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镇
2011-12-29胡继云
安徽文学 2011年6期
一
谁也没想到,镇长张胜利会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党委刘秘书脸色忧郁地告诉镇党委副书记田少民,张镇长失踪了。
话不多,却似一声闷雷。田少民正在自家葡萄架下喝茶,惊得立即坐直了身子。张胜利是镇长、党委副书记,自原党委书记林国海调离后,由他代理一把手主持水镇工作刚一年。现在正是节骨眼上,他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田少民狠挠了几下头皮,一团乱麻的脑袋似乎有些清醒了。这之前的一段时间,田少民总是睡不好觉,脑袋嗡嗡的,他怀疑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
其实,张胜利失踪的头一天,田少民就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田少民眼睁睁地看着张胜利从镇政府后院的宿舍区出来,拐了一个弯,人忽然就不见了!当时田少民想向张胜利汇报一点事,他离张胜利并不远,就喊,张镇长等一下!可张胜利像没听见,自顾自走向宿舍区后门。那后门直通大院外面,田少民加快脚步赶过去,竟怎么也找不到张胜利的踪影了!究竟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这个宿舍区成了“迷魂阵”?
田少民和张胜利都住在后院的宿舍区。一年前,张胜利为了大家生活和工作的便利,将镇政府大院用一堵高墙一隔为二:前面为办公区,后面为宿舍区,二者以一个便门相通。宿舍区住着镇里的头头脑脑,大家靠得近,哪怕是半夜有了急事,只要一声吆喝或是一个电话,大家很快就能聚齐。这宿舍区是统一规划的,从一端望去,十几户单门独院尽收眼底,田少民不会连个人都认不清,何况又在大白天,张胜利离他不过几十米远。可事情就是这样怪,偏偏张胜利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这事怪得太离谱。
当时,田少民立即掉头赶往五楼的镇党委办公室,那里还有几个村主任在等着布置工作。田少民刚一进去,就见张胜利正和几个村主任说话。田少民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张胜利从院子外面绕进办公楼,怎么都不可能比自己先到,难道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田少民愣怔之中,本能地问,张镇长在这里?张胜利笑道,你怀疑我有时间去玩?节日的所有准备工作我们今天就得敲定。疑虑之中的田少民只能断定自己产生了幻觉,并确定自己的神经衰弱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他暗自考虑,一定要去县医院检查一下。
张胜利所说的节日,叫“田螺节”,全称叫“中国·水镇田螺节”——张胜利喜欢把声势造得大一些,所以就在水镇前面加了“中国”二字。眼下召集各村村主任来,主要是想敲定田螺节的一些细节,做到万无一失。当然,落实相关资金也是重要问题。
这个人称水乡的水镇,是个很有名的小镇,它有名在水产上。水镇紧邻洪泽湖,有几百万亩水面属水镇区域。洪泽湖的莲藕、菱角、螃蟹、小龙虾都是上品,王八、青虾、银鱼、罗汉鱼等也都远近闻名,每天都有商人把这些水产用冷冻车送往北京、上海、广州等大中城市。水镇最有名的水产当属田螺,据地方志记载:清朝乾隆皇帝出行途经水镇,在当时水镇著名的酒店“雪月楼”吃了一餐田螺,赞叹之余兴之所致,挥笔写下了“天下第一螺”五个大字。正是乾隆皇帝的赞美,让水镇田螺名噪一时,誉满江淮。
水镇的田螺个大,肉厚,味道特别,下锅易熟。有一说,水镇的男人特别阳刚有力、女人特别漂亮白嫩,都得益于田螺的滋阴壮阳、美容养颜功效。此外,这田螺还易让人上瘾,过路人只要吃上一顿,半年之内必会天天想着吃;如果吃上两顿,管保三五年都忘不了。
有这么好的水产资源不把水镇弄出点名堂来,别说对不起水镇老百姓,就连乾隆皇帝也对不起了。张胜利作为代理“一把手”,主持工作后便有了用武之地,他多年前就想在水产上做点文章,无奈前任书记一直把精力放在杨树和粉丝产业上,对水产不感兴趣。现在有了机会,张胜利当然不会放过。
这几年,沿湖不少地方都以县为单位打出了自己的特产品牌,有的着眼于花卉、杨树,有的着眼于双黄蛋、泥鳅,为之造势的“花卉节”、“双黄蛋节”等各种节日搞得红红火火,以至于被戏称为“王八节”的“甲鱼节”也应运而生。水镇要想搞出点名堂来,必须有自己的特色,张胜利自然就把目光瞄准了田螺。有人置疑:这小小的东西,湖河沟汊里到处都有,很不起眼,能搞出什么名堂?
张胜利一锤定音:小龙虾原来值钱不值钱?不值钱,最高才一元多钱一斤,让人家那个“龙虾节”一搞,价格上去了,小的十几元,大的几十元一斤,到饭店里一盘一百多元还供不应求呢!我们的田螺人人喜欢,又经济又实惠,为什么不能搞?张胜利随即提出了“开发田螺产品”、“发展小产业,争创大效益”的口号。张胜利这一决定比较大胆,一个小小的乡镇实力有限,想搞这样一个节日,谈何容易?这事除了张胜利,放在别人身上还真搞不起来。而现在,田螺节在即,关键时刻张胜利却突然失踪了!
刘秘书把这个消息告诉田少民之前,田少民正疑惑张胜利的手机为什么总打不通呢。田少民便焦急地问,你怎么能肯定张镇长失踪了?刘秘书说,已经两天不见人影了,手机也一直关着,全镇没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在从前是绝对没有过的事。这话有一定道理。单说这手机,绝对不能、也不允许关掉,县委县政府有明确规定:各部门及乡镇主要负责人,必须保持24小时联络畅通。这是铁的纪律,如果有事联系不上,出了问题,那恐怕就得回家喝凉水了。
二
事情的真相是:水镇的最高领导人、代理一把手张胜利被人强行控制、非法拘禁了!
张胜利是在与情人郭小莉幽会时被人抓住的,那场面很是尴尬,慌忙中,张胜利急忙扯一条床单把郭小莉盖住。
张胜利和郭小莉私下来往已经快一年了。这事张胜利一直以为很秘密,但这次失算了,让郭小莉的前夫钱皮捉住,当场按在了床上。
郭小莉住在县城东北角的竹园小区。是她离婚后,花钱盘下了她二哥的房子,一个人住得很清静,和情人幽会也很方便。可她根本没想到,前夫钱皮竟然偷配了钥匙,在她和张胜利亲热的时候,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郭小莉脸都气白了,平时清脆的嗓音也变得有些尖利了,你私闯民宅,是犯法!
钱皮笑嘻嘻地说,我就是私闯民宅,我就是犯法了!你报警啊,你敢吗?
郭小莉边穿衣边骂道,你这个臭流氓,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接下来,张胜利和郭小莉便失去了人身自由,手机也被强行收缴了。钱皮将他们分别捆到椅子上。钱皮揶揄说,你一个镇长也喜好“二奶”这一口?你对得起你老婆吗?
在经历最初的尴尬之后,张胜利早已镇定下来,当然不会任其宰割。他厉声问,钱皮你什么目的?说出来我听听!
钱皮嘻笑道,你睡了我前妻我不高兴呢。还有,你不是眼馋党委书记这个位子,想把“代理”两个字抹掉、尽早“扶正”吗?我现在让你搞不成田螺节,你就抹不掉了!
张胜利冷笑道,你以为你控制了我就控制了田螺节?离了我田螺节照样搞!
钱皮反驳说,你是田螺节总指挥,离了你田螺节能不能成功还是个问号;再说,田螺节就是成功了,也没你的功劳,上级要是问你为什么临阵脱逃,你怎么回答?
钱皮的目的很明确:抓住田螺节这个机会,阻挠张胜利仕途,单是这“包二奶”的事就会让他丢官。钱皮的作法有些奇怪,采用了如此“极端”手段,却又不直接置人于“死地”。
田螺节的前期宣传工作影响很大,上至县委书记下至平民百姓谁不知道“田螺节”?就连市领导也知道。张胜利推测,如果单是为了自己跟郭小莉的关系,钱皮这样做似乎不大可能。他俩已经离婚并断绝了往来,两人也无儿女和财产纠葛,郭小莉完全有理由选择自己的生活,钱皮没任何权力干涉。
钱皮得意地踱着步子说,离田螺节开幕还有四天时间,我要关你五天。五天之后保证放你。那时候,田螺节差不多结束了。张胜利问,那你干脆举报我,不更能达到目的吗?
钱皮是刚从别人嘴里知道张胜利和郭小莉的事,也是刚从别人手里拿了复制的钥匙闯进来的。他的幕后人根本不允许他“举报”,何况他也得为自身安全考虑。所以钱皮嬉皮笑脸回答,我不会傻到把自己弄“进去”,抖搂你,那要等机会。
郭小莉讥刺说,你想得挺周到啊。
钱皮更加得意地说,是啊,别忘了我刚才还拍了你们床上照呢,你们就老老实实呆着吧,要是逃跑,我会把你们的照片发到网上,我知道这跟拘禁你们同样犯法,可是你们要是不听话,我就只能鱼死网破啦!
钱皮留下两人看守他们,自己带着其他人走了。张胜利觉得,钱皮身后应该有个黑手,可又实在想不出是谁来。张胜利想跟两个看守说话,但那两人根本不理他。郭小莉用眼神示意报警。张胜利摇头。郭小莉明白,张胜利是个把政治生命看得很重的人,如果因为男女私情而受到处理,不值。郭小莉并不抱怨张胜利,她觉得一个男人单为私情而断送前程,肯定不是个真男人。当然,张胜利也绝不是为了政治生命就可以抛弃感情的人,那样郭小莉也不会爱上他。郭小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图个什么?就图张胜利对自己的理解呵护,知冷知热。
三
张胜利失踪的事,令田少民忐忑不安。他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田少民很清楚,张胜利失踪绝对与上级无关,如果是上级纪检部门操控,必然会按程序给水镇党委和田少民通报情况,所以张胜利只能是莫名失踪。会不会与他平时工作中得罪人有关?田少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弟弟田横横,不觉头皮一紧——张胜利可没少得罪过田横横。当然,干农村工作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田少民暗自摇头,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想得太多了。
田少民思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宜让任何人知道,对上级也应如此。如果县里问起来,一定要找个合适托词。眼下拖一步是一步,所以镇里、村里干部只要问及张胜利,田少民都告诉他们,张镇长去县里开会了。田少民还一再嘱咐刘秘书,绝不能跟任何人说他失踪的事,要让大家感到张镇长正在县里一边开会一边操持着田螺节大事呢。
田少民作为二把手,分管农业、工贸和水产。同时,田少民还是水镇田螺节唯一的副总指挥,现在张胜利不在,主持水镇田螺节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没任何理由推辞,否则工作搞砸了他肯定脱不了干系,县里和张胜利也不会饶过他。
目前最紧要的问题是落实最后一笔资金。一个乡镇举办这样一个水产节,资金无法跟县市相比,县市投入至少得上千万甚至好几千万,水镇哪里去弄?经过精心预算,张胜利把数额控制在四百万元,包括邀请各地客商、演员明星、国家级和省市级媒体记者,举办新闻发布会等各种活动,这叫既要搞出名堂,又要量力而行。目前350万元资金已经到位,尚有50万元缺口没有落实。大家都知道,到位的资金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剩下的50万还真是个难题。
田少民马上给水产办主任李长腿打电话。只一会,李长腿那两条长腿就吧嗒吧嗒跨进来。田少民和他谈起50万缺口的事来。
这李长腿已经从刘秘书闪烁的话语中判断出张胜利“有事”。李长腿暗自高兴,表面上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田少民提出50万的事,便加深了自己的判断:张胜利可能真的“进”纪委了,好家伙,这下够张胜利喝一壶的了!既然田少民这个副职现在把工作承揽起来,那就说明田少民已经有主持工作的迹象了!李长腿的猜想虽荒唐但他很自信。他说,我看还是把那30万元调资钱先用上,等田螺节一结束,再设法补上去。
田少民皱着眉头说,行吗?
李长腿说,只要做好保密工作就不会有事;何况这只是短期暂借,等田螺节一结束,再把它补上去。李长腿说的是实话,镇里有一笔资金占用在别的项目上,过了田螺节,这笔资金就可以腾出来,再填补调资钱。虽说是专款专用,但必要时还是灵活一些好。
其实,以前在讨论资金缺口的时候,田少民和李长腿就已经提出过这样的想法,但是被张胜利摇头阻止了,张胜利主张先想想别的办法。那30万调资钱是全镇公务员和教师增加的工资,从年初补发的,暂时还没有打到个人账户上,万一让大家知道工资被强借,公务员倒没什么,中小学教师可不是好惹的,动不动就会以罢课来要挟。本地实行的是财政配套制,比如工资,省财政拨发80%,地方政府就要配套20%,配套款什么时候到位教师们并不清楚,所以田少民想,临时借用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吧。
田少民和李长腿商议了一番,既然两人看法一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这是燃眉之急的事,即使张胜利在,如果没别的办法也只能这样做——当初张胜利虽然反对,但并没有说死绝对不能。所以田少民立即召集镇党委班子开了个小会,大家都以为是张胜利对田少民交代好的事,就通过了。田少民知道作为二把手,召集这样的会议不太合乎常规,但他相信张胜利能够理解,毕竟情况紧急。
会后,田少民重新回到办公室,打电话给财政所长,要求那笔调资钱暂不发放,留待镇里随时调控使用。田少民放下电话,胸有成竹地看着李长腿说,剩那20万,不用我说了吧?
李长腿笑道,那就从我们安湖村的水产资金中调剂吧。田少民满意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行,要不腿怎么比别人长一节呢!李长腿说,那要看我对谁呢。除了你田书记,别人肯定不行。田少民摇头说,不是我批评你,这话说得就不合适了,工作就是工作,还分谁和谁?李长腿扮了个鬼脸说,我知错了,我自我批评。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田少民心中有数,李长腿原来是镇工业办公室主任,因为招商失败的事被张胜利停过职。李长腿这小子记仇,后来对张胜利布置的工作能推就推,不能推的才硬着头皮干。李长腿的小舅子在县委办,大舅子是市政府办副主任,都是领导身边的人,张胜利想撤换李长腿却不能不顾忌几分。几个月前,田少民提议让李长腿任“水产办”主任,张胜利也想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就同意了,这样李长腿就获得了调配水产资源的实权。李长腿明白自己当上“水产办”主任是田少民的主意,所以处处感谢田少民。实际上,李长腿不光是“水产办”主任,还担任安湖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可以说是身兼几职,他在水镇可是个有实权的人物。
安排妥贴之后,李长腿走了。田少民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心里稍稍轻松了一点。
有人敲门进来,是张胜利的老婆鲍芳。
田少民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亲热地招呼道,嫂子来啦!鲍芳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张胜利哪去了?连电话也打不通,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啊!田少民马上说,张镇长这些天很忙,现在还在县里开会呢。
鲍芳看着田少民,摇摇头说,我不信,他从来都不关手机,最多调成振动。每个月这几天他都要去接市里的周大夫来给我婆婆把脉、开药,可是这两天他一下就没了音信。田少民说,你别急,张镇长确实开会去了。
鲍芳比张胜利小好几岁,还不到四十岁,却一脸的辛劳,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多年来,鲍芳为张胜利一心一意操持着家,特别是对瘫痪多年的婆婆照顾得无微不至,口碑很好。张胜利对生病的母亲也是孝顺有加,工作再忙都要抽空回家看望。张胜利的母亲随鲍芳住在老家安湖村,那里离镇上近20里路,水好空气好,对母亲的身体有利,加上鲍芳不愿离开安湖村,所以张胜利到现在也没把她们接到镇上。现在婆婆一个月的方剂已经用完,急需把市里的周大夫接来把脉开药。关系老人身体的事,鲍芳自然心急。
田少民打电话给驾驶员小王,嘱他立即送鲍芳去市里接大夫。
鲍芳疑虑重重地问,田书记你说实话,张胜利是不是……被“双规”了?
田少民赶紧否认,嫂子你说的哪里话?如果被“双规”了,我这个党委副书记还能不知道?再说嫂子,自家男人你还不清楚,张镇长是那样的人吗?鲍芳还是疑虑,张胜利这人在经济上绝对不会有问题,但生活作风上如果被抓住什么把柄,同样也会栽跟头的,这是鲍芳最担心的。
鲍芳趁下楼等车的机会,给张胜利的情人郭小莉打电话。奇怪的是,郭小莉的电话竟也打不通。鲍芳心头的疑云更重了。
四
张胜利和郭小莉好不容易熬过了两昼夜,好在身上的绳索捆得不太紧,尚有一点活动余地。钱皮还让看管的人对郭小莉进行“优待”,一天里为她松绑两次,每次一小时,供她在屋里找吃的和帮助张胜利上卫生间,但看管得很严,绝不许去窗边,房门也被钱皮反锁了。张胜利心中非常焦急,担心县里有事找他,也担心田少民能不能把田螺节工作准备完善。
天亮后,钱皮领来两个新看守换下昨天的看守。钱皮急着出去有事,指示两个新看守,只要他不回来,谁也不许给郭小莉松绑。钱皮交待完就匆匆走了。这两个新看守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是少年。这么小的孩子竟与钱皮这样的人混到一起,真是不可思议。张胜利看着两个新来的少年,少年也好奇地打量他和郭小莉。张胜利想起前天在郭小莉床上看过一本杂志,上面有一篇叫做《被绑富豪脱险记》,说的是省城发生的一个真实事件,便对两个少年说,你们闲着也没事,想不想听故事?
胖少年看看张胜利,把头转过去了。瘦少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讲吧。张胜利说,我讲了你们会说我瞎编。那个故事在书里,书就在床上,你们自己看吧,有趣得很呢。瘦少年去床上找到杂志,张胜利说了篇名。瘦少年坐在沙发上翻起杂志来,胖少年也凑过来,两个人一起看,看完后胖少年说,有趣倒是有趣,可几个绑匪连一分钱都没拿到呀。
张胜利说,他们一分钱没得到却把自己毁了,好端端的人坐了牢。胖少年说,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张胜利说,怎么没关系?你们小小年纪就当了绑匪,今后的路怎么走?
俩少年愣住了,睁大眼睛争辩说,我们怎么是绑匪?我们是钱老大雇来打工的,只给十块工钱。我们不是绑匪!张胜利说,你们对照书上的故事想想你们到底是不是绑匪?俩少年相互看看,眼里都显出惊慌来。张胜利信口胡编道,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告诉你们,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到法院去当院长了,那时你俩怎么判刑全由我说了算!像钱皮那样的人,弄不好我就判他个死刑!胖少年怯怯地说,我们也要坐牢?张胜利肯定地说,当然。
瘦少年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异常紧张。
张胜利换了一副口气说,不过你们还小,我要根据你们的表现来决定坐不坐牢。
胖少年说,那我们怎么表现啊?
郭小莉迫不及待地说,把我们放了,你们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瘦少年哭着说,要是放了你们,我爸就没法活了。原来,瘦少年的爸爸借过钱皮的高利贷,一直没能还上。钱皮为要债,将瘦少年的父亲捆绑起来沉到河中呛个半死,还打折了胳膊。瘦少年家害怕钱皮的混混势力,不敢声张。他来当看守,也是被钱皮逼来的。钱皮逼瘦少年帮忙,说可以免去三分之一债务,瘦少年不敢不来。那个胖少年同样也是被钱皮逼来的。他们不知道,这是钱皮逼人入伙、扩张势力的办法之一:只要帮钱皮干过两次坏事,再想脱身就由不得自己了。
郭小莉咬牙切齿道,这个坏蛋越来越过分了,总有一天要进大牢!郭小莉甚至设想带少年到公安机关报案,当然立即又否定了这一设想。她十分明白,如果轻举妄动,就会暴露她和张胜利的隐私。她知道乡镇党委书记和局长属正科级正职,按序列能够升任副处,而镇长作为正科级副职,几乎没有升任副处的机会。张胜利今年已经四十三岁,是人生的关键时期,按惯例,四十五岁是正科级干部由副职转为正职的年龄关口,一旦有闪失,张胜利的仕途也就走到尽头了。
此时,张胜利很沉着地对两少年说,你们只要听我的,钱皮就不会找你们的麻烦;有我在,以后公安局、法院也不会追究你们。两少年频频点点头。张胜利说,我不要求你们报警,只要你们帮我打个电话就行。
胖少年讨好地说,我有手机。说着,掏出一个旧手机来。胖少年按张胜利吩咐,拨通了一个电话,放到他耳边让他亲自通话。
五
田少民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到底没忍住,再次给弟弟田横横打了电话。田少民说,你必须给我说实话,这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田横横说,哥啊,你怎么就是不相信自己的亲弟弟呢?昨天,田少民已经给田横横打电话问过同样的问题,田横横的回答跟今天一模一样。事实上,田横横就是失踪事件的制造者,是幕后“黑手”。田横横发现了张胜利与郭小莉的关系后,立即谋划了拘禁的事。
田横横与钱皮是把兄弟,两人在县城合开了一家水产公司,原来他们想与水镇签订包销合同。张胜利知道这帮人是社会混混,断然拒绝了,这让田横横在经济上“蒙受”了损失,加上张胜利曾拒绝支付田横横一笔不合理的工程款,田横横对张胜利由来已久的仇恨就爆发了。如果不整治张胜利,谁知他还会制造多少麻烦,让田横横蒙受多少损失?田横横咽不下这口气。当地人都清楚,田横横和钱皮的起家,完全是靠自己组织的一股“混混”势力,公安机关曾多次接到过举报,但调查过几次都奈何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是小事不断,大事没有,犯罪的事查不到。
田横横制造张胜利失踪事件,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只要张胜利当不上党委书记,那就应该是他哥哥的了。哥哥做了一把手,其他事情还不好办吗。田横横为什么不公开抖落张胜利的事,又为什么能够配制到郭小莉家的钥匙?这里面有缘故:郭小莉是田横横的小姨子,田横横这人坏是坏,却对自己的老婆好。他和老婆偶然发现了郭小莉的秘密。老婆弄清了妹妹的最终目的是嫁给张胜利,也了解到田横横想整治张胜利。田横横的老婆为了妹妹的今后,支持郭小莉跟张胜利相好,所以她限令田横横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郭小莉的事——哪怕张胜利被撤职查办或有其他意外,她都要把账算到田横横头上,会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田横横老婆是个急性子,说到就可能做到。田横横非常疼爱老婆,不敢乱来,只能设法偷偷整治张胜利,目的是既不让他升迁,也不让他撤职,还要为哥哥的仕途扫清障碍,这样一举多得,是最好的事。退一步说,如果将来张胜利甩了家里的黄脸婆,田横横成了他的连襟,看他还能嚣张得起来?所以,他利用陪老婆去看望郭小莉的机会,偷偷配制了她家的钥匙。眼下正是田螺节的当口,恰好老婆又出去旅游了,实在是机会难得,田横横便让钱皮来了个“捉奸拿双”。这些谋划,当然是田横横的如意算盘,未免有些滑稽。事实上,官场上风云变幻,田横横哪里知道水深水浅?许多事情哪是他能把握的?
田少民没有得到答案,就想着佯诈田横横一下,只要不是弟弟干的,一切都好办。田少民便厉声唬道,你还不承认,钱皮都跟我说了!田少民的诈言,却把田横横惊得愣在电话那头。田少民喝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半天,田横横才说,这事是我让钱皮干的。哥啊,你在副书记位子上干多少年了?你不是没有能力,只是不知道找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就是不弄个书记位子,也要弄个镇长干干吧?张胜利搞砸了就得调走让位!就是不搞砸,田螺节的功劳也成你的了,只要你做了一把手,水产经营我就有希望垄断。我干公司图什么?不就是为你仕途打好经济基础吗?
田少民肺都快气炸了,骂道,你简直太浑!你知道这是犯法吗?你坐牢不要紧,还会把我也牵进去的!打基础个屁!你赶快放人!田少民确有预感。有一次回家时,田横横和钱皮正在家里喝酒,席间透露过整治张胜利的想法,让田少民狠狠训斥了一顿。当时钱皮赔着笑脸跟田少民解释说,横横哥是说着玩呢,犯法的事咱能干吗?
没想到他们还真干出来了!
田横横满不在乎地说,哥啊,你这人胆子太小,这样下去只能永远当个受罪的副手。再说我也没出面,这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既不对张胜利造成人身伤害,又不让他撤职查办,还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能出什么事?又哪能牵连到你?田少民愤怒地吼道,给你半小时,不放人我马上报警!田横横说,哥啊,你要真报警才是毁了张胜利毁了自己呢,到时候张胜利“包二奶”的事暴露了,他会恨死你,能把你吃了!大家肯定认定是你指使我干的!
田少民气得把电话摔了,背着手在屋里转圈子。一会,田横横主动打来了电话说,哥啊,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这事确实不是我干的,他张胜利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啊。你放心吧,这事完全跟我无关。
田横横之所以突然否定,是他刚刚与钱皮核实过了,知道哥哥诈他。田横横的赖皮本领又用来对付田少民了——我死不承认你又能把我这弟弟怎么着?田少民却头皮一炸:坏了,是不是田横横他们已经把张胜利“做了”?田少民立即冒了一身冷汗,喝道,你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你太过分了!你就等着吃牢饭、挨枪子吧!
田少民又摔了电话,呼呼地喘了一会气,却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不动了——有人推门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两天多的张胜利!
张胜利问田少民,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田少民半天才醒过神来,长出一口气说,张镇长,你外出也不打个招呼,电话也打不通,让我们好找啊!
张胜利丢了一支烟给田少民说,我手机丢了,在县里有事耽误了两天。说着,立即用田少民桌上的座机给县委办王主任打电话,告诉王主任他侄女进镇工贸办的事已经办好了,又真诚地邀请王主任来水镇吃田螺,说好长时间没跟王主任喝几杯了。王主任哈哈笑着说,一定去一定去。这个电话,完全是张胜利在探底,却做得滴水不漏,目的是了解县委这几天有没有联系过他。之后,张胜利又给县委陈书记打了电话,请陈书记出席并主持水镇田螺节开幕式,陈书记高兴地答应道,当然要去,到时我把四套班子头头脑脑都带过去!张胜利心中一块石头完全落了地。
张胜利和田少民的谈话很快切入正题,后天田螺节开始,明天客商、记者、明星将到达水镇,好多事情迫在眉睫。田少民汇报了资金问题,张胜利沉默一下说,也只能这样做了,李长腿答应的20万还得催他落实到位。
田少民放松了,谢天谢地,总指挥回来就好。更重要的是,看来张胜利失踪的事真的不是田横横干的。可张胜利这两天到底干什么去了?田少民心中猜测,却没法询问。
张胜利回到自己办公室,立即打了电话给刘秘书,告诉他自己的手机丢了,要他赶快去买个新手机再重新办个卡——仍用原来的号码。半小时后,刘秘书将一款新手机交到了张胜利手上。
与此同时,在竹园小区内,钱皮依然控制着两人,他毫不怀疑,他们一个是张胜利一个是郭小莉。为了不露出破绽,郭小莉也权且把张胜利的双胞胎弟弟当成是张胜利。钱皮前次带来的两个看守,换下了俩少年,还给了20块钱“报酬”,让他们回家。
钱皮买来了烧鸡、烤鸭和啤酒,给“张胜利”和郭小莉吃。“张胜利”像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大口吃;郭小莉也不客气,吃得当仁不让。钱皮看看他们,讥笑说,张胜利,你一个镇长这么个吃相,也太没品位了吧?
“张胜利”白了钱皮一眼说,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讲个什么品位?
钱皮摸一下郭小莉的脸说,你们表现还真不错,再过两天就放你们了。
郭小莉一抬头,啐了钱皮一口。
六
弄清李长腿正在安湖村,张胜利便决定亲自去安湖村落实那20万元的资金,顺带回家看看老母亲。
张胜利给李长腿打了电话,告诉他马上去安湖村找他。李长腿在那头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张镇长……哦,张书记你出来了?这话又让张胜利吃了一惊:难道李长腿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张胜利反问道,什么叫“出来了”?
李长腿在那头笑着说,嘿嘿,都说进去24小时不出来就麻烦了,原来张镇长运气好。张胜利明白了,这小子以为自己被纪委双规了。也不能怪他乱猜,凡是领导人不明不白的两天没有消息,十有八九与纪委有关。
张胜利问,那20万的事怎么样了?李长腿装糊涂,什么20万?这家伙显然又耍滑头了,明着就是支持田少民工作,不支持张胜利工作。他原先真以为张胜利被纪委弄去了,才愿意出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