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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

2011-12-29楚仁君

安徽文学 2011年9期

  九爷在家门里行九,喜欢喝点酒,脾气又好,大家都喊他九爷。
  九爷的酒量很大。楼东队的几个小青年都领教过。
  那年,本队一户人家喜期,九爷和邻队的几个小青年坐一桌。席间,几个小青年对好点子,想要把九爷盘倒。于是轮番向九爷敬酒。
  在农村,这叫车轱辘酒,没点酒量是不敢接招的。九爷心里明白,脸上不露声色,所有敬酒来者不拒,酒杯一端,“滋溜”一声,酒盅里的酒喝得比舔过的还干净。
  几个小青年舌头开始发硬,不停地向酒司令使眼色。酒司令心领神会,每次斟酒时,有意把九爷的酒盅倒得满满的,自己人只倒了六七分的杯子。
  九爷装作没看见,也不计较,自顾自地吃着、喝着,不急不忙。
  站在旁边观战的喜东家看不过去了,对几个小青年说:“九爷这几天烧锅累了,别把他喝醉了。”九爷摆摆手说:“这喜酒不醉人,叫他们尽兴。”
  这一尽兴可不要紧,最后的结果是,几个小青年没一个周正的,全趴桌子底下,东倒西歪睡倒一大片。
  这时的九爷却毫无醉意,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这点酒,从牙缝里就进去了……”
  喜东家掐指一算,这顿酒九爷喝了有三十多盅,每盅七钱,二斤多酒下肚了。喜东家大为惊讶,连声说:“九爷真造,海量……”
  九爷的名声传了出去,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九爷的酒量大。九爷也常常以此为荣,以后再有人攀酒时,他便说:“那年,我喝倒一桌……”
  九爷不仅酒量大,还会一手烧锅的手艺,前庄后郢的凡有红白喜事,都请九爷烧席。九爷还有一个本事,不管东家料少、料足,能照样烧出好菜来,为东家挣足了面子。
  九爷烧席不收工钱,他说都是亲戚里道的,谁家没有大凡小事,就当是帮个忙。东家过意不去,就把当期喝的酒拎过一箱,再拿上条把孬烟,让九爷捎回去,算是酬劳。
  九爷会烧锅,又好几口酒,家里自然少不了酒。不烧席的时候,九爷在家里一天两顿酒,晌午、晚上连着喝,两顿一瓶酒。九爷不讲究菜,就着酸腊菜、酱豆子照样喝得有滋有味。有时喝到高兴处,还会哼上几句四句推子。
  这酒喝得有滋味,可九爷的日子过得并不滋润。九爷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因为家里成分高,一直没讨上老婆。等好不容易抹了地主帽子,九爷也就过了年龄杠子,五十多岁了还过着寡汉条子的生活。
  这年麦黄的时候,后郢的一个女人走进了九爷的生活。这个女人前几年死了丈夫,一人拖着三个孩子,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九爷看着娘几个怪可怜的,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礼很简单。九爷放了一挂炮仗,又烧了几个菜,邀了本家几个侄子一起吃顿饭,便把女人迎娶过来。第二天,九爷又把女人的几个孩子接过来,一个新家就这样组成了。
  女人过去吃过苦,九爷疼着她,烧锅、洗衣裳都不叫她沾手,田里的活也都他一人揽着。邻居们对女人说:“这下,你从糠箩掉进米箩了,贴心跟九爷过日子吧……”
  女人闷鳖似的一天说不出几句话,这帮孩子可不一样了。换了新家后别提多高兴,又遇上没脾气的九爷,小家伙们无所顾忌,每天上蹦下跳,鬼哭狼嚎,闹得家里乌烟瘴气,连狗都不敢进家门。九爷也不呵斥,只嘿嘿地笑。
  九爷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眼下陡地添了四口,女人和孩子吃的一顿饭,要抵九爷过去几天吃的饭。半大小子饭庄子,几个挨肩的孩子饭量很大,九爷烧好饭菜一端上桌,风卷残云般眨眼就没了踪影。等九爷忙好端起酒盅,桌上只剩下残汤剩水。九爷用筷头蘸着菜汤下酒,仍喝得有滋有味。
  眼看着笆斗里的米一天天少,九爷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掉。稻圈快见底了,九爷真的犯了难,便和女人商量道:“把你家的稻拉过来救救急,算我借你的,秋后就还你。”女人撇撇嘴:“别想好事,那是准备换钱给孩子上学用的。”接着又数落道:“你天天就知道喝酒,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三个月。那天,九爷出门帮人烧席,三天后才回到家里。推开房门,九爷发现了异样,家里静悄悄的,女人和孩子不见了踪影,他们带的日用什物也没了。再仔细一查,放在墙拐的几箱酒和箱底的千把块钱也没了。九爷明白过来,一下瘫坐在地上。
  老婆跑了,九爷感到很没面子。他向本家侄子借了点钱,在一天夜里搭上辆拉沙车,悄无声息地离开楼西队。
  九爷在省城的建筑工地找到活计。包工头是当地人,跟九爷特投脾气,俩人三天两头凑在小酒馆喝酒。喝到高兴处,俩人你拍我的肩,我抓你的手,兄弟、兄弟地叫个不停。
  九爷很受用,觉得人家很看重自己,所以对老板很忠诚,工地上的脏活、累活抢着干。老板也不亏待九爷,每次发工资后,背地里都要塞给他几百块钱。这钱九爷也没往口袋里装,有事没事地请老板喝两盅,钱都砸进了酒馆。
  这天中午,九爷又跟老板喝上了,两瓶白酒对掰,外带六瓶“雪花”,俩人喝得很高兴。这酒一喝罢,也就到了下午上班时间,九爷和工友们一起忙着卸钢筋。
  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老板喷着酒气督促工人加快速度。九爷平时喝白酒不掺啤酒,今儿个高兴,就破了例,感觉头有些胀蒙蒙的,脚步也有些踉跄。这时,一工友脚下一绊,突然向后一栽,扛着的钢筋一头向九爷戳来。九爷稍一迟钝,钢筋头不偏不倚,正好扎进九爷的右眼窝。九爷大叫一声蹲在地上,手指缝里血流如注。
  包工头的酒吓醒了一大半,他慌忙指挥几个工人将九爷送进医院。医生检查后无奈地说,眼球已经烂了,只能摘除。真是祸不单行,过后没几天,医生又说,由于视网神经受到重创,左眼球也已失明,只好摘掉。病床上的九爷咬咬牙,只能听凭医生的安排。
  两个月后去掉纱布,九爷只剩下两只干瘪的眼窝。老板跪在床前,哭着说:“九爷,兄弟对不起你,你这下半辈子,兄弟我养着。”九爷笑笑说:“好兄弟,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人这一辈子,谁还没有三长两短的……”
  九爷出院后,老板把他安顿在自己家里,安排专人伺候他,每天喝得都是上好的“迎驾”酒。九爷喝惯了烈性酒,对这酒的感觉是淡淡的,没劲,总想着老家能买到的明光酒。
  半年过去了,九爷吃胖了,脸也白了些,只是精神有些萎顿。一天,九爷对老板说:“兄弟,我在这憋得慌,也拖累你们,我想搬到老家住,家里几个侄子能照顾我……”
  老板想想说:“也好,实在住不惯你就回去。你放心,我会经常去看你,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临走时,老板甩给九爷两万六千块钱,九爷推辞着不要,老板说:“就算我借给你的。”兄弟俩洒泪而别。
  九爷被侄儿们接回家,左邻右舍都赶去看他。听着熟悉的乡音,九爷的鼻子酸酸的,想到今后再也看不见乡邻们的身影了,他就有些凄惶。后郢的女人听说九爷回来了,没好意思露面,叫孩子送来了一篮子红皮鸡蛋。
  考虑到九爷的艰难,村里托关系将九爷安排到离家几里远的镇敬老院。九爷对敬老院的生活挺满意,每天还喝酒。喝到高兴处,就经常拎起那句话:“那年,我喝倒一桌……”
  九爷和院长对脾气,这老头也就经常到九爷房里蹭酒喝。一来二去,俩人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老头一喝多,就大倒苦水:“这院里几十号人,一天生活费就得一两百。可镇里拖了大半年的菜金钱,每星期两顿肉都不能保证,哎,我这院长没法当了……”
  九爷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对院长说:“这是我以前打工认识的老板,他叫我有事找他,你要通了我跟他讲。”院长照纸条上的号码打过去,听筒里传出了“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回音。九爷不相信,让院长再打。一连打了几遍,听筒里的声音都是:“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九爷愣怔在那里,半晌不言语。
  入院不到半年,九爷就感到身体大不如前。肝部有一个硬块,吃饭没胃口,酒量也下降了,每顿喝二三两就有了醉意。过祭灶那天,家门侄子接九爷回去过小年,吃饭时他一直不说话,只顾闷头喝酒,侄儿们感到很意外。
  年三十上午,敬老院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准备过年,半天不见九爷的身影。院长疑惑地推开九爷的房门,只见九爷歪靠在床头,已经没有了声息。桌子上放着一只明光酒空瓶,瓶底压着纸条和存折,纸条上是九爷歪歪斜斜的字迹:“两万六千块,捐给敬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