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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灭火”

2011-12-29顾万胜

安徽文学 2011年6期

  当老汪、我、县工商局王局长好不容易将几千元现金输给黄记者时,此时差不多已是凌晨三点多钟了。
  其实我们可以不输的,有什么办法呢? 黄记者是从北京来的,专程到我们江东县曝光县消协收取会费的事。好话说了一箩筐,黄记者就是不松口,稿子是一定要见报的,他是奉命而来,并非要跟我们江东过不去。我和老汪都对那些小报记者深恶痛绝,可还得笑得像阿庆嫂似的。新闻科是地方对外宣传的窗口,是地方同媒体打交道的联络处。除了绞尽脑汁地向上级媒体投稿外,还担负着接待记者的任务。过去,我们江东县一直是媒体监督的净土,媒体记者一向很少涉足这里,即使来了,也多是歌功颂德的正面宣传。近年来,一些媒体记者专盯偏远县“软肋”大肆曝光作文章,江东县也难以幸免,于是我们新闻科多了一项职责,就是化解负面报道。用业内的话说,叫“灭火”。
  黄记者是当天下午到的。那天,当我和老汪像狗一样地趴在电脑前堆码着文字砖墙时,王局长推门而入。王局长说,北京财经报的一名记者来他局里,说要曝光消协收取会费的事,并说,你们宣传部与记者打交道多,经验足,派弟兄帮我们挡挡吧,不要让负面报道见报。宣传部是清水衙门,县工商局每年都要赞助几两银子。
  分管陈部长是在部里养老的,一般不会出面接待记者,便交代我们,王局长亲自登门,你俩快过去看看吧,争取摆平记者,不要出现负面报道。我和老汪颇感棘手,对着王局长说,领导高看我们了,天下记者无数,我们哪都打过交道。捏糖人搞城市雕塑,我们可是能耐有限,你也不要寄太大希望。老汪趁机把话挑明,也是给我们自己下台阶。
  在工商局,我们见到了黄记者。黄记者一口北方老侉腔,很难懂。听了半天,我们终于弄明白:本县大河镇破烂王洪老板和另外三名业主被县消协收取了两千多元会费,很不服气,遂联名向这家报社报了料。我和老汪很奇怪,这家财经报没什么名气,我们平时都难得见到,洪老板怎么会知道这家报纸。事后我们得知,原来洪老板的哥哥在北京开公司,离这家报社不远,是洪老板的哥哥报的料。
  黄记者先采访了当事人,弄清事实后直奔县消协,找到刁秘书长。黄记者入木三分,问刁秘书长收费有没有法律根据。刁秘书长递上一份政府文件。黄记者扫了一眼文件,发问,按文件规定,消协会费是自愿交纳的,如果不是自愿,能不能不交纳呢。刁秘书长答非所问,嗫嚅道,我们可是按政府文件行事的。我和老汪都清楚,这样的回答是不打自招。
  天色已晚,我们簇拥着黄记者来到最豪华的金满楼酒家。出乎我们意料,黄记者竟滴酒不沾,也许是生性不善饮,也许是过分谨慎,怕酒多失言。我和老汪对了一下眼,心里清楚,这类记者是老江湖了,说得上是油盐不进,很难缠。黄记者以茶代酒,我们喝得寡淡无味。大凡酒桌上都有一个中心,中心人物不饮酒,他人必然无趣。酒局草草收场了。我们只好把黄记者送到宾馆。老汪提议,小城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我们陪上面来的老师打牌吧。
  黄记者牌技很差,害得我们想输钱都不容易。王局长朝我和老汪直递眼色。熬了大半夜,黄记者进账不少。我和老汪推着破加重往回赶,老汪骂骂咧咧的。次日一大早,我们将黄记者送到车站,买好车票,并一再嘱咐,稿件暂压不发。黄记者满口应承,我们已是朋友了,回去我与主任说一下,暂不发稿。
  几天后,张部长的电话将我们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黄记者并未兑现诺言,稿件还是登出来了。省里好几家商报作了转载,题目是《工商上门收赞助费称赞助属经营户自愿行为》,文章足有大半版。老汪赶紧打电话给黄记者,黄记者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这不是他的本意,报社领导揪住不放……。接着,电话那头是嗡嗡嗡的蜂鸣声。那天,我和老汪都无心写稿,情绪低落到极点,这狗日的记者。
  省工商局局长以雷霆之势,迅速作了批示,严肃查处。查处的结果是,县工商局王局长记大过一次,分管局长、消协秘书长、当地工商所长一干人撤职丢官。
  在大街上,我们见到王局长,脸上讪讪的,能拧出水来。这次,把工商局彻底得罪了,来年“化缘”是万万张不了口的。老汪和我心里都窝着火。
  不久,我们便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几天后,县委办钟主任打电话过来,说京城《对外报道》期刊杂志的李记者来县采访,要求我们接待。李记者很年轻,大概刚从学校毕业。一番寒暄后,李记者掏出证件,是工作证,而不是记者证。李记者出道不久,却装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掏出采访本要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老汪说:第一,你没有国家出版总署颁发的正式记者证,我们完全可以拒绝采访;第二,我们新区办公楼还未封顶,水泥未干,能看得出豪华吗?第三,你看看我们现在的办公条件有没有农村人家的房子好。
  李记者急忙解释,记者证还有大半年就可以领到,至于到贵县来采访,是受杂志社领导指派。
  老汪针锋相对,那我们不管。
  李记者很尴尬,急忙走人。我唱起白脸,劝道,李记者,吃了饭再走不迟,你来江东也是为了工作,不然就是抬轿子接你也接不来。李记者摆摆手,不了,我还要到邻县去采访。
  李记者走后,我和老汪陷入深思,这李记者绝不会就此罢休。为以防万一,我们作了两手准备,其一是,向省市宣传部门咨询良策。省委宣传部指示,像这类小报小刊,完全可以不理睬,掀不起波浪;如果是虚假报道,可以向行政部门投诉。其二,我们将县委旧楼纪实照片在网上发布。
  我们江东县委会是栋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楼。门楼上尚存“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粗大的标语,楼是木楼,地上镶满了木板,走在上面,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如击鼓。曾有中央领导来县检查工作,惊呼,这样的县委会在全国也是硕果仅存呢,好好保存吧,不要拆除!老汪曾叫我用相机将县委旧楼定格在镜头里,输入文档,并说,若干年后,这些都是珍贵的史料,能值大价钱呢。这次,这些照片正好派上用场。
  县委旧楼一组照片在网上发布后,跟帖无数,好评如潮,大意是:江东县委一心一意发展经济,在这样的条件下办公,在全国也很少见,难得;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应重建新办公楼,以人为本,跟上时代节拍吧,等等。
  李记者并未罢休,没多久发来稿件传真函,内容除江东县顶风作案建豪华办公楼外,还多了一条罪状:江东县宣传部新闻汪科长公然说,国务院关于党政机关严禁豪华办公楼的规定过时了。老汪轻蔑笑道,上纲上线了,不理他,其奈我何!也许我们是先入为主,网上发布照片发挥了巨大作用,舆论向我们江东县一边倒,李记者没再纠缠我们了。一场火就这样被我们巧妙扑灭了。
  常委张部长在县委常委会议上汇报了我们严拒小报记者曝光建豪华办公楼一事,得到了县领导们的充分肯定,呵呵,咱们宣传部的两位大笔杆子还是很有办法的嘛!
  事实上,媒体之火,不亚于森林大火,一旦成势,很难扑灭的。新闻科就我和老汪两个人,老汪是科长。摁下葫芦起来瓢,我和老汪左挡右扑,疲于应付。负面报道层出不穷,往往,东边的火还未扑灭,西边的火又燃起。
  老汪老早就想撂挑子,不想当这个科长了,他想挪个位子,最好是有点小钱、有点小权、有点空闲的单位。在小县城里,想提拔挪位子哪会这么容易,县处级领导大多是省市“空降”的,一般科局级干部差不多是排队碰破头皮,僧多粥少。只能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年初,常委张部长找他谈了话,大意是说,等有了合适机会,一定要把他交流出去。
  新闻科是吃青春饭的,不宜久待。在新闻科熬上几年,便谋划着出路,不然,人们的唾沫星子能将你淹死。新闻科前几任科长“轿子”都抬得很好,抬他人的同时,都把自己抬上了轿。有当县委常委的,有当政协副主席的,有当大镇书记、镇长的,差点的,也能弄个大局副局长干干。毕竟新闻科跟领导接触的机会很多,混个脸儿熟,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则,新闻科干部常年纸上耕耘,省市党报上有其的大名,领导心中有数。
  
  老汪业务能力是呱呱叫的,毫不逊于一个正式记者,做了八年新闻工作,他在各类新闻报刊发表的稿件,如果当成柴火差不多能烧一桌菜,获得的荣誉证书塞满了一抽屉。老汪干新闻有责任心,有段时间,他写过不少负面报道。山区五虎五兄弟长期霸占山林,群众深恶痛绝,敢怒不敢言,案件久拖不决。老汪气愤不平,写了一篇纪实报道,在市报头条刊发,影响强烈。市领导批示严查,五虎被法办了,群众拍手称快,称老汪为民请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汪的进步差不多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了。伴随着媒体记者如过江之鲫,频频光顾江东县,一下打破了部领导的计划,也搅破了老汪的好梦。曝光一多,我们江东县被媒体置于火炉上烘烤,外界称我们江东县是负面报道资源的富矿。
  有几次,书记擂桌子,我们江东县又出名了,出的是臭名呐!书记瞟了一眼张部长,那眼光分明在说,你们宣传部门灭火不及时啊。
  张部长坐不住了,很想分辩几句,但又觉得不合适,毕竟是一元化领导。按县里的说法,媒体记者到县里搞负面报道,宣传部门人员必到,新闻科首当其冲,媒体记者纷至沓来,我们新闻科便成了灭火队,被各类记者弄得焦头烂额。
  黄记者、李记者来后不久,刘记者又找上门了。香山镇陈书记上气不接下气,十万火急地报告张部长。京城经济产业报驻本省记者站得到爆料说香山镇建水泥厂占用了耕地,顿时如获至宝,高度的新闻敏感性驱使这个记者站一名记者赶到现场,询问了不少群众,一番辛苦的采访加摄影,把采访材料弄得扎扎实实的,然后直奔香山镇陈书记办公室,陈书记哪见过这个阵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便把电话打到宣传部求援。张部长指示我们过去接待。
  老汪直倒苦水,人家是记者,咱能有什么办法!再说,媒体有舆论监督的责任啊!我知道,老汪想推脱,陈书记一向牛得很,对我们宣传干部不理不睬,如果是组织部门的干部,他则跑得屁颠屁颠。
  张部长说,理是这个理,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吗,出现了负面报道,会影响我们江东的形象。张部长的话软中有硬,在单位里,得罪一把手是不明智的。
  陈书记的车停在县委大院,我和老汪领了命,直奔香山镇。
  在香山镇政府会议室,陈书记正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聊着。见我们进来,陈书记如见救星,又是泡茶又是让座,很是盛情,接着赶忙向我们介绍:这是省城来的刘站长!接着又向刘站长介绍我们:这是我县宣传部的两大笔杆子!一向能言善辩的陈书记竟话不成句,可见心里很紧张。
  欢迎,欢迎中央大报记者光临小县视察工作!老汪双手抱拳。
  刘站长递上记者证,老汪双手接过,翻看了一下,递给我。
  出于职业的敏感,趁他们交谈时,我偷偷记下记者证的姓名、号码。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一抬头,猛发现刘站长正盯着我,原来我的举动都被他瞅在眼里。
  刘站长,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我们香山镇的情况,香山镇没一家企业,财政收入在全县,不,在全市都垫底。这不,好不容易招来了一家企业!你想,现在办企业,谁不打点擦边球。我撤职查办事小,镇里亏不起啊!陈书记一个劲地承认错误。
  刘站长很同情陈书记,你们基层不容易,这我知道,可我得完成任务啊!再说,监督曝光也是我们媒体的职责啊!说完,拎起包,拔腿要走。
  老汪向我努努嘴,我赶紧拦住刘记者,夺下他的包,刘站长,刘站长,吃了饭再走不迟!
  陈书记醒悟过来,抬腕看看表,说,到吃饭时间了,你们当记者的,总不能扛着锅跑吧!
  当下我们簇拥着刘记者去了酒店,镇党委班子早已在这里等待,不亚于迎接市县领导。菜很快上齐,山鸡、麂子、河沟鱼,平时一般吃不到。陈书记抱歉说,小镇条件有限,请刘记者见谅!刘站长说,太丰盛了,这桌菜,在京城没三五千拿不下!众人吐舌不已。
  陈书记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刘站长,到我们小镇检查工作,我们热烈欢迎,还请您多关照,这杯酒,咱干了!陈书记一仰脖,杯倒酒干,点滴不漏。刘站长站起来,干了第一杯酒。众人鼓掌。接下来,镇里干部轮番敬酒。老汪和我静观其变。
  镇里干部差不多挨个都敬了一遍,刘站长坚决不喝了,气氛有些尴尬,该老汪和我上场了。老汪语出惊人,刘站长,该罚酒一杯!众人惊愕,我知道老汪在卖关子。老汪说,宣传部好歹说是媒体的娘家,刘站长到我们小县视察,也不到娘家报个到,是不是嫌弃我们娘家人位卑言轻。刘站长赶忙道歉,宣传部管理媒体,是我们的领导,我们哪敢得罪!老汪自我下台阶说,岂敢,岂敢,你是上级媒体记者,我们哪管得了!众人大笑,气氛热闹空前。老汪乘机挑明,报道的事还得仰仗站长,刘站长,你看,就不要报道了。镇里财政增长就靠这个小企业了。今后,我们一定加强整改。陈书记,你看是不是!
  陈书记赶紧点头,一定,一定。
  众人轮番轰炸,刘站长似有醉意,说话也随意起来。他说,我们报纸最近出了不少地方宣传专版,不知你们留意没有!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听出一点名堂来。这些乡镇干部恐怕连这家报纸听都没听说过,就是人民日报摆在眼前他们也懒得翻一下。
  老汪问,一个专版费用多少!如果你们真想做,费用可以优惠,人家是七八万,给你们三万吧!刘记者酒醉心明。
  我们也做一个吧,三万就三万!陈书记表态。我暗想,刘记者说是三万,完全可以压价,也许万元就能搞定,想不到陈书记出手这么大方,平日就是订几份党报都讨价还价。抬头看老汪,老汪只笑不语,看来和我的想法一样。
  很快,香山镇的宣传专版出来了,是从北京寄过来的,好几十份,打成捆。报纸上方是椭圆形大桌子,镇里领导围着桌子开会,中间是陈书记,一手叉腰,一手指点墙上规划图,仿佛出征的大将军。下面则是黑压压的文字。就这样,曝光变成了表扬。
  陈书记对我们新闻科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远掏烟,为我们点上。年终的时间,还破例送来不少土产品。老汪说,出手就是三万元专版费,这些土产品咱们不要白不要,拿吧。
  没多久,陈书记荣调县里任农委一把手。而临近的张桥镇党委白书记因为媒体曝光倒了大霉,被调到县里任闲职。
  从内心里讲,我是既巴望老汪走,又舍不得他走。巴望他走,是因为他挡了我的道,我是副科长。大凡当副职的都希望正职进步,只有正职荣升了,副职才顺理成章地升为正职。这仿佛交通堵塞,前面的车子疏通了,后面的车子才能畅通。不舍得他走,是由于我与老汪私交很深,我从事新闻工作,还是他领进门的。四年前,我还是基层乡镇一名小秘书,老汪看过我写的一篇材料,便力排众议向部领导举荐了,我得以调到宣传部门。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老汪时不时地表露,新闻科不能待长了。要知道,在基层,很多一二把手三十才出点头,有的三十不到呢!老汪苦笑,这些嫩秧子在台上装模作样地强调作指示,我四十岁的老科长摊开本子记录呢,真不是滋味!
  老汪站起来能侃,坐下来能写,走出去能协调,是个合格的宣传干部。如果放在哪个大局任一把手,都不为过。外人称我们是江东县的两杆大笔。事实上,老汪算一杆,我只能算半杆,因为每年全县在外发稿量老汪占一半,我占剩下的一半。想想,有时专业太精,在政治上倒不是一件好事。
  随着来江东县的记者日益增多,我和老汪的接待压力越来越大了。老汪私下里说,当官的对问题报道都十分敏感,记者一上门,领导首先想到的是找宣传部门化解,而媒体记者为了追求报道吸引受众“眼球”效益,会将负面事件无限放大。老汪叹气,原本,宣传部与媒体之间应是互相支持、互相促进的关系,而今,两者对立如雠仇,这是一场少见的媒体与宣传部之间的“战争”。对于老汪的说法,我深有同感。
  
  大约三个月后,我和老汪正开部务会议,常委张部长这次传达的是全省宣传部长会议精神。张部长说,近年来网络舆论处于井喷状态,要求多留意网上舆论,华南虎、躲猫猫、杭州飙车案、邓玉娇案以及湖北石首事件,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部长打比方说,灾难就是记者展示才华的圣诞,拒绝采访或者无可奉告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