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生处有我家(外一篇)
2011-12-29余世磊
安徽文学 2011年6期
山中多云雾。
山中的云雾,与别处的云雾不同。一部分是水汽所凝,但还有一部分,是山千百年修得的灵气、精气,正是这一部分,使得山中的云雾更加轻盈、洁白,有一种不可知的诡秘、神奇,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无论哪个季节进山,站在山脚下,远远地一望,白云生处有人家,白云生处有我家。
山中有山,山上有山。家在白云生处,如果云雾不是很浓,往往自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看见更高的山上,白云生处别人家,其中就有我的外婆家、我的姑爷家。记得那年秋天,我家想做新屋,请舅舅来帮忙砍树。那个清晨,舅舅就是驾一片白云来的,把那片白云系在我家门口的树上,像一匹白骏马,啃着树下的青草。
乍一看,白屋数间,修竹一丛,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不是人家是仙家。仔细看,有人家屋顶冒着炊烟,也有人家不冒炊烟,但冒着淡淡的人气,不是仙家是人家。
住家房子多,专备一间客房,供路过的云雾歇歇脚,或者睡上一觉。云雾来得多了,就不把它当客了,来了也就来了,去了也就去了。客房有窗,虽设而常开,云雾喜欢在夜深的时候来,不用去开门,它从窗子里进出。有些云雾娇着呢,毕竟是客,不能怠慢的。某一天,有亲戚从远方到我家,在客房里住了几天。夜晚,肯定有云雾来过,看,门前的空地上,留下了它的湿脚印。它一定看到客房被人占了,不高兴了,到别人家去睡了。便和我家赌气,十天半月不来,客房里空空荡荡,被子都上了霉。幸有其他好云雾,不在意那些客套,甚至不愿意打扰人,更愿住我家的柴房,也可到牛栏、猪圈里,与牛、猪共眠,随便将就一夜。还真离不开这些云雾,我家的人气、庄稼以及禽兽们,主要靠云雾养着呢,养得多旺、多肥。
回忆从前,我也时常腾云驾雾,甚至牵着牛,或挑着担子,像个小仙,在山里行走。只是白云太散漫了,自己管不住自己。偶尔在路上遇上个熟人,停下来,说几句话,或看看风景,一不留神,白云便飘得无影无踪,剩下来的路就走死人了。并非所有的云雾都可乘驾,一般的云雾太轻飘了,沉受不住人的重量。多么羡慕那些轻巧的燕子、白鹭和山雀们,长了翅膀,却经常不用飞,可以随意驾着任何一片云雾,在山中来来往往。
我不知道,那么多、那么浓的云雾从哪里来?究竟是在上半夜来的,还是下半夜来的?常常一觉醒来,满屋都是云雾,仿佛仍在夜里,看看钟表,才知道时间已经不早。打开家门,嗬,云雾遮天蔽地,不见山,不见门前的树,甚至不见同村的别人家,家就像掉在一个暗洞里。山总是晚睡早起,无论我起得多早,都能看到山,在门外、在窗里肃立着。我只是猜想,是云雾疼它们,故意把人的目光遮住,要让它们多睡一会儿吧,或者给它们放一会假,让它们随处走走,和别的山串串门,别老是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态站立着,树还可以在风里活动活动身子,山却不能,它们太累了。
我拿把柴刀去砍柴,走在山路上,也像走在一个暗洞里,幽深,没有尽头。山中的云雾更浓了,树枝一样挡人的脚,我不得不经常挥起柴刀,砍呀,把一绺绺云雾砍断,方能行走。我在山路上转悠了半天,找不到自家的那块柴山了。心里盘算着,管他谁家的山,砍一担柴回家,在满山浓雾里,鬼也不知道。不,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山知道,这云雾知道。这山我可以不再来,但在山中,随时随地,可能遇到这片云雾,它会瞧我不起的,让我从此抬不起头来。坐在山中,等吧,总有云开雾散时。突然之间,云雾开始散了,像被谁用个什么东西收拢去,太阳照进了树林间。剩几绺浓雾,棉花团一样,被树枝挂住,被荆棘缠住。我把它们一一解开来,塞在口袋里,想拿回家,装在瓶子里,用来供养兰草花,肯定比山泉水更好。找到自家的柴山,砍一担柴,回到家,方记起那件事,去摸口袋,口袋里什么也没有,那些云雾不知什么时候都掉了。
空山新雨后,云雾也极喜欢出来,在山中漫步。咳,我也发现了一个云雾之家了,就在我家对面的山,一个非常隐秘的山谷里。我看到,很多云雾,在雨中从那里出来,在雨后又从那里归去。有一天,我走在那山谷中,想找到那个云雾之家,但见溪流淙淙,落英缤纷,就是找不到一个家,甚至连个山洞也没发现,令我不解。
无事,雾不出来,云却总是闲不住,在天上飘着。特别是在春夏时节,晴日,时有白云数片,或如夸父逐日,或与我们屋后的高山交头结耳。我也想上天去,很简单,只要爬上我家屋后的高山,站在山顶,作一个蚂蚱跳,就跳到了那白云上。白云善变幻,有时作雪山状,攀上那座雪山,高处不胜寒,我也一定能采到一两枝雪莲。有时作游船状,我坐在游船上,在云海里飘荡,直去那白云生处的仙家。回来也很容易,等那片白云飘临我家周围的任何一座山顶,我轻轻一跳,就跳到了一座山顶。不过,这都只是我的想象,上天是容易,但爬上我家屋后的那座高山难啊。
有时云雾只绕山头,那连绵不断的山都没有了山头,像被刀削过一样,平平整整的。山没有了起伏,还是不好看,请云雾赶快散去,还山原来的模样。
有时云雾绕在山腰,像山得了腰痛病,敷上了些药,用白纱布卷了又卷,敷上一天一夜也就好了。说真话,山腰太粗笨了,比不上河水的细腰呀。
更多的时候,云雾只绕在山脚。即使云雾不多,但有村里几十缕炊烟,还有人家烧火粪的烟,与云雾缠在一起,分不清是雾是烟,把山脚完全遮去了,那些山都像浮在半空中。我想,只要用力一推,就能把那些山推开去。可是,我不敢推,怕推得不好,山与山互相碰着了,若不小心,把我的家、我们的村庄都碰碎了。
有时云雾不绕山,填满山与山之间的空隙。山是实的,云雾是虚的,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诗意和哲理就出来了。那云雾很淡,人们又给它取个名字,叫岚,是女孩子的名字,不错,它更像个女孩子,它就是个女孩子,美丽、温柔而多情。
曾想带片白云进城,放在自家的阳台上,自怡,也可怡人。但白云不愿,最怕沾染城市的红尘。每次回到山中的老家,我都要把衣服拍了又拍,抖落一身的红尘。最好,夜里洗个澡,换一身衣裳,然后,再去看那云雾,走近那云雾。
多好,在白云中住几天,或散散步,或读读书,或写几篇文章,或帮母亲摘一篮菜,没有谁知道我在哪里,更没有谁会来找我。
年年看山两不厌
忆昔山居,有山可看,便觉是人生一大乐趣。
家住山中,环村皆山。山山相连,山外有山。开门看山。推窗看山。抬头看山。转身看山。翻墙看山。过桥看山。逐鸡看山。喂猪看山。洗衣裳看山。上厕所看山。摘南瓜看山。挖红薯看山。门前晒稻看山。窗后织布看山。晴日堆草看山。雨后疏渠看山。空手看山,山和树都猜不透人的心思。磨刀看山,山不动色,有树动色。静坐竹林,忽想看山,竹叶却不让看,密密地挡在眼前,不知因何惹了它们?卧看白云,皆往东跑,同时看山往西跑,行色匆匆,这又是为什么?到柴房里,抱一捆柴,一边抱柴,一边看山,抱柴与看山两不耽误。弯下腰来割稻,伸起腰来看山,虽然耽误了割稻,但伸伸酸腰还是必要,也可说看山不误割稻功。我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只看见祥屋岗一座山,若遇好天气,隐约看得见远处的天华尖,这样的天气太难得,半月碰不上一日。而走亲访友的路上,能看见数不清的山,令我目不遐给,有些山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呢。早起,先不急着开门,从门缝里看山,把山看得很扁、很渺小。黄昏,去挑一担水,从水井里看山,又把山慢慢地看圆、看巍峨。天黑前还有一段时间,牵牛出去,在溪边塘岸吃些青草,看水中倒映的山,山还有状,但树全部浸软了,化了,看不清一棵棵了。不记得今夜是农历初几,出门去看看有月亮否?没有看到月亮,却看到星光照耀的山,浓墨团一样,但细细地看,也能分出层次,这就是星光的魅力了。打母亲生我满月,将我从屋里抱出,就开始看山,看了多少年了,至今也不曾看厌。
人在看山,山也在看人。看开门的人。看推窗的人。看挑柴的人。看牵牛的人。看抬头的人,他想起了什么?看转身的人,他因何而转身?看摘南瓜的人,摘了一个多大的南瓜。看挖红薯的人,今年的红薯收成如何?叹劳止不作的人。怜衣衫破旧的人。喜那个正月里外出的人,在腊月底回到家来。笑那个酒量不大的人,再一次被人灌醉。水中的山也在看人,看人变得奇形怪状,颇觉滑稽。荡漾水面上,那不是水的波纹,那是水中的山的微笑。星光下的山也在看人,虽然也是一团模糊,但看得清人的白牙齿、亮眼睛,从人行走的姿态,大约也猜得出是哪个人。纵然人不看山,山也会跑来看人。看晒稻的人。看织布的人。看搓稻草绳的人。看被狗咬伤的人。记得有山曾站在窗下,看我读书,山影和人影叠印书上,不知山也看得懂书否?还记得有山曾站在塘畔,静静地,看我钓鱼,我蓦然回首,一下子没有反应出只是座山,还以为是条野猪呢,吓了自己一大跳。采菊东篱下,那人光顾着采菊,确实不会注意到有座山打南边走来,那座山也是来欣赏盛开的东篱菊吧。带月荷锄归,准确说,不是人归带月,而是月随人归,山也随人归,一路不离,回到了家,看那月、那山也正站在家门前。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别光顾着你俩喝酒,那篱外青山,郭外青山,也一定闻到了酒香,把头伸到窗前,特想喝一杯呢。来,呼取那些山一起,隔着场圃,隔着竹篱,共同喝上一杯。还有远上寒山石径斜的人,打很远的城市来,这些荒岭野山,肯定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打扮的人,这山也来看,那山也来看,他已经走了很多座山,还有好几座高山挡在路上。哎,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走到那白云生处的人家?
性本爱丘山,对于那些山,越看越觉精彩,越品越有味道。山之状可看。看环村之山,虽无奇峰峭岭,却也姿态各异。我家屋前的祥屋岗,并不高,形如卧龙,与下排岭相接,封住我村一村好风水。只留一道空隙,放小河流出去,带走所有的秽气和不祥。我家屋后的河里沟,高耸入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道屏风,它就是一道屏风,把我村与外界隔开。我还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只神兽,它就是一只神兽,望天哮月,守卫着我村的安宁。我还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老者,它就是一个老者,总是那么睿智而和善地看着我,让我感觉格外可亲。山之色可看。每一座山,都是我的一本心爱的书,四季是它的章节,每天就是一页,画着的和写着的都不相同。春山最宜晴中看,满山秃树,新绿重现,这绿算不了什么,动人的还是那些不落叶的树,老绿之上,覆盖着一层浅浅新绿,与老绿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远远看去,仿佛什么东西炸开之后,腾起一团团绿色的蘑菇云。夏山最宜雨中看。夏山是个美人儿,且有洁癖,隔几天就要洗个澡。一场急雨中,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云来遮,雾来绕,山或露头,或露脚,或露腰,宛若仙山,我村也有如仙境了,我也就是一个仙子了。秋山最宜霜后看。准确地说,是在霜后十天半月内,经霜一打,满山的秋叶,红的极红,黄的极黄,紫的极紫,色彩艳得逼人的眼。倘若错过这个时光,那色彩就慢慢褪去,变成一座座灰不溜秋的冬山了。冬山最宜雪后看。若下一场雪,冬山就让人刮目了,如银妆,如玉砌。雪由下至上慢慢地化,先是我家门口的雪,再是我家屋顶上的雪,再是竹梢上的雪,再是山腰上的雪,最后才是山顶上的雪。最美是那山顶上的一点残雪,像普里什文写的:“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我多想骑上那只天鹅,飞上那雪后晶莹洁净的晴天。山之层次可看,站在我们村前的田畈,那是村子的中心位置,看周围一层山,是大地上盛开的一朵单瓣南瓜花,看四五层山,是一朵复瓣栀子,如遇雨后乍晴,能见度好,可以看出上十几层山,则是一朵多瓣牡丹。那么,田畈就是花蕊,倚山而建的人家,不过花瓣上的几只爬虫,而我们人呢,什么都不是。
久居山中,日日看山,也难免有厌倦之时。有时心情不好,不想看山,山不知,却老是跑来惹人。走到屋后,山在屋后,走到河边,山在河边,走到竹林里,山不顾竹子阻拦,也跟随到竹林里,你说烦不烦呀。关起门,闭了窗,待在家里,我不去看那些山,让那些山也看不到我。山也不高兴了,不愿再理我了,即使一座近山,我再看见它,也感觉离我远远的。我想离开山,去山外过另一种生活,山不拦我,为我让出一条路来。于是,我进了城,城里没有山可看,开门是楼,推窗是烟囱。一开始尚不觉得,时间稍长,我想念山了,就像想念我的亲人。我更理解山了,我要回家看山了,我想山也更理解我了,山也想看看我了。我坐上进山的车,离家还有好几里,远远就看见一座多么熟悉的山,是我家屋后的河里沟,来迎接我了,和它同时来的,还有与它相邻的凤凰岩、高家岭。我到了家,一会儿也坐不住,在村子里转悠,亲亲那久违的一座座山,把其状、其色、其层次再看个够。山看着我,我若忧戚,它们也会表现忧戚;我若快活,它们也会表现快活。离我家不远,有一座山,山上有块石头,从中裂为两半,村人传为雷劈,故山得名雷打石。很小的时候,我就在雷打石放牛,扒柴,捡蘑菇。我感觉得到,雷打石爱我,像村里的先荣曾婆爱我一样。每次上山,我拾的柴多,捡的蘑菇也多,不是我有能耐,是雷打石多给我的。夜里,我到一户人家串门,雷打石也跟着我后面来了,把我送到那户人家。夜深了,我串门方归,推开那户人家的门,哎呀,我的雷打石,依然等在门口,不过换了一种站立的姿态,又把我送回家去。在家住几天,没事,就面对着山,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看着山,和山说说话,谈谈心。
无论走到哪里,有山可看,便觉得快活。当然,最爱,还是我们村里的山,但愿,能常回到村里去,年年看山两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