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在天
2011-12-29孙志保
安徽文学 2011年6期
小五坐在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夕阳里,反复看着九九发来的短信。“火腿炒鸡蛋给我的启示是,猪付出了它的腿,而鸡仅仅拿出了它的副食品。”小五无声地笑着,心里甜甜的。九九把她自己比作蠢蠢的小猪,说小五是一只不错的鸡。鸡再不错,终不肯拿出自己的一只腿陪猪玩。九九离婚的第二天就给小五打了电话,她知道小五等这个电话等了二十年了,她一分钟也不想让他多受煎熬。虽然青春已悄然逝去,如同青草地上轻轻的足迹,但初恋的故事却像一首老旧的情歌,唱一辈子都还是那种甜暖的味道。已经三个月了,九九每天都发短信要求小五把工作转到她生活的城市去。九九说她已不能适应北方的天气,特别是无法适应小五的城市尘土的腥味。小五理解九九,九九是累了。和婆家的财产官司从离婚那天就开始打,打了三个月,一个人对付九个人,又是在人家的地盘,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孤独无助的感觉是一种无奈的痛苦,所以,当你帮不上忙的时候,就应该容忍人家发几句牢骚,而不是以牢骚回答牢骚。小五用蔡伸的《青玉案》作为回复:鸾凰本是和鸣友。奈无计、长相守。云雨匆匆分袂后。彩舟东去,橹声呕轧,目断长堤柳。涓涓清泪轻绡透。残粉余香尚依旧。独上南楼空回首。夜来明月,怎知今夜,少个人携手。
小五打开堂屋门,来到院里的半亩花圃中。窗前的半分地,栽植了十数株滴水观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弯曲的或者直立的,千姿百态,都以绿色的眼睛望着小五。小五把这一块叫做“滴水园”。“你以善良的呼吸,令我默默地悠然忘情”。当小五置身“滴水园”的时候,这句诗就会轻轻地在他心里跳舞。
有人敲门,小五知道肯定是袁一纯。袁一纯的良好习惯之一是登门前必先打个电话,不是怕找不到人,是要弄清人家欢迎还是不欢迎。小五搬出两把藤椅,泡了一壶小苦丁,两人就坐在花间品茶。袁一纯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古诗词功底深厚,和小五不只是棋友,还是诗友。但袁一纯今天找小五的目的,既不在下棋,也不在吟诗。市围棋协会成立五年,到了换届时间。袁一纯感到最近一段时间身体状态很差,再当会长有些力不从心,想请小五出面,把这副担子接过去。小五不接。小五不想向袁一纯解释什么,因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一条理由也没有,只是不想,不感兴趣。小五已经很多年不强迫自己做不感兴趣的事了,现在更不想。袁一纯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说,“今天的茶跑味了,只苦不香。”小五笑了,说,“那是老兄嘴里的苦把这香给化了。”袁一纯痛苦地摇头,说,“我已经六十有三了,有心无力。如果你不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被曹大亮占了去。除了你,没人能斗过他。这是一个悲剧!你知道吗五兄弟?这可能是一个很大的悲剧!”曹大亮是市药商协会副会长,兼着市围棋协会副会长。曹大亮做药材生意多年,2003年“非典”前身家仅十余万。曹大亮的一句口头禅是——感谢“非典”。“非典”在这座城市制造了二百个药界的百万以上富翁,其中有二十个千万富翁,这二十个人中就有曹大亮。曹大亮2002年的一次失误,导致数十吨金银花积压在仓库里。“非典”让花们得见天日,身价三天之内翻了三十倍。千万富翁曹大亮的日常生活简单而充实:上午七点至十点到药行交易,然后约几个朋友喝酒;下午洗澡,吃水萝卜,然后到棋社下棋,弈后接着喝酒;晚上九点前必赶到“婉君”夜总会,消费到夜里一点。小五想起曹大亮,感到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他把一切人全当作零看,能够算作壹的只有他自己。这样一个整天混迹于商业与娱乐、人品不如假药品质的人,竟下得一手好棋。曹大亮曾经连胜市里十五名好手,其中包括小五的徒弟林子,一举争得全市围棋精英赛冠军。曹大亮在市里唯一没战胜过的高手是小五,因为小五没给他任何与之真刀交手的机会。但小五知道曹大亮是无法和自己抗衡的,小五曾在曹大亮没有察觉的时候“血洗”过他。曹大亮在TOM网络围棋道场里下棋,已经在6D的段位上连胜13场,7盘内再胜两场就能升7D了。一片红的海洋,像火一样托着意气风发的曹大亮。但小五没给他这个机会。小五穿着一件5D的马甲,化名“专杀横路敬二”,破衣烂衫地找到网名“我是横路敬二”的曹大亮,几句话就把他惹得吱哇乱叫,一拍千里火龙驹,挺起一杆亮银枪,首招竟来了个力劈华山。小五左手锏起,右手锏落,三下五除二,不到一个小时就连杀曹大亮两局,把曹大亮劈得体无完肤,把TOM围棋道场无数的观众惊得瞪大了双眼,疑为天人。曹大亮知道自己中了“地雷”,曹大亮下棋十几年,中过无数的地雷,唯有这次炸得他几乎失去了下棋的信心,之后又连败数阵,7D成了泡影。曹大亮灰心至极,用了一年时间才恢复元气,然后一路歪歪扭扭跌跌撞撞闯到了7D。曹大亮早就觊觎市围棋协会会长的位子,曾经在一次酒后给袁一纯打电话,让他主动QO+PHQTev2scajN1wWyuEQ==退出,然后可获三万块钱养老费。“你棋下得那么臭,怎么配当这个会长啊!”曹大亮说。曹大亮曾经通过林子,多次要求和小五下盘棋。曹大亮知道要想得到会长一职,战胜小五,比拿出全部家业请客吃饭送礼更有效果。小五不和他下,小五已经多年不和人斗棋了,更不想当着全市五百万人给曹大亮这个面子。在TOM道场下棋是另一回事,那是个虚拟的世界,小五在那里做了很多在现实世界里想也不会想的事,甚至口出狂言向一位国手发过挑战书。但是,一旦从网上下来,小五立刻心如止水,就像“滴水园”里那些滴水观音,静静地生长,静静地吐芽,静静地滴水,静静地让第四片叶子送走第一片,然后静静地老去。曹大亮越不过小五,即使做了会长,也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无法理直气壮。其实曹大亮也明白,要越过小五,不会比再挣一千万难度小。小五二十岁行走江湖,很快就唱响名头,十八盘连胜夺得全市围棋冠军;二十八岁三子惜败当年如日中天的九段高手赵明月,闯下“温柔一刀”的名头;三十岁带出号称“鬼头刀客”的林子,巧施翻云覆雨手,刮出东南西北风,留下诸多经典棋局,留下诸多让“汽油”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三十五岁,小五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再不参加公开比赛,留给围棋界一个华丽转身的神秘魅影,让他的传奇戛然而止,也以此终止了许多后起之秀面对面和他下盘棋的梦。一位年轻的女棋友悲伤不已,在论坛上留下一首诗,结尾是:“柔情和苦痛,一直在燃烧着她的想象,她喜欢站在小阳台上,静静地等候朝霞的光芒。”至此,本市“汽油”们的最高目标,是夺个第二。所有人都明白,没有第一了,那个第一,已经被小五永远地锁在他的柜子里了。
“要么你别退,我会力挺你再做一届;要么,你就让给他吧!有什么好斗的?看淡些。”小五说。袁一纯摇头,说,“世事如舟挂短篷,或移西岸或移东。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你看这唐寅,他嘴上是最能看惯的,但从内心说,他却是天下第一个放不下之人。我不虚伪,我承认我放不下。”小五笑道:“是啊!芳阴惹人醉,风流没有道尽的时候。如果都如我似的,这个世界还怎么进步啊!”袁一纯站起身,向小五告别,说,“你不想做也就算了,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拱手让给曹大亮。”走到院门口,袁一纯又说,“有一个在TOM下棋的,叫‘单顶鹤’,你认识不?”小五摇头,说,“见过他在TOM上下棋,5D吧?棋力一般,但风格挺清新。”袁一纯神秘地笑笑,说,“他就在本市工作,抽个时间,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小五骑着自行车赶到单位时是八点零五分,签到簿已经被人事科收起来了。小五坐在办公室里,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就来到人事科找陈明。陈明正坐在电脑前打印一份材料,小五知道他看见自己了,但他的态度让人感觉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小五问陈明签到簿收到哪里去了,自己要补签。陈明说已经过了签到时间,局长让锁起来了。小五指着手表让陈明看,说我是八点零五分到的,你应该在八点十分收起来是不是?现在才九分四十秒!陈明站起来,拿起打印材料就往外走,嘴里咕哝着什么。小五愣了一会儿,只好回到自己屋里,一个人坐在桌边生闷气。和陈明的这种不和谐是什么时间出现的,小五也不知道,反正是处着处着就这样了。虽然还没有明显的冲突,但小五已经闻到硝烟味了。王琵琶一边对着镜子修眉毛,一边说,“科长,在陈老二那里受了气吧?待会儿咱找补回来,让他发晕。敢欺负我们科长,找死啊!”局里的两个副局长去年下半年陆续退了二线,领导班子目前就局长一人,大家都认为人事科长陈明做副局长的希望最大,所以都喊他陈老二。陈明也这么认为,所以在大家喊他时,脸上总带着自信的笑,似乎这么喊着喊着就喊成了。“找什么补?”小五问。琵琶抿了抿嘴唇,让口红更均匀一些,说,“咱局去年的综合考核到现在还没进行,人事局发火了,说再不搞就全部定为不称职。局长急了,昨天下午快下班时,让人通知今天上午九点钟开全体人员会。你昨天走得早,还不知道这事。你和陈明都是连续两年优秀,再有这一年,就可以记三等功一次,奖励一千块钱。你等着瞧,我几个电话打出去,他这次考核就完了。”小五摇头道,“没必要吧!这种事,还是要顺其自然。”小五相信琵琶的能力。林业局目前总共二十五人,十五男十女,琵琶通吃,就像小五下棋,对着棋力差的,想赢几目就赢几目。琵琶的父亲是市政协副主席,到市政协之前做过十年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培养的干部一大批,属于树大根深的一类。所以琵琶但凡说出什么话,没有人不信的,因为大家都信她父亲。小五知道琵琶不会永远属于林业局,前些日子就有传闻,说她要调到市委组织部任干部培训科科长。小五相信这个传闻。虽然琵琶年轻,还是副主任科员,但好多事是不能以此作为衡量标准的,资格够了就行。“五哥,这事你就不要管了,这人最近有些小膨,该给他放放气。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副局长的位子不会一直空下去,你这次打败了他,会占有先发优势的,就让他在板凳上坐着吧!”小五吃惊地睁大了眼,问,“琵琶你说什么?你说我可能当副局长?”琵琶撇了撇嘴,说,“你怎么这么不自信?不可以啊?只要你答应,我让我爸帮你做,不用你花一分钱,没事时陪他下盘棋就行。你不知道,他可是你的粉丝,叫什么?五丝?舞狮得了。前几天他还说起当年你和那个九段的龙虎斗,激动得摇头晃脑的,我看着都发晕。”小五摇摇头,说,“我没有能力做到的,我凭什么?你不知道,琵琶,我参加工作时,连副科都没想过,现在能做到科长,已经很满足了。”琵琶走到小五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五哥你是不是有些糊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陈明当了这个副局长,加上局长对他非常信任,再加上他目前对你的态度,你还有好日子过吗?你还能在八小时之外抱着你的滴水观音打棋谱吗?你还有那心情吗?”小五承认琵琶的话是对的。人事科今年陆续走了两个年轻人,传说都是被陈明欺负走的。有的科长已经放出风声,如果陈明当了副局长,他就走人,犯不上为了几个工资和这样的人斗个百转千回。小五知道自己是没有地方走的,对于他来说,走人和当副局长一样困难。
将近九点,小五收到一条短信,是镜湖师太发来的,让他上QQ,说有要事商量。小五打开电脑,刚登录,镜湖师太的头像就闪动起来:“龙哥,最近可好?”小五在TOM围棋道场的网名是“飞龙在天”。小五读《易经》时,读到《易·乾》篇:“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联想到自己和九九,就取了九五之义,名为“飞龙在天”。有时想想,小五真觉得自己是一条龙,孤独而享受地飞在自己澄碧的天空。镜湖师太是小五的女棋友,也是在TOM上混的,和小五视频过,很漂亮,家住芜湖镜湖边,是安师大中文系的讲师。“最近有个挑战赛,你得到信息吗?是和韩国的关羽棋友会对决的,你打算参加吗?”小五自然知道这个挑战赛。在不久前结束的世界棋友会联赛上,这个关羽棋友会夺了冠军,惹得TOM上的高手非常不服气,正在发起一个挑战赛,准备组织三十个8D以上的高手和关羽棋友会对决。“我的级别达不到,只有看的份。”小五说。小五的“飞龙在天”杀到7D后,就坚决地驻足不前了。树大招风,小五不想让风刮了自己的滴水观音。“另有两个名额是给散仙的,TOM上的7D可以参加一个选拔,最好的两个有机会向三十个8D中的两个发起挑战,‘破处’一个8D就行了。”镜湖师太说。所谓“破处”,就是战胜的意思,棋场内很流行的一种说法。“再说吧。”小五说。镜湖师太叹了一口气,说,“我最近可能要到你的城市去,出差,兼看你。要我给你带做好的臭干吗?还有鲜红辣酱?”镜湖师太发了一个图片,是让人垂涎的油汪汪的鲜红辣酱。小五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算是默许。镜湖师太又发了一个口水滴滴答答的男孩的图片,说,“我的博客更新了,这次是专为你。你可以去看看,恐怕今天晚上你会馋得睡不着。”小五看看时间,已经九点了。琵琶正站在一边瞪着他,手里摇晃着办公室的钥匙。小五匆忙打了个“8”,就赶紧下线了。
小五和琵琶走进会议室,二十五个人就算到齐了。局长看看小五,想说什么,忍了一下没说出来。会议议程只有一项:综合考核。当场划票,当场计票,当场宣布结果。其实局长可以不当场宣布结果的,局长有权把票带回局长室,以票数作参考,辅以平时表现,慢慢地权衡优秀人选。但局长不干,局长说在这种问题上他从来不当雷锋,票数就是结果。两个优秀名额,一个是病虫防治科科长小五,17票;一个是林业科科长,13票。陈明得了8票。局长宣布完测评结果,大家都听到陈明的椅子嘎吱响了一声,是一只椅子腿裂了的声音。琵琶低声说,“五哥你听到没?为这点小事他能把椅子腿弄裂,如果他当了副局长,他不弄裂你才怪呢!”小五被她说得脊背上直冒冷汗。局长向小五招招手,说你随我来一下。小五随在局长身后走进局长室,想,局长该不会认为陈明这结果是我搞的吧?局长让小五坐,小五不坐。局长点了一支烟,说,“省厅陈厅长后天要来我市督察植树造林工作,你听说了没?”小五点点头,说,“我那一块儿的汇报材料,已经提供给秘书科了,由他们来综合。”局长说,“关于这次接待,我已经作了周密布置。你的任务只有一项:陪陈厅长下棋。他这人不爱唱歌,不爱洗澡,就爱下个围棋。他要住三个晚上,你就陪他下几盘,图个领导高兴。”小五摇摇头,说我已经多年不和人下棋了,更不陪人下棋。局长脸色一时很难看,盯着小五看了半晌,才说,“这是任务,你就当作任务来完成。”小五笑笑,说,“如果你让我去陪酒,我去;陪唱歌,虽然不会唱,我也去;但是,陪人下棋,我不可能去的。”局长喝了一口水,说,“如果我强迫你去呢?”小五脸色很严肃地说,“如果这样,我也可能去。不过,你是知道我的功夫的,我会杀得他片甲无存,让他觉得下棋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局长自然知道小五的手段,小五杀得性起,万军之中可取上将首级,温酒斩华雄的事也是能做出来的。局长摆摆手,说我服了你了,小五,我真佩服你!你这个怪才啊!
林子带着曹大亮来拜访小五,出乎小五意料,也搞得小五有些被动。已是下午下班后,阳光纱红,小五正坐在花间打谱。看到他们进来,小五随手把棋子扫到棋盒里。曹大亮带了几斤宁夏枸杞,说是刚进的,质量特好。看着棋盘和小五手中的书,曹大亮提出向小五学一盘,然后请师徒二人出去吃饭。林子自然知道小五的规矩和脾气,拿话岔开了,说咱说事吧!咱不是带着任务来的吗?曹大亮和林子来的目的有两个。曹大亮想请小五帮他一把,当一回“地雷”。曹大亮最近在TOM道场里和一个叫“龙凤呈祥”的7D结了梁子,苦斗了几局,不但没阻住人家,反而推波助澜,给人家锦上添了花,眼看就要完成7D的任务,直奔8D而去。曹大亮不甘心,就想到了小五。一来可以借此测测小五的棋力,为自己日后战胜小五做个准备;二来可以为自己报数箭之仇。成功了,对自己有利;不成功,对自己更有利。曹大亮不知道小五也是TOM道场里的常客,更不知道“飞龙在天”就是小五。小五在TOM上下棋,知道的人只有两个:袁一纯和林子。曹大亮给了小五一个用户名和密码,请小五用这个名号登陆,在“龙凤呈祥”再胜两局就要绝尘而奔8D的时候引爆地雷。小五摇头,刚要说什么,曹大亮截住他的话头,说,“兄弟你也知道我曹大亮不是小气人,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会投桃报李的。”林子在一旁说,“你自己公司里就有冬虫夏草什么的,我师父有血虚的毛病,正好用得着。”曹大亮笑了,说,“那还不是小事一桩?我那里还有上好的珍珠粉,我老婆拿它当雪花膏搽呢!”小五继续摇头,微笑着让林子说第二件事。林子最近从外地请了个高手,在林子开的天元棋社坐擂下棋。林子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自己的棋社增加人气。他的目标不大:两年内把天元棋社办成皖北最大的棋社,面积最大,名头也最大。林子多次在棋社里借用小五的名头做事,小五睁一眼闭一眼,谁让自己收了这么个徒弟呢!林子没想到的是,这个高手倒真是个高手,杀败了本市二十个顶尖高手,连林子和曹大亮都惨败在他的屠龙刀下。这件事产生的正面影响没能体现出来,负面的作用却已经看得很清了。被杀败的高手以及其他没有登场的高手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林子请这个人来,不是以棋会友的,而是来踢全市围棋界的场子的,是欺负本市无人啊!林子百般解释,无人愿听。人家的理由很充分:你不是打着交流棋艺的旗号吗?这么多人倒下了,你师父为什么不出面?林子心里真没底,师父已经多年没在公开场合和人斗过棋了,真出面能赢吗?而且,师父会出面吗?师父不出面,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棋社就可能毁于朝夕。但是,师父出面,胜了倒好,不胜,折了半世的名头,不只是打击师父本人,也会间接地打击自己,打击棋社的发展。林子说师父你得救救我,是你把我带进棋界的,你不能把我甩在野地里不问啊!小五有些生气,说,“是我甩你吗?你自己跑到野地里站着,我有什么办法?你做事有没有经过大脑啊?”小五转身进屋去了。曹大亮和林子在院里站着,相互尴尬地望着,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小五的手机在院子里一只花盆上响了,小五出来接手机,顺便向曹大亮笑了笑。曹大亮有些暗黑的脸也勉强挤出一丝儿笑来。电话是袁一纯打来的,说正和一个好朋友在一家茶馆闲坐,请小五现在就赶过去,见个面,认识一下。袁一纯说这个好朋友可是思贤若渴啊!你不来,他喝茶也解不了渴。小五想正好可借此脱身,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说林子你和老曹在这里下盘棋也行,我有事要出门。林子和曹大亮也跟着往外走,要用车送小五。小五说我最近身体不好,有些晕车,咱们各走各的。
小五想不到的是,和袁一纯坐在一起品茶的,是市委常委、副市长梁庸。林业局和市政府在同一个大院里办公,梁庸曾到林业局搞过调研,开过科长以上人员座谈会,所以小五对梁庸并不陌生。小五喊了一声梁市长,就在袁一纯身边坐下,默然无语了。梁庸笑望着小五,说,“不听袁会长介绍,还真没法把大名鼎鼎的小五、TOM里红翻天的‘飞龙在天’,和林业局的病虫防治科科长联系起来。”小五看看袁一纯,想,你老糊涂了吧?干嘛把我在网上下棋的事告诉别人啊?袁一纯拍拍小五的肩,说,“梁市长可是专业水平的围棋爱好者,水平高,人缘好,在TOM上很有名。”小五吃惊地看看梁庸,问,“梁市长莫不是‘单顶鹤’?”梁庸点头:“正是那只愚钝之鹤。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咱们在TOM上看LG杯决赛,李昌镐和古力的那场,我还问过你一个问题。”小五说,“你问我围棋是从什么时候起采用十九道的。”梁庸说,“正是正是。”小五疑惑地问,“梁市长你是很忙的,今天怎么这么有雅兴?”袁一纯说,“梁市长是专为你而来的,听说能与你见面谈棋,就把工作往后推了。一会儿咱到棋社去,你陪梁市长下一盘吧?”小五正踌躇,梁庸为他解了围:“我可不敢和他这条在天上飞的龙过招,龙行九天,从云如雪,他太厉害,我现在还不够层次。我倒是从市里的围棋论坛上看到天元棋社来了个狠角,已经拳打脚踢了多名高手,五弟怎么不去施展一下拳脚呢?再说,林子毕竟是你的徒弟,他现在很难过的。”小五长叹一口气,说,“我已经多年不在现实生活里与人争强斗狠了,不想破这个规,给自己开一个是非的头。而且,我的这个戒大家已经认了,开了头,就不好收了。”袁一纯说,“五弟,不只咱们市的论坛,就连省外的一些围棋论坛上,都已经有了一些帖子,说我市无人了,皖北无人了,江北无人了。听说那家伙明天要在本市搞个一日游,后天就走了。如果你不出手,我们这个跟头就栽定了,对小辈的棋手也是个打击啊!都要跑到外市投师去了。而且,市围棋协会这些年在省内闯下的名头,也要毁于一旦了。”梁庸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你再是闲云,毕竟不只飘在高高的天空中,你还是飘在地面上的。背负蓝天固然是一种逍遥,但不能忘了你还是面朝大地的。何况,你不只是闲云,你还是一条飞龙啊!”小五点头,说我知道了,其实我何曾不想出手,只是以前的是非恩怨已经让我灰了心,不想再回首了。而且,我也没有太多精力顾及到这些。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就让林子安排吧!
小五不需要准备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对于他来说都是准备,技术上的,心理上的,上场是如此,下了场仍是如此。小五陪袁一纯和梁庸简单地吃了顿饭,回到家里给九九打了个电话,问她的事有没有进展。九九说情况有些恶化,她和卫传统的共同财产,主要包括一幢别墅和城南的一块近三十米宽的门面地,现在忽然冒出个协议,卫传统在三年前就把那块门面地赠给他父母了,而且协议上签了卫传统和九九两人的名。协议自然是假的,但假的和真的一样时,也可以起到真的效果。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分配财产,即使是平分,九九至少要吃一百万元的亏。九九正在状告卫传统一家共同作弊,共同作伪证。九九说这是个关键点,一点盘活,大局可定。小五认为九九孤军奋战,很难打赢这场官司,不如激流勇退,早日回来团聚。九九说哥啊,一百万啊!你现在的家业还不到四十万吧?你奋斗半辈子的家业还没有这一半多,用个三年两年争取过来也是划算的。“如果争取不过来呢?”小五问。“也算努力过了。”九九说。小五知道自己无法劝九九回头。九九在那座南方城市生活了近二十年,性格和观念都已经属于它了。小五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一种从心底到喉咙全给掏空了的恐慌。这恐慌让他绝望。一直沉重而幸福地压在他心底的九九,突然呼啸着从他嘴里飞了出去,让他手足无措了。
小五打开电脑。镜湖师太的博客更新了。十数张图片,镜湖师太亲手拍,亲手PS,全是臭干做成的五彩缤纷的菜。油炸而配了鲜红辣椒的,与青椒丝一起被炒得亮汪汪的,塞了笋丝和火腿丝而做汤的,切成云丝而拌蒜汁的,琳琅满目,让人垂涎欲滴。每张图片下面均附了文字,是菜的做法,叙述详尽,文字清新,浸润了菜的清香与生活的温馨。在最后一张图片下方,附了苏曼殊的《本事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小五在评论中写道:曲终而未终,响有余兮思无穷。
天元棋社位于城北,是一个坐北朝南古色古香的两进小院。清代时是陕甘会馆,民国时被一药商购得,改为“书香苑”,前养兰,后栽竹,又名“竹兰轩”。自春至秋,兰香幽幽,竹影婆娑,惹人情牵。出后门十步,就到涡河南岸,杨柳依依,蒹葭苍苍,微风轻拂,碧波摇荡。林子当初办棋社时,也是千挑百选,才选中此处,用高租金动员药商后人让出,又费了一番心思进行改造,既不失兰竹之幽雅,又纳进时尚之清新,是下棋的好去处。为了迎接小五与高手的棋赛,林子在棋社所在街道的两个路口均做了许多文章,无外乎镶红嵌绿,绽花舞蝶。而于棋社本身,除了两只系于门头而翔于空中的彩色气球外,倒未着过多笔墨,依然是往日的淡雅,只是棋社的四个女服务员均身着红色旗袍,往日的茉莉花茶全换成了小五最爱喝的小苦丁。梁庸要用车接小五一起走,小五推说晕车,坐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就来了。林子的十二间棋室今天全部免费开放,已经挤满了人,院子里也站满了人。语声喧哗,气氛热烈。大家只有一个愿望:看小五再现当年风采。小五想起当年和九段赵明月对弈时,自己是揣了一副破旧的围棋到省城找到赵明月下榻的宾馆的,亏得赵明月爱才,在那暗淡的灯光下,才演出了一段棋坛佳话。再看眼前的喧哗,十七年过去,当真是恍如隔世,让人感慨万千。
小五和高手的比赛被安排在后院最大的一间棋室——天元居。用林子的话说,那是真正的贵宾室,硬件和软件都是一流的,即使到省棋院,也找不到这样档次的棋室。高手本就住在棋院里,已在棋室等候小五多时。小五坐好,喝了一口茶水,看了高手一眼:个头中等,略胖,圆脸,透过被剃须刀刮得半青的脸,能看出胡须很旺。高手的眼神很特别,看什么都是若有所思2b350607754247d03466f8d3f0f11a1206ded5a4ae10249c4a7bfa1120eca8eb的样子,而且思的时候极似内省,容易被误会成目中无人。“贵姓?”小五问。高手讶异地看了林子一眼。林子笑道,“大家都喊你高手,就忘了向我师父介绍你的名字了。”又转向小五,说,“高秋,师父。”小五忽然就想起了“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这句诗,忍不住就微笑了一下。所有的观众都被阻在两米开外。林子专门准备了四把仿红木椅子,分别坐在梁庸、袁一纯、曹大亮和一位电视台摄影记者屁股下面。林子亲自做裁判。首先猜先,小五执黑先行。小五二指搛子,轻点右上,高秋左下;黑3左上,白4右下。小五黑7走出二间低夹,高秋白8立施阻断。一来一往,一打一还。高秋被胜利激情鼓荡,一路高速,单兵为城,朵朵白芍哗哗绽放。小五轻笑,目光迷离,似沉醉于《梁祝》序曲,一个故事并不急于展开。高秋预感黑云迅即压顶,左奔右突,务求颗粒归仓。小五轻展水袖,抖出莲花数朵。三十余合,黑棋势力稍厚,看似潜力无穷。白棋略一犹豫,寒光一闪,飞刀出鞘,开始侵消。黑棋固若金汤,守则作秀,小五一拍胯下马,双锏生风,与高秋战作一团。高秋力怯,一鼓即衰,踉跄而退。小五轻飞彩带,红旗数展,连成鄂豫皖。白46脱先侵消右边,48手继续抢占好点。黑49猛攻左边孤棋,白棋顿时陷入困境。高秋长出一口气,抬眼看小五,想,龙是在天上飞的,这个家伙不会就是那个飞龙在天吧?高秋长考,54粘、56扳,连施翻云覆雨手,暂且脱困。小五69手点角,猛触高秋左下,高秋剧痛,痛及中腹,不欲生。高秋二次长考,做出痛苦选择,牺牲中腹,努力做活金角。小五瞬间优势明显。“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披轩临前庭,嗷嗷晨雁翔。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壮齿不恒居,岁暮常慨慷。”小五心中默念,抬头看高秋时,见他已满面汗水。小五不忍,故意用两手消劫,吃掉白棋数子,以缓其势。高秋心领神会,迅即青龙探爪,撕抢一镇两村。比赛重新进入白热化。梁庸、袁一纯和曹大亮忍不住同时咦了一声,看小五稳若山松,心内疑惑不已。枪来戟往,斧下钺上,白棋刚获生机,又被黑棋一招裆里拔花,惹得肝肠寸断。林子看着师父,一时百感交集:“老家伙,你哪里还是温柔一刀啊,你就是那致命的温柔!”高秋转身看看情绪激昂的观众,再看看对面的小五,想,知道有这一劫,进也不是,退也不行,倒不如昨天得胜还朝了。无奈,虽兵老将残,也要为荣誉而战。正思保全之策,却被黑棋一记忠义销魂手,连人带马戳翻在地。高秋想不能再战了,乳房和肚皮都露出来了,再战就没有全尸了。高秋起立,拱手认输,说,“五师父,我高秋纵横大江南北,今天才得遇真龙啊!”小五微微一笑:“高兄弟,以你的手段,大江锁不住你,只要提防阴沟翻船就行了。”
梁庸很感慨,得空把小五拉到一边,说,“五弟,你有没有看出来,这家伙至少是个专业五段。”小五摇摇头,说,“梁市长你有所不知,昨天晚上林子已经把他的底全透给我了,十年前就是专业七段,如果不是因为婚姻失败,心里阴影太多,恐怕九段都已经当上了。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其实他到这里来,是一种自甘堕落啊!又偏偏被我一棒戳翻,不知是当头棒喝,还是雪上加霜啊?!”
琵琶问小五到底是怎么想的,小五不好回答。
陈明最近活动得很凶,大有不斩楼兰终不还之势。陈明请了十天假,说是去北京看病。但有人在省城见到了他,据说刚从省委家属院出来。接着又传出小道消息,说在市委李书记老家河南安阳看到了陈明。琵琶把这些说给小五听,小五眉头皱成一团。从内心来说,小五不想追求副局长这个职位。到林业局多年了,副局长的辛苦他是了解的。局里人员少,科室少,每个科室都要对应省林业厅几个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副局长分管科室,自然更忙。省厅有七个副厅长,十一个处室,走马灯似的下来督察,无论谁来,副局长都要陪上几天数夜。市里一年要开无数个会,哪个会都要求领导参加,每周至少要参加三个。市委李书记是林业大学毕业的,对植树造林要求很高,对城市绿化要求很严,做不好就要挨批评,不合意就要批评人,而且,他批评人从不留面子。挨批评的事,局领导自然要首当其冲。小五知道,当上副局长,就意味着要牺牲很多东西——牺牲业余时间,牺牲爱好,更主要的,是牺牲自己的心情。而得到的呢?肯定也不少,比如工资,比如隐性收入,比如车接车送,以及虚荣的感觉。但这些都不是小五在意的,更不是他追求的。小五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已经骑了十年,圈锈丝滑,他仍然每天晃晃悠悠地骑着上下班。小五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别人认为不好看,那与我小五有什么关系呢?小五唯一在意的是陈明有可能当上副局长。陈明当上副局长,也会挤迫着让自己牺牲掉好心情。牺牲掉好心情,对自己来说,就等于牺牲掉一切。从这个方面来说,小五觉得能当上副局长也不错,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但小五不想让王琵琶帮忙。琵琶是个好女孩,虽然心直口快些,有时让人接受不了,但总体素质还是不错的。问题是琵琶要帮他,就必须请她父亲出山。小五不喜欢琵琶的父亲王然。王然的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小五既有耳闻,也有目睹。王然刚调到政协任职,就被以前的一个下级检举,被省纪委叫去谈话,最终认定收受了三万块钱贿赂。毕竟是树大根深,王然没有被三万块钱砸到坑里,屁股下的椅子只是晃了几晃,很快就又稳定了。小五想,稳则稳矣,毕竟属于带病在岗,让一个带病在岗的人帮自己,总觉得提心吊胆。小五不想让琵琶帮忙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王然喜欢下围棋。本来这是一个与小五无关的话题,但小五知道一旦王然帮了他的忙,他就会与王然的爱好搅在一起。王然一个电话,他就得跑去陪人家下棋。他不去,就是忘恩负义;他去了,他就不是小五了。小五想象不出,一旦自己不是自己了,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小五对琵琶说,“琵琶,你真是个好孩子。”
琵琶翻了他一眼,说,“科长,你这人真酸。”琵琶又说,“科长,我想问你一下,你说这下围棋的,是文人呢,还是体育运动员呢?”小五被问愣了,吭哧了半天才说,“是文人中的运动员,也是运动员中的文人。说到底,是比较斯文的运动员吧!”琵琶嘿嘿笑了,说,“那就是耍心眼的运动员,耍心眼,也叫运动员,那叫运动员的可太多了。你这天天思前想后的,原来只是一个运动员啊!”
小五知道斗嘴吃亏,也不想和琵琶斗,毕竟人家是在帮自己。其实,一个星期前袁一纯也和小五谈过这事,问小五想不想再进一步。袁一纯对小五的情况比较了解。在这座城市里,如果说小五有朋友,那袁一纯应该算是其中最知心的一个。虽然相差了二十岁,在心理上两人压根儿没感觉到年龄的差异。袁一纯说梁庸曾问过小五的情况,自己也如实回答了。袁一纯说小五如果你想再进一步,梁庸肯定会帮的,也是肯定能做到的。小五信。梁庸做常委、副市长已经四年,在市委常委中是资历最老的,人品、人缘都很好。最主要的,是梁庸和李书记是老乡,老家都是河南安阳的。在外省做官,你想回避老乡观念,想淡化之,肯定是无法做到的,你会不由自主地和老乡走到一条路上去。何况,李书记刚来一年多,非常需要老乡的帮助。所以,只要梁庸出手,给小五弄个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