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2011-12-29徐泽
安徽文学 2011年6期
灯的记忆
每当黄昏时候,夕阳消逝了最后一线余晖,我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心笼罩在一片薄暮的幽冥里。窗台上的百合花开了,馥郁的馨香在空气里弥漫,夜潮轰鸣,敲打着我对往事的回忆。
我的童年是在故乡度过的。家门口是一条清亮的小河,像碎银一样欢快地流淌,日夜唱着欢腾的歌。春来了,两岸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一片,就像一片缤纷的落霞,蝴蝶、蜻蜓俨然像高明的舞蹈家在上面自由地翩飞,春意也就更盎然了。
但在故乡,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盏灯,一盏清贫的油灯。这盏灯很老了,是我老祖母用的,上面沾满了污黑的油垢,就是这盏清贫的油灯却是我们家最珍贵的东西。祖母、母亲常在这昏黄的油灯下纺纱织布,在灯下缝补着换季的衣服,祖父在灯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父亲望着田野的庄稼在灯下默默地沉思,这些都使我在童年就领悟了生活的艰辛,在幼稚的心灵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迹。
不过,就是这盏清贫的油灯,却给我们全家带来了光明和温暖,在心里撒下一片迷人的光辉。每当我们在宁静的油灯下喝着玉米粥的时候,昏黄的灯光将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墙上像放黑白电影一样,总有许多人影晃动,像一幅幅乡村风情画,又像高明的意象派画家精美的插图,狗在门槛上静静地坐着,凝望着远方的一片苍茫。月儿让游云驮着,忽明忽暗,留给乡村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生活太沉重了,沉重得几乎使人喘不过气来,但我的父辈们似乎不知生活的艰辛,也许情感早被现实磨得麻木了,听着那悠长而空洞的呼噜声,我的心如夜色般黑暗和悲凉。
我家只有一盏清贫的油灯,傍晚母亲和祖母就将这油灯拿到厨房里去,在一片昏黄的油灯下推磨。母亲系着天蓝底碎白花的围裙,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下一闪一闪的,犹显因贫穷而致的苍老。她们用粗糙的手扶着磨棒,把磨棒倚在腰眼里,就这样一圈圈地转着,雪白的浆液在磨盘四周静静地倾泻下来,我总感到那不是豆浆,而是母亲洁白的乳汁。母亲和祖母在油灯下推磨的情景,像一幅乡俗的风情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
春水涨起来的时候,故乡的鱼也长大长肥了,那时顽皮的我,常从母亲的针线盒里偷来一些黑棉线,用高粱秆做上浮子,再把一根雪亮的针绑在竹筷上,在油灯的火苗上烧红后,弯成弯弯的鱼钩,待鱼钩成型后,再一次烧红,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青瓷大碗里淬火,淬过火的鱼钩往往是很硬的,我就是用这鱼钩在故乡的河里钓了许多鱼,给寂寞的童年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秋雨连绵时,故乡就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中。河水静静地流着、流着,但却不知它流向何方。向日葵,这乡村太阳的骄子,这时也低垂着头颅,失去以往金色的光辉,老农披着蓑衣,在水沟里排水,一个小女孩光着脚板从开满蒲公英和苜蓿花的田埂上跑过,一只古老的乌篷船穿过九孔桥,驰入远方的一片苍茫。我这时就在昏黄的油灯下看着语文课本,验算算术,老祖母在一旁哼着古老的民歌,我就是在这古老的民歌里长大的。
后来求学在外,成家立业,终日为生计奔波。我竟有十多年未回故乡,前不久回故乡小住,故乡的变化真令我吃惊。河水还在村边流淌,但流淌的不再是祖母辛酸的眼泪,而是少女的欢歌。蓝天绿海,晴天丽日,一排排高大的楼房拔地而起,矗立在蓝天下,那一根高压电线像乡村向天空高举的手臂,故乡再也不是旧日的故乡,绿树成行,厂房林立,走进故乡就像走进一个春日的花园,真是旧貌换新颜。当初幻想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在今日的乡村已变成了现实,而且家家户户不但抛掉了破油灯,而且有了广播、电视,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世界的变化,家乡不再单打一,而是农、林、牧、副、渔、工、商全面发展。村长对我说,他们不但办了家禽养殖场、食品加工厂、丝织厂、地毡厂、元件厂,而且办了全省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华联灯具厂,我在厂里的灯具陈列室参观时,真被那眼花缭乱、光耀天地的灯具惊呆了,我似乎走入天宫,走进一个神话般迷人的仙境……我的故乡真的成了灯的故乡,太阳的故乡,光明和希望的故乡。
耳闻目睹眼前的一切,对故乡的往事似乎都该忘却,只不过对灯的记忆我永远也不会磨灭。它将继续催促我奋进,鼓舞我向上,在我心里撒下一片迷人的光泽。
异乡的雨
异乡的雨是从心头下起的。
盼望着,盼望着,雨的脚步就近了。先是温温柔柔地打湿了窗帘,然后就连成了一片,在晶亮的雨线里,窗外是一个澄明的世界。
如果雨天您还得为生计赶去上班,所有的雨丝就被您纷乱的脚步踏碎了,雨水在脚下流着,您一无所思地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坚韧而执著,就像这雨,也是坚韧而执著地下着。
如果是双休日,那就好了,你就不用急着上班,您可躺在床上,听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无疑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听着这美妙的音乐,无疑是一种享受。你会感到世界是您的,世界就在这雨里,双休日的雨天真好,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可以不干,甚至可以在雨中拥着被子做梦,在连绵不断的雨声中,想自己的心事。
你又梦见故乡了,故乡的雨是绿的,洒在哪里,哪里就绿了,晶晶亮亮的,连成一片。雨水落在小河里,小河的芦苇绿了,河水能照见故乡的脸;雨水落在田野里,禾苗绿了,那些禾苗像鼓着一把劲,拼命往上长;故乡的雨,落在村口香椿树上的鸟巢,把我童年的梦也淋湿了;雨水落在外婆的发丝上,落在故乡的炊烟里,落在故乡的瓦片上,落在天井里的水缸里,水缸里的那两条红鱼游得更欢了,它们也想游到天边去,但它们的命运就是生活在故乡,安逸而平凡地生活。日子像屋檐的雨,一滴滴流下来,又一滴滴在水里流去了,在故乡生活的人,有很多人还没到过省城,连火车也没见过,更不要说地铁和飞机。是啊,人总是有欲望才有痛苦,平平安安地活着,无所欲求,本身不就是一种幸福吗?故乡的雨是甜的,也是苦的,它能让你品尝一生。
如果雨是在夜里下起的,而这时您又正好醒来了,你是否感到心里空落得很,一人在外面奔波,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所有的甘甜和苦楚都要自己品尝,在静静的雨中,你是睡不着觉了,是否就眼睁睁地“熬”到天明?那当然,你可以随便翻一本书,还可以披上衣服,在屋里走一走,当然也可以拥着被子,在半梦半醒中想着自己的心事,想想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也可以畅想未来。过去是美好的,但再也不会回来,现在,一切尚在努力奋斗之中;未来,虽抱有幻想,但一切尚未可知。在雨中,思念得最多的还是故乡的亲人,五六年都没回故乡,故乡不但没有褪色反而越来越清晰了,故乡的亲人啊,血肉之情是无法分割的,你们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痛,这种身在异乡思念的苦楚,是无人能知晓的。
雨还在下着,这异乡的雨,真不知要下到何时,你是想洗涤我的伤痕苦楚,让我有一个好心情轻装上阵吗?总之,我已漂泊得累了,金钱和名利算什么,我真想回到故乡去,和故乡的亲人一起过着平平常常的生活。窗外的雨丝,你听到了吗?你能把我的心愿带回故乡吗?故乡的雨啊,你千万不要抹去我童年留在故乡的脚印,我还想提着一盏灯,星夜回故乡呢!
胡乱地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天就亮了,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清新而亮丽,被雨水冲刷过的世界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吹灭燃了一夜的红烛,我轻轻地道了一声:别了,异乡的雨,连同逝去的,是故乡那幽远的梦!
故乡的纤夫
水是无声无息地流淌,云是无声无息地飘游,映在水里,却像绸带一样柔和发亮。田边的菜花是说开就开的,招来一群鲜亮的穿着彩裙的蝴蝶在菜花和蓝天下翩翩起舞,好一片春天的温熙。风是柔柔地、暖暖地吹,春天来了,我们一群小孩也脱去老棉袄,和一群群星星般的野花在田野上散步。我们捉蜻蜓、放风筝,观看田野落霞。生活虽清苦,但那大自然的美景却给童年生活带来盎然的情趣。
而我们最乐意的是观看故乡的纤夫了。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或是傍晚霞辉映红河面,我们一群小孩子就爬到村口的土坡上,静静观看从远方驰来的帆船和拉纤的纤夫。那船像蚂蚁一样在霞辉中,在玻璃一样平滑的水面上慢慢驰来,纤夫总是对我们笑笑,迈着坚实的步子向远方跋涉而去,渐渐像一个黑点,走向远方的地平线。暮色降临河面,星星就像孩子的眼睛闪烁起来,我们回家时又开始做萤火虫和纤夫的梦了。
俗语说:“要得苦,行船、打铁、磨豆腐。”纤夫确实是很苦的。纤夫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还是祖孙三代,老的头发、胡子都白了,少的刚刚脱去开裆裤,还有打着一副羊角小辫,穿一件碎花汗褂的小姑娘,也有胸前压着纤板,背后背着孩子的母亲,脚趾痉挛着扣紧大地,就这样艰难地一步步向前跋涉着。在火热的夏天,太阳火辣辣地晒得脊背冒油,纤绳像钢缆一样勒进皮肉里,火辣辣地生疼,汗如雨下,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冬天,天寒地冻,呼出一口热气就能在胡子上结成冰。纤夫穿着一双破革鞋就在乱石滩上艰难行进,脚板磨破了不肯歇一歇。血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洁白的乱石滩上留下一串串血的脚印……
山风静静地吹,河水静静地流,日子在痛苦和欢乐中一天天过去。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了,再也看不到故乡的纤夫和田野上的落霞,心像失落了什么,又不由地怅然起来……故乡是我梦中的长青树,纤夫是我梦中的跋涉者,村口的老杨树你像老母亲扬起宽厚而温暖的手臂,在暮霭晨曦里静静地把我召唤,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的身旁呢?
故乡,我心中的故乡;纤夫,我心中的纤夫。你我在人生的路上,不都肩着一份责任一份荣光艰难地跋涉吗?光明在前,希望在前,对于纤夫来说忧愁痛苦又能算什么呢?
坟草青青
外婆去世十周年,我又回到了久别的故乡——江苏东台县安丰镇,在镇后的山坡上祭奠外婆。故乡变化太大了,老屋门前的小河改道了,屋后的小化工厂不在了,当时的茅草屋也不翼而飞,崭新的红砖青瓦的房子在眼前矗立,一群孩子说笑着从眼前飞奔而过,他们也是去镇东的安小上学吗?我多么想也穿着宽松的布鞋,踏着阳光下亮澄澄的石板路再去安小上学,再做一回学生啊,但是流逝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我已人到中年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学校了。我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哀愁,真有一种像贺知章诗中所说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感觉,故乡,你真认不出我这位流浪远方的游子了吗?
暮春时节,上坟的人特别多,再说阴霾的天空还飘着迷蒙的细雨,那如丝如缕的细雨落在脸上,显得湿润而凄清……
走到外婆坟前,我轻轻放下供品,有苹果、香蕉,有卤鸡和鱼肉,还有外婆生前最爱吃的云片糕和麻切酥,我把供品摆好,燃起三炷香就跪拜起来,外婆的坟前已长满青青的坟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上面飞舞,一别十年了,到今天我才来看你,外婆,我对不起你啊,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那一缕亲情能穿透时空带去我对你深沉的思念吗?今天你一人安卧在故乡这贫瘠的土地下,感到寂寞吗?你还想跟你的外孙说一句知心话吗?外婆,我在世上活得太累了,我多么想在你温暖的怀抱里再躺一会儿啊,但不可能了,一个生在红尘中,一个在阴曹地府里,我们近在咫尺,又幽明永隔,我还能沿着银河,踏着八千里云和月去看你吗?外婆!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早蓄满了温热的泪水,我倒了一杯外婆生前最爱喝的糯米陈酒,轻轻地洒在坟草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坟草,瑟瑟有声,就像外婆在和我窃窃私语,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听母亲说,我三个月因没有奶吃,就放到外婆家寄养,是外婆用米糊一口一口把我喂大的。外婆家门前是一条流动的大河,燃烧的太阳在大河上浮光耀金,偶有一两只帆船飘过,惊飞岸边的小鸟,外婆边煮饭边教我读书,还讲许多古老的故事给我听,那通红的灶火照在外婆慈祥的脸上,是那样平和而宁静,我在外婆身边一直长到十三岁,这十三年是我最幸福的童年,从不知什么是痛苦和哀愁。
从我记事起,外婆只打过我一次,那是九岁的时候,我瞒着外婆到门前的大河里洗澡,洗着洗着就沉到河中央去了,我感到呼吸困难,后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醒来时已躺在外婆怀里,外婆伤心地流着眼泪,唠叨着:“春华儿,你让我好伤心啊,你真的淹死,我怎么活?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啊……”外婆哭完了,又拿着一个温热的红薯让我吃,我却怎么也吃不下,感到心中怪委屈的,吞下的红薯是那样的又苦又涩。
还有一次,我得了脑膜炎,高烧达40多度,医院都去了,实在无法治疗了,通知我父母准备后事。外婆却怎么也不相信,整天背着我在县城里求医,也许外婆的一片苦心感动了上帝,后来真有一位老中医收留了我,不过说要坚持吃一个月的中药才能见效。这样外婆就整整一个月,背着我在乡村小道上来回走二十多里,每次背着我,外婆的脊背都被汗水浸透了,衣服就紧紧贴在后背上,山风劲吹着,撩起外婆的白发,我伏在外婆的背上一阵阵心酸,但我又不敢哭,怕让外婆更伤心。外婆就这样每天来回走二十多里地,背着我足足走了一个月,外婆的一双小脚把几十里的青草都踏平了。一个多月后,我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外婆却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好几个月。我在外婆身边流泪,外婆却说:“人老了,有病有灾是正常的,我身子骨硬着哩!”外婆说完,用一双干枯的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轻轻把我搂在怀里。
我13岁离开外婆后,外婆总是郁郁寡欢。每年端午节、中秋节,总是给我送来粽子和月饼,并且亲眼看我吃下了才安心。每年寒假,我回到外婆身边,就是外婆最快乐的时候,外婆总是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省下来给我吃,说要把我养得胖胖的,每次我走时,外婆总是恋恋不舍,把一双新布鞋塞给我,那布鞋扎得十分结实,我一穿就是一年,我一生不知穿破了多少双外婆做的鞋,那每双鞋里的针针线线,寄托了外婆多少思念和希冀啊!
在我15岁那年,一天放学回家,我见家里冷冷清清的,走进里屋,见母亲在落泪,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我知道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是外婆去世了,我听了,就嚎啕大哭起来。
下午放学回来,我见父母已走了,什么也不顾,放下书包就往外婆家跑,从我家到外婆家,足足有三十多里地。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去的,我就边走边问人,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赶到外婆家,脚上都打满了血泡。一进屋我就问父母要外婆,父母见我星夜兼程赶来,也惊呆了,并不怪我,只是说外婆已经收殓入棺了,我什么也不顾,我就是想见到我心爱的外婆,我伏在棺木上大哭起来,一声声地呼唤着外婆,你怎么忍心离开你心爱的外孙啊!
第二天出殡了,记得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一会儿又飘起了莹洁的雪花,是天空和大地也在为外婆的死而沉痛吗?那一片片洁白素雅的雪花多像我无尽的哀思。八个壮实的村民抬着棺木,我跟在父母后面一步步走向村外外婆的安葬地,掘开新土,当外婆的棺木下葬时,我悲痛欲绝,手里抓着一把土,跪在那里嚎啕大哭,我多么想岁月轮回,起死回生,用我的泪水换来你的慈爱啊!外婆,我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只能在我心中活着了,但无论苍茫的岁月怎么变幻,爱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当我从回忆中醒来时,我发现上坟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偌大的坟场就我一个人伫立在外婆的坟前,脚下的纸钱在飘舞,外婆坟前的那朵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更娇艳了。望着苍黑的大地和山脚下温柔的灯火,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酸楚!
永别了,外婆!爱心是不死的,严冬过去,来年的大地又将是一片春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