等于她们在别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们这些男人,想必也一定是在一起做工吧?一个村里的人,出门在外打工,都团结到一起那也是一个团儿,就像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这样也没人好欺负。哪一天要是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们也好互相照应着,这些道理谁都懂。所以嘛,一旦有谁找到他们,那就是一锅端。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想想他们不在东郊,就一定是在别处。我把聊城东郊的几个工地都问过了,也没有,看看快近正午了,我便又往另一个方面去想了。既然没找到他们,何不顺便给自己打听个事儿做,比如工地上要不要做饭洗衣的?或者工地上的其他一些轻巧活儿也都行。找下个活儿去做,自己也就会有些钱了,等过一个月时间,她们要是回村,自己碰到好活儿了就不回,就在这里做了。到了年底自己带钱回去,想必他刘今生也不会怕钱烧了手。另外,一个女人去外边都可以挣到钱,那些村里的大老爷儿们会怎么看?那一定是要高看一筹的吧?
我想着这些,心里暗暗激动起来,就沿着工地问——
你们这里用不用女人做工?不要。
用不用做饭的?做饭的这里早有了。
用不用洗衣的?这里打工的人,一天到晚滚得像一头猪,还洗个什么衣服?
我就又有点气馁了,这种鬼地方,怎么连个女工也不收?
七
我回到了出租房,田螺、果兰和萍萍早我先回了。
还没等我开口,她们就急切地问,找到了没有?
我摇摇头,就去木板床上躺下来。
萍萍说,也许二妞、素梅她们能找到。
我们都没出声,心里就把希望寄托到了二妞、素梅的身上。她们去的是聊城的北郊和西北郊,听说那个地方是什么开发区,楼房建设搞得火热,想必那里的民工不会少。
可是一直到了黄昏,也还不见二妞、素梅她们回来。
夕阳把对面高耸的楼体镀成了金红色,像乡下一截截起地的萝卜那般水灵。
我正想着我的草莓,田螺却耐不住性子,打破了沉寂。这两个骚货招野汉子去了?还不见回来。
我看着门外奄奄一息的阳光说,这可不好,她们不会走丢了吧?
我的话一出口,吓出大家一身汗。她们也和我一样,都不敢往那里想,却又总是忍不住。又耐了一会儿,我说,要不我们分头去找找她们?兴许是迷路了,聊城这么大。
田螺说,找她挨刀,找到找不到他们,你总该自己先回来招呼一声,让我们担心,现在,倒要再去找她们,不找。
田螺是大姐,她的口气总是带有些权威性,我们不敢不听。果兰和萍萍,瓷着眼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田螺。她俩似乎被二妞和素梅的迟迟不归给吓坏了。
这样大的一个城市,走丢一两个女人,大约是最容易发生的一件事了。此前我们都听说过这样的传说,不仅仅是传说,简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个世界仿佛天天都会发生那么一个或者几个人无端失踪的事儿。
在村里时,我们无聊之时,常常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些法制节目:一个女人无故失踪数月后,已确认被谋奸杀害并抛尸野外;又一个女人被绑架出卖至数千里之遥。那些节目里的营救细节异常艰难。节目中间自然插播有不少寻人启事,寻找的多数还是走丢的女人。
我们都想着这些,天色就慢慢黑下来了。
二妞、素梅她们还没有回来。这一下,连田螺也忍耐不住了。这两个王八蛋!你让我们怎么办才好?果兰颤着声儿说,要不,我们去找找她们吧?一起出来的,不就是为好有个照应?田螺大声呵斥她,怎么找?聊城这么大,天又这么黑,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们是四个人在,分头一找她们,闹不好再走失一个两个,这样才好吗?坚决不找!狼吃狗啃,任由她们自己的命吧。
田螺正这样嚷嚷的时候,二妞却土眉灰脸地回来了。
但她是挂着一脸的笑回来的。她的身后却没有素梅。
饿死我了。你们怎么还不做饭?二妞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那口小铝锅而去。
她看了看我们,大概是见我们都怒目盯着她,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说,这些死不了的家伙,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们,赶巧了一个工地有点事儿做,一车水泥卸下去,还真他奶奶的有点累了。打工的俩钱不好挣啊。
我看她这样累,第一个在心里体谅她了。我想,如果自己这天也找下事儿做了,也一定会晚些回来的。这样想过了,我就问她,你见没见素梅?
没有啊。她是不是也找了事做?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忘了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你这个烂婆娘,就会被来聊城的那些野男人们给勾走了!田螺又把她大姐的腔调亮了出来,奚落着二妞。不过,她说是说气归气,还是张罗着为我们做饭去了。
现在已经是六月底了,简陋的木板出租屋里,亮着一盏40瓦的白炽灯。灯下的那个小铝锅里,正升腾着一丝丝的热气。我们不知道,聊城为什么也会有和我们乡下一样多的蚊子?它们莫非是从我们的身上嗅到了乡下的青草味儿,一团一团地直往这间屋里滚,而后在那盏白炽灯周围团团飞转。二妞一边嘟囔着对不起之类的废话,一边用她的一件上衣驱赶着这些可恨的蚊子。
这会儿,果兰说,外边好像下雨了。
是下雨了。木板房的房顶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落雨声。这个素梅,现在还不见她人,怕是凶多吉少。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素梅归来。而越是这样,时间越像锈住不动似的漫长。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积水都灌到这间屋里了。二妞、果兰、萍萍我们四人,都用塑料碗一碗一碗地往门外攉水,只有田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田螺吼过了这一声,把我们替素梅的担心又拉了回来。
刚才我们清那些积水,是为了分散心里的害怕和担忧。现在,田螺这一叫,显然已经把一根替素梅担心的弦绷到了极处。我们想,这个该死的素梅回来了,非把她撕裂才解恨!
我又开始在心里对我们这次荒唐的行为自责上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骚货,想男人,也不至于成这样,非要千里迢迢夹着尾巴追到聊城来,这样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那可是出名了。村里人会说,你有男人养着,不好好在家待着,莫非想那个事儿想得都架不住了?真丢脸。我想到这里,脸皮就热得像一团火,恨不得随了这雨水渗入地下去。
晚上十点左右,这个该死的素梅,终于一身泥水地滚回来了。那会儿,我们这间出租屋里的空气,仿佛气球似的都要憋破了。她一进屋,我们几个就不约而同地扑上去,将她按倒在床上。
你们干什么啊?你们知道我多辛苦吗?好心给你们找到了人,你们却这样对我?
一听素梅这样说,我们的气一下子又泄了,心都怦怦跳着,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你这个烂货还真的找到他们了?
找到了。
真的吗?
谁还有心骗你们。
他们在哪儿?
你们先别着急嘛,让我歇口气儿,换件干爽衣裳。
素梅确实被雨淋成了落汤鸡。这一会儿,外边的雨反而小了些。
我们全都围着素梅,看着她把一件件贴在身上的衣服扒下去,又换上干净的。
见到今生了吗?我一边帮她拉展衣领,一边急切地问。素梅笑笑,低声说,怎么就你性急?当然见到了,他还向我问起你呢。
我兴奋着,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我不再去管这个素梅卖多少关子,只是耐心地看着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追问她。田螺沉稳,把她们都给按住了。你们做什么?让素梅定定心再说不好?一夜的时间长着呢。显然我们都把素梅当成了这次行动的大功臣,来聊城还就是她运气好,一下就把他们给逮住了。刚才那些咬牙切齿对她的恨,早泡儿似的飞没影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沙啦啦的声音。霎时间,我们又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动静上。我们租住的这间小木板屋,附近有几个建筑工地,那些工地都住着四面八方来这里打工的人。这么晚了,会不会是他们来这里捣乱?一时间,我们想起了前天初来时,那些人们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的情景。这样糟糕又杂乱的建筑工地,是少有我们女人前来的。他们不会盯上我们吧?
田螺说,会不会是大平他们跟着你过来了?我们大家都愣着坐在床上,心里期待着会是他们,更害怕不是他们。惟独田螺的手里,不知道从哪儿摸到了一根壮实的木柄,虎视眈眈地提溜着,耳朵却紧紧地贴在那方门板上,屏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安静如初。我想,或许是楼房上的哪个地方,被雨水冲坍垮了些泥土,那种东西滑落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这间小木板屋的周围,可都是些高高低低的楼房。我突然觉得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女人,就像野外几只跳来跳去的松鼠一样胆小可笑,偏偏还敢跑到偌大的聊城来。
田螺为我们煮好的一锅面,早坨成了一块。这一夜的晚饭,我们都无心去吃,手中的筷子胡乱朝嘴里扒拉着,耳朵里却仔细听着素梅寻找他们的经过。其实素梅找到他们的经过再简单不过,无非也和我们一样,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乱撞,只不过让她给撞上了。
素梅说,她见到刘伟的时候是中午,他们正吃午饭,村里六个人都在一个工地上做工,老板是山东本地人。刘伟看到自己的老婆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细看确实是素梅,他竟丢下手中的碗筷直奔素梅过来,还紧紧地把她抱了起来。素梅说,刘伟他瘦了,像一根面条儿似的。他在那里做小工,铲灰,搬砖。
刘大平做什么?田螺问,我们家大平他不会也是做小工吧?
素梅说,大平也是小工,他们都是小工,做一天五十块钱。
我问,今生呢?素梅说,刘伟说今生做工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老板还不错,给他算工伤,一天发他三十块钱呢。
田螺笑着说,可惜了,原本我们是想偷偷摸摸地看看他们,现在看来,失败了。都怪我,没有好好吩咐,你这个烂婆娘,一见到男人,怕是骨头都酥了。说着,就在素梅的肩上擂鼓似的擂了一拳头。
八
天还未亮,我们就赶去他们做工的那个地方。那是一片连片的在建楼群。太阳还没有升起来,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插在黑黢黢的晨雾中,仿佛一个个没有面皮的骷髅,阴森森好吓人。
我们早没了对他们在外边不放心的那一丝儿念头了。什么私访不私访?都是些无聊的想法。我们的男人都是从农村来的,他们这些在聊城靠做小工赚钱的人,辛苦折腾一天,也就三五十块钱,哪里会是那种去逍遥快活的料?他们不配。
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今生他们不在这里做了,倒地方了。原来他们真的是举而不定的无根草。来接我们的是一个大胖子司机,开来了一辆银灰色的中型面包车。是他们老板专门派来接我们过去的。同乘的还有六七个个子高低不等的工人。
我们坐在比较集中的几个座位上。那些同车的打工者,嘴里嘟噜着蛮子腔调,侉声侉气的,比如工钱、鞋子和房子,边说边贼眉鼠眼的老瞄我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心里都这样想。
他们倒过去的这个新工地,倒是没有多远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这个地方的楼房才做好地基,工人们还在摆弄钢筋网子。车子停住后,我们兴奋地跳下车来。老板刚好也在。他这个人看起来还真不错,不仅派车来接我们,而且招呼今生他们赶快过来,说你们的心头小媳妇们来了。今生他们就一个个都过来了,一脸羞怯和腼腆。老板还特许今生他们把我们安顿到工棚子里。老板说,这个上午你们就陪陪媳妇吧,久别胜新婚嘛。他还坏笑了两声,就去另一个地方指挥开了那些做事走神的人。这些工人大概都被我们一下子来的六个女人,给勾引得丢了魂了。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今生第一句话竟然是责备我。他精瘦的脸上,丢给我许多不快的信息,说完,就拍打了一气满身的水泥灰尘,前边走了。
我说,脚长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你管不着!我有点委屈地跟在他后边,伤心起来。人家大老远地来看看你,你不高兴反而还这样怨怼?真是狗咬吕洞宾。
这时候,田螺、二妞、素梅、果兰和萍萍,她们都跟各自的男人找下另外一个僻静的工棚,不知做什么去了。我们进来的这间工棚,也就只有我们俩。
家里还好吧?今生轻声地问。
我说,不好。好什么?你一年四季在外面,收入又不多,家里那些地,全靠我一个不会照料的女人,都快要荒下了,这才是人家常说的,城里也误了,村里也荒了,我来也就是想看看你,在外头到底怎么样,也是想着,不行咱就干脆回家去,好好种咱的地。你倒好,上来就埋怨人家。
今生嘟囔,我是说,你也不打个电话过来,闹的人心里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我坐在这间逼仄的小工棚里,腚子下也是一排木板床,心里琢磨着今生刚才的话。一点准备没有?你要什么准备?难道你会给我开房间?或者干脆就是我们在村里胡思乱想的那些事儿你们有?我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后来竟然呜呜地抽泣上了。
今生用手拉了我一下,说,别这样。
我用膀子一顶他,哭得更加厉害了。
想起来以往的伤心事儿,想起来这次来聊城的荒唐经历,我怎么也止不住那些心里的苦水,想把它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今生想拉我偎在他怀里,我却不依不饶,依然一下一下地掰他伸过来的手。可是后来,我还是拗不过他的蛮力,顺从他了。
我们就在这里,急不可耐地行过了那种事儿。什么光天化日,都被我们丢到了脑后。这是一间刚刚用木板子和塑料布搭建的工棚,地下的土块儿还很新鲜,面积大小跟我们租住的那一间差不多。身子下边的这架床,也是用木板砖块凳起来,在上边稍稍活动,就会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这一天,这些并排在一起的工棚子里,像是来了个民间莲花落班子,叽里咕噜噼里啪啦的,打的笑的叫的闹的……我想,那些在棚子不远处楼房地基上做事的民工们,可是大开眼界了,他们的老板,也一定会后悔放他们半天假的吧?
草莓?今生问起我们的女儿。
我一时间又心酸起来。孩子丢给了她姥姥,一个乡下老人,要种地喂猪,还要给我们带一个才五岁还没有炕沿高的孩子,亏我们还是年轻力壮的后生。今生跟我念叨起草莓的时候,没再怎么去怨我。
你脚不是崴了吗?我听素梅说你把脚崴了,现在怎么还要给他做活儿呢?
说着,我就抱着今生的两只脚,翻来覆去地察看。今生把脚抽回去,说没事儿,几天前崴了一下,现在早都好了。
那天中午,我们没有在今生他们工地的食堂吃饭。那个工地的食堂,我出去方便的时候,留意看了一下,那哪叫什么食堂啊。一个死眉烂眼的老女人,正往一口大铁锅里掺水,丢菜。菜也不好好洗洗,毛叶子和土和棍棍杈杈的一锅烩。另一个灶口上热气腾腾蒸着混面馒头,一股子酸味钻入我的鼻腔里。那简直就是喂猪嘛。
今生把我领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吃店。那天,我们一起来的其他几姐妹,也都是跟了各自的男人,到外面吃饭去了。但我们大家没有混在一起吃,都另找下一家小吃店,两口儿各自待在一起。这样小两口坐一个桌子上吃饭说话,大概就是想营造那种在家里的氛围。
今生说,明天你还是跟她们回去吧。
我说,你还没有领上我逛逛聊城呢,干嘛急着走?好歹大老远地来了,我不回。
看今生的表情,他好像很为难似的。我知道,他怕我赖在这里给他添麻烦。我说,你就放心吧,我们有自己租的住处,不会待在你们这种烂地方的。
今生很吃惊,问,你们来几天了?还有住处?
那当然。我似乎有点自豪的感觉。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闹妇女解放?
我说,倒也不是,就是村里憋屈得慌,想出来走走。你难道想剥夺我们的自由?
今生羞怯地笑了。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全,这里是大城市,不比咱们乡下。你们不安心就待在咱村里,一个个傻头呆脑的,城里有什么好?我是为挣那俩钱,要不打死我也不想待这种地方。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胡乱寻思着什么,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也确实是一次极为荒唐的行动。家里好好的,丢下不管,却跑这里给他们来添乱,愚蠢。
今生特意给我要了一碟麻辣豆腐,还上几样我喜欢吃的肉菜,有鱼香肉丝,有铁板牛肉。今生喜欢喝两口。我提议他上了一瓶白酒,杜康酒。
今生这会儿只顾低头吃东西,偶尔抿一口酒。他的头发像一蓬杂草似的,好像很久没有去理了,脸也比原来更消瘦了。我看着他,心里酸了一下。我自责没有做好他的贤内助,一家人过小日子,过得好与不好,不能全怪到男人的头上,女人同样有责任。
现在我们家三口人,日子都过得如此紧巴,按照今生还想要一个儿子的想法,那样的话,光景势必更加艰难。想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说,要不我也留下来找个事儿做?这样咱俩也好互相是个照应。
今生听我这样说,吃惊地看着我,随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女人在这里打工,不安全,弄不好怕你连个全尸都赚不到。赶明个我还是得把你送回去。
我仿佛被今生给藐视了一下。我就如此无用?不至于吧?我气了。自己男人我可不吃他这一套。我把手中的筷子往碗上一摔。你这人不识好人心,难道我想受苦干活?还不是想跟你过这个穷日子?我身子一扭,站立起来,就从这个小吃店出来了。
小吃店的门口立着一个小伙子,路过他时听他说,您慢走。我正在气头上呢,没好气地回他,我干嘛要慢?我快不行吗?我的话可把这小伙子给弄蒙了,他眼睛眨巴了好几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来我真是给今生气懵了。见面才几个小时,你就开始嫌弃我?搁哪个女人心里都不好受。可是,当我回到他们住的那个工棚子里,看到田螺、二妞、果兰她们都跟自己男人在一起,而且有说有笑的,心里那一丝儿怨恨他的想法,也就淡了。家丑不可外扬。我知道,今生不想让我在这里受罪,那也是心里深深地爱着我呢。
到了下午,我们就觉出了无聊。今生他们又要去工地做事了。今生塞给我些最近老板发他的工资,五百多块呢。今生说,你既然来了,就去城里的商店逛逛,喜欢什么买一点儿。今生虽说自己不舍得花钱,可给我花他还是蛮慷慨的。这总是令我感动。
我们要走的时候,今生问我租下的房子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反正是素梅领我们到你们那个工地,后来就是老板的车拉过来的。我只知道那地方叫什么浅水沟。
哦,你说的是浅水沟开发区那地方?今生说,那地方我知道,下班后我就过去看你。
田螺她们那些贱货,瞧她们那熊样儿,磨磨叽叽的,萍萍傻逼都跟刘波哭上了,就差两个人去搂抱啦。没出息。我打心里小瞧她们。
按照今生他们嘱咐的行走路线,我们乘公交车回到了自己租下的那间小房子。这时候,我们才觉得更加无聊乏味。于是,大家就在天还不晚,阳光刚好是金黄泛滥的那段时间,比起了各自男人交给自己的那些钱来。我们一张一张把花花绿绿的票子掏出来,摆到木床上,看看到底谁的更多。
三百。
五百。
最多的是田螺,竟然一千。
九
傍晚时分,他们一伙儿真的来了,一个个像打蔫的茄子,无精打采。
田螺给刘大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准备为他去钉一颗脱落的扣子。刘大平死活不让,说钉牢有什么用,过两天又掉了,不钉。田螺说,你去做事就不会小心点儿?刘大平就憨笑,说老婆你不知道,事儿一做开,就把什么都忘了。
萍萍又和刘波黏糊上了。她竟然当着我们面,去摸她男人一脸的黑胡子茬。这货色就这个德行。二妞在逼着刘玉香把钱都拿出来。干嘛才给我三百?让我在姐妹们面前丢脸吗?她大概还有一层意思,是想刘玉香好耍一把,生怕他在这里再去赌。刘玉香明白二妞的想法,他说,这里他娘的哪有那种好事啊,我倒是想输俩钱儿,可惜没地方去玩。二妞说,最好你连回去的路费都输得精光,甭再回那个狗窝了。
果兰、素梅一边和刘震山、刘伟四个人玩着接龙,一边回头笑。果兰和她男人刘震山是一家,素梅自然是和刘伟搭档了。这几位还真有雅兴,放屁点时间都要利用着来玩耍。
今生说,明天你们就去逛逛,记得去商场里给咱草莓买身衣服。后天,我看就回去吧。
我白了今生一眼,说,要回去,你不撵我们也要回去。这聊城人生地不熟的,待着也是没意思。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去附近的店里花一块钱买了张聊城旅游图,她们自然是要听从我的了,因为她们识字不多,该怎么走坐什么车,就只有我去地图上查。识字的优越性在这里显现出来。我为自己的指挥而她们的顺从,心里暗暗自豪。
我们去转了转聊城的东昌湖、古运河、梦幻乐园和葡香园几个地方,这里光看看外围,都是免费的,也就是花几站路费,而且都是五角钱。我们又去几个商场买了点东西。乡下女人买东西麻烦,几个服务员给了我们些白眼,但我们不去计较。田螺她们给孩子买了衣服鞋帽和学习用具,素梅甚至还给儿子买了个会蹦的铁蛤蟆玩具。我自然也给草莓买了一件好看的淡粉色花裙子。这些东西都不贵,我们是那种不舍得多花钱的主儿。
聊城还真好,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但我们却只买了那点儿可怜的东西,就不想再去买什么了。回去吧,天都快黑了。田螺说着,就去捶腰。她好像走不动的样子,让我们都觉得很累。萍萍突然大叫,哦对了,我忘了一样东西。说完,她就撒腿朝着刚刚出来的一家商店里跑去。我呢,就盯着一面墙出神。那上面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广告。不一会儿,萍萍出来了,手里还是什么也没有,脸上却漾着些嬉皮气。
你搞什么名堂?神神道道的。二妞擂了萍萍肋下一拳头,她这才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方盒子。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刮脸刀架子盒,颜色倒是金黄金黄的。萍萍说,刚才买下来却忘了拿,还好,服务员就怪了我一句粗心,立马给了。
她是给她那刘波买的。那家伙长着一张毛胡子脸,是该经常去刮刮。
那个夜晚,我们在自己租的那间小房子里,尽情地快乐着。大家把买回来的那些东西,一次又一次地相互传看着。她们夸我会买东西,给我家草莓买的那件花裙子,被她们抖过来抖过去。我说可别给我撕坏了。
一直折腾到半夜,累了。吃了饭,躺下睡觉,才安静下来。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是白天在那个商店外面墙上看到的那张启事。我竭力去回想,那上边内容似乎是招工的。有什么文员,有保姆,还有清洁工。
不过,那只是一个闪念而已,可惜明天,我就要和她们一起回家了。
我又想起了今生那个清瘦的面孔,想起了我们居住的那一方小院落,想起了家乡刘家坳。我甚至想起了年迈的老母亲,想起了草莓那张稚嫩憨态的笑脸,想起了很多很多旧日在家乡劳作时的情景。那夜,我听着聊城大街上骚动不息的车来车往声,听着她们满足而又沉闷的鼾声,偷偷地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我想啊想啊,不知为什么,哭了,笑了,又哭了。
直到天色渐渐亮堂起来,我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不行,我要留下来,我要和今生一起在这个聊城打工。其实,我们也没多么大的奢求,也就是想建起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能过好属于自己的小日子。我想,人活世上,不就图个能够吃得好,用得好,住得好?我想这点小小的要求,只要我们夫妻同心,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可是要想达到这个要求,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十
起啦起啦!你这头死猪!要误车啦!我被她们几个从浅浅的睡梦中拉起来。
今生他们真的不放心,专门派刘大平和刘波俩家伙过来送我们上车。虽说他们没有一起过来,但这样的举动,也足以让我们感动。他们都是吃老板饭的人,哪里会有清闲的工夫。
我那个要留下来的想法没有跟她们说,似乎有点不够姐儿们义气。但我不想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什么麻烦。难道不是?他们几个大老爷儿们,对我们这次来没有发火,那恐怕是碍于大家伙儿在一起的那点穷面子,已经做足了城府。至于我们的去留,没得商量。他们恐怕从见到我们那会儿起,就想立刻撵我们回到自己的村里去。在他们心里,我们在聊城多待一天,就会给他们的思想添加负担一天。我因此暗暗嘱咐自己:你想留下来,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千万不要去搅乱了别人的家庭秩序。你甚至,甚至连刘今生也不要搅扰,免得他去为你担心。你就悄悄地潜伏下来,也就是自己要做的一次行动,算是个小小的冒险游戏吧。
房子的事儿,没必要去找房东,我们才来不几天,租金早交了一个月,把门虚掩一下拍屁股就走人。这让我心里暗暗窃喜。那就当给我提前预交了房租吧,姐妹们,对不起了。
刘大平和刘波把我们送上了一辆大客运,千叮咛万嘱咐,已经有点婆婆妈妈了。特别是萍萍这个贱货,车窗口上把刘波的手抓住不放,就像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恋人分别的镜头一样,眼泪一打一打地往下落。只不过有点别样的味道,很滑稽。
田螺说,又不是再见不着了,到了年根他们不就回去了?没出息。
我也说,是啊,你就别这样了,一车人都在看你笑话呢。
车子开动了。我们这些女人还是止不住有了些感伤,想想这次贸然来聊城的坎坷经历,似乎有些传奇色彩了。
我们从花花绿绿的车子和人流中穿过;我们从第一晚待的那个天桥下穿过。天桥下,那些草窝子和乱砖头,还在。那可是那些小盲流们的家啊,竟然某一天,会迁徙来我们这些骚扰他们的不速之客;我们从聊城那些初具规模的楼群穿过。那上边游移着一个个橙黄色的小斑点儿,那是些蚂蚁似的民工们。他们外出务工的目的,也像今生他们一样,想自己能够拥有一个安身之处吧?可是,他们却要经受风吹日晒,首先为城里的人们建造居所。
他们都远了,车子出城了。
我突然大叫:停车!停车!
我的那些姐妹们都很吃惊,把目光一下聚焦过来。你干嘛?她们问我。
我说,草莓的花裙子,我给落下了,我要回去拿。
你这人真是的,都走这么远了,才想起来。算了,别要了。
不行,我总不能白来聊城一趟,我得回去。师傅您停一下车。
我起身走到车门前。车子停住,我说,我去坐下一趟,你们先走吧。
几个姐妹们显然有点不放心我。大姐田螺甚至起身要和我搭伴儿一起下车。我说你们就放心吧,我不会走丢的。
那辆大客运一溜烟儿开走了。我目送了她们一气。
我没有再去搭乘什么车,就一步一步地朝着聊城的方向,往回走。一路上,我暗暗鼓励着自己,怂恿着自己。我相信这个聊城,还是会给我一条出路的。
车子出城并没有多远,大约就几里的路程。不大会儿,我就又回到聊城的脚跟前了。
我驻足稍稍歇息了一下,顺手将怀里揣着的那件给草莓买的花裙子掏出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儿。等我醒悟过来,才有点后悔。孩子,娘把给你买的裙子弄湿了。不要紧,我会给你去洗洗,干净了,我再给你寄回去。我还会再给你买更多更好看的裙子和衣服,还要给你姥姥买几件,你等着娘。
我继续走着,仰头看了看天。
聊城的这片天,也很高远,和乡下的天一样蔚蓝而又灿烂。有几只黑鸽子,又在天空中迂回盘旋。
我的身子,突然有了一种轻爽的感觉,自由自在。
天空那么高,任由鸽子它们飞。
我也想去飞了,像鸽子一样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