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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灯火

2011-12-29文星传

安徽文学 2011年9期

  一
  
  儿子推开房门时,老岳正靠在床头上蹭痒。晚上他一上床就觉得脊背中间痒痒的,是手臂够不着的地方,他只好把背顶着床头,上下蹭了几下,还是痒。正准备横着再来几下,门就“吱扭”一声响了,一个身子滚圆的人进来了,是儿子。儿子肯定是看见或者猜到老岳在干啥,他皱着眉头说:“爸,你该洗澡了。”
  老岳很想解释说他才洗过澡,而且洗完澡身上更痒了,干痒干痒的,还都是手臂够不着的地方痒。老岳还没开口,儿媳妇盘得高高的发髻就从儿子的肩膀后面伸出来。老岳把要说的话咽回去,装作无事一般,问:“有事?”
  儿子说:“爸,我们想装修房子,下星期动工。”
  老岳有点奇怪,儿子结婚还不到十年,刚结婚时装修了房子,石膏吊顶,有西式吊灯,有装饰用的西式壁炉。这样的房子才住了三四年光景,就又装修了一次。那次儿子说因结婚时没钱,房子装修得不够品位,缺少文化内涵,现在当经理了,房子还这个样子,人家就要笑话了。重新装修后的房子跟第一次的装修有天壤之别,门颜色深了,客厅全部换成了红木的中式座椅和柜子,壁炉也没了,墙壁上挂的是字画,吊灯换成了红灯笼,古色古香的。儿子指着新装修的房子对老岳说:“看见没有?爸,这才是品位,有文化内涵。”搞得老岳以为那太师椅红灯笼就是文化内涵。有好几次,在电视里看到法国的卢浮宫和俄国的冬宫,老岳都指着品评道:“这装修不行,不文化内涵,不品位。”如今儿子又要装修房子,这就让老岳搞不明白了,这么内涵怎么还要换?就问:“这好好的,多文化内涵了,咋又要装修?”
  儿子撇着嘴说:“爸,这都好几年了啊,现在满世界都在讲城市化进程,农村人都急着往城里赶呢,这城里还能不进化呀,要与时俱进。”
  老岳住了一辈子房子,他那时基本上是搬进去啥样,搬出来还啥样,顶多是隔几年粉刷一下墙壁,泛了黄的墙壁用白石灰水一刷就又雪白雪白的了,住着蛮舒服的。
  老岳摇了摇头,心疼地说:“这又得十万八万花吧,我们那个时候……”
  儿子没等老岳把话说完u/Tdgxr7xrClxMWt4EjGkw==,就抢过话头说:“就别说你们那个时候了,现在是啥时代?你出门看看去,那刚起来的高楼,一个比一个装修得豪华。”
  儿媳妇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啊,又不要你出钱。”见儿媳妇也说话了,老岳就不再说什么,心想有钱你就去烧吧,就是把房子装修成故宫、天安门,你也成不了皇后。
  儿媳妇挤到儿子前面说:“爸,明天把你这屋里的东西收拾一下,该扔的就扔了。”
  老岳说:“我的东西都有用的,该扔的上一次都扔完了。”
  儿媳妇就指着老岳放在床头板后面的那口旧皮箱,说:“像你这东西根本就用不上,还有那些旧衣服啊旧皮鞋啊什么的,该扔就扔,这次每个卧室里都有壁柜,东西全放在壁柜里,屋子要简洁大方。”
  老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口跟了他几十年的皮箱子,说:“这是黄牛皮的,我买的时候还凭票呢,怎么说扔就扔,不是钱哪?”
  “问题是现在不值钱了,摆在家里难看,还占地方。”儿子说。
  “好啦,我知道啦,不是还有壁柜吗?我把它放在壁柜里就行啦。”
  “壁柜都是超薄型的,箱子根本放不进去,又不是什么文物,有啥舍不得的。”
  见他们态度坚决,老岳就没有再做声,把头低下。
  小两口离开时,儿媳妇还说:“你儿子要提副总了,配合配合啊……”
  小两口把门带上后,老岳才又把背紧紧地靠在床头,准备把刚才没来得及做的横向运动完成,他横着在床头上蹭了几下,才发现这是多余的,已经不痒了。
  
  二
  
  老岳不是古板人,也不是听不进去孩子们的话。他实在是舍不得那口皮箱,从老屋搬到儿子家,他身边只剩下这一件老家什了,看着亲切,能勾起他许多温暖的回忆。本来老伴走的时候就想把这口皮箱带走。老岳不同意,说:“我给你买新的,买新的。”其实他是想自己留个念想,连老伴都拿不走的东西,他怎么能扔呢?世人都说舍得,其实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东西是舍不下的。
  虽说后背已经不痒了,可老岳依然没有半点睡意,盯着那皮箱子看了一眼又一眼,摸了一遍又一遍。那皮箱是棕红色的,箱沿镶着一排雪白的钉子,如今还闪亮呢。他知道他拗不过孩子们,上次装修,就是因为老伴犟,和儿子媳妇搞不到一块儿才走的。老岳的老伴,不是儿子的亲生母亲。儿子的亲生母亲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直到儿子长到个头和老岳差不多,老岳才又找了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有自己的孩子,两个人都不年轻了,结婚时没举行什么仪式,连客都没请,老岳买了这口皮箱,女人套了两床新被子,两个人就搬到了一起。
  女人真是不错的女人,圆圆的胖乎乎的脸,一看就是个温柔和气的人。老岳出过工伤,右腿落有残疾。女人对老岳知冷知热,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到老了,女人的脾气却渐渐怪了起来,疑心也大了。儿子要装修房子,老伴不同意,和儿子还丁咣了几句。老伴说:“好好的房子你折腾啥呢。”
  儿子说:“这不是折腾,是品位,是内涵。”
  “说得轻巧,你们都早出晚归的,还不是我和你爸在家里忙活啊。”
  儿子说:“你们不过是动动口啊,干活的是人家工人。”
  老伴打心里不同意儿子装修,和儿子丁咣一阵子,就悄悄对老岳说:“翅膀硬了,听不进去我们的话了,他这是撵我们呢。”
  老岳说:“你别这么多心好不好,知子莫过父,这小子虽说不上多孝顺,可也不会起那心。他就是想内涵一下,内涵你知道吗?现在的人都讲内涵。”
  老伴说:“走着看吧。”
  真到装修的时候,老伴似乎把抱怨都忘掉了。第一天,她就搬一把椅子放在老岳跟前,说:“你就坐这吧,有我呢。”所有拉沙拉水泥买电线什么的事情,都不让老岳管。老岳说一声,风里雨里都是她一个人跑。
  房子装修完那天,老伴当着一家人的面拍了拍手,对老岳说:“老头子,我又帮你做了件大事。”
  老岳就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晚上躺在床上,老伴低声对老岳说:“老岳,我想到我儿子那住几天。”
  老岳不同意,说:“房子才装修好你就走,知道的是你想孩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装修好房子就撵你呢,这不是过河拆桥吗?不行,老岳家丢不起这人!”
  老伴叹着气说:“你呀……”
  可没多久,媳妇就和老伴发生了矛盾,那本来是个不大的矛盾,到现在老岳还说不清到底该怨谁。老伴患有皮肤病,秋天冬天皮肤发痒,坐着没事的时候就爱挠痒痒,把半截“老头乐”伸到衣服里一上一下地挠,那白色的皮屑就从衣襟间落出来。多数时候,老伴是坐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上挠,边看电视边挠。儿媳妇看到总是要皱眉头的。那天一家人一起吃饭,儿媳妇就用筷子指着儿子说:“你以后别坐在沙发上挠头了,这红木沙发,可落不得一点儿头皮屑。”
  儿子的筷子正夹着一块红烧肉,着急着吃,一声没吭。倒是老伴接了话,她说:“我知道了,以后躲到屋里挠去,不恶心你。”
  儿媳妇赶紧笑嘻嘻地对老伴说:“哟,我可没说你啊,我是说他的,年轻人不讲样子。你和我爸都例外,谁家没有老人啊,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自己的儿子就该养自己的老人,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老伴说:“说话听音锣鼓听声,我听出来了。”
  儿媳妇说:“阿姨,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几万块钱的东西,爱惜点总没错吧。”儿媳妇和儿子一样一直喊她阿姨。
  老伴说:“俺也没说你错呀,怪只怪我老了,老没样子。”
  儿子就拦住说:“吃饭吧,都吃饭吧。”
  在老岳看来这不叫生气,更不能叫吵架,一家人拌两句嘴算什么啊。可老伴无论如何坚持要走,说是想孙子了,要去看看孙子。合情合理。老岳只好说:“好吧,看看就回来。”第二天,老伴走的时候就要拿这口皮箱,老岳拦住了。老伴嗔怪地说:“咋?跟你这些年,连一口箱子都不值?”
  
  老岳像哄小孩一样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你哪有不值啊,值,值,比什么都值,比我的老命都值。我给你买口新的,买新的,咋能让你拿这破箱子……”
  老岳真的就给老伴买了口新皮箱,黑色的,是那种带轮子可以拖着走的。老岳对老伴说:“咋样,比那破皮箱好吧?”
  “呸,俺就喜欢老的,有感情了,不像你,没心没肺。”
  送老伴上车时,老岳看见她眼睛红红的,自己心里也一阵酸楚,就说:“早点回来啊。”
  老伴说:“看我儿子的意思吧。”
  汽车启动后老伴居然一个头都没回,老岳莫名地伤感起来,还掉了两滴泪,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果然,老伴到了儿子家就打电话给他,说是各过各的,她住在自己儿子家里心安理得。老岳吵着要去把老伴寻回来,儿子就劝他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各家儿子养各家的老吧。就是亲兄弟,分开养两个老人的也多得是。你也替我们想想,我们都忙,就一个孩子也送到幼儿园长托去了。你们没事的时候什么都好,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我们啥都不干也顾不过来啊。”
  老岳气得对儿子瞪眼睛。儿子说:“其实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阿姨走之前就找我说了,她说得更让你受不了呢,她说是各走各的黄泉路。”
  老岳怎么也没想到他和老伴就这样“生离死别”了。孔雀东南飞还五里一徘徊呢,老伴这一去连个头也不回一下。抱怨归抱怨,老岳还是忘不掉那多年的恩爱。没事的时候,他就把皮箱子打开,看老伴没带走的衣服,嗅老伴留下的手帕。老伴留下的衣服手帕上面有她的气息,让老岳暖到心窝子里。到了下半夜,老岳就做出了个决定——把箱子藏起来。
  老岳偷偷起床,摸黑来到楼道里,找了一个墙角旮旯就把皮箱子塞了进去。他知道楼里的人都在这样的地方堆放东西,是那些一时舍不得扔又实在摆不进屋的东西。老岳觉得自己的皮箱子就是这一类东西。他把箱子放好,又找了条编织袋把箱子罩上。
  老岳没想到回家开门的时候,儿媳妇正好从卫生间里出来,听见门响,惊叫了一声。老岳赶紧说:“是我是我。”
  儿子也从卧室里探出脑袋,望着老岳奇怪地问:“爸,半夜三更你干嘛呢?”
  老岳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干脆什么也不说,一头钻进被窝里。老岳听见儿媳妇低声对儿子说:“看来咱爸老年痴呆了……”
  
  三
  
  装修队来了,儿子也学着当年老伴的样子,搬了把太师椅子放在楼口前的梧桐树下,认真地对老岳说:“你就坐在这里,啥心也别操,包工包料,监工也别做了,大事小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老岳拖着腔说:“知道啦——”
  老岳住的小区不算大,但绿化得很好。每栋楼前都有一排梧桐树,树不是很高,枝杈横向发展,阴凉大。梧桐枝叶间挂了不少鸟笼,小鸟们快活,清晨总是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老岳稳稳地坐下后,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多数的鸟已经叫累了,只有旁边树上的鹩哥还在说话:“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它显然不是在欢迎人,那树上有两只麻雀在树枝间跳跃,它大概是在欢迎那些带翅膀的生命。老岳平时就喜欢这鹩哥,听见它说话,就起身走到那棵树下,对着鹩哥说:“也没见哪只母鸟来,你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地叫,欢迎谁呀?”
  那是一只漂亮的鹩哥,金黄色的长喙,身子修长,羽毛乌黑光亮。它本来是站在笼子里的木架上的,嘴对着老岳,尾巴一翘一翘的,见老岳过来,就跳动了一下,扇着黑色的翅膀,把尾巴对着老岳,说:“菜鸟,菜鸟……”
  鹩哥的主人姓夏,退休前是五金公司的书记,平日就爱和老岳斗嘴。老岳依旧喊老夏书记,但不是恭敬,有揶揄的意味。老夏喊老岳老家伙,喊的时候“家伙”二字也是别有意味的。老夏家住二楼,和老岳家的楼口相邻。这时候,老夏正和年轻的老伴在门前晒太阳,各靠一把小椅子。看见鹩哥喊老岳“菜鸟”就笑了,走过来对老岳打趣道:“老家伙,你就别自找没趣了,这家伙跟你一样坏,见了漂亮的姑娘小伙就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见了你这样的老家伙就喊‘菜鸟’……”
  老岳也笑着对老夏说:“狗眼看人低呗,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鸟,跟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别不服气,你是真‘菜’了,多长时间没碰女人了?不‘菜’能行?哈哈……”
  老岳没老夏能说,一时对不上嘴,就朝老夏撇了撇嘴。
  老夏继续挑逗老岳:“你这老家伙今天也舍得下来晒太阳了?就不怕把身上的虱子晒死?小家伙身上都流着你的血呢,你不心疼啊。”
  “不晒不行啊,儿子要装修房子。”
  “你那房子又要装修?前年才装修的吧?”
  “儿子讲究啊,说过时了,已经不内涵了,还要再内涵一点。说的也是,我这老头子也只好跟着内涵了。”老岳和外人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就站在儿子的立场上了。
  老夏听了哈哈笑起来,说:“装修就是装修,啥内涵内涵的,作报告呢,上纲上线呢,你以为你也是书记啊。”
  老夏老伴也在一边说:“说得好听点呗,折腾呗,有钱就折腾呗,把你们这一把老骨头给折腾垮才作数……”
  老岳觉得老夏老伴的话不好听,但仔细品品,倒也在理。不过他还是不想说儿子的难听话,就说:“儿子说了,这次我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监工了,大事小事都等他回家再说。”
  老夏老伴提醒道:“咱是隔壁,共用一堵墙,给工人们说说中午只干动静小的活儿,别咚咚咚、哐哐哐的,我们家老夏午觉睡不好,血压要上升的……”
  老岳赶紧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能扰邻,不能扰邻。我儿子会考虑的,人家快升副总了。”他心想这事还真得给工人们说说,他家对门装修的时候,他就苦恼过,连着一个月的惊天动地,差点没把他烦得跳楼。
  老岳又去逗那笼子里的鹩哥:“你说话呀,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了?”
  那鹩哥又在木架上跳动了几下,这次是把红红的嘴巴对着老岳,小眼珠亮亮的,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说得大家都笑了。
  老岳有心再逗逗鹩哥,就从地上拾起一根小棍棍,还没等他把那小棍棍送到鸟笼边上,三楼他家的窗子就打开了,一个工人把头伸出来,朝老岳喊着:“老爷子,老爷子,上来看看吧,你家的水管里咋没水啊。”
  老岳听了,扔了小棍棍就赶紧往家走,他听见老夏的年轻老伴在身后说:“你以为真的不让你管啊?想得美吧……”
  老岳慌慌张张上了楼,直奔厨房,把水龙头打开,白花花的水就喷涌而出。老岳说:“这不是好好的嘛,怎么说没水了?”
  那个喊老岳上来的工人就笑着对老岳说:“我还以为没水了,有水,有水啊,有水怎么没我们喝的?”
  老岳知道人家这是要水喝呢,人家没错,在你这儿干活喝你一口水也是应该的,这喝水的事总不能等着儿子回来再办吧,于是就说:“忘了忘了,老糊涂了。”就赶紧烧水。忙活了一阵子,把暖壶茶杯放在客厅的地面上,对几个工人说,“茶沏好了,喝吧,喝吧。”
  刚才那个在窗口喊老爷子的工人端了个茶杯,蹲在地上,边吹边对老岳说:“老爷子,你堆在客厅里的这些家具什么的都要盖上,搞脏了洗都难洗。”
  听他这样说,老岳也觉得要把这些东西遮盖起来才是。老岳说:“那……这……”
  “找几个编织袋盖上就行了,旧报纸也行,有东西搭着就行。”
  老岳想这事儿也不能等儿子回来再做,等不及。他又一瘸一拐地下了楼,下到楼底就有点气喘吁吁了,额头上也有了汗。他在额头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就站在梧桐树下四下里张望,看哪里有废报纸和编织袋。
  老夏见了,就说:“老家伙,看什么呢?贼眉鼠眼的,想找嫩草吃啊?”
  老岳心里有事,没理老夏。
  老夏老伴也问:“看啥呢?”
  老岳这才说:“找点废报纸什么的,把家里的东西盖盖……”
  说来也巧,有个收破烂的人正从楼头经过,老夏老伴到底年轻一些,她一溜小跑追过去,边跑边喊:“收破烂的,收破烂的,有废报纸没有……”
  
  那收破烂的立住了脚,满脸困惑地看着老夏老伴。
  
  四
  
  老岳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天,真干了不少活儿,都是些干了跟没干一样的活儿。儿子和媳妇回到家,看见灰头土脸的老岳,就抱怨说:“爸,咋回事?晒太阳也能晒得灰头土脸的。”
  老岳看看身上的灰尘,也真说不出自己到底干了些啥,都是不值一提的。他只好干笑几声,说:“真是老了,老了,老了啊……”
  儿媳妇说:“你就别上来看了,有啥好看的,又不是演戏。”
  老岳做出一副老没材料的样子,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傻笑几声。
  儿子说:“爸,家里做不成饭了,你就到街上去吃点吧。”
  老岳问:“你们呢?”
  “我们哪还有工夫吃饭啊,得先把房间清理清理,把沙发支起来当床,屋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晚上要留个人看房子的。”
  “我给你们带点儿吃的回来吧。”
  儿媳妇说:“你只管吃自己的,我们等会也下去。”
  老岳下了楼,在街上胡乱吃了点,又急急忙忙赶回了家,见那小两口正准备离开。媳妇对老岳说:“爸,这两天我就住娘家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住,七老八十的,让你看房子说不过去。”老岳摆摆手,心里想,我和你一起去你娘家住,算是什么事啊?儿子说:“爸,你到我哥们家去凑合几天吧,我来看房子。”老岳也摆摆手,心想,让老子和你的哥们去挤啊?说得出口。
  两个人匆匆离开后,老岳才松松垮垮地躺在沙发上。这才是装修的第一天,他腰酸背疼,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许多。老岳当年是这座城市附近矿区的工人,文化不高,身体倒是蛮结实,他在井口推矿车,一吨重的矿车推起来就走,风里雨里一推就是几个小时。那时候他一点都不怕干活,累了就往床上一倒,睡上几个小时,起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要不是那个雪天路滑,他跌倒被矿车挤了小腿,他会一直在那个岗位上推到退休的。即便是后来他残了腿,不推车了,很多活儿还是和别人一样干。别人给他介绍老伴时,他还英雄豪气地照自己的残腿上拍了一把,说:“我就这一点外伤,身子骨哪处都好好的,就这腿,残是残,啥都不耽误。”
  老伴脸颊红红的,望着老岳的残腿,问:“都说外伤怕变天,天阴下雨疼吗?”
  老岳说:“别说刮风下雨,就是刮刀子下刀子,都不疼。”这点老岳是瞒了老伴的,其实每到天阴下雨他的残腿就疼,疼得钻心。
  老伴被老岳说笑了,说:“走路难看俺倒不在乎,都这岁数的人了,还讲啥虚荣,能依靠着过日子,能对俺好,就行。男人是女人一辈子的靠山,要靠得住。”
  老岳说:“靠得住,绝对靠得住,俺干啥都不耽误。”
  老伴说:“那俺也说说俺自己吧,俺有皮肤病,秋天冬天里天气一干燥,俺就浑身痒,要掉皮。俺自己都觉得窝囊死了,先说给你,嫌弃不嫌弃?”
  老岳说:“嫌弃啥,不就是痒痒嘛,这也叫毛病?我帮你挠,一辈子当你的‘老头乐’,行不……”
  “说得好听,你伺候我,你那腿……”
  “你放心吧,我这腿啥都不耽误。”
  两个人都挺中意对方,出门后都对介绍人表了态,说:“还可以。”
  老岳和老伴搬到一起住的那个夜里,老岳在床上表现得果真不错,没有耽误一点事,干柴烈火,轰轰烈烈的,最后还搬过老伴圆圆的脸问:“俺骗你没?”
  老伴不明白他说的话是啥意思,就问:“骗啥?”
  “俺说俺的腿啥都不耽误,咋样?”
  老伴听明白了老岳的话,就把拳头打在他身上,说:“不要脸,不要脸,原来你是这意思啊!当那么多人面,你一口一个不耽误,俺还蒙在鼓里呢,你咋就这么坏啊!”
  老伴是矿区附近一家工厂的女工,老岳至今还记得结婚那个夜晚,老伴用自行车推着两床新被子,在月光下拐了几个弯,就到了自己家。老岳在家准备了一壶老酒,一盘猪头肉,还有几个咸鸭蛋,算是迎亲的酒宴了。老岳和儿子陪着老伴吃了那一顿饭后,就算是一家人了。老伴就这样陪伴着老岳,风风雨雨走过了二十多年。
  想起老伴,老岳眼睛就湿湿的,心里骂道:我日他娘,这内涵内涵,咋就把几十年的老伴给内涵掉了!
  
  五
  
  老岳的腿又开始疼了,钻心般疼。他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儿阳光的影子,凉凉的风从他头顶吹过。东边的鹩哥似乎也感觉到天气的变化,没有像以往那样唧唧喳喳地说话,只是烦躁不安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老岳就拖着残腿走过去,对着笼子里的鹩哥说:“你小子倒是说话呀,怎么也阴了?说话呀。”
  鹩哥一开始仍然不语,老岳就从地上拾起一根小木棍,把那小棍子的一头对着笼子捣了几下,那鹩哥经不住老岳的挑逗,就对老岳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鹩哥的叫声惊动了屋里的老夏两口子,门打开了,两口子站在门口。老夏在前面,看见老岳就说:“老家伙,这天……你怕是晒不成虱子了吧?”
  “那就玩你的鸟呗……小嫂子,我玩他的老鸟,你没意见吧?”
  老夏老伴笑着说:“谁稀罕,爱玩你就玩呗,拿去喂狗都行。”
  老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背着手说:“都几十岁的人了,看你们那话,还像不像个老同志,一点觉悟都没有,啧啧。”
  老岳听了,就望着老夏老伴说:“书记批评你了吧……”
  老夏老伴说:“神经病,早就书不成记了,还装啥样子。我说,老家伙,你也进来坐吧,老胳膊老腿的,一整天站在外面咋受得了啊。”
  老岳倒是想进去,整天坐着看墙壁,不成傻子也成呆子了,可他又担心人家有事会喊他。老夏看出老岳犹豫,就说:“担心他们喊你吧?你隔个把小时就上去看看嘛。哪有像你这样的,蹲在楼下傻等,憨狗等羊蛋啊!”
  老岳想想,觉得老夏说得有道理,就跟着两口子往屋里走,边上台阶边说:“到底是书记,都知道尊老爱幼了。”
  中午的时候,天上落了星星点点的小雨。老夏老伴说:“下雨了,你腿又不好,就别到外面去吃了,我做俩菜,你就陪老夏喝两杯。”
  老夏也说:“谁说不是,我那儿子可跟你儿子不一样,他在北京发展,几年也不回来一次,把老子都他妈忘了,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娘的,一辈子爱热闹,老了,倒一个人喝起闷酒了,既然来了,咱们也热闹热闹。”
  老岳知道老夏的苦衷。老夏现在的老伴原来是他家的保姆,老夏前妻死后被雇来照顾老夏生活的,她老家在豫西山里,才四十多岁,比老夏小了二十好几。她在老夏家做着做着,不知怎么就做成了老夏的老伴。据说她老公也死了,家里没了牵挂。当然老夏对她也不错,两个儿子也被老夏安排在城里打工,所以她跟老夏过日子倒也安心贤惠。就是老夏的儿子一直不同意父亲娶个年轻保姆,偶尔回来连家门都不入,住在附近的宾馆里,像领导接见外宾一样,把老夏喊到宾馆去见面。想到这里,老岳就说:“好吧,今天我就陪书记腐败一次。”
  “错了错了,是儿子不陪我喝酒,你来陪我……”
  老夏老伴做事麻利,不一会儿,餐桌上就摆上了几个菜,有牛肉,有番茄炒鸡蛋,有麻辣豆腐,还有一盘油光可鉴的花生米,青是青,红是红。老岳想,有老伴和没老伴的日子,就是不一样。
  酒足饭饱后老岳就告退,他知道老夏有午睡的习惯。老岳说:“中午围着桌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书记该养精蓄锐了,要不晚上就转不成了。”
  老夏老伴挽留老岳说:“他睡他的,你坐你的,外面还下着雨,没个去处。”
  老夏却说:“他要走就让他走吧,老家伙急着当监工呢,当了一辈子工人,被人家领导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轮到监督别人,就让他过过领导的瘾嘛。”说着,就醉眼朦胧地往卧室里走,背对着老岳说:“再见,不送。”
  老夏话音刚落,就听见墙壁“咚!咚!咚!”几声巨响,地面都在抖动,震得老岳耳鸣。他知道这是他家那头又开始干活了。老岳对他们说过,中午别弄那么大的响动,那些人就是不听。老夏停下脚步,扭头对老岳说:“老岳,我还正要对你说呢,这几天,我都睡不成了,你家那边动静太大。”
  
  老岳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对他们说过,这些人啊,素质不行,只想撵工期,我这就去再说说。”
  “要说我不该说,都是街坊,谁家装修房子没响动?我有病啊,这咚咚咚、哐哐哐的,我就得天天吃降压药。你说你儿子内涵吧,总不能把我这个老家伙给内涵到坟墓里去吧?”
  听老夏这样说,老岳就更觉得过意不去了,赶紧点头说:“我马上过去,马上过去。”
  老夏老伴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对老岳说什么。老岳对她摆摆手,就离开了。老岳回到屋里,就看见一个人正抡着大锤砸墙。老岳对工人们说:“先干点别的吧,午休时间就别砸墙了,不是给你们说过嘛,不能扰邻。”
  工人们说:“赶到干这活儿了,不砸墙下面活儿就干不成。”
  老岳说:“那就停下,先别干。”
  人家并不通融,说:“老爷子,耽误了工期,你儿子赔偿啊?我们干一天就要挣一天的钱,我们大老远地跑到城里来,是挣钱的,不是来闲坐的。要不这样吧,你给你儿子说一声,他同意补偿,我们就停。”
  老岳真的拿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说了。儿子在那头说:“爸……老夏管得也太宽了吧,我们在自己家装修,没侵犯谁的利益。”
  老岳说:“话不能这样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家相互照顾一下,总还是应该的吧。”
  “是啊,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嘛就让各位高邻照顾照顾我们吧,咱又不是天天装修,大家都担待担待就过去了。这时间,是要用金钱计算的。”
  老岳觉得儿子不讲理,可他又说不过儿子,就生气地说:“你咋这样说话!”
  “那你说咋说?”
  “我说不能干就不能干,误工费老子拿!”
  儿子听老岳带气了,就说:“爸,你就别管了,回头我跟老夏解释去……”
  老岳赌气,啪的一声把手机合上,对工人们说:“他是当儿子的,他大还是我大?叫你们停你们就停,误工费我出。”
  工人们一片讪笑,就停了活儿,吸烟喝水,在一旁不咸不淡地扯淡,看也不看老岳。老岳在屋里盘桓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闷闷不乐地下了楼。
  老岳刚在树下坐定,就听见楼上又咚咚咚地响了起来。老岳就在下面喊:“谁要你们干了?谁要你们干了?”
  窗口伸出一个脑袋,说:“老爷子,你就别跟我们过不去啦,我们都是做工的,挣两个苦力钱不容易。刚才你儿子打电话来催着砸墙呢,你说我们能不干嘛,有啥意见你回头给你儿子说去,别跟我们过不去啊。”
  老岳就在下面蹦了起来,人家却连头都不往外伸了。
  老岳喊着还想再上楼,老夏老伴走过来,拉了他一把,说:“算了,算了,就你那条瘸腿,你还有啥好蹦跶的……儿大不由爹,你就歇菜吧。”
  “他娘的,等那小子回来再说,我饶不了他!”
  “邻里邻居的,我们就将就吧,俺也做不起这恶人,要说俺还欠着你家儿子的情呢,那年老夏犯病,是你儿子开车把他送到医院的。那次要是晚一点儿,老夏就完了,唉……”
  
  六
  
  儿子和媳妇四五点钟就回来了,两口子装着很忙的样子直往楼上奔。老岳肚子里有气,站起身喊儿子:“你过来你过来……”
  儿子不太想回头,勾着头继续往里走。老岳就大声喊道:“老子说你呢,聋啦?你过来!”
  儿子这才走到老岳跟前,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本正经地问老岳:“有事?”
  老岳在自己脸上比画比画,说:“我是有老脸的。”于是就叽里呱啦地教训起儿子来了。儿子也不犟嘴,哭丧着脸,不做声。倒是媳妇不愿意听了,她转身走过来,对老岳说:“爹,他好歹也是个领导,你也得给他点面子啊,有事回家说去,回家说去吧。”
  老岳说:“他要面子?他小子给我面子吗?我说了中午不要干,人家老夏有高血压,他非要干。这不是在邻居面前打我的老脸?”
  媳妇说:“爸,也不是说我们不照顾邻居,不就这两天装修嘛,要是平常哪会有这事?”
  老岳不和媳妇说,还指着儿子,要和儿子理论。
  正好老夏从屋里出来了,脸红红的。媳妇眼快,赶紧扯住老夏说:“夏伯,对不起啊。这工期不敢停呀,停一天工资饭钱要好多呢,您老就担待了。”
  老夏看了看老岳的儿媳妇,扭头,一跺脚就对老岳说:“老岳,你发的什么疯啊?你以为你是疯牛啊?不就这两天吗?我坚持坚持就熬过去了,别难为孩子们了,早点干完啊,干完大家都早安生。”
  见老夏这样说,老岳这才把嘴闭住,媳妇也趁机把儿子拉走了。老岳知道这事对不住老夏,很有歉意地朝老夏长叹一声。老夏说:“别叹气,我死不了。”旁边的鹩哥在笼子里叫:“血压高,血压高……”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老夏对着那鹩哥说:“去,就你鸟事多!”
  天快黑的时候,工人们收工离去了,老岳这才气鼓鼓地上去。推开房门,一股浓浓的石灰气就扑鼻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再看儿子和媳妇身上也满是灰尘,连头发都显得灰白,心想他们也不容易,就有些心疼,主动和儿子说了话:“活要慢慢干,别太累了,身子骨最重要。”
  儿子低着头没吱声,媳妇看也不看他。
  老岳还想找点话,一时又无话可找,就咳嗽了两声,拿出香烟,递给儿子一支,自己点起一支,默默地吸了起来。
  媳妇悄悄地拉了一把儿子,示意离开。两人就往门口走,下楼梯时,儿子留下一句话:“爸,我们去看地板砖,你就自己上街买点吃的吧。”
  外面的雨大了,淅淅沥沥的。老岳根本下不去,他感到身子有些冷,肚子有些饥。站在垃圾和灰尘中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啥,他想老伴要是在的话,是绝不会让他这样的。老岳很怀念有老伴的温暖,起码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些垃圾和灰尘中间。
  又饥又冷的老岳产生了一种极其想跟人说话的感觉,跟谁说呢?只有老伴。老伴落伍,没有手机,也不会用手机,老岳拨的是老伴儿子家的固定电话。一般他不太敢打这个电话,老伴刚离开的那些日子,他惦记老伴,往老伴儿子家打过两次,接电话的都不是老伴。一次是老伴的儿子,他听明白是老岳后很冷淡,说:“我妈不会接的,她现在跟你也没啥关系了,有什么正经事没有?没有我就把电话挂了。”还没等老岳解释,他就把电话给挂上了,留下了一大串嘟嘟的忙音。还有一次是老伴的儿媳妇接的,她没有马上挂电话,而是说了好大一堆难听的话,什么玩弄女性啊,什么始乱终弃啊,什么过河拆桥啊,说得让老岳自己把手机关了。打那以后,老岳就不给老伴打电话了,实在想老伴了,常常是对着手机自言自语一阵子,多少也有点满足。
  这次老岳实在是憋不住了,儿子的装修让他有很多感慨,总想找人说说,不说赖话,不说好话,只是告知。老岳很害怕是老伴的儿子和儿媳妇接电话,所以拨通后他大气也不敢出,仔细地听着那边是谁接电话。真幸运,那边传过来的是一个苍老的女性声音,问:“谁呀?谁呀?”
  老岳小心翼翼地问:“都谁在家?”
  “你是谁呀?”
  “你还听不出来吗?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你的声音了。”
  那边好长时间也没有声音,只有急急的喘息声。
  “都谁在家?”
  “我自己,你说吧。”声音冷冷的。
  听说那边没有别的人,老岳就来了精神,说:“老伴!”
  “谁是你老伴?你还记得你有个老伴啊……”
  “咋不记得哩,想,我天天想。”
  “几年了,连个电话都没有,俺还以为你死了呢……”那声音里夹杂着哭泣,断断续续的。
  老伴的抽泣让老岳心酸,他说:“你哭啥呢,别哭别哭,我咋能忘记你呢,这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那边一直没有回声,只是哭泣。老岳劝了好长时间,哭泣声才止住。老岳说:“你说句话吧,别老哭啊。”
  “你的良心叫狗吃啦,俺伺候了你几十年……最终还是把俺扔了!”
  “谁说的谁说的,不是扔,是你自己要走的啊,我巴不得你回来呢,也有个说话的。”
  
  “俺不去,俺不去看人家的脸……”
  “不看人家脸不看人家脸,要不就咱俩过,回我们自己老屋好吧?”
  “老房子没暖气,你那残腿受得了?你儿子愿意?”
  “没暖气就没暖气吧,受不了我就坐轮椅,不管了,我啥也不管了,眼看土埋脖子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和你一起过一天算一天了!你就再等些日子,眼下我走不成,儿子又装修房子,离不开人。”
  “又装修了?是不是你也住不下去了?”
  “他不是这个意思,不是,那不是那啥嘛,那不是他又进步了嘛,快要提副总了,领导家嘛,需要更内涵,就再装修一次吧。”
  “呸!”老伴说着,就把电话挂了。老岳又拨过去,说:“你等我,你等我,老伴,等装修完,我就去接你。”
  听见那边老伴又抽泣起来,老岳想自己也真是对不住老伴。想着想着,自己也蹲在那些垃圾和灰尘中,流起了泪。
  
  七
  
  装修终于完成了,老岳站在屋里有点找不着北。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沙发已不成其为沙发了,墙壁也不成其为墙壁了,茶几也不成其为茶几了。连餐桌也变成三角形的了,紫红色的玻璃,每一头都翘着,让人不知道该往哪一端坐。还有那面所谓的背景墙,粉红色的墙面上,画着一个身体蛇一般扭曲的女人。女人的头很小,恰似蛇头,在电视机的上方,整个身子一丝不挂,虽说那些要害部位正好被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遮挡住了,但有一截大白腿和一双小脚出现在电视机下方,而且那小脚还是从墙壁里伸出来的,立体的。那小脚又白又嫩,肉乎乎的,挺挑逗人。最叫老岳难以接受的是客厅里那具单人沙发,老岳挨都不敢挨,看上去就脸热心跳。那哪里还是沙发啊,分明是一个脱光了的女人盘着腿坐在那里,乳房还挺着,老岳想他如果坐上去,就等于坐进了女人的怀里。几十岁的老头了,咋好意思往女人怀里坐呢。老岳对这装修看都不敢拿正眼看,生怕儿媳妇瞧见了说自己老不正经。他扭开脸问儿子:“这也叫内涵?”
  儿子说:“当然,这是什么风格你知道吗?叫抽象,你不懂,很多人都不懂,就像很多人都不懂毕加索一样。”
  老岳正发晕,儿子的同事来了一大帮。进门的人都是先尖叫一声,就站在屋里半天缓不过来劲儿,很震撼的样子。然后就啧啧赞美。一个小伙子还摸了一把那背景墙上的小脚,说:“好迷人的脚啊,让嫂子当的脚模吧,我就爱摸嫂子的脚。”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儿媳妇说:“样子,摸你老婆的脚去。”
  见年轻人这样说笑,老岳就觉得自己再待在家里,就是没有眼色了,赶紧离开。
  老岳到了楼下,就看见老夏老伴独自坐在门口晒太阳,头垂着,有点蔫,看见老岳也没吱声。老岳过去打招呼:“今天太阳好啊。”
  老夏老伴问他:“不是完工了吗?还下来干啥?”
  老岳说:“儿子的同事来参观,都是年轻人,我老头子碍事,下来躲一躲。”
  “装修得咋样啊?”
  听老夏老伴问,老岳半天也想不起来该怎么说,儿子说的话他也记不住,什么像什么索的。老岳的脸憋得通红,还是说不出来。
  “怎么了?”
  老岳说:“反、反正啊,这次比、比以前更更内涵了,更更更内涵了,内涵得不得了,我都说不清楚了。”
  老夏老伴撇了下嘴,说:“啥内涵啊?不就是石头房子嘛,还能内涵到哪里去?”
  老岳说:“我儿子就是这么说的。”
  老夏老伴笑了,说:“你爱咋说就咋说吧,反正老夏不在家,也没人跟你较劲。”
  老岳问:“书记不在?到哪里视察去了?”
  老夏老伴很伤感地垂下脸,只叹气不说话。
  老岳说:“咋啦?”
  老夏老伴说:“唉,老家伙命苦,到医院去了,前天去的,半夜里头疼得很,一量血压又高了,我家老夏本来还要强的,说在家里挺,说熬过这几天就好了,后来疼得实在受不了,才去医院。医生一看说血压高得不得了,要马上住院……好了,你家内涵了……我家老夏也到医院去了。”那语气里明显带着抱怨。
  这话让老岳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是自己害了人家,脸上挂不住了,跺着脚连声说:“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怨我们,怨我们……啧啧……这咋说呢!”
  “谁也不怨,怨他自己有高血压。你家装修别人都没事,也就是老夏吧。”老夏老伴哀哀地说。
  “他娘的,我早就说了,中午不要他搞不要他搞,就是不听,我让那小子到医院给老夏赔罪去。”
  “可别,街坊邻居的,老夏最不愿意和谁红脸,那不是让他血压更高了啊。你就饶了他吧,知道你也当不了家。”
  老岳也不和老夏老伴多说了,扭头就往家里走,进门时他很想把门摔个惊天动地,给这些不知深浅的年轻人看看。老岳咬着牙用力把门摔回去,可是那用软皮包着的门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以至连他进门都没人知道。一个白脸的小伙子正在说他:“岳经理,你这装修也太刺激了吧,老爷子能接受?”
  儿媳妇撇着嘴说:“七老八十了,还怕啥刺激啊,再刺激也没反应……”
  这能是你当媳妇的说的话吗?老岳再也忍不住了,他高声叫了一嗓子:“老子就是七老八十了!看不惯啊?看不惯老子走,老子还看不惯你们呢!”
  老岳的吼声把大家惊呆了,都面面相觑。后来儿媳妇冷冷地接了一句,说:“爸,我可没那意思啊,大家随便聊天呢,你别多心。”儿子也在一旁打圆场说:“绝对没那意思,她啥时候嫌弃过你?”
  老岳说:“她没那意思,我有那意思。老子看不惯,就是看不惯!”
  媳妇见老岳真的发怒了,就低下头,不再解释。儿子说:“爸,你莫名其妙不莫名其妙啊?来了这么多客人,你发什么火啊?有啥不合适的,你回头再说不中?”
  老岳说:“不中!你说你人五人六的,大小也是个经理,没事干咋的?三天两头你装修装修,你夏伯都叫你装修到医院里去了,这就是内涵啊?你就‘内’吧,把邻居给‘内’死,把老子也给‘内’死去球!”
  那些年轻人都喊:“伯伯,伯伯,别生气哦,是我们瞎说了,是我们瞎说了,你老别跟我们一样啊……”有的已经站起身子,想告辞的样子。
  老岳拍了下桌子,说:“我不是对你们,我对我的儿子,对你们的岳经理。他就知道啥啥内涵的,咚咚咚、哐哐哐的,中午头也不歇,街坊邻居能休息成?快一个月了,要整死人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你都不顾,那是人做的事吗?”
  见老岳不善罢甘休,媳妇就朝大家使了个眼色。大家马上开溜,楼道里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儿子在那脚步声中,对老岳说:“我陪客人燎锅底,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吃,冰箱里有饭菜,你自己将就吧。”
  
  八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可老岳还有话要说,还有火要撒,总不能把火都窝在心里吧,窝着他也受不了。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对不起人家老夏?人家在家里待得好好的,人家招谁惹谁了?你咚咚咚、哐哐哐地装修,硬是让人家住到医院里去了,这跟谋财害命有啥两样?人家求过我,人家提醒过我,他也答应了人家,可这小子就是混,就是不听。好了好了,这下搞出事来了,我老岳是没脸在这里活人了,不走也得走了。苦了老夏,害了老夏。
  老岳越想越气,越觉得有话要说,他禁不住对着楼下大声吼道:“给老子回来,你!”楼下空空荡荡的,只有那些树默默无闻地在阳光里肃立。
  见不到儿子,老岳就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靠背上那对硬硬的乳房却像两根针一样,刺得他脊背生疼,只好又站了起来。老岳心里恨恨的,恨不得把屋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砸得粉碎。这时手机响了,是儿子的,他说:“爸,你别没事找事了……”
  老岳没好气地说:“老子就要找事。”
  儿子嘟囔道:“莫名其妙……”
  儿子的话再一次把老岳激怒了,他对着手机就大骂起来,不过很快就发现儿子那头已关了机,他白费了劲。气急败坏的老岳终于爆发了,没人让他撒火,他就拿墙壁撒火。老岳几步冲到背景墙前,飞起一脚,就踢到了那个女人的脚趾上。那个女人的脚趾头掉了下来,滚了好远。老岳心里觉得痛快,又跟上去狠狠地踢了一脚,那脚趾头在地上旋转着滚到了另一处墙角。老岳心里说,他娘的,老子偏不让你内涵!
  
  看着背景墙上那个大大的脚印,看着滚到墙角的女人脚趾头,老岳心里的气才总算是出了一些,心里也好受了点。他点起一支香烟,蹲到墙角里默默地吸着。
  一支香烟吸完,老岳就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一点儿,骂是骂,打是打,可是不该糟蹋人家东西啊。儿子这也是花了不少钱的,自己怎么一脚就把人家的东西给祸害了呢?是过分了点,老岳又有些后悔了。再说踢了别的东西也好说,咋就偏偏踢了这个光屁股的女人,那脚印还在女人白白的大腿上,不妥不妥。
  老岳很想把那个脚趾头补回去,左想右想,想起人家做墙的时候,好像是用了水,还说这是石膏做的。这石膏应该和石灰差不多吧,石灰用水打湿就有粘性了。于是老岳就到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把那掉了的脚趾头在水里蘸了蘸,然后再用劲往背景墙上摁,结果不但没有摁上去,反而是那脚趾头上的水流了一墙壁,水在墙上印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本来那墙壁是纯净的粉红色,水流过的地方就变了颜色,深了许多,泛着蓝,在洁净的背景墙上格外显眼,和那个大脚印相互呼应。老岳心里暗暗叫苦,他试着想把那道印痕擦拭掉,可是一擦,就成了一大片深色。
  老岳在背景墙前愣了好久,他心里又愧又恨又悔,暗暗骂自己道,真他娘的,老没材料!本来是想替老夏出口气的,结果搞成了这个样子。也罢也罢,想想人家老夏,也算过头,也算不过头,人家多大岁数的人了,被儿子整得住到医院里,生死未卜。既然已经这样了,老岳索性就端起那脸盆,把一盆水全都痛快淋漓地泼到墙上。看着满墙都是流淌的水,看着那顷刻间就变了颜色的背景墙,老夏心里爽快多了。过头就过头,对不起儿子就对不起儿子吧,生了他小子养了他小子,就对不起他一次吧。与对不起老夏相比,这差远了。
  没别的想头,一个字:走!老岳想反正自己在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回老屋去,免得到时候儿子媳妇回来了和他红脸,丢了老面子。
  
  九
  
  整理行李时,老岳从枕头套里拿出了自己的两份存折。一份是工资存折,黄色的;一份是零存整取的存折,天蓝色的。老岳把零存整取那本存折放在了三角形的餐桌上,那上面有他这些年存的钱,两万多,也算是对儿子的一点补偿。
  黄色的工资存折上也有些钱,两个月的退休工资,三千多,还没顾得上取。这个钱老岳自己还要用。老岳的老屋在矿区,在一栋五层楼的最底层,是他在矿上工作时分的,后来向商品房过渡,他又把房子买了下来。矿区煤灰大,本来环境就不好,一楼的房子就更脏了,而且还潮湿,对老岳的残腿有害。儿子在市区买了房子后,就把老岳接来住了。以前他们在那里住的时候墙角都变了色,脱了灰,潮了好大一片,这么长时间不住人,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呢。修理房子是要花钱的。再说接老伴也不能太随意了,儿子装修房子,不明不白地让人家走了,现在去接人家,咋说也要给人家买几身像样的衣服啊,人家穿不穿是回事,自己表示不表示又是回事。
  如今儿大不由爹了,儿子有儿子的家,儿子的家不是他的家,他回他的家去,那个家不富丽堂皇,没有地板砖,没有吊顶,没有背景墙。可他喜欢,喜欢那被拖把拖得又黄又光的水泥地面。他习惯那种地面散发出的光泽和气息,在那里他的精神才真正愉悦,灵魂才真正安稳。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老窝,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天渐渐晚了,已经看不见太阳了,老岳想这个时候离开小区,没有几个人会看见,也不会给儿子带来什么负面影响。所以他提起那口棕红色的皮箱时,就有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没有什么好盘桓的了,赶紧走吧。
  在楼口,老岳又遇见老夏老伴,她站在一小堆建筑垃圾旁,一抹夕阳的余晖,朦朦胧胧地落在她身上,也朦朦胧胧地落在建筑垃圾上,她似乎一脸的惆怅。
  想起老夏还住在医院里,老岳就心里有愧,他走到老夏老伴旁边,迟迟疑疑地问:“书记好些了吗?说是看看他去呢。”
  老夏老伴这回倒没抱怨他的意思,只是有些心神不宁。好一会儿,她才听明白老岳在说啥,忙答道:“啊,啊,看他?看啥看,有啥好看的,又不是大美女。快死的人了,昨天那病房里就走了一个,说是血压降下来了,一兴奋就晕过去了,再也没起来。”
  老岳心里一紧,想真的该去看看老夏了,是儿子害了人家,于情于理都该去。可老岳又觉得实在没脸去见老夏,见了人家说啥呢?给人家磕俩头也赔不了那罪过啊。老岳叹了口气。
  老夏老伴低头看见老岳手里的皮箱,问:“咋,你这是?”
  “回老屋看看去。”
  “回啥老屋,这里多好啊。”
  “老屋也是家呀,长时间不回去,也想呢。他们都不想让我走,我说看看就回来。你说,咱们也有咱们的自由吧,不能任由他们摆布吧。”
  “呸,是人家不让你住了吧?儿子,儿子有啥用?还是再找个老伴吧,谁亲也没有两口子亲,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就说我家老夏吧,做梦都想到北京去住几天,想看看孙子啊。奥运会那会儿,老头都快急疯了,天天打电话,要脸,不明说,问儿子北京人多不多,变化大不大,可人家儿子媳妇就是不开口。要说他儿子家地方也是有的,叫狗给占了,他家那狗值钱着呢,叫什么,什么阿拉斯加雪什么,雪橇犬的。光那狗就占了一间房子,老夏还咋开口啊。那狗名贵着呢,比老夏值钱……如今,还不是靠我这个半路夫妻来伺候啊……”
  老岳想,原来老夏的儿子是个外表富贵的货啊,屋子里可以装狗,就是装不了老爹,就那老夏还总在人前夸自己儿子,这货还有啥好夸的?!老岳就啊了几声,琢磨着如果万幸,再有机会见到老夏,就问问他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当到最后连狗都不如了。
  老夏老伴又问:“不是有相好的等着吧?”
  “哪会呢,我能是老夏那样的人?”
  “要不我也给你说一个?也是咱农村的,年轻点的,能伺候你的。农村包围城市,把你也给包围了呗。”
  老岳赶紧摆摆手,说:“不敢不敢,我又不是蒋介石。”
  “有啥不敢的,我说的可是真话,人家不嫌你老就行。”
  “我和老夏不一样,没他那个领导水平,领导不了年轻妇女。”说话间,那建筑垃圾绊了老岳一下,老岳就问:“咋?你家是不是也要装修了?”说完这话,老岳就想打自己的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屁,要他的老命啊?楼上的,这不,看你家装修了,人家也要赶时髦啊,都装修吧,都装修吧,就是苦了我家老夏,让他在医院里多住些日子也好,瞧这阵势,哪还敢让他回啊?你看,啧啧,东一片垃圾西一片垃圾。”
  老岳赶紧解释:“我们家的垃圾昨天就收拾完了,干干净净的……”
  老夏老伴没有理会老岳的话,眼睛直直的,有些心不在焉。
  老岳想这是在惦记老夏呢,不管咋说,还是有老伴好,那惦记是骨子里的。老岳莫名地惆怅起来,想自己的老伴了。老岳很想再对老夏老伴说一声对不起,又说不出口,这是对不起的事吗?老岳只好故作轻松地说:“那我走了,老夏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说我回来还要找他斗嘴,就他那破嘴,书记是白当了。”
  老夏老伴嗯了一声,眼睛就有些红了,说:“谁知道你还能见到他不?”话音刚落,她身边的鹩哥在笼子里蹦着叫了起来:“血压高!血压高!”老夏老伴就骂道:“高你个腿啊!我们家老夏死了,你开心啊?”
  老岳心里内疚得要死,真想一头撞到墙上去,连个鸟也知道喊“血压高”了,儿子可把人家给折腾苦了。走吧,赶紧走吧,即便老夏真的好起来,自己见到老夏也得往地缝里钻。拐出这栋楼,老岳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给老伴打电话,他预感到这一次肯定还会是老伴接。那头刚有了声音,他就喊了一声:“老伴。”果然是老伴接的电话。老岳就问:“家里有人吗?”
  老伴说:“你说吧,又不是做贼。”
  老岳说:“我现在就回老屋去,等我把屋子收拾好,就去接你。”
  
  又是停了好久,老伴才说话:“天马上就黑了,咋这个时候走?”
  “这个时候走好,这个时候走好,我选的就是这个时候。”
  “还是等着我吧,明天和你一块儿回去,就你那个老残腿,你收拾得了啊?”
  “我收拾,我收拾。”
  “你个没良心的,给我找的麻烦还不够啊!要是瘫下,让我伺候你一辈子是吧?安得什么心!等我回去再说!”
  老伴的臭骂让老岳心里暖暖的。老岳说:“好吧,明天我去接你。”
  “谁要你接?我腿又没毛病,我腿要是真有个啥,你还会要我啊?我还不知道你,没心没肺的。受气了吧,没人管了吧,想起我来了吧……”
  听着这声音,老岳心里就舒坦,直到老伴把他臭骂完挂了电话,他还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舍不得拿开。刚到小区大门口,他就看见了儿子和媳妇的身影,老岳赶紧一闪身躲到小区门卫室的后面,看着儿子和媳妇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过去,他才一瘸一拐地冲向大门。那口棕红色的皮箱在铁栅栏门上撞了一下,哐当一声,老岳残腿一软,一个跟头,趴在了大门口。
  门卫室里的保安把头伸出来,有些好奇地望着老岳。这门卫是从农村来的,刚来的时候见老岳总是喊大伯,如今在城里混熟了,见老岳也是爱理不理的。老岳知道门卫看见自己摔跟头了,他心里羞,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就走。丢人了丢人了,人老了就没了尊严。
  老岳家的小区离汽车站不远,拐一个大弯,经过一排高楼,再经过一家极尽豪华的KTV歌厅,就到了。那家歌厅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王朝国际会所”。它的装修也很特别,正面墙壁装修得像是一顶金色的皇冠,富丽堂皇,金光四射。大门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