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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逃

2011-12-29朱斌峰

安徽文学 2011年6期

  
  一
  
  杨瑶的桃子终于抵达银城了。
  杨瑶将桃子从老家运来,堆在文典的出租屋里。那些桃子用大编织袋装着,在客厅里形成了一座小山。编织袋上写着“尿素”之类的化肥名称,被桃子挤得鼓鼓的。那堆桃或许可以让人们想起乡村的绿化工作,比如村村苗圃、户户桃园的动人景象。可文典嫌它们占地儿,把屋里弄得像个批发商的仓库。而每每清晨,杨瑶坐在桃堆前准备上街出卖的货物,一边将一颗颗桃子从袋里拿出放进篮里,一边哼唱小调儿:春天哩来桃花开/刚娶的媳妇上门来/红绫小袄绿衣袖/一枝桃花头上戴——那样子仿佛蚕娘在精心地伺候蚕宝宝,却让文典觉得颇有几分诗意。
  杨瑶曾打算将桃子倒卖给水果批发商,可这个宏大的计划搁浅了,那些贩子不用正眼瞧桃子,他们只买卖苹果、香蕉、梨子之类的水果,桃子的出身太贫寒了。于是,杨瑶只有自己拎着篮子沿街叫卖,每天多少能挣几个小钱儿,可那仨瓜俩枣的速度太慢了,这让她感到挣钱是那么艰苦。其实,银城人是喜欢吃水果的,可吃法有点奇怪,会在某种水果即将上市前心照不宣地吃那种水果,比如春天想吃夏天的西瓜,冬天想吃市面上罕见的樱桃,而当应季的水果上市后,就贱得像结过婚的女人懒得要了。
  文典从不陪杨瑶卖桃子,这是原则性问题,他做过人民教师,原本想老老实实把乡村教育事业进行到底,可当身边的同事一个接一个地跳槽后,这才到城里金鑫地产公司出任企划一职了,可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小贩。杨瑶也不勉强文典,只是不再哼唱小调了,而是愁眉不展地看着桃山,脾气越来越大,总想找事儿撒气。文典在家里只有踮着脚尖走路,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了。
  于是,文典决定约陶记者去绿岛。
  陶记者和绿岛女老板挺熟,文典此行的目的是想让陶记者跟老板说说,能否让杨瑶的桃子进入夜场。如果小城夜场到处滚动着桃子,那该是怎样生机盎然的景象呀。
  绿岛女老板很爽快,没听文典说透彻,就拍板让文典送几十斤来,不过她又说这桃子在夜场肯定是走不动的,现在银城夜场流行的是乡巴佬鸡腿、西瓜片什么的。文典想想也是,但总算卖出了一批货,心情还是舒畅的。
  交易刚毕,两位小姐扑腾腾飞来。陶记者被大瓣花小姐请进屏风后暗间跳舞去了。那段舞跳得时间有些长,文典隔着屏风看不见两人的动静,就只好跟身边那个穿着黑色超短裙的小姐聊起天来。那位小姐说她是幼师毕业的,没找到工作,就这么混了。文典就极力表示理解万岁,说她漂亮说各有各的活法儿。
  当陶记者与大瓣花小姐从屏风钻出后,短裙小姐抓起文典的手踅进暗间。一反在外间的态度,短裙小姐双手搂住文典的脖子贴上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摇动,宛若《摇篮曲》一般。在温香盈怀中,在短裙小姐长发的挠动下,文典澎湃的激情被一点一点地唤醒,渐渐蠢蠢欲动起来。恰在此时,那小姐忽而笑了,如同一阵轻风吹开薄雾。文典有些迷茫,那笑似乎在哪儿见过。小姐盯着文典说:“文老师,您不记得我了?”文典细读起小姐,头脑里快速搜索起来,可一无所获。小姐轻轻地一笑:“文老师,我是您以前的学生佘彩呀!”文典的脸红了起来,他依稀地从那小姐身上找到了那个曾经因营养不良而脸色发黄的黄毛丫头的影子。他没想到会在此种场合相遇,这让他浑身针扎般僵住了,仿佛被人揪住了暗藏的尾巴,慌忙逃回外间,最后落荒而去。
  
  二
  
  文典没想到女弟子佘彩会让他陪她去打胎。
  小姐佘彩平日喜欢吃桃子,可最近几天一闻水果味就想呕吐。佘彩做小姐只是兼职而已,她已经跟一个老板半年时间了,她不得不承认那老板还算是个忠诚度较高的男人,以他的实力两个月换一个情人不成问题。佘彩清楚自己已抵达28岁的门槛了,开始有点儿对自己没有把握了,想确定一些东西了。有时,她会盯着老板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那女人多大年纪?比我漂亮嘛?我不会生气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嘛……可老板不为所动,听她说多了就拍屁股走人。这让佘彩觉得老板是块焐不热的冰砣。
  那天,佘彩演了一出戏,她友情邀请一男子去茶楼约会,然后让那老板在无意间撞见,最终想激起他的什么。那男主角是经过佘彩精心挑选的,是银城文艺圈当红的小生。可老板看见他俩亲热的场景后,竟径直和那当红小生客气地打起招呼,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却把当红小生吓得半死,慌慌张张地逃了。
  晚上回到家,老板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在看了一集电视剧后,忽而生机勃勃地将佘彩摁在地板上收拾起来。佘彩有些吃惊,她发现老板没有像往常那样细心地戴上安全套,佘彩期待怀孕,她对自己和老板有了新的梦想,同时,她觉得自己到了该开花结果的时节了。
  文典陪佘彩去市妇幼保健医院打胎,是个天气微寒的日子。打胎这个活儿,按那个老板的说法就是“做掉”,那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警匪片中的黑老大,他们把杀人的活儿称之为“做掉”,并且说起来总是那么干净有力。而这天,佘彩躺在手术台上,任凭各种器械在腹中冰冷而恣意地舞动,在金属撞击的响声中,觉得自己被抛在崇山峻岭间飘来荡去。最后,当医生将一个血糊糊的试管扔进水池时,佘彩这才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疼,就像摘去了桃子的根部。
  佘彩走出手术室,走进刺眼的阳光中,看见文典正在走廊里来回地踱步,紧张得像个误入森林的兔子。佘彩凄然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文典听:“没了!真的没了!”文典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只有信誓旦旦地说:“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的!”那话就像老师用美好的远景激励学生。佘彩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了,即使肚子里偶尔落下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只要打个喷嚏也会习惯性流产,她的子宫已是块水土流失的土地。
  走了半条街,在公园的一角,佘彩趴在文典的身上睡熟了,不知她是否有梦,梦中是否有桃子逃之夭夭。
  
  三
  
  这个城市总有些事物倔强地出发或生长,比如新鲜的蔬菜和邻家的妹妹,他们来到这里,候鸟般地在用翅膀测试着风的温度,而一列火车正从城市地下开过,惊落着鸟巢。杨瑶就是文典从火车道上领回来的“鸟巢”。
  和杨瑶同居一室一个星期了,文典却和杨瑶尚未发生过什么。他不是不想只是不忍下手,每每夜晚总有种东西在考验文典的忍耐力,让文典在深水中泅渡着,像个溺水者。
  那夜,天气乍寒还暖,文典坐在沙发上边翻杂志边看电视,让画面与文字邀宠般争夺自己的注意力。当那个肥皂剧在铿锵的歌声中粉墨登场时,杨瑶拿着毛毯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文典知道杨瑶喜欢边嗑瓜子边看肥皂剧,还不时“咯咯”地笑,宛若小鸡打鸣儿。这次,杨瑶没有吃瓜子,却枕着文典的腿侧身躺下了。她微微睁着眼,眉毛偶尔跳一下,不知是在看电视还是在假寐,微微张开的嘴呼出一串串均匀的气体。文典想杨瑶可能睡着了,便忍不住多看她两眼,目光就有些放肆了。他看见杨瑶的呼吸吹开一朵朵桃花,看着看着,某个部位不知不觉地发生了硬度上的变化。
  文典有些尴尬,于是试探着说:“呵,你的耳朵真大,耳大有福呀!”说着故作促狭地低头将一股股气流吹向杨瑶的耳垂。文典听出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僵硬,他痛恨自己的虚伪,但仍小心而执著地吹着气。他不相信杨瑶会不懂,会不渴望,但又不敢肯定,并睁大眼睛想从杨瑶的脸上找出支持他行为的证据。他看见杨瑶睫毛抖动起来,脸颊潮红起来,呼吸变得浊重起来,浑身似乎绷紧了。他明白杨瑶有了反应,想破釜沉舟作最后的一击,但还是不敢贸然下手,担心自己的一击彻底撕去了画皮。
  忽而,杨瑶似乎在睡眠中不经意地转过身,将脸儿朝向了文典,半张的嘴吐出火烫的气流。文典觉得那个花朵般的小嘴充满了期待,甚至在搜寻什么。如果将杨瑶换作别的女子,他早就奋勇向前了,可那是杨瑶。他觉得自己正在和杨瑶拧着麻绳较劲,宛若两支军队在对峙,等待决堤那一刻的溃败。他真想闭着眼一头扎下去,将激情进行到底。
  
  就在文典捧着炭火进退两难之时,杨瑶忽然放出一个响亮的屁。文典一下子醒过神来,他端坐起身子,点起烟狠命地吸起。他看见电视上一个并不年轻而看似优雅的女人正在为爱情喝着伤感的干红,像枚虚假繁荣的银币。
  文典抽完烟,推了推杨瑶:“丫头,你要不要回房间睡呀,别着凉了!”杨瑶没动,像是睡熟了。“丫头……丫头!”文典又喊了几声,杨瑶这才“嗯嗯”两声,用手揉揉眼睛,恍若睡得正香被叫醒似的,迷迷瞪瞪地看着文典。文典有些羞赧,便笑:“丫头,你先去睡吧,明天早点叫我起床。”杨瑶拿起毛毯站起欲走,突然低下头,嘴唇在他的额上啄了一下,随即转身飞快地躲进房间。文典觉得在胸口堵了好久的那团气顺畅地冲出来了,便心花怒放地傻傻地看着电视,看着就笑了。
  
  四
  
  杨瑶是在得知文典陪佘彩打胎这一事件后逃回乡下的。
  杨瑶回乡下后的第二天下午,风零乱地吹,文典策划的“木镇·乡愁发声”诗歌朗诵会在天乳洞前举行了。文典不是这场诗歌会的主谋,那个尚未从诗人转型过来的公司小文案是此项活动的积极倡导者。看着那小文案据理力争的样子,文典真怕自己不答应举办此项活动,那个小文案会疯的,但文典还是不能确信这个小城里会有多少人来参与诗歌会。
  这是木镇旅游景点天乳洞的首次开放日。天乳洞经能工巧匠修缮一新。洞内灯火通明,钟乳石姿态万千,在灯光下摇曳着迷幻般的影子。洞外两侧一对形似乳房的石窦却没法流出涓涓细水来。洞前,一块巨大的红色背景板阻断了游人至天乳洞的去路,红板上“乡愁发声”几个字儿就像火鸟扑打着翅膀。渐渐地,一群人陆陆续续地汇集而来。
  当扩音器里的钟声像心跳般咔咔走动并发出最后一声巨响后,一群美少女走上舞台热辣辣地跳起来。继而,一个被称为银城诗坛领袖的中年诗人走上舞台,带着与他年龄不再相配的青春期气息,朗颂起梁小斌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继之,一些或斯文或狂野的诗人们轮番上台,用方言或普通话朗颂起自己的诗,其中一个中年女诗人怀着少女般的情怀,红着脸吟起:天蓝蓝/地蓝蓝/玫瑰开在我的脸上/亲爱的,在这样的夜晚/让我为你梳妆/为你歌唱——活动就这样有声有色地进行着。忽而,年轻的小文案走上舞台,坐在木椅上,一边脱衣一边吟诗。他吟道:“哦,天乳洞/在白天转身之后/我脱下裤子的云/用九十年代的荷尔蒙/向你开炮/你,你是我的欢叫。”他在诗中分两段分别脱去上衣和裤子。当他吟完诗穿着内裤即将下台时,人群高喊:“好!脱呀!脱个彻底!”小文案扶了扶眼镜,在没有诗歌伴奏下,背转身缓缓脱下了最后的几寸布。顿时,人群欢动,像脱缰的野马收不住了,混乱地向天乳洞挤去,片刻又失望地流回来,带着亢奋的灰烬散去。
  这就是春天般溃败的诗歌吗?文典目睹完诗歌朗颂会后跑回出租屋,一场繁华转眼而空。
  就是在那夜,佘彩恍惚而坚定地走进了蓝桂人酒吧,要了一扎黑啤喝起来。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喝干红,那种红色的液体会让她联想到血。佘彩喝着笑着,数只蚂蚁咬着她慢慢麻醉的神经。渐渐地,天色掉进黑啤里了。一个男人走过来,端着酒杯,绅士般地对她说:“小姐,别喝那么多酒哦,跟我回家吧,让我安慰你哦!”佘彩“呵呵”地笑,她能感觉到那男人将手放在自己优美的臀部了。佘彩转过脸,故作媚笑:“好呀!不过,我可有病哦!”男人一怔,手快速地逃开,钻进幽暗的光线中不见了。佘彩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得想起了一个叫文典的男人。于是,她抓住最后一丝清醒,走出门外,招辆出租车而去。
  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夜半时分,文典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有人敲门。他以为杨瑶回来了,就懒得开灯,一边埋怨她忘了带钥匙,一边爬起来摸索着打开门。一个女人温玉般地倒在了他怀里。“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文典扶住女人关上门,低责道。女人鼻子里“呜呜”两声,两只胳膊藤蔓般地缠过来。文典一脚踩在圆滚滚的东西上,斜依着桃山倒在地上。女人随势翻滚下来,压住了他。文典感到一些圆形的柔软的事物向自己滚来,他随手抓住两颗,于是,一场战斗打响了。等硝烟散去,文典觉得很不对劲,慌忙站起拉开灯。他看见了女弟子佘彩,看见一对肥白的桃子在滚落一地的青色桃子间分外耀眼。文典深深地“哦”了声。
  
  五
  
  佘彩自那夜之后就杳无音信了,这很正常,在这个城市,文典的一些朋友和同事似乎总在不停地搬家,就连手机号码也不停地处在刷新状态中。
  杨瑶终于从乡下回来了。就在她回来的那天,文典被狗咬了,文典赶忙打车奔向医院,然后捧着没打完的狂犬疫苗走回了家。他小心翼翼捧着疫苗的样子,就像一个捧着珍贵瓷器的商人。医生告诉文典,狂犬病潜伏期有时长达20年。于是,文典有些担心20年后的某日,在银城的大街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突然疯了,见人就咬,而那人就是他了。这真是事故多发的季节,文典可以感觉到银城地下的颤抖,那是目光的碰撞、内心的地震、语言的呼啸,那是灯光的流动、公车的颠簸、电车的打滑……文典知道那不是来自于自己眼皮的跳动,而是因为一列开往春天的地下铁出轨了。
  文典决定回乡下老家了,他要和杨瑶举行婚礼了。他对杨瑶有些抱愧,他无证驾驶这么长时间,应该补证了,应该和杨瑶结婚了。文典离开银城还有其他原因。也许他还会在这个城市没有遗忘他之前回来,也许会去往别的城市,也许还有更多的可能。但文典清楚,他肯定还会离开乡村的,因为城市作为一种憧憬而存在,虽然漂在城里让人疲倦,但很少有人能真正逃开的。
  文典是在一个起风的早晨离开银城的。那天风来得很急,文典和杨瑶拎着行李箱走向银城火车站。在车站广场上,文典又找回了初来银城那天的印象。银城正在飞速发展,但改变的东西并不多,还是那些飞来飞去的候鸟,还是那列火车。一列火车开动了,文典踏上了归途。他最后看了一眼银城,发现车窗外彩旗飘飘——这是一个对来去的人都表示欢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