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
2011-12-29沈天鸿
安徽文学 2011年9期
肩膀生来就似乎是为了承担重量的,尤其是当你不可选择地出生在乡村,一根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你的扁担,便注定要更早地压上你稚嫩的肩头了。
即使有时没有扁担,那情形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肩膀可以直接扛东西。扛和挑,只是负重的方式变化,重量,永远不会变化,永远是压得肩膀酸痛,骨骼仿佛都咔咔作响的那种重。负重行走的时候,正如史蒂文斯观察一个扛东西的人以后所写的那样:
诗必须成功地抵制/智力。例如/冬天黄昏的一个棕色人影/抵制特征。他扛着的东西/抵制最基本的感觉。那么/把它们作为从属的事物接受……
智力和肩膀酸痛——这最基本的感觉都必须被抵制,只保留下对肩头重量对自己力气的唯一感受,认可了肩头的重量是自己身体从属的事物,你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失去特征的扛东西或者挑东西的人,才能在重压下坚持住并且行走。
这就是生活,甚至是必须忍受的生活的最本质的方面。
我出生在一个渔村。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因为渔民所要做的大多是双手的活儿,例如划桨、拉网等等,磨肩膀皮的事情便比农家孩子稍稍推迟了一些,但推迟得也很有限,并且比扁担来得更为吓人,那就是打渔时有时遇到堤坝挡路,必须把渔船翻过来iSnbQQ7+Cm41qILGLhWNRQ==放上肩头扛过坝去。就地拖船过坝当然要省力得多,可大家都心疼船在地上拖拉时免不了会有的擦伤,所以,尽管那时是吃大锅饭,船是集体的,但仍是毫不犹豫地扛船过坝。一只天天浸在水里吃透了水的渔船,放上五六个人的肩头,一个人少说也得分担近二百斤的重量,而上坝下坝地势总是不平,整个船的重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一下子几乎全压到一个人的肩上,没一把蛮劲,压得当场瘫倒口吐鲜血的事,也并不少见。我第一次扛船过坝时才十四岁,亏得一位身高一米八的大汉招呼我和他抬一对,他将肩膀几乎移到了船艄中间,分去了我肩上的压力,我这才能够挺住,终于过关。随着年岁渐长,力气也逐渐增长,肩膀红肿脱了几层皮之后,百把斤担子的重量下,我已能“抵制最基本的感觉”,再无痛苦的感受了。但力气的增长似乎总跟不上“发展”的需求,仍有需要挺住的时刻不断发生,比如说,在泥泞中挑着七八十公斤的担子,要想不让所担之物沾上污泥,便得咬紧牙关挺住,并在挺住中加快步伐。又比如拾了将近一担猪粪或牛粪,为了那尚欠的一点儿粪挑着担子转上七八公里,担子越挑越沉,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时,也得坚持着挺住。这样的事,我都做过,尽管后面那件事,在今天的许多人看来似乎不可理解。
“力气不是财,用了还再来”,这是村里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的确,靠力气干活吃饭的人,若是吝惜力气,又如何能生活得下去呢?不吝惜力气,而力气却又挺不住的时候,就得靠人来挺住了。十几年以后,读到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写下的这段话时,我不禁感到十分亲切:“对生活应当坚决挺住,就像扛着特重的货包,一直送到货舱,然后往下一扔……而休息反正是捞不上的。”
我见过这样一位捞不上休息的人。
那是1982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带着我所有的书和生活用品,回到安庆出了大轮码头之后,几位挑夫一涌而上,争先恐后地招揽我这笔生意——那时尚没有的士或“蹬士”。几位挑夫中,有一位格外憔悴,急切中又带着些微沉重和不安。这种神情打动了我,我把行李交给了他。他按捺不住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挑起行李就走,但大约只走了约二三十米吧,他的步履显得艰难起来,涨红的脸上豆大的汗珠连串而下。我惊讶地望着他,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勉强笑笑,说:“天热,天热。”我疑惑地说歇歇喝杯冷饮吧。喝着我买给他的冷饮,他终于说了实话:他腹部做手术刚出院。望着他撩起衬衣下摆擦汗时露出的那道长长的红艳鲜嫩的刀疤,我几乎要埋怨他怎能这样要钱不要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可想而知,像他这样吃力气饭的人,哪能忍得住在家休息呢?喝完冷饮,我选择了开玩笑的语气说:“算我倒霉啦,你歇歇,我来挑。”他一听,惊慌地一把抓住扁担,执意不让。我只好告诉他,我也是乡下人,还是我来挑,我挑不动时他换一下肩就行了。工钱一分不少,照付。他这才默默放开了扁担。
我那一担行李,重八十五公斤。大概是因为书太多了吧。换成现在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挑着它走完那两公里多的路程了。大学毕业十几年,我基本从体力劳动中“休息”出来了,力气,似乎也随着这休息的轻松慢慢消失了。它到哪儿去了呢?让我如今返乡偶尔为家里到河边挑一担不过百十来斤的水,走上千把米,也得坚决挺住才行。这是不是以更鲜明的方式提醒我,“对生活应当坚决挺住”?
是的,肩上已无有形的物质的担子,更需要坚持,更需要挺住,才能承担起另一种无形但同样沉重的负荷。史蒂文斯从一个扛东西的人身上领悟到诗所必须成功抵制的种种东西,而我,正可以说是由一个扛东西的人转变成一个写诗的人,但当年那个扛东西的我仍然存在于我的身上,与现在这个写诗的我合二为一,又时时突然变成真实的独立的“棕色人影”,变成史蒂文斯所说的“真实的思想和恐惧”,“漂出我们必须整夜忍受的暴风雪”,让我写作时常常在思想中无形地耸耸自己的肩膀——
耸耸肩膀似乎是老外们遇到问题时的习惯动作。对这动作我有我的解释:那是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时的反应,是对自己肩膀的一个下意识的检验。但我不喜欢老外在耸耸肩膀之后往往紧随而来的两手一摊的动作,至少有一位老外也反对“两手一摊”。这位老外就是里尔克,他早就说过:“挺住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