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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匠鲁老六

2011-12-29李琳

安徽文学 2011年6期

  谁是告密者?鲁老六边走边想,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涌上一股咸腥,干咽一口没压住,猛一张嘴,“噗——”,喷出一口血,身子摇晃了一下,他看见西山顶蛋黄一样的夕阳也跟着摇晃了一下;接着又摇晃了一下,两眼一黑栽在地上,捆绑着磨刀石的长条凳也“哐当”一声,摔出去老远。
  鲁老六睁开眼时,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映在屋笆上,有人伸过头来问他:“六兄弟醒了?”
  一听说话声,鲁老六挣扎着要爬起来,被说话人一把按住:“别动,再躺一会歇歇。”
  鲁老六两眼淌出泪来,一把抓住说话人的手,说:“三哥,冤枉啊,我不是告密者!”
  “三哥”是烧瓦罐盆的窑匠杨老三。杨老三说:“我知道,你都气吐血了,杨羔卖窑货回来,看见你倒在路边不省人事,把你拉家里来了。”
  鲁老六看看站在床边的杨老三的儿子杨羔,又看看杨老三的老婆,说:“三哥,镇上人说我给日本护矿队通风报信,这是要害我啊,我能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吗?!”
  杨老三抓着鲁老六的手摇了摇,说:“三哥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鲁老六说:“三哥,我查出来是谁告的密,非把那个杂种宰了不可。”
  鲁老六是个磨刀匠,活儿做得精细,镇上人家有抢剪子磨菜刀的活儿,都找他干。镇上活儿不多的时候,鲁老六也扛着长条凳,串村溜乡去找活儿,“磨剪子来——抢菜刀”,一声吆喝,村里就有人把用钝了的菜刀送来,也有人把剪不动纸片的剪子送来。有了活儿,鲁老六或在树下,或在街边,骑马一样骑坐在长条凳上,拿起菜刀,迎着光看看刀刃,没有刀口了,就把菜刀绑在凳头上,拿出铲刀,一刀一刀将刀口上的铁皮铲下来,卷成卷儿的铁皮一层一层掉下来,露出来白光锃亮的刀口,然后,在粗磨石上洒上水,在刀口上洒上水,“霍霍”地磨起来……两面都磨过了,迎着光看看,再放在细磨石上磨,不时用拇指肚在刀刃上试一下,直到把刀口磨锋利了,这才从头上扯下一根头发,横在刀刃上,撮起嘴吹口气,看头发丝断成两截,说声“好了”,这才笑着把刀递给家主。家主见锈迹斑斑的菜刀变得明光锃亮,刀刃锋利无比,也笑着掏出几个铜板,放在鲁老六手里。鲁老六在手里掂了掂,把几个铜板放进胸前的衣兜里。之后,再拿过要磨的剪子,先用冲子把螺钉冲松了,把两片剪刀分开,洒上水,在磨石上磨,磨好剪子,再把螺钉拧上,一边拧,一边张开剪子试试松紧合不合适。松紧合适了,再把螺钉拧紧。这时,鲁老六会拿出一块熟过的皮子,剪下一小块,然后再剪成细条,这才把剪子递给家主。家主见连纸片也剪不动的剪子,现在竟能把皮子剪成细条,心中自然十分高兴,有时还会多给鲁老六一两个铜板,以示谢意。鲁老六也不多要,退回家主多给的铜板,说声“这就收钱了”,把铜板也装进胸前的衣兜里。鲁老六抢剪子磨菜刀的手艺在镇上无人可比,声震烟镇方圆几十里。
  镇上的劁猪匠苏二桥骟了日本护矿队三村队长逃进山里后,日本护矿队张贴告示捉拿苏二桥。布告上还说,如果镇上人看见苏二桥,向日本护矿队报告一次,奖赏两块大洋。半个多月前,果然有人向日本护矿队报告,说看见苏二桥背着瓦缸提着瓦盆进山了。日本护矿队副队长禾田带着护矿队和二公鸡的保安队,立马上山去追苏二桥,没追上,下山来到窑匠杨老三家的窑场,不光把烧好的盆盆罐罐砸了个稀巴烂,而且还把晾在棚子里的瓦罐盆坯子也砸了个稀巴烂,让杨老三蒙受了巨大损失。不久,镇上就传出鲁老六给日本护矿队通风报信的消息。鲁老六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鲁老六虽是个串村溜乡与人无争的抢剪子磨菜刀的匠人,骨子里却是个疾恶如仇的人,平常最见不得镇上人在背后说别人的闲话。没承想,自己倒背上了告密者的黑锅,被镇上人指指戳戳。鲁老六对金匠秦老疤说过:“疤哥,这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吗?!”他几次想找窑匠杨老三把事情说清楚,又怕杨老三听信谗言,在气头上不肯原谅自己,就有意回避杨老三,想等有机会了,再与杨老三说清楚。鲁老六带着干儿子串村溜乡抢剪子磨菜刀,不到天黑不回家。鲁老六的干儿子昨天夜里肚子受了凉,早晨起来拉了两泡稀,浑身乏力,今天就没有跟鲁老六出来。
  鲁老六的干儿子叫相树,也是鲁老六的徒弟。相树是鲁老六的朋友相老歪收养的一个孩子。相老歪在金矿背矿石时,被日本护矿队长三村打断颈椎歪了头,病病歪歪地躺在家里,整天熬中药喝,院里院外空气里飘着的全是苦涩的中药味。眼看着生活没有着落,就叫十三岁的相树磕头拜师认鲁老六为义父,跟鲁老六学抢剪子磨菜刀,今后好挣几个小钱过生活。
  背后被人家指指戳戳,鲁老六想发火又发不出来,心里一直在琢磨谁是告密者,没想到竟气得吐血倒在路边,被窑匠杨老三卖完窑货回家来的儿子杨羔和媳妇俩人,用板车拉回家来。听了杨老三的话,鲁老六知道杨老三不相信是他告的密,心里结了多天的疙瘩终于解开了。鲁老六从床上爬起来要走,杨老三不让,要他吃过饭再走。
  鲁老六吃过饭,杨老三才让儿子杨羔拉了板车送他回家。鲁老六临走时,对杨老三说:“三哥,查出来告密者,我绝不会轻饶他的。”
  杨老三说:“六兄弟你回去好生养养,别把身子气坏了。”
  鲁老六拉着杨老三的手说:“三哥,我听你的。”
  杨老三跟老伴推着板车,把鲁老六送到窑场边,这才让杨羔送鲁老六回家。
  鲁老六把话跟杨老三说透了,心里敞亮了不少,又在家养了几天,约摸着裁缝皮三家的几把剪子该磨了,就喊过干儿子相树,要相树先去裁缝铺说一声,他随后就到。
  相树出门不一会儿就转回来了,说:“干爹,皮三叔家的剪子不磨了。”
  鲁老六扛着长条凳正要出门,听相树如此说,就问相树:“这一会儿你就到裁缝铺了?”
  相树说:“是皮三婶子来说的。”
  鲁老六问:“德菊人呢?”德菊是皮三的老婆刘德菊,刘德菊是锔锅匠刘小手的妹妹,鲁老六跟刘小手是一起玩大的好朋友,看着刘德菊长大的,也拿刘德菊当妹妹,像刘小手一样叫她德菊。
  相树说:“我出门不远遇到皮三婶子,她说就不跟你说了,跟我说完就走了。”
  鲁老六心里“咯噔”一沉,皮三这是信不过我啊。鲁老六咧咧嘴,对相树说:“咱到吴二嫂家去看看,她家的杀猪刀也该磨了。”
  吴二嫂是烟镇方圆百里唯一的一个女杀猪匠,有几手令人拍手叫好的绝活。一绝是眼看得准,说猪能杀几斤几两肉,上下不差一二两;二绝是进刀出刀快,五步开外猪血才喷涌而出。吴二嫂杀猪绝活成了烟镇一景,镇里镇外不少人专门来看她杀猪。
  吴二嫂杀猪的第二手绝活,关键还是刀快,杀猪刀、剥猪刀、剔骨刀都是鲁老六磨的。鲁老六磨吴二嫂家的刀也是极下功夫的,钝刀抢过了,先是粗磨,然后是细磨,每把刀都磨得明光锃亮锋利无比,这才成就了吴二嫂杀猪抽刀后五步开外猪才流血的绝活。
  鲁老六扛着长条凳,带着相树还没到杀猪匠吴二嫂家,在街上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腥臊味。吴二哥蹲在门旁肉摊前,正在一块大磨石上“霍霍”地磨刀。鲁老六心里一沉,对吴二哥说:“二哥,磨刀哇。”
  吴二哥好像没长耳朵,只顾低头“霍霍”磨刀。
  鲁老六走进院子,看见忙忙碌碌的吴二嫂,就说:“二嫂,我来磨刀呢。”
  吴二嫂看了一眼鲁老六,说:“没看见你二哥正磨着嘛!”
  鲁老六放下长条凳,慢慢蹲下身子,掏出烟袋挖了一锅子烟末,又掏出火石火镰,“嚓、嚓”几下点燃纸捻,“吧嗒、吧嗒”几下嘴点着了烟,一边抽,一边看着忙忙碌碌的吴二嫂。鲁老六原打算跟吴二嫂说说不是他给日本护矿队通风报信的事,谁知,抽完两袋烟,吴二嫂也没招呼他。鲁老六觉得没趣,也不想说了,磕了烟灰,扛起长条凳,对吴二嫂说:“二嫂,我走了。”见吴二嫂没答话,又对相树说,“树,咱走。”
  
  走出吴二嫂家的大门,见吴二哥还在埋头“吭哧吭哧”地磨刀,鲁老六心里很不是滋味,低下头,扛着长条凳往家走。
  “六哥,六哥。”猛听有人喊,鲁老六转头一看,是镇保安队队长二公鸡,他身后跟着两个日本护矿队员。二公鸡一边喊一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六哥,禾田队长要你去磨刀呢。”三村队长被苏二桥骟了两个卵子,到海州城大医院养病去了,禾田副队长主持护矿队工作。
  鲁老六的头一下子大了,通风报信的事儿还没说清楚,再去给日本护矿队禾田队长磨刀,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鲁老六沉着脸说:“我要下乡去磨刀。”
  二公鸡说:“六哥,你明白人可别做傻事啊,是禾田队长叫你去,不是我叫你去的。”
  “谁叫我也不去,我要下乡磨刀。”鲁老六脸红脖子粗地吼了一句。
  两个日本护矿队员立马用枪顶着鲁老六的胸脯,叽哩哇啦一通乱叫,引得一街两巷的人都看鲁老六。
  鲁老六放下肩上的长条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掏出烟袋要抽烟,过来一个日本护矿队员拿枪戳他,他拿烟袋拨开枪,另一个日本护矿队员蹿上来就朝鲁老六小腿肚子上捅了一刺刀,鲁老六的小腿肚子被捅了个窟窿,血刷地一下涌了出来。鲁老六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二公鸡一看两个日本护矿队员动了家伙,连忙上前说了一通话,又转脸对鲁老六说:“六哥,你咋能做傻事呢?快去吧,要不连命也没有了啊。”
  鲁老六瞪了二公鸡一眼,吓得二公鸡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相树在一旁看着痛苦不堪的鲁老六,想说什么,又没说。
  两个日本护矿队员又叽哩哇啦上来拉鲁老六,相树连忙上前,挡在日本护矿队员前边,对鲁老六说:“干爹,我去磨吧。”
  鲁老六眼一瞪,喝道:“你也不能去!”
  两个日本护矿队员叫相树扛着长条凳,然后架着鲁老六朝日本护矿队走,鲁老六使劲往后坠着不走,那条被刺刀洞穿的腿在地上拖出一片血印子。
  为禾田队长磨完刀,又磨了十几把刺刀,鲁老六就被日本护矿队员拖出大门,扔在大门外。鲁老六心里比喝了二斤盐卤水还难过,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大街上。义子相树身前身后跟着他,想撞南墙也没个机会。相树人小,驮不动鲁老六,在街上卖菜的刘小手见了,连忙跑过来帮忙。他掏出两块大洋,要相树到药房去买药,又找来独轮车,“轱辘、轱辘”把鲁老六推回家。等相树买来草药,熬了水,帮鲁老六清洗了伤口,在窟窿眼两边上好药包起来,刘小手又跟鲁老六说了半天宽心的话,这才回去。
  第二天早晨,相树早早起来做好饭,端给鲁老六吃了,又给鲁老六清洗伤口。之后,又重新熬药,倒在碗里端在床头,让鲁老六等汤药凉了再喝。做完这些事,相树对鲁老六说回家去给父亲相老歪熬药做饭,鲁老六说快去吧。相树轻手轻脚关好房门,走过院子,开开大门,见门上被人糊了一片牛屎。相树怕义父生气,没敢对鲁老六说,悄悄用瓦盆端了水,把门上的牛屎冲洗干净,这才回自己家去。
  鲁老六看着床头药汤袅袅上升的热气,听着相树在院里的动静,以为相树在拾掇院子,心里一热。家里有个躺在床上的养父,这边有个被日本护矿队刺刀刺穿了腿的义父,两边跑着熬药做饭,也难为这孩子了。鲁老六想,腿好了,要尽快把抢剪子磨菜刀的技术传给他,让他有个过日子的手艺。
  鲁老六虽说腿给日本护矿队员刺刀穿了个窟窿,镇上人却依然没有原谅他,而且传的更邪乎,说鲁老六不光给日本护矿队通风报信领赏,还给禾田队长磨大刀,给护矿队员磨刺刀。一来二去,鲁老六给日本护矿队通风报信成了铁定的事实。
  鲁老六腿好了,镇上还是没有人来找他抢剪子磨菜刀,他只好扛着长条凳,带着相树串村溜乡寻活干。“磨剪子来——抢菜刀”,鲁老六苍凉的喊声,在烟镇方圆百里的村庄里不时响起。
  一天,鲁老六带着相树,来到距离烟镇十多里地一个叫孔庄的山村,“磨剪子来——抢菜刀”一声喊,喊来几个拿着菜刀和剪子的村妇。鲁老六见来了生意,就叫相树骑坐在长条凳上磨刀,他在旁边指导,时不时手把手教相树这样磨,那样磨;那样抢,这样抢。爷儿俩正磨着菜刀,鲁老六突然听到有人喊“六哥”,抬头一看是苏二桥,黑黝黝的脸立马成了紫猪肝。
  自打两个月前,鲁老六和相树下山回家路上,遇见身背瓦缸、手提瓦盆的苏二桥,窑匠杨老三家的窑场被禾田带人砸了以后,虽然不是自己给日本护矿队告的密,但鲁老六还是觉得没有脸见苏二桥,他怕苏二桥听信传言,误会了他。现在苏二桥喊他,他再也躲不过去了,是好是歹听天由命吧。这样一想,鲁老六对相树说:“我去跟你二桥叔说说话。”
  相树答应了一声,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苏二桥,同时还看见苏二桥身边有个脸膛黑乎乎的人,心里猛地一紧。相树没想到,苏二桥会跟土匪赵三黑在一起。
  鲁老六走过去,一把抓住苏二桥的手,说:“二桥兄弟,不是你六哥告的密啊。”
  苏二桥拉着鲁老六朝远处的一棵槐树下走,边走边说:“我知道六哥不是那种人。”
  “二桥兄弟,还是你知道我哇!”鲁老六说完,眼睛一潮,泪水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流了下来。
  苏二桥指着身边的那个黑脸大汉说:“这是三黑兄弟。”
  “土匪赵三黑?”
  苏二桥凑近鲁老六耳边,小声说:“三黑兄弟现在是马陵山游击队副队长。”
  “游击队?”鲁老六听镇上人说起过游击队,却一次也没有见过游击队。
  “共产党的队伍,打小日本鬼子的。”
  鲁老六捋起裤腿,让苏二桥看小腿肚子两边的疤瘌,说:“这是让日本护矿队刺刀穿的。”接着,鲁老六话锋一转,说,“游击队的事,你也敢对我说?”
  苏二桥说:“六哥,我不信你还信谁!”
  “那是,那是,我不会对人说的。”
  当鲁老六听苏二桥说日本护矿队禾田队长的大刀,是砍两个偷金矿石矿工的头砍钝的时,鲁老六连死的心都有了,解下腰上的裤带要去上吊,被苏二桥和赵三黑拉了回来。鲁老六说:“二桥兄弟,三黑兄弟,查出来是谁告的密,我非一刀把他宰了不可。”
  苏二桥点点头,对鲁老六耳语了一番,鲁老六看看苏二桥,又看看赵三黑,点点头说:“两位兄弟信得过我,我跟你们干定了。”
  让鲁老六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回到镇里以后,日本护矿队和二公鸡的保安队连夜进山偷袭孔庄村,把苏二桥和赵三黑的游击队打散了。天没亮,禾田队长带着人从山上下来,到窑匠杨老三家的窑场搜捕苏二桥和赵三黑,没有抓到他们,又毁了杨老三一窑的货。让杨老三压根儿没想到的是,苏二桥和赵三黑真的就在窑场。队伍打散后,苏二桥和赵三黑跑到窑场,机智地钻进窑场边的烂泥里躲过了一劫。这是后来鲁老六听窑匠杨老三说的。
  到底是谁告的密呢?自从日本护矿队夜袭孔庄村后,鲁老六心里一直解不开这个疙瘩。知道苏二桥和赵三黑当晚住在孔庄村的,只有他鲁老六和义子相树。难道是相树告的密?鲁老六突然想到义子相树,心里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真的会是相树告的密吗?会不会是镇上到孔庄村走亲戚回来的人告的密呢?相树还是个孩子呀,他向日本护矿队告密领那两块大洋的赏钱干什么用?再说,相树一直都跟着自己,几乎没有离开过,只是回家给相老歪做饭熬药时才不在自己身边。说什么鲁老六也不相信是相树告的密,打死鲁老六也不相信。那么告密者又会是谁呢?
  难道是我吗?我会去做那吃里扒外的事吗?鲁老六痛苦地想,没准镇上人和苏二桥还真的就以为是我告的密呢,说我贼喊捉贼?那我还怎么做人呢!这事儿,要跟苏二桥和赵三黑说清楚,一定要说清楚。
  第二天晚上,鲁老六决定先去找窑匠杨老三,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再问问杨老三知不知道苏二桥和赵三黑的下落,如果知道,自己就连夜上山去找他们。
  相树回家给养父相老歪做饭熬药还没有回来,鲁老六掩了门,又用半截草苫挡好门,沿着石板街朝西山走去,杨老三的窑场在镇西山下的烟河边。
  
  到了窑场,鲁老六轻轻敲了敲门,屋里的灯立马熄了,屋里屋外一片漆黑。鲁老六对着门缝喊:“三哥,我是老六。”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听,屋里黑灯瞎火仍没有动静。鲁老六又喊,“三哥,开门,我是老六。”
  半晌,屋里才窸窸窣窣点亮油灯,传出来杨老三沉闷的声音:“是老六吗?”
  “三哥,是我。”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道缝,鲁老六闪身进了屋,油灯光跟着晃了几晃。然而,鲁老六万分失望,自从苏二桥和赵三黑两个人那天晚上从窑场走了以后,杨老三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从杨老三家出来后,鲁老六就决定利用串村溜乡干活儿的机会,进山去找苏二桥和赵三黑。
  鲁老六扛着长条凳,身后跟着不言不语的相树,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时隐时现在荒凉的山道上。父子俩到山里,一个村又一个村地去抢剪子磨菜刀。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相树回家给相老歪做饭熬药了,杨老三突然找上门来,对鲁老六说了一件事,还对鲁老六说有人在山里八埝村见过苏二桥。
  第二天天没亮,鲁老六就起来做好饭,喊醒了还在熟睡的相树,急急匆匆吃过饭,父子俩就扛着家什进山了。鲁老六和相树父子俩来到八埝村时,天快晌午了,果然见到了苏二桥和他的游击队。鲁老六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摆开家什,有村民送剪子菜刀来磨,鲁老六要相树先磨,自己去找苏二桥。
  苏二桥把鲁老六带到一户人家里,鲁老六从锅屋拿来一把菜刀,当着苏二桥的面要剁自己的小拇指,被苏二桥一把抓住了。苏二桥说:“六哥,你这是干啥!”
  “二桥兄弟,我向你起誓,你们在孔庄村挨日本护矿队打,不是我告的密!”
  “这个事情我们调查过了,确实不是你告的密。”
  “查出来是谁告的密了吗?”
  苏二桥摇摇头:“没有。”
  “逮着这个狗东西,我非宰了他不可,他害得我里外不是人哪。”接着,鲁老六压低声音,对苏二桥说了一件事,说是窑匠杨老三跟他说的。
  苏二桥点点头,问鲁老六:“这事没跟相树说吧?”
  “没有,就我自己知道。”
  苏二桥拍拍鲁老六的肩膀,说:“六哥,你看这样好不好?”苏二桥对鲁老六耳语了一番。
  鲁老六听完苏二桥的话,心里“咯噔”一沉,睁大了眼说:“二桥兄弟,我依你说的办!”
  跟苏二桥分手以后,鲁老六心里沉甸甸的,两条腿也沉甸甸的,盯着骑坐在长条凳上磨刀的相树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才慢吞吞走到槐树下,接过相树磨的刀,洒上水,埋头磨起来,一直磨到太阳偏西。
  天黑的时候,鲁老六和相树才回到家。相树对鲁老六说:“干爹,我去给我爹做饭熬药,你自己吃吧,我在我爹那里吃。”
  鲁老六让相树等等,自己走进里屋,摸索半天,拿出两块大洋递给相树,说:“走药房给你爹买点药,再走吴二嫂家买点熟猪头肉,给你爹解解馋,补补身子。”
  相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说:“干爹,我替我爹谢谢你了。”
  鲁老六说:“去吧,赶明得闲了我再去看你爹。”相树点点头,把两块大洋揣进怀里,匆匆走了。
  夜里,鲁老六听镇南噼里啪啦一阵枪响,披着衣服走到院里,踮着脚尖朝镇南看,只见半边天火光忽明忽暗,爆炸声轰隆轰隆响,令人心惊胆战。鲁老六敲敲相树住的屋门,门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鲁老六摸黑走到床前,摸摸床上没人,这才想起来相树昨天晚上回家没有回来。鲁老六关好门,又走到院里听听镇南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鲁老六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阵枪声。
  鲁老六睡过头了,早晨起来的时候,相树早就做好饭了,爷儿俩吃过饭,相树又拾掇家什准备串村溜乡。鲁老六说:“今儿个不去了,在家歇歇吧。”
  相树答应一声,勤快地拿了扫把去扫院子,扫完院子又去挑水,把一口大瓦缸挑得满满当当。
  街上没人理会鲁老六,鲁老六顺着街边朝镇西走,他要到窑场去告诉杨老三,他把杨老三的话带给了苏二桥。
  鲁老六听杨老三说,夜里日本护矿队和镇保安队兵分两路——二公鸡带一路去打八埝村苏二桥的游击队,禾田带一路护送金矿石运输队。没承想,苏二桥的游击队不在八埝村,却在镇南打了运输队的埋伏,截了八大车金矿石。
  天快晌午了,杨老三非要留鲁老六吃饭,叫老婆到杀猪匠吴二嫂家买来熟菜,两个人畅畅快快喝了一顿酒。
  从杨老三家出来时,鲁老六心里就不痛快了。其实,在和杨老三喝酒时,鲁老六就想过,告密者真的是相树吗?鲁老六摇摇头,他真的不希望告密者是相树。但不管怎么说,他和相树两个人是知道苏二桥和游击队在八埝村的。而昨天夜里,日本护矿队也确实派人去偷袭八埝村,只不过在鲁老六和相树离开八埝村之后,苏二桥带着游击队也离开了八埝村,埋伏在镇南的山里,伏击了日本护矿队朝海州城码头运送金矿石的车队。快到家时,鲁老六终于理出了头绪,告密者有可能是相树。如果真的是相树怎么办?鲁老六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样想来,心里竟猛不丁地抽搐了一下。
  虽说相树认鲁老六义父只有一年多时间,但爷儿俩朝夕相处,也结下了深厚的父子情,说什么鲁老六也不相信是相树告的密。相树还是个孩子啊,给他吃,给他喝,教他抢剪子磨菜刀,给日本护矿队通风报信领那几块大洋干啥用呢?
  一连好几天,鲁老六没有串村溜乡,镇里也没人来抢剪子磨菜刀,相树还是很勤快地挑水扫院子。没有活儿的时候,相树就回自己家去照看养父相老歪,给相老歪做饭熬药。有时从外边拾来把旧菜刀或是破剪子,让鲁老六教他抢剪子磨菜刀的手艺,学得十分认真。
  这天下午,山上来人找鲁老六,要他到山里赵三黑的黑风寨去磨刀。鲁老六不认识送信的人,但鲁老六知道送信的人是原来的小土匪,现在跟赵三黑一起投奔了共产党,成了苏二桥马陵山游击队的人。鲁老六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再试试相树。
  第二天,鲁老六和相树早早吃过饭,扛上磨刀家什就上山了。山道曲曲弯弯,一会儿隐在草丛中,一会儿隐在树林里,鲁老六和相树也忽隐忽现的。脚步声惊动了不远处草丛里的一只野兔,相树紧追几步,见野兔一蹦一跳地跑远了,跺着脚大喊一声“嗨——”,吓得兔子一个急转弯,没了踪影。
  相树问:“干爹,今天到哪个庄去?”
  “黑风寨。”
  “那不是土匪赵三黑的老窝吗?”
  “你害怕他?”
  “跟着干爹,我谁也不怕。”
  一只鸟在空中飞翔着,鸣叫着……鲁老六抬头望望天,灿烂的阳光,在山花野草上睡觉,在树叶上打滚。
  鲁老六和相树来到黑风寨,看到了苏二桥和赵三黑,也看到了镇上的铁匠麻老五。
  苏二桥把鲁老六领到寨后的一间屋里,鲁老六一看,半屋的刀,有鬼头大刀、柳叶弯刀,也有别在腰里或裤腰带上一拃多长的短刀。这些刀,原来是赵三黑做土匪时用的,大部分是铁匠麻老五投奔赵三黑以后打的,后来有枪不用刀了,收在一起,有的已经锈迹斑斑。苏二桥对鲁老六说:“游击队发展很快,人多了,枪不够用,把这些刀磨得快快的,杀鬼子夺枪。”苏二桥说完,又对鲁老六说,“六哥,就看你的了。”
  鲁老六说:“二桥兄弟,我会把这些刀磨得锋利无比!”
  鲁老六和相树爷儿俩磨了十多天,终于把半屋子的刀都磨得明光锃亮锋利无比,拿过任何一把磨过的刀,都可以吹断头发丝。
  磨完刀歇下来了,鲁老六和相树在寨子里四处转转看看,见游击队员有练飞刀的,有练飞镖的,个个都很精神。吃过午饭,鲁老六和相树才下山回家。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相树急着要回家给养父相老歪做饭熬药,他对鲁老六说:“干爹,十多天没回家,不知我爹怎样了,我先回去看看。”
  鲁老六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痛快地答应相树,而是说:“忙啥,吃过饭再走。”
  相树看看鲁老六,没吱声,开始烧火做饭。饭做好了,天也黑下来了,相树又要走,说:“干爹,你自己吃吧,我回家看看我爹做饭了没有。”
  
  “你爹在窑匠杨老三家里,吃了饭再去吧。”
  “我爹在窑场?”
  鲁老六闷闷地“嗯”了一声,相树不再说什么,爷儿俩闷头吃饭。吃罢饭,收拾好碗筷,相树又说:“干爹,我去窑场看我爹了。”
  鲁老六又叫住相树,说:“把磨刀家什拿来,我要把家里的菜刀磨磨。”
  相树把长条凳扛进屋里,鲁老六骑坐在凳子上,在磨石上洒上水,拿起菜刀在水罐里蘸了蘸,“霍霍”地磨起刀来。鲁老六没说叫相树走,也没说叫相树不走,相树不好自己走,只好蹲在旁边看鲁老六磨刀。
  鲁老六磨好刀,用拇指肚在刀刃上试试,刀刃在油灯光里寒光闪烁。鲁老六没有说话,盯着刀看了半晌。
  相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干爹,我错了。”
  鲁老六两眼看着刀说:“刀磨得锋利,不疼。”
  “干爹……”
  “树,知道不?游击队差点儿毁在你手里!你要日本护矿队的大洋做啥用?”
  “给我爹买药了。”
  鲁老六猛地一震,盯着相树的眼看了半晌,才说道:“我不是给你大洋买药了吗?”
  “干爹,那天我在家里正给我爹熬药,二公鸡来了,要我告诉他苏二桥在哪里,我不说,他就让日本大狼狗咬我。还说只要我说了,护矿队就会给我大洋。我看我爹有病花钱多,又看你磨刀攒几块大洋不容易,想减轻一点你的负担,赚两块大洋给我爹买药,就对二公鸡说了……”
  鲁老六的心好似被撕裂了一般,连忙咽了几口唾沫,压了压嗓子眼里涌上来的咸腥,问道:“是二公鸡要你说的?”
  “干爹,是二公鸡要我说的,两块大洋也是二公鸡给我的。”相树眼泪汪汪,胆怯地看着鲁老六。
  半晌,鲁老六倒抽了一口凉气,抹了一下眼睛,说:“树,你跟我到游击队的黑风寨去过了,也看过了……”
  “干爹,二公鸡就是要狼狗咬死我,我也不会再跟他说了。”
  听了相树的话,鲁老六心里有些不忍,拿刀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正在这时,二公鸡哼着小调晃晃悠悠从门前走过,身后,跟着护矿队那条吐着血红舌头的大狼狗。说时迟那时快,鲁老六猛一甩手,只见一道白光闪出房门,从大狼狗脖颈上一擦而过……之后,鲁老六对相树说:“你走吧,今后自己好好过日子。”
  相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给鲁老六磕了三个头,爬起来走出鲁老六家房门,走到烟镇的石板街上。
  走出大门没多远,相树就碰到哼着小调拐回来的保安队队长二公鸡。二公鸡一见相树,急着问:“好几天没找到你,跟你干爹到哪里磨刀去了?”二公鸡说着话,身后的大狼狗猛地跳起来,朝相树扑去,刚一张口,还没“汪”出声来,脖颈上蓦地喷出一股血,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日本大狼狗的血喷溅了二公鸡一头一脸一身,吓得他嗷嗷叫着满街乱跑。
  当二公鸡带着禾田队长和日本护矿队去抓鲁老六时,鲁老六已走在去黑风寨的山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