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条溶解于水的鱼(外一篇)
2011-12-29王明韵
安徽文学 2011年10期
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一种比雪静,比草低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苦苦跋涉着,挣扎着,幻想着,行动着,寻觅着。尘土上的脚印留下了,又被新的尘土所覆盖;雪地上的脚印嵌入了,又被新的雪花所拂平。我并不想在我走过的土地上留下什么,实际上也留不下什么——我只是想安顿自己的灵魂,活得比雪静,比草低,像一条隐匿在最细小的水珠中的鱼,在波澜不惊中悄然抵达自由的水域。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做到,我很沮丧,只能在羞辱和不安中苟活着。2010年的12月5日,我来到台湾的宜兰,这是初冬时节,窗外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一群喜欢打雪仗的鸟儿在雪地惬意地玩耍着,仿佛要把我带回无忧无虑的童年。而此时,为了安抚像天气一样莫名沉郁的心情,我正在读耶胡达·阿米亥一首诗的最后一节:“一株小迷迭香,一株小罗勒,一些希望,一些茉乔栾那给心灵,一些小小薄荷给鼻孔,欢乐给双眼的瞳仁,一点点安慰,温暖。”我一边读诗,一边看窗外的鸟,鸟停在窗棂上,雪花落在鸟的羽毛上,在几乎是静止的鸟和飘飞的雪花间,我隐隐闻到了迷迭香和小小薄荷的香味。我的心情骤然间敞亮了许多,我甚至相信有什么奇迹要发生了——不,我是说,我分明闻到了一股股来自森林的树脂和花粉的气味,甚至是一棵枯树朽木间青苔和寄生藤的气味。
没错,如同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对生活的愚钝和滞后一样,我坚信此刻我对气味的敏感和判断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从这一刻起,我即将起程去离宜兰县仅20公里山路的神木园。同行的还有来自美国、挪威、阿根廷、波兰、以色列、法国、韩国和台湾的洛夫、愚溪、管管、张默、非马、绿蒂等200多位诗人——我将和他们一道,走入神木园,走近已经在山水旁、在天地间等待上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参天大树,在亲切的问候或无语的对视与守望中,成为其中的一棵,或者是一个枝丫,一片被虫子咬过的树叶,成为森林中的牛肝菌、白蘑菇和柔荑花,成为苦恋着山川草木的头燕雀、金翅雀和啄木鸟,甚至成为树林腐殖质下一条蠕动的蚯蚓?
出发前的雪时有时无,可不知何时,不知从哪一朵云里又下起了小雨;小雨夹雪中,我看到了一块写有“客满”的牌子。我以为,这和我以前去过的很多景区人和植物混居的状况一样,心里不禁有一丝不快。同行的一位台大女教授告诉我,“客满”不是指住宿的客人,而是指包括我们在内的允许入园的700人已满,今天不会再有客人入林了。如此神奇的木牌,如此有节制的数字,无论做为牛肝菌或金翅雀,我都体验到了一种被关爱、被怜悯、被恩宠、被尊敬的幸福和温暖。
我第一棵遇见的树木是“孔子神木”。天哪,我仰望着,向着天空,我看不到尽头,树叶遮天蔽日,偶尔的空隙间有浮云晃动;而它发达而稠密的壮硕根须正努力向下生长、延伸,我坚信,它所有的根须都抵达了岩石、流水、日生日落的山谷和土地,抵达了无声的经文和佛界,抵达了诗歌的灵感、内核和一朵铃兰花的馨香。我说什么呢,我给自己打出“嘘”的手势,我知道我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将惊扰它。而一棵以孔圣人名字命名的树,它生生不息的年轮,它深邃高远的思想,它财富般的苦难和苦恋,怎能不让我想起孔圣人的哲思妙语?我仿佛看见孔子正在删《诗》订《礼》,正在述《乐》正《易》,正在论《书》作《春秋》;而他周围的树木,又仿佛站着精通礼、乐、射、御、书、数的三千弟子,我心怀敬畏地看着,想着,伫立良久不想离开。沿着略显湿滑的台阶,我缓缓前行,在这无边无际的森林里,其实无所谓前与后、左与右,到处都是亲切的花草树木。我不顾工作人员的催促,尽量走得慢些,这样既可以避开人群,又可以和心仪已久的树木多呆上一会,让自己向往的比雪静、比草低的内心生活有所参拜和依托。
我又来到一棵被命名为“白居易神木”的树下,我远远地站着,不知为什么,我似乎不敢靠近它。这棵桧木已经中空,此刻正有人钻入与之合影;我痴迷地观赏着,忽见风起雨落,飘叶纷飞,此景让我陡然间想起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诗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老树枯藤,新枝嫩叶,这又和因言获罪、被贬为江州司马却不曾背弃诗歌的诗人白居易的命运何其相似啊!俄罗斯伟大的作家米·普里什文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也有自己的树脂,那就是诗”——哦!这棵“白居易神木”,我是说诗人白居易,正站在这山峦之巅,从古到今一刻不停地流淌自己的树脂——诗。
在去拜访一棵叫“颜真卿神木”的山路上,我遇见一根根一群群裸露的树根,像起伏、饱涨的血脉一样隆起着,那一刻,我想到了“书法”这两个字——这些看似凌乱又在不羁之旅中的苍劲之根,莫非正出自颜真卿之手?根、书法,说来有缘,在我在宜兰小住的宾馆房间里,就有一幅弘一大师的真迹:“势可为恶而不为即是善,力可行善而不行即是恶。”如果说弘一大师书法中的谦和,让我感念到了比雪静,比草低的静谧之境;那么,颜真卿书法中骨力遒劲又气概凛然的宽博雄浑,则赋予了我追求静与低之生活真谛的大美。这是怎样的一棵大树啊,它的枝、叶,它的注定要深入浅出又声韵并达的根系,正如古人朱长文赞誉颜真卿书法时所云:“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致……”
让我再写写“司马迁神木”吧,它已有2200多年的树龄,和司马迁一样有着生命的高度和生命的尊严,它巨大而饱经沧桑的躯干仿佛直达历史的深渊,它青春而又旁逸斜出的枝叶仿佛天问,它无处不在的根茎多汁而苦难,这是神木在用风雨血泪著就《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让我再写写包公“包拯神木”吧,拯是拯救的拯,包拯要除恶务尽,把蓝天、白云、青枝、绿叶、花朵、果实、诗歌、宗教、尊严、自由、爱和美善,都还给万物和世界,我也将因此在尘世间能过上比雪静,比草低的生活。让我再写写“李白神木”吧,李白一生独步千古,席天幕地,性行凌凌如仙道,行文岩岩若磐石,只是哪一块树皮哪一脉叶片更适于他醉卧酒瓮时写下的诗词歌赋碑文楹记呢?此刻,我不仅仅想向宜兰神木敞开心扉,还想向在远山近水缠绕中的溪头神木、眠目神木和拉拉山神木敞开心扉——用我的诗——我生命的树脂、泪水和色彩写下我对一棵树木、一棵又一棵树木、一座森林以及它周围一切事物的热爱、感恩、敬畏和畅想。
哦,这些红桧,这些数量仅存的稀有物种。
哦,这些红桧,这些刻满经文的活着的化石。
当我遇见,当我仰望,当我摄取并记录,当我试图付出一切的努力去铭记,我依然是所知甚少,依然是几近于一无所知。据说园内有62棵神木,我相信还有更多,相信每一棵树木都是神木。我无法一一走近它们,但我知道,每一棵树木都以独特的品质生长着,它的每一个叶片、每一个花蕾、每一粒种子,每一缕触须,都在自信、自由而又坚韧不拔地一寸寸长大中。这些树木,大都属松柏科,因树皮呈褐红色而被称之为红桧,树皮上条状纵裂的纹路仿佛经卷;这些树木,雌雄同株,雌蕊和雄蕊交互对生,卵圆形果子暗藏光芒与玄机,古老而又稀有,所以人们又心怀敬畏地称它们为“神木”;这些树木,在千百年的历史演变中缓缓地成长着,五年才能长25公分高,之后每年只能长粗0.4公分,长高约10公分,而对平均气温、湿度、年降水量和发育良好的灰棕壤生存环境要求更高,任何一次自然环境的变化和天灾人祸,都会使它饱受蹂躏和面临灭顶之灾。我天生数学不好,计算不出每一棵树木成长所需的具体时间,但我想,在每一寸、每一秒向上的延伸与攀爬中,要经历多少生存的喜悦和生长的艰难啊——既有享受阳光雨露和江河之水浸淫时的手舞足蹈,又有被风剥霜蚀、电割雷击、虫害火烧、地震洪水和人为伤害、野蛮砍伐时的生死挣扎。我完全想象得出,当一只千足虫从树干上伸出伶牙俐齿嘶咬叶片并敲骨吸髓时,那响彻树木每一根神经的穿心蚀骨之痛;就连从风雨过树时一枚枚落叶的断声中,我似乎也听见了爱与痛相伴相生、苦与甘如影相随时的歌哭与言笑。而它们,这些树木,这偌多神木,依然在崇山峻岭中、在莽莽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