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爷
2011-12-29金萍
安徽文学 2011年10期
那一年,我从偏远的乡村中学调到县文化局创作股的时候,刁爷已经在股里盘踞二十多年了。
刁爷早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之前听过一些闲言碎语,说他是洋人里的老土,老土里的洋人;说他各种款式墨镜上百套,时尚新款皮鞋上百双;也有人说他黑诈狐狸烹,一溜绿蹩灯;出口成章,一嘴麻辣汤!我在心里虽有准备,但真正见到他,还是不免小小吃惊:五短身材、面色和牙齿一样漆黑;头戴一顶漆黑的宽沿礼帽、脚踏一双雪白的奈克面包旅行鞋。给我的直接印象,哪里是什么创作股长?分明就是一个黑道老大!
“丫头,你来了,好!我这个股长当了几十年光杆司令,总算给我配了一个马弁子,还是个女的!哈哈!”他的笑声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轰轰作响,拥挤的空间里立刻灌满了金属的味道。第一次谈话就是这样开始的。他说话的时候,稳坐太师椅,两只手搭在椅把上,有节奏地敲打着;一双小眼睛泛着豆青色的光亮。看着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看着他黑牙缝里焦黄的烟渍,我觉得自己瞬间缩成了一个小毛团。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领导给我分配具体工作?”
没想到我的一句话竟引来他更加无端的激烈笑声,大笑颤抖着由高到低由强渐弱,到最后戛然而止。他收紧了面孔欠身探头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呢?我告诉你,机关,机关,读报抽烟;看蚂蚁上树,陪领导聊天;提提茶,倒倒水,接接电话跑跑腿,明白吗?”
说完这些话,他翻着眼仁朝后仰去,撇着嘴扫我一下,然后歪过身子把两只脚交叠搭着,高高地翘在办公桌上。
我就像做了错事一样,不敢抬头和他对视,但我能感觉出他那目光中浓厚的不屑。见我不声响了,他又缓和语气干笑了一下,继续说:“当然你也不要灰心,混个十年八年,按资排辈,你也能混个股长副股长干干,那时就可以了!虾鳖子变蜻蜓,一步登天;迎来送往,吃喝捧场,领导讲话,使劲鼓掌!进机关就是这几个套路,谁也迈不过去,都得这么走!我给你讲的是知心话,换个人,我不会告诉他!”
搬来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我沮丧地在股长对面坐了下来,没料到这么一坐就是十年。
我们股长叫刁贸辉,这个姓比较少,听说我工作的这座县城就他一家姓刁的。干了几十年,混了个小股长,特没面子!所以刁股长讨厌县委大院里的人喊他时职务连着姓。谁一喊“刁股长”,他就说,什么股啊?屁股的股!在机关里,股长是最小的官,大概相当于农村的村长吧。但农村的村长管着几百号人吃喝拉撒,股长却差不多就是光杆一个,自己发令自己办、整天忙得像小钻。在机关里,四十多岁奔五的年龄依然还做着股长,仕途基本到顶了!刁股长就属于这类人!年龄大、工龄长、单位里的前世今生知道的太多;职位小资历深,大家约定俗成,统统喊他“刁爷”了!在我们淮北大平原上,喊“爷”不是小事!能被称为爷的,既有玩世不恭的张狂,更有宠辱不惊的世家心态;既要有铁哥铁姐的仗义,又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气度。“刁爷”之称足见其人气、霸气、江湖气。
每天来上班,走进县委大院,一连串的“刁爷早!刁爷早!”煽呼得刁爷心里滋润得很,刁爷私下里给我拉呱说:“丫,给你说实话,人活着不就是一口气吗?组织部给的是官爷;老百姓给的是刁爷,一字之差!官家爷、民间爷,怎么说都是爷,我也满足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刁爷在这个局干了几十年,熬走了N任局长,刁股长终于熬成三朝元老刁爷了。刁爷说,自己是个民间爷,不怕风吹帽掉,爷不犯法,爷怕谁?还真是的,历届新任局长到位,都得向刁爷拜门子,不然的话,就难以干下去!有一任局长不信邪,上任第一天就来个下马威:不管新老股长,全员聘任,凭学历,凭演讲,凭考察,能上的上,该下的下!宁用瑕人、不用庸人!刚布置完新政才两天,几位副局长一起跑到组织部,表示坚决要辞职!部里来考察原因:竟然是,今天股长竞聘,明天就该副局竟聘了,这个局从今没有太平日子了!大家还表示:要是新任局长在这里干,大家一起要调走。部里没法,只好宣布新任局长外出挂职学习,局里负责工作另派他人。
事后说起这事,刁爷深表惋惜,说新人三把火,一把火还没烧掉,就自己先熄火了!从政毛嫩,瞎胡日派,外出挂职锻炼已是最好的安置了!
刁爷初中肄业,跑码头,搭血泪草台班子,在民间戏班子里摸爬滚打,脚步走遍了黄淮大平原。他在民间戏班里的分工就是编剧本。
刁爷编剧本,一不用笔,二不用纸;找来几个演员,蹲在地上,比比划划,简短的工夫就可开工了!编着演着,唱着等着,那边台上锣鼓铿锵有力,这边台下双目微闭。常见有演员跑下台朝着后场大声喊:刁爷刁爷,唱词唱词啊!
“龟孙子,慌你个头啊!性急喝不了热汤,不忙呢!”刁爷嘴里叼着个烟斗,正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呢!场上催急了,刁爷大声吩咐:听我的口令!一号病倒,二号哭倒,三号捶地,四号空跑!上边传话问:跑几圈?刁爷大声回:一袋烟!说完就又摇头晃脑继续念唱词去了。刁爷的唱词多数都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关口顺嘴溜出来的。那时,剧团流行一段话:大风小风四季风,啥风也溜不过刁爷的嘴皮子功!讲的就是刁爷的唱词来得快,真的是立马可等!刁爷剧本里的角色都是按主次分号排列的。刁爷每场戏只记号,不记演员。刁爷说,演员是流水的,角色才是固定的。常听刁爷喊一号出场二号准备,三号四号清嗓活动腿脚!有一次李小霞被喊生气了,扭着头气呼呼地说:咱们不是有名字吗?又不是蹲牢喊号!刁爷出口就骂:小样,你以为自己是个啥了不起的角?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没有我这个剧娘,哪有你这个角丫!唱戏就和蹲号子差不多,入戏了就得披号子服!服从命令听指挥是演员的天职,你还敢给我犟?
从那次演出之后,刁爷的喊号也成了保留项目,只要碰到紧急之事,大家就会异口同声地说:一号病倒,二号哭倒,三号捶地,四号空跑!说归说,大家从心底里还是佩服刁爷立马定词的应急本领,紧要关头镇定如磐的魄力,就这一手现编现演的绝活,今天的编剧还有几人能做得到呢?
刁爷不光是县城剧团的编剧,紧要关头还能救场。县剧团常在村镇演出,吃的是百家土饭,喝的是井拔凉水。饥渴累乏,病倒受伤常有的事。有一次在牛屎村里演出,演到高潮处,忽然演老丈人的演员肚子暴疼,拉稀不止,几人合力把他拖了下来,实在无法继续登台了。钱都收过了,满场老少爷们眼巴巴地等着,怎么办?戏比天大,救场如救火!紧要关头,刁爷三下五除二甩掉西服,扔了墨镜,匆匆上台!演对手戏的女演员李小霞一下愣住了!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该对的词来。刁爷见状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吃五谷杂粮,喝娘亲奶浆,咋能忘了老爷子?老爷子我尿一把屎一把将你拉扯大,我容易吗我?骂到动情处,两行热泪顺着乌黑的鼻翼哗哗流淌。李小霞大了的脑袋瓜“嗡”的一下清醒过来,慌忙走上前,拽住刁爷的双手天衣无缝的对戏。那晚的戏演得风生水起,格外精彩!戏后,局长找刁爷说:老爷子,你还不如就到剧团当演员这角色呢!
“啥意思,我这个股长不够格了?”
“不是,你看你演的活灵活现的,上去就演,都那么好,不演不就是资源浪费了吗?”局长是真心说几句恭维话。
“你这一说,我还得当局长呢!我当局长可能比这还像,给我当吗?”刁爷话音刚落,局长立刻猫脸变马脸,悻悻地转身走开!
刁爷的那张嘴,实在不饶人!至今坊间流传的那些段子,都是刁爷的原创。
1983年区划调整,又叫撤区并乡。有一天,上面来人叫大家谈谈调整的好处,我和刁爷作为边缘人士,都被请去谈感想。本来说几句配合的话,表表态就算完成任务了,不料刁爷最后一个发言语惊四座:这次调整动作不小,花钱不少,结果咋样呢?我的感觉是,撤区并乡换牌子,伸头一看,大院里还是那几个熊孩子!换汤不换药,换人不换思想,依我看不指望能有什么大变化!
真如刁爷所说,没几年工夫,小乡又并成大乡了!房子拆了几处,又盖了几处。但再开座谈会却没有刁爷的份了。
在机关里,刁爷说话不中听,那是出了名的。大小官员若是得罪了他,他的嘴就是一把小喇叭,保准不出三天,那官员的瑕疵就会在机关里风起云涌,闹得几乎天下无人不知!
撤区并乡不久,我们县的隶属也有了调整。我们原先是属于地区管的农业大县,调整后,我们被分到了淮河边的工业城市分管,刚到新的分管属地,上下不顺。比如一开会,市里领导就想不到县里的同志路途远、不方便等诸多原因,时而中午召集,时而傍晚招集;并且开完就散会,市里的同志拿腿骑上车走人,县里的同志必须车马劳顿,辛苦多了!那时刁爷就很不耐烦了!当时几个市局领导都是女同志,刁爷一开会就大发厥词: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年终总结,领导一一上场,按职务排座次。大家都在拍巴掌欢迎领导上台就座,刁爷却说:拍啥呀,上来一个花旦,上来一个还是花旦!花旦花旦,样子好看,只能养眼不管真干!不知这话什么时候,什么人给传到市里去了,结果我们县一连几年都没评上先进。局领导急呀,召集大家研究对策。刁爷积极领命,想去公关。可是分管局长却说,还是找个年轻的去吧!刁爷觉得很伤自尊,会场上就跳脚叫了起来:我不行!不就是黑一点吗?不就是眼小吗?眼小聚光,脸黑健康!这叫个性。你看看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李咏、阿秋、高搏,还有小眼老毕!纯爷们的美丑是没有固定标准的,女人喜欢啥样的,只有女人知道,男人知道个鸟?
后来的事情真被刁爷说中,年轻的人事股长去了几次,钱也没少花,一点用没起,年底又评了个倒数第一。
年终总结会到了,市里分管领导也来参加了我们整个系统的表彰大会。会在市里大剧院召开,场面隆重,各单位发言、颁奖,等等公式化的流程进行完毕,市领导客气了一下:今天,我们开了一个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鼓劲的大会,欣欣向荣的大会;大会马上就要结束了,下面请问县区的同志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补充?
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对县区表示尊重的客套话,并不是真的让县区的同志说话。本来以为到此为止了,天知道还真有“二”的!说时迟、那时快,刁爷腾腾腾地飞身跳上了主席台!“走过南、闯过北、帽子鞋子眼镜一大堆,铁道口上闯过道,火车厢里尿过尿,天下人谁不认识刁贸辉!”曾经一度在圈子里流传的有关刁爷的段子,一瞬间在人群里窃窃地传播着。此时的刁爷身着大红羽绒西服,头戴白色椭圆无沿礼帽,尖头皮鞋擦得乌光贼亮。刁爷在主席台上站定片刻,抹下帽子,朝台下挥挥手:“大家好!我很高兴参加市里的这个大会,这里也说说我们县里人的感受:市管县、不合算;吃的都是八五面、招工数字卡一半;一天到晚尽停电、下派干部到处窜;麦豆不分的管农业、拎包倒茶的当县干!工资户口都不转,招待所里住几年,白天众星捧月有人陪,夜晚酒醉裙裾觅新欢;不问干得好不好,捞它几年拔腿跑!”
刁爷到底演过戏,那喷口不亚于现在的若波儿。又加上他那一口地道的淮北乡土话,轻重缓急,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真正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曲终人散,参会的各自走开。我们的分管县长头都没回,上了乌黑的奥的,扬长而去!只有我和李小霞默默地跟在刁爷的后面,朝着汽车站急急地走。
看着刁爷凝重的脸色和目光,我小声地说:“爷,你惹祸了?”
“不就是说了几句群众都在说的话吗?爷怕谁?走,带你们去吃烧饼夹里脊!他们说假话快活,我窝在心里窝囊不快活!现在我说出来了,我快活他们不快活,我们为啥愁眉苦脸,拿别人的过失惩罚自己呢?”
这天晚上,我们没走,跟在刁爷后边在汽车站边上的大酒店唱歌跳舞疯了一晚上,刁爷疯起来真是不要命!热舞、太空步、提臀、送胯、探戈儿、恰恰;一曲《我的太阳》,高音区穿云破雾;低声部闷雷轰轰鸣响。最后都是刁爷自己买的单。
刁爷喜动不喜静,平日最怕开会。刁爷说,谁要想犯疯病,那就去听那些空洞无物的官员报告吧!看看机关里的“老太太裹脚”是怎样又臭又长的!所以每次机关开会听报告,领导在上面讲,刁爷在下面讲。刁爷百无聊赖时喜欢拿烟盒捏纸蛋子,有一次竟捏了一百多个,散会时,刁爷刚一起身,哗啦撒了一地,滚得坐椅周围一片花白。部长给局长发话:管不了他,以后不再让他参加会议了!
不开会可以,但许多具体的业务还是离不开刁爷。刁爷在圈子里混了这多年,不是白混的,人头熟,经验多,碰上棘手的事情,只有刁爷亲自出马斡旋,才能搞定。刁爷的诀窍是:脸皮薄,吃块馍;脸皮厚,吃块肉!会哭的孩子多吃奶,刁爷的经验就是放之大院而皆准的真理!
我们这个单位在大院子里属于穷单位,投入多,收益慢,一办事就得伸手要钱。地方财政基本属于吃饭财政,想挤出钱来投资社会公益事业,那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局领导想汇报工作,在县里都排不上队。负责人不想见、不愿见!别的局汇报都是产值,只有我们局一汇报就是要钱。要钱难、难要钱,连县长都半开玩笑地生气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年年穷,年年窘,这个软摊子,没有硬指标,就是撑撑门面足矣!会干的,多报喜,少报忧,躲在边缘过自己的小日子,虽不富裕,但还是吃不愁,喝不愁,蛮清闲的。闹心的是:省里年年在硬件建设上搞评比。今年搞个喇叭花,明年来个芙蓉花。上边提法一条线,下边忙坏一大片。提口号的轻松无比,落实的比吃屎还难!况且一比就是一竿子到底。没法子,只好想点子拜门子,朝有钱的单位和企业伸手。那几年比较流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玉米节、高粱节、辣椒节、花生节、桃李柿子节、鸡猪牛马节等等,饮食文化、厕所文化、石文化、玉文化,还有失传多年的癫痫文化……诸多的由头邀请诸多的明星大腕,或唱或跳或说或闹,利用名人效益向社会募捐。碰上了好时机,刁爷的民间混事能力终于遇到了释放的空间。
县里决定要举办茼蒿节了。这几年茼蒿价钱看涨,县里想推出一条龙生产系统,扩大生产面积,将来把简单的粗放经营变为集约经营;把种茼蒿研发成办茼蒿罐头厂,茼蒿干菜厂,茼蒿乡村游基地,建万亩茼蒿园,办万家茼蒿连锁分厂等等。县里招商和省里不一样,各大局都要一起上。我们局由刁爷运作,具体以什么方式、请什么人全是刁爷定。刁爷请来的名人是二线歌星,连着唱了两晚上,最后一顿接待晚宴,把县里能出钱的全都请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刁爷领着歌星满桌敬酒。歌星浅尝辄止,而刁爷必须大盅满上,那满脑袋的汗粒儿,足见刁爷的热情和真诚。各单位头头都是酒精沙场蹲点的高手,频频举杯,兴趣盎然。刁爷字正腔圆,毫不退缩。坚持到最后,刁爷亮出自己的拿手好戏:独门兰花拳!
“一线天啊,小兰花!”刁爷的大拇指凌空竖立,傲视苍穹。
“二道河啊,小鼓架!”刁爷挺直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像拉开的盒子炮。威风凛凛快如闪电。
“三清山啊,小白鞋!”三指并拢,正反甩动,迅雷不及掩耳,犹如利剑出鞘。
“四季歌啊,老蛤蟆!”、“五壮士啊,石猴子!”、“六号门啊,李小霞!”。
在刁爷的拳令中出现的几个人物都是我们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大名人,最后面的李小霞则是刁爷力推的剧团年轻女主角。既推新人,又不薄旧人,这方面,刁爷的拳文化拿捏得十分得体。
平日在一起喝酒,大家都了解,每到刁爷出最后招数的时候,就说明他的酒力已经处于极限状态。但有求于人家,酒场怎能孬种?为公事,能喝三两喝半斤,上级下级都放心;能喝半斤喝三两,从此别想再上场!这是刁爷挂在嘴边的经典语录。
刁爷的独门老拳在淮北大平原整个文化圈子里,都是有口皆碑的!不赖不孬;不躲不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酒桌上,刁爷喊拳的时候,底气非常充足,大多站立行令,一手掐腰、一手划拳,小眼放电,掌似旋风。醉拳、仙拳、霸王拳、最拿手的就是不依不饶风姿绰约兰花拳!不迷糊,不含糊,不倒下就得坚持!这是刁爷的酒风。每每喝到七八成,他的酒场总结就会信口而出:是男人,就得对自己狠点!
那晚上,刁爷挥老拳大战县城十三财团,酒场巨鳄,牛眼泡子小酒盅从中指间一溜顺齐,经腕子直直地摆到肘弯子;五指中间缝缝有盅,盅盅相连,掌心密密排满,这就是前面说的惊心动魄“兰花指”,一圈下来,二十几杯。没有酒量,谁敢?喝到最后刁爷两眼迷离,发蒙发飘坐不住了,沉重的身子无声地滑落到大桌子底下,各单位的头头此时已经醉眼朦胧,语钝舌粗,连着说喝熊么,不喝了不喝了,撤退!没料想刁爷在桌子下面大声猛喝道:我看谁走!我在这里稍作休息,我不孬熊、看谁敢孬熊!下一个该谁?打马过招!
刁爷就这样从桌下伸出手掌,干瘦灵活的指头扒在桌子边上,游刃有余地该出击时出击,该退缩时退缩,仿佛每一个指头都是一个矫健勇武的战士,伸卷自如,进退灵活。盛开时似莲花娇柔朵朵;合拢时如铁栅栏根根紧锁。点点点一老大昂首、好好好二长短配合、三三三三剑指南天、六来顺、八匹马、五子登科九道梁、十全十美脱衣裳!哈哈!此时的刁爷完全一副稳卧地下中军大帐的指挥官模样。那场景,让人一下联想到千娇百媚的体育项目花样游泳,身子潜在水下,指头在水面上尽情地舞蹈。刁爷的五指盲拳令人眼花缭乱,步步为营进退有序,丝毫不乱章法地又大战了五个回合,终于把各家单位掌握财权的头头们都引领到了桌子底下共同趴着,从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直到最后一言不发默默无语!
那场酣战,为单位挣来了200万,就是靠这200万,我们县的文化大楼在年底终于竖了起来。动工奠基的时候,有人提议,让刁爷剪彩!刁爷立刻大骂:混球!脑子不好,我就是一个屌毛恢恢的小股长,凭什么剪彩?不想好了!该谁谁谁,下面的事与爷没多少关系了!剪彩那天,刁爷在家蒙头大睡,门都没出,倒是部门领导跑前跑后出尽了风头。年底又是升迁提拔,又是奖励晋级。单位里的人对刁爷说,你看你看,那一次背你回家吐得翻江倒海打针吊水受多大的罪,都是给人家赶网了!刁爷说,说的什么鸟语呢?他当他的官,我抽我的烟!有人想吐还轮不上呢!刁爷说的是真话,文化大楼落成的时候,馆长就是给他买了一条渡江牌的香烟。每当空闲,刁爷爱朝馆里跑,馆里好烟好茶总是不敢怠慢的。那时,刁爷就会眯起一双得意的小眼,昂着油画一般的黑脸,手背在身后,仔细地瞧着那些图书、架子鼓,还有那些下跳棋、玩泥塑木马练书法绘画的孩子,做出一副很老鼻的样子。偶尔兴起,还会跟孩子们杀上两盘,赢了哈哈大笑,输了藏棋子耍赖,惹得孩子们趴在肩膀上拽他的耳朵嚷嚷不休。
刁爷机敏能混事,多在出差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次,剧团的锣鼓坏了,要到上海去修理。那年月走动需要介绍信,到了上海才发现介绍信被我忘在单位了。没有介绍信,就没有办法住旅社。我和李小霞木呆呆地站在街头守着一堆破损的锣鼓家伙,看着刁爷在一个个旅店门口费破唇舌,直到天色全部黑了下来,还是没有头绪。
上海街头的夜劲很冷,李小霞冻得直哆嗦,介绍信是我丢下的,深深的自责淹没了我,差点当街哭一场!“不急,总会有办法的!”刁爷说着话,忽然拎起那面大破锣,不要命地当街“哐、哐、哐”大敲起来!
本来夜深人静,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黑老头领俩年轻女子哐哐敲锣。那锣是破锣,声音刺耳扎心,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不久,就有巡夜的警察开着车过来了!
一连串的询问,笔录,看完了大家的工作证之后,警察同志先批评了我们深夜敲锣影响辖区治安,扰乱市民休息,之后又开车把我们送到一家招待所安安稳稳地住了一夜。不要说介绍信了,连费用都没收。
刚到局里除了听刁爷吩咐,几乎没事,一天天打发日子,免不了心生空虚,就悄悄地写了个单本剧,盲目地投给了省刊《剧本》,做梦都没想到竟然发表了。
那几天刁爷脾气大发,整日黑着脸,我紧张极了,不清楚刁爷为啥生气。僵持了几天,我终于憋不住问刁爷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刁爷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是深不可测地诡秘一笑。我心里愈加发毛。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多月,省城《剧本》刊物给我寄来了稿费。一个单本剧,稿费八十元,办公室收发员把稿费单交给我的时候嘱咐我说,要给分管领导汇报一下!我不以为然,来几年了,就写一个东西,不值得招摇。
谁知周末开会时,我就遭遇了最为严厉的打击:周末是局里的学习日。平常都是嘻嘻哈哈读一篇文件就结束了,可是这个周末,全局人统统招呼齐,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局有局规,行有行规。我们今天就要来讲讲我们的规矩!”分管领导的话是循序渐进的:“最近我们局的个别同志不安心工作,精力用在私人小园地上,这都不说了,还私下里挣外快!难道组织没给你发工资吗?你拿着国家发给你的工资,还干着自己的私活,这像什么话?”分管领导说到这里,激动起来!
大家一片沉默。
我偷看刁爷的时候,刁爷也正朝我看着;不光是刁爷,忽然间,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我!
第一次挨了如此之重的批评,而且当着全局的面。大丢颜面,太伤自尊!我的眼睛哭得红肿,就像两只熟透了的水蜜桃。会后一把手找我谈话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到位而不越位,这是机关工作的要领!以后你慢慢会懂得!”我懂个鸟吗!这么几句话,我悟了几十年,终于没能搞明白!以致于日后的我,坚定无悔地放弃公务员身份,义无返顾地投奔他行!
从那天会议后,我的签到考勤严格多了;过去签过到就可跑出去溜一圈,现在不行了,分管领导要查岗!一次不在就上黑名单。接连又被批评几次,我几乎被彻底轰倒了。我请了一月病假,其间刁爷来看我。见了刁爷,就像见了亲人,我忍不住呜呜大哭说,怎么办?我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哪有那么严重呢?你是自己吓自己!”刁爷语调轻松,黑牙齿烤糊了似的愈发熠熠闪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要是真病就请假,你要是没病就上班,不要躲避,躲是躲不掉的!”
“单位眼盯着我,我还怎么上班?”
“好办得很,你那稿费是多少?”
“八十!”
“两包烟就搞定了,不信你试试!”
第二天,我照刁爷说的做了,并且再三检讨,年轻不懂事,还请领导多包涵。分管领导笑纳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再为难我了,我的天空又开始晴朗起来。
没几天,刁爷找到我,神情严肃地教训我:入行要遵守行规!刁爷说,自己到这个局,就是打着编剧的名头来的。局里有三个剧团,已经散了两个,还剩眼下这一个梆剧团,就一个编剧就够了,大道通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你写你的小说,股好你的文学,我日派我的剧本,股好我的戏剧。谁也不敢咋了咱爷们!驴嘴不要伸进马槽里,规矩不能破!刁爷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极其严肃,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金属的力量。
其实我对那些咿咿呀呀的句子没有多少激情。偶尔为之纯属闲极生事。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无事生非了,用刁爷的话说,“大道通天,各走一边”其实刁爷没错,驴嘴为什么要伸到马槽里呢?忙里偷闲,我遵循刁爷的嘱咐,放心地去做我的“股文学”了。每当有中篇和长篇出来,我自动汇报分管领导和刁爷,并把稿费上报清楚,最后会餐,皆大欢喜。
刁爷的孩子都大了,早就成家立业各自过。刁爷家人口构成简单,就老伴俩。刁爷喊老伴从来都喊“糟糠”。刚刚调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家阿姨就姓招呢!久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糟糠”阿姨曾经是梆剧团演员,唱青衣的。在淮北大平原上草台班子里也曾经红极一时。跟刁爷结婚生子以后,逐渐淡出舞台,回归家庭。即使到了眼下的年龄,依稀还可看出当年乖巧伶俐小青衣的余韵。每当刁爷喊她“糟糠”时,我和李小霞都愤愤不平。李小霞说,爷,你看阿姨长得多排场!你还喊人家“糟糠”?
就是她长得排场,我才叫她“糟糠”呢!这个“糟糠”是爱惜呀,不是埋汰!刁爷解释之后露出得意的诡笑。
其实刁爷和阿姨的婚后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中间有过冲突,差点闹出人命来!一次是刁爷去北京出差,惹出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那是一年冬天,刁爷到北京协调我们县参加舞蹈大赛评比事宜。晚上十一点坐上到北京的火车,在卧铺车厢里,服务员领来了冻得蜷作一团的母子俩。刁爷坐下铺,就让了一个位子给她们,自己坐着打发时间。谁知那孩子老是哭,哭得中铺上铺的一男一女大发脾气。深更半夜,那孩子又哭起来,刁爷觉得小孩不是饿,就是病了,伸手从兜里掏出自带的方便面,让女人掰给孩子吃。谁知道那孩子刚吃完又哇哇大哭,上铺的男人不客气了:谁家的孩子?有人养,没人管是不是?最好给我出去!不要让我再烦!女人听了马上捂住孩子的嘴,不料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中铺的女人也说话了:乡巴老土!怎配到卧铺里来?说完爬到男人的上铺去了。
不只是哭累了,还是被吓唬住了,那孩子真的不哭了。哭声没有了,但上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来,并且愈响愈大。接着不光是响声,还有喘息声、嬉笑声。不用说都明白:那一对男女在放浪呢!
此时的刁爷无法休息,心中好生气恼:你们太过分,竟在这里做鸳鸯男女,不给颜色看就白做爷了!
天亮时车到北京站,大家都慌慌忙忙地急着下车,只有刁爷在座位上懒洋洋地不动。一会儿就听到上铺的男人大叫:我的皮鞋呢?喂,我的皮鞋不见了!
北京冬天的凌晨,呵气成霜,大虾一般弓着腰的男人,穿着西服光着脚,那样子不伦不类,那装扮充满悬念地吸引了周围无数极其惊诧的目光。
事后刁爷谈到这件事,总是后悔不已。他说,把鞋子两次扔出去很失策,一块扔了穷人拾去还可以穿几年呢!
火车之夜飞扔皮鞋的事作为刁爷的荒诞经典,在坊间传说了许久。就在人们几乎淡忘了此事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领着一个病歪歪的孩子找到了县委大院我们局。那天正好刁爷不在,带剧团到邻县汇演去了。那个女人就坐在刁爷的办公桌子边。她喝着我递过去的茶水,两眼可怜巴巴的望着坐在对面的分管局长。
你是刁股长的啥人?分管局长好像是在查户口。他是孩子他大!什么大?是亲大,还是认的干大?亲大!
“啊?”女人这句话着实把分管局长吓住了!不知出于什么主意,他突然决定让我把“糟糠”阿姨喊来。并说:立刻、马上!
我不敢不喊,但又害怕喊出麻烦;李小霞又不在,也跟刁爷汇演去了。我抓耳挠腮无计可施,没人可商议,只好硬着头皮跑到刁爷家。
“糟糠”阿姨听了我语无伦次的叙说之后,马上跑到局里。
你是在什么地方碰上刁爷的?火车上!多少年了?有些年了。这孩子也是你的?是!他可见过?见过。那女人说话的表情很安静。一点都不心虚慌乱。
你今天找他有什么事吗?俺家乡发大水,淹完了,孩子的病又犯了,来求他帮想办法呢!
“那你可算找对了,他就是钱多!”“糟糠”阿姨话没说完,就铁青着脸,摔门而出,一路哭着跑出大院。
县委大院是个什么地方?那就是一个信息中心!不管是大道消息还是小道消息,一传三,三传五,顷刻间就像长了翅膀,飞满大街小巷。“那个刁爷不光是口黄,骨子里也浪!瞧吧,私生子找上门来了!”“听说那个儿子长得活像刁爷!”“活该倒霉!两个在火车卧铺上耍了一次,怎么就中彩了呢?”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叹道:这才叫“一炮中的,后患无穷啊!”一天之中,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街头巷尾蜚短流长。
汇演结束后,刁爷兴冲冲地捧个大奖回来,本想牛鼻哄哄地邀功请赏,没想到家里发生的糗事当头一棒!
每次公事回来,刁爷的习惯从不先回家,而是先回局里汇报。这一次没等他说话,分管局长就煞有介事地将他喊进了局长室问话。
刚听完局长忧心重重的细语,刁爷就急不可待地问人在哪里?分管局长说,没办法,就安排在县招待所了!刁爷听说在招待所,一句话不说,站起来就朝招待所大步走去。
招待所里,那女人见到了刁爷时哭得一塌糊涂。据服务员说,女人哭,孩子也哭,把鼻涕眼泪抹了刁爷一身。还真有亲人久别重逢的味道。
正当人们百无聊赖地等待闹大事时,谁也不会想到过了几天,那女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服务员说,临走那天,刁爷塞了一把票子给那孩子。女人寻夫、儿子寻父、无人举报也无人举证,是真是假无法考究了。
刁爷回家的时候,“糟糠”阿姨就不声不响地出走了。没几天,还听有人说,“糟糠”阿姨投河了,喝药了!出此人命关天的大事,刁爷依旧正常上班,大家多有不解!分管局长说,等着吧,会有好戏看!往常都是他捉弄我们,现在就看他怎么求我?我知道这话后,就悄悄找到刁爷研究对策,要他防着出大事该怎么应对!刁爷默默地说,不用找!谁喂的雀子谁了解,飞一圈子还得飞回来!我说,局长那儿!刁爷说,他也算个玩意儿?我从没拿眼睛夹过他!
果真如刁爷所料,没撑几天,“糟糠”阿姨肿眼囊鼻地回家来了。没见任何动静,一切又归于正常。只是逢年过节,就看到“糟糠”阿姨去寄款。一次我闲来多嘴,问起当时那件事,阿姨说,那是一家可怜母子,丈夫病死,大水淹倒房子,走投无路了来找老刁,现在我们就是行善帮人,人做事天看着!
人做事,天看着。这只不过是好心人的自我安慰。可是事实上却是,自那次那母子来过之后,又接连不断地来过好几起认父认夫的闹剧。每一次都把刁爷搞得啼笑皆非。局里的同志也习以为常了,若是碰上下面来办理演出证件,或者审批经营书店、歌厅、玩猴、玩把戏、吹喇叭卖艺的,大家就忍不住伸头私下里议论:该不会又是认爹的来了吧!
好在“糟糠”阿姨真是个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女人,一次次拿钱买平安,息事宁人,却从来没有一次耍脾气闹事。演员怕编剧,“糟糠”怕刁爷!分管局长失望地解释。
有了几次认父认夫事件之后,刁爷在机关里的名声着实打了折扣,私下里的绯闻多起来,仿佛此刁爷再也不是彼刁爷了!那时的刁爷很有几分落寞。不像往常一进大院就嗷嗷叫,引得众人注目,现在大家的目光也有了一些异样。
有一天李小霞给我说,以前咱们太不了解刁爷了,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他是老流氓,咱们可要离他远点!
我说,咱们不能人云亦云!你也知道的,刁爷不是那种人!
我们知道什么?李小霞探过小圆脸,鬼精灵地说,人家都讲他是嫖娼高手!
我才不信呢!你以为刁爷是老土?他是有名的老土里的洋人!按照现在发达的科技手法,连商店门口马路边上车站广场、挂的都是套子,嫖娼高手还能留下那么多的野种来认爹?你丫长个脑子好不好?
没那事,刁爷怎么不解释?按他的性格,吃过谁的闷亏?
世界上的事并不是都能解释清楚的!
这可都是你说的,因为刁爷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为他说话可以理解!
你不要不凭良心!是我的顶头上司,难道不是你的顶头上司吗?没有刁爷哪有你的一号角?
我俩斗鸡一般的争来争去没结果,只好偃旗息鼓各自为营了。
虽然我没有把李小霞的话当真,但是心里还是有了计较。以后局里出差,刁爷再提出和我同去的时候,我总是以各种原因推辞了。我还年轻,又是个女性,不能不考虑刁爷的社会影响。刁爷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心里变化,于是,一有创作方面的会议,他就直接提出让我自己去,他说他老了,总有退出的一天,要让年轻人尽快上马!这是破天荒刁爷第一次承认自己老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极其温和,没有丝毫的诡异。
以后局里的业务会议,都是我自己去参加了。每次其他县区的同志都会问:刁爷他为什么没来啊?仿佛没有刁爷,文口的会议就没了生机。我回家后偶尔学给刁爷听,刁爷总是笑骂:这些鸟人,把我看成了泥鳅、黄鳝,我一不去,他们就集体阳痿!说完得意地哈哈大笑,只不过那笑声里金属的味道愈来愈少了。
刁爷虽然参加会议少了,但刁爷依然是创作股长,依然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们县的创作还得他管,我的工作大小事还得他问。以前我和李小霞就是刁爷的跟屁虫,有刁爷出现的地方,大多都会有我和李小霞。也有人说我俩是刁爷的哼哈二将。出了一些事情,我俩为了保护自己的冰清玉洁,主动地远离刁爷,不和他扎堆、不和他同行。但碰上麻烦事,离了刁爷还真是不行!
那些年,我们县城过春节最大的文艺活动就是放烟花。一年一度的春节,局里忙得人人都像脚踩风火轮,连撒尿的机会都得一路小跑。因为局里穷,每年的烟花都是赊账,等放完之后再慢慢的想办法还钱。谁知那一年情况比较特别,先是大张旗鼓的到外地去买,外地不赊账,就到处借钱买;不料买来之后,当时的县委领导调走了。又来了新领导,新领导决定过春节不放烟花了!
领导更换的快,决定也更换的快。一个通知,我们局可就慌了手脚!借钱买的那些烟花堆满了整整三间保管室,连透气的空都没有。若是一不小心谁丢了个烟头,整个县委大院就相当于放了一枚导弹!这个风险谁都承担不起。局里开会研究一整天,没研究出个道道,最后只好决定,全局职工按人头摊派,分任务卖烟花!决定写在海报上,一贴出来,舆论哗然!日子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大几了,说着说着就过春节了,这时候再去卖烟花,已经没有市场了。急马三枪的,上哪里去卖呢?
局里的决定,就得按着办。完不成任务的,扣工资!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不卖也得卖!卖不掉自己想办法处理。
分任务的那一天,保管室门口闹哄哄的极其壮观。拉三轮车的、骑自行车的、扛纸箱的,一拨一拨又一拨。邻居单位以为我们发的是春节福利。
分烟花的时候,我和李小霞下乡去了。局里并不因为我俩不在就少分或者不分。等我们俩回来后才发现,留给我们的都是大号的巨型花筒。一件就值几百块!我俩吓得目瞪口呆!这么多的烟花,叫我们怎么去卖呀!
二天过去,我们的任务仍然躺在保管室里丝毫未动。年三十上午,局长急了,把我们喊去说:不是玩笑啊!真不能处理,就得扣工资。一点也不含糊!
九点钟的时候,刁爷来了,他看着我们俩哭丧着脸的模样,说,卖不掉就拿回家放呗!愁个啥呢?
这个关头,你还说这样的话?我们一月工资才多少?能放得起这么多的烟花吗?白喊你这些年爷了!我壮着胆子表示了自己的严重不满。不知为什么,突然间觉得这时已经和刁爷很生分了。
刁爷的烟花已经处理完了。怎么说他也是老江湖,酒友多、熟人多,一声吆喝,狐朋狗友都自觉来拿!
自己不放,那就跟我走吧!此时的刁爷叼着烟斗,甩着袖子,漫不经心地发话了。
跟你走又怎么办?我俩一脸愁容,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年三十下午才能放假,最后的半天时间,大街上还有不少人走动。我和李小霞拉着装得满满当当烟花的架子车,在县委南大门口摆起摊位。陆陆续续有提前下班的人从摊位前经过。
刁爷干吗呢?刁爷体验生活啊?
哈!主角都来了,要演什么戏啊?
我和李小霞先是站在车边上,后来就只好蹲在车后头,渐渐不敢抬头了。
刁爷着急了,你们倒是喊啊!不喊人家怎么知道卖烟花呢?
打死我也喊不出来!李小霞说。我刚想张口,却突然发现宣传部长走过来了。天哪!我立刻又蹲下去了。
眼看下班的人愈来愈多,走到我们摊位边的人也逐渐多了。刁爷突然来了情况,只见他抹下椭圆礼帽,清了清嗓门,大声喊了起来: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香港的,我的炮是响的!买不买都是人养的!
刁爷的顺口溜一发表,人们全都围了过来看新鲜。咋回事?有人问。
刘当家买烟花,李当家卖烟花;买烟花、卖烟花,愁煞小奴家!今天放、明天收,放还是不放鬼见愁!这俩女孩子不会吆喝,只有我这张黑脸老皮厚,老少爷们帮个忙,就算过年给个压岁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的闺女把烟花卖,卖完烟花领工资,我给大家提前把年拜!刁爷说着讲着,到最后玩魔术似的,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说唱用的竹板,呱嗒呱嗒地又唱又扭!刁爷的疯跳疯唱引得过路人集体驻足,不大的场地上,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之声,片刻之间,就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刁爷就是刁爷,溜子一出口,d62ea79d977cdbcb32936ebb489e2892熟人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得不纷纷掏腰包拿货。很快架子车里的货就见底了。
下班了,货也不多了,我们决定剩下的就留给刁爷孙子过年玩了。刁爷说,你们拿回家吧!就算自己给自己发福利了。我俩要请刁爷吃饭!刁爷说,爷啥时候要你们花钱请过客?只要你们心里不骂爷是大流氓,爷就千恩万谢了!刁爷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流露出一丝隐隐的感伤,那一丝余光就像一根尖尖的细刺,深深地扎着我。想起我们这一段时间对刁爷的疏远,自责禁不住在曾经自私麻木的心底缓缓升起。
春节活动一结束,所有的文化活动仿佛都进入了休眠期。有了片刻的休整,局里决定给大家进行一次体检。体检是例行公事!每年大家也不当真,嘻嘻哈哈的说笑打闹着就去了。刁爷就像往年一样,最后一个压阵。谁知道就是他真的检出了麻烦。
那时侯,刁爷正和体检医生没大没小的说着俏皮话,经不住医生翻三复四的折腾,刁爷就说,怎么回事,有癌症吗?医生没有说话;不要怕,我胆子大!医生还是没有说话;自己都哑巴了,还给别人看病?医生依然没有说话。刁爷发毛了:你什么意思?没病也被你吓病了!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把单位领导喊了过去。
刁爷真的查出了问题。刁爷的问题还不小!
以前我们都知道刁爷的头癣厉害。每到夏季连阴天,总见他抱着脑袋拼命地抓,痛苦万分的状态让人不忍目睹。平时一抹帽子,就可看见一片盐碱地似的白霜花,那些头皮屑,只要轻轻一拨拉,就四下里飞舞。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备有无数顶时髦帽子的缘故吧。但有头癣的人多了,谁也不会想到小小的头癣竟会引来致命的大病。
检查结果:刁爷得的是皮肤癌。
刁爷的体检单子是送给局长的。这使刁爷非常不满意!刁爷说,我堂堂一个大活人,自己就是自己的法人代表!我难道就没有承担自己的能力吗?为什么要小题大做?局长难道是我的监护人吗?
眼看刁爷要和局长吵闹耍贫,我马上冲过去拉住刁爷说:人家没有坏意,不就是让局长先知道,单位好准备钱吗!
癌有什么可怕?我自己不倒,天王老子也别想把我打倒!此时的刁爷依然嘴硬如铁。刁爷一生气,脸孔特难看,黑的更黑,黄的更黄,那肤色的病态更加显得深重了。
上南京去复检,是我和李小霞陪着去的。在南京的大街上,我和李小霞小心翼翼地试图搀扶刁爷,不料刁爷敏捷如松鼠猿猴一般地甩手挣脱我俩,然后哈哈大笑说:你俩不要信邪,我啥病没有,就算我又给你们挣了一趟去南京玩玩的机会!要不然,谁给你们二丫报账?
爷,啥时候了,你还开这样的玩笑?李小霞带着哭腔埋怨。
你们以为我会死吗?不会的,我都说了,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你们分析过“癌”这个字吗?品字上面加个疾病头,什么意思?就是人品有了疾病!人品有了疾病的人,还坐在山头上,那不就危险了吗?这几个夜晚,我把我的人品细细捋了几遍,反复透射,我的人品虽不能说是高风亮节,但勉强还算是有正有邪吧!没有啥大毛病,不到生这个病的时候,你们看着吧!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啥事没有,照样喝酒!
南京复检回来了,我和李小霞偷偷哭了一晚上,害怕刁爷的病,难忘刁爷的好。南京之行,刁爷领我们登中山陵、游玄武湖、看总统府,在莫愁湖边,我们爷三依在一起拍照留影,那时刁爷光鲜依旧,风采依旧,哈哈的笑声中,浸润了金属的味道。我心里暗想:这该不会是我们和刁爷最后的绝版照吧?
从南京回来后,局长指示,大小会议再也不要麻烦刁爷了,让他进入全天候的休息。这一着,比那张体检通知单还让刁爷难受。因为这一决定,就等于判了刁爷的死刑。
不让刁爷上班了,但是刁爷的股长没有免,有事我还坚持继续找他汇报请示。股里的工作说闲就闲,说忙就忙。那些说大书的、唱瞎腔的、玩猴的、杂耍的,或换证、或写介绍信的,经常来找刁爷,一见刁爷不在,扭头就走。我的业务暂且不熟,少不了经常去请示刁爷。接连请示汇报几次,我觉得刁爷有些心不在焉。原来淡出局务的刁爷在落寞之中又开辟了自己崭新的领地!
小县城一夜间成立了癌友协会。这个协会没人主管,文联不管、民政不管、卫生局、疾控中心也不管,属于自生自治。刁爷高票当选癌协主席!
成立癌协的小海报贴在县委大院门口那天,围满了许多看稀奇的机关工作人员。一个大大的“癌”字,用了五六种颜色,龙飞凤舞,火辣激情,炫目地挑逗着大家的视觉感受。最下边还有几句打油诗:
假如你要生了癌,请到我们协会来。兄弟姐妹在一起,手拉手儿创未来!
他们还创未来啊?这是谁出的主意呀?呵呵,调高八尺,不简单呢!
他们还有这样的想法?活几天都不知道了!路过的人讽言讽语,一点都不顾忌癌友们的感受。
我们局长上班时走过大门口也看到了,回到办公室就说,才休息几天?老刁就急了,现在就出洋蛾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分管局长说,闭不住的嘴、闲不住的腿、管不住的人,不弄点事头出来不甘心。他爱怎么日派,就让他日派好了!这样也许多少能减轻些痛苦!
又过了些日子,刁爷的癌协真的日派大了!他们参加了华东地区六省五市联合举办的小品大赛,竟然出人意料地获了个金奖。得了一架钢琴不说,外加上十万元奖金。
十万元哪!在我们那个贫穷的小县城,几乎就是我们局一年的办公经费。没得奖时,没人拿眼夹他们这个无主管、自生自治的民间协会;可是突然得了十万元奖金,问题就复杂了!
那一天,刁爷正带领癌友们在广场上跳十字步,打腰鼓。大家伙抹着红脸蛋儿,手拿绿绸子,腰系红绸子,动作整齐划一,训练认真。哪里也不像是一群走到生命尽头的病人。
这次获大奖,极大地鼓舞了癌友们的士气!他们准备利用这笔奖金,增添活动器材,加大与周边地区的联络,为更多的病人提供帮助,提升癌友们战胜病魔的信心。刁爷还私下里给我说,想办一个癌友杂志。目的就是发癌友的文章,以现身说法,告诉大家生癌并不可怕,只要精神不倒,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可是刁爷的想法没来得及实现,接踵而来的,就是一连串的麻烦。
先是民政局来查他们,说他们癌协是非法组织,因为他们没有报批。报批备案是件很麻烦的事,没有个三两月的时间,不跑个十趟八趟,别谈搞清楚。要是靠这些癌症患者去跑,其结果定是:证没办好,人就倒了!
刁爷实在想不通,忍不住发牢骚:不就是自己给自己壮壮胆吗?又不是搞什么经营活动?难为我们这些半条命的人干什么?
民政的说:这是规定。不管什么人,程序总是要走的!我们也不想找麻烦呀、是麻烦来找我们了!更何况你们没报批也就算了,现在的确是有了商业活动!都是商业活动惹的祸!有了经营,你说不管能行吗?
再大的程序也不能比人的命重要!刁爷说着说着就上火。
民政还没纠缠完,税务通知就来了。十万元大奖到底是税前还是税后呢?刁爷不光要说清楚,还要提供真实的税票。
县城实验小学是省级重点学校,校长曾是刁爷的要好同学。第一时间给刁爷打来电话,游说刁爷把得来的钢琴捐了。是啊!你说你一群癌症患者,能活几天都不知道,要一台高级钢琴干什么?捐给学校造福孩子,不就是积德行善吗?
工商、县文管办、城管、审计的都先后来了。
癌协有演出活动必须办证;
癌协在县城广场排练扰乱市民正常休息;
癌协光着头在大街小巷聚众行走影响市容。
总之,癌协这次是犯在多家管理部门手里了!连审计的人马都蜂拥而至了。
刁爷一辈子不管钱。不管大钱小钱、公家的钱、还是私人的钱,一律不沾手。刁爷说,自己数字概念差,拿钱就和拿纸一个样。这次去参加演出的经费,包括一人一顶假发套,都是刁爷向朋友借的钱,没想到获了个大奖惹了这么多的麻烦。幸亏那些钱一分没花,还存在协会里。所以刁爷理直气壮地对那些审计的说:你们是软的欺、硬的怕;见个驴屌就跪下!癌协的大老爷子们都数日子活了,两个蛋子亮黄的,你们要有兴趣,尽管睁大双眼,挨个扒着审去吧!
表达完心头的愤怒,刁爷扬长而去,发誓再也不问癌协的事了!
刁爷不管事了,“糟糠”阿姨却说话了:有病不好好在家待着,偏要去倒腾个什么癌协!这下可好了,才几个月,就赔了八九千块!俺一年的吃喝花用都扔到河窝子里去了!
据说那笔奖金最后的归路是:一部分给每个协友办了一张保险卡,关键时刻,自行消费。一部分交给以往的场地租金、借的演出服装经费及奖金税收等等。费用的分割,颇费脑筋,刁爷不仅落了一身腥臊和麻烦,还前前后后地跑了无数单位解释、争执不休,最后艰难摆平。
人人都说这是刁爷病中逞强的败笔。至于还有什么未还的款项刁爷从此噤口不提,局里没有捞到一点荤腥,领导内心大有不快,无论怎么说,刁爷拿着局里的工资,还是局里的人啊!
癌协在一片强大的质疑声中不欢而散。刁爷又一次落寞的回归家庭。高兴的只有“糟糠”阿姨。她说,你就安心在家待着,让我好好伺候你,过几天病人的日子好吗?此时的刁爷没有再说话,老实地望着眼前这个容颜已衰却精致依旧的小女人,叹口气说:好也容我、歹也容我,你就不能对我发个脾气?我莽撞了一辈子,到现在只做对了一件事!
老老实实在家蹲着,实在不是刁爷可以忍受的。眼见雨季就要来了,刁爷的头痒得愈发厉害,每天恨不能用刀子刮!“糟糠”每见他坐卧不安,就心疼不已,四下里找单方,寻草药,熬草药水给刁爷洗泡。虽不能彻底根除,但还是缓解了许多。刁爷家门口的草梗药渣堆得有一人高了,淮北的雨季也就来到了。
忽一日,刁爷来到了局里。刁爷说,自己还想到南京再复查一下!刁爷还说,自己很久没有给局里做贡献了,还要让局里破费,真是鸡腚眼子嗑瓜子,难张开嘴啊!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局长是个很人性化的领导,二话没说,立刻派我和李小霞再一次陪同前去。
这时的我,已通过局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提拔为创作股副股长了。我的陪同,提升了档次,局长说遇到特殊情况,我就可以代表局里作决定。任职宣布那天,我去告诉了刁爷。刁爷说,好啊,我肯定活不长了,这个位子很快就空着,我得抓紧时间,你也要抓住机会!咱爷俩共同努力!刁爷说这话时,语速不紧不慢,语调不高不低,没有了往日的嬉笑怒骂,完全是一位老人的慈祥模样了。
再次前往南京复查的路上,刁爷比较沉默,我和小霞一路打趣,希望他能开心,刁爷只是回以微笑。我说,爷,站直了,别趴下!啥事没有,照样喝酒!李小霞说,烧香的不一定是和尚,还可能是熊猫;我说,喝醉了,谁都不服,我只扶墙!李小霞说,避孕的结果,不成功便成人;我说,我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没有!
这时刁爷说话了:那只苍蝇不是你,其实就是我!
本想说些笑话,让刁爷高兴,没想到一不小心,竟点到刁爷的疼处。空气立刻凝滞了,谁也不说话,确切地说,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南京住了三天,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各项复查的答案。最后一天看结果,我没让刁爷上楼。我和李小霞商议,要对他隐瞒吗?他比我们更老到,想骗他太不容易。医生把化验单稳稳地压在桌子上,大声喊:刁贸辉!
我挺身而出,接过化验单。是命运捉弄人?化验单显示出奇迹来,所有的指标都正常,原先的异常全都消失了。我却经历了从黑夜到光明、从海底到天空、从严冬到阳春、从死亡到重生的漫漫岁月!我和李小霞同时伸出手臂,紧紧相拥在一起!我们的眼睛湿润了。
刁爷在下面等得好着急,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咚咚地跑上楼,恰恰发现了这一幕!
“哭啥呢?我都不怕!早走晚走都得走。”刁爷没事儿似的说着轻松话,两只手轻轻的拍打着我和李小霞的肩膀。
我急忙擦去泪水,又哭又笑地说:“刁爷,啥事没有,照样喝酒!”
复检后回到了县城,一夜间刁爷在大院里成了传奇人物。人们见面免不了拱手庆贺,纷纷说的都是一句很含蓄的话:啥事没有,照样喝酒!
不怕事的人,果真就是没有事。刁爷的水火两重天,几乎成了人们百思不解的咒语。神马都是浮云!刁爷又重新上班了。一切如故。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一年一次的雨季来到了。这一次来得凶猛,势头很大。县城边上的浍河,整日就像脱缰的野马,呼叫着翻滚着肆无忌惮地破堤决口,把个河沿咬得千疮百孔。浍河防汛几乎就是这座城市年复一年的重大事件。每年光防汛会议就得召开无数次。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精心布置,重点排兵布阵。准备足够的沙袋、草包、绳子、石子等等抗洪物资。每到洪水来临之际,不论男女老少、干部群众,万众一心齐上阵,誓与大堤共存亡!标语口号刷满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一点即燃的紧张气氛。水火无情,一不小心破了坝,那将是无法挽救的巨大损失,谁能负得了责啊?那时候,各机关轮流值勤,日夜看坝护堤,口号就是:严防死守、堤在人在!单位里除了留一人看门值班,其余的全部都到一线!剧团这时早已不再演出了,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谁还有心看戏啊?
有洪就抗,无洪也防。每年这个时候,各个单位都得丢掉一切,唯抗洪为第一要紧!我们局分的看守任务在城东五里坡,顾名思义,五里坡,就是离城五里的坡地上。这里是一片河湾,湾里有几个村落,几百户人家靠打鱼为生。发大水正是旺鱼季节,无数条跟外水来的野鱼正摇头晃脑地在坡湾里游弋交配。按照抗洪指挥部的命令:湾里人家都必须撤出,不留一人一畜。可是村民不舍得走,一夜放网,可收获肥鱼千斤,那都是真金白银,一点也不含糊。工作实在难做,那些村民白天走了,晚上又偷跑回来。这一天,根据气象台预报,晚上将有强降雨,本该局长去查夜值勤,但是接到抗洪指挥部通知,马上召开各单位负责人紧急会议,部署当夜注意事项。分管局长老婆住院走不开,我们局负责的湾坡地段谁去负责值夜,一时成了问题!
就在这时,刚放下小酒杯的刁爷出来说话了!不就是值个夜巡逻吗?啥事没有,照样喝酒!我在家看电话也着急,今天我们股也该表现一下!就给我们这个小股一次立功的机会吧!局长也觉得不会有啥大事,就点头答应了。还交代若是没事,可以到老百姓搬空了的家里歇一会儿、躲躲雨!
刁爷让我喊上李小霞,还交代带上剧团仓库里的破锣,三人拿着电筒,摸着黑朝城东五里坡出发。
湾里的渔民们果真是趁黑夜大多跑回了家,正忙着下网子拦鱼。眼看着那些乱翻花的噘嘴腰子在网边打着扑腾,渔民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就在这时,远天里忽地传来了隆隆的闷雷声。刁爷说,坏了,还真是要来大雨了!快,你俩从左边、我从右边,大声喊话,让他们赶快撤回坝上去!
我和李小霞不敢怠慢,朝着有渔火的地方狂喊:快跑、快回坝上去!大雨来了!危险!刁爷的破锣这时也派上了用场。哐、哐、哐!凄怆的锣声一响,渔民们知道又是县里查夜的来了,纷纷灭了电石灯,悄悄地跑回坝子上。
就在这时,狂风暴雨翻江倒海似的倒了下来。村民们刚才拦鱼的地方,刹那间一带飘摇。一个钩子闪电扫过来,我和李小霞脚底打滑,扑哧摔在泥糊里。闪电中看见刁爷还拎着破锣朝拦鱼的地方继续使劲敲,哐!哐!哐!
别敲了,快走吧!李小霞大声喊。
刁爷,快走!我也大声喊。
我们其实知道,暴风雨中的刁爷啥也听不到,只见他边敲锣边回头对着我们不断摆手!就在这时,突地一个炸雷当头巨响,通红的闪电如蛇芯子似的在空中伸缩无常,我只觉得一懵,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和李小霞床挨着床。她比我早醒两个小时,脸上还有些迷迷茫茫的呆滞。我连忙问:刁爷呢?刁爷呢?李小霞茫然地摇头。我不敢再问。我害怕结果。
刁爷留住了命,但却没了知觉。刁爷成了植物人。
刁爷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酿就了小县城轰动性的新闻!他的身上印满了无数道红色的纹路,有的像树叶;有的像飞鸟;有的像山峦,更有的像纤纤美女的轮廓!看见的人都说是天书!
等我和李小霞好利落出院回家的时候,刁爷已经回家过了。医生说,刁爷的情况就是这样了,神也没有回天之力,留条命已经是意外的奇迹了。
休整半月后,我和李小霞决定去看刁爷。我们商议大半天,不知道买什么才好?该买什么呢!现在对于刁爷来说,还有什么不是浮云呢?
刁爷的家仍然还住在文化馆梆剧团的老院子里。当初局里盖家属宿舍的时候,因为分房问题,几个领导大打出手,闹得分崩离析,最后刁爷主动不要了!刁爷说自己年纪大了,爬楼困难,还是住平房接地气的好。
刁爷的家有个小院子,篱笆墙上爬满了紫薇花。小院子里有刁爷的躺椅、茶桌、石凳,还有一根长长的鱼竿挂在老式电视天线上,小风吹过来,一晃一悠的。我和李小霞悄悄走进院子,就像一对花猫轻轻跳过竹篱笆。我们想给“糟糠”阿姨一个惊喜!
一合老式门半掩着,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来。我俩走到窗口伸头一看,就傻眼了——刁爷正在里屋的大床上仰面朝天的躺着。
一架老式留声机忽忽地自顾自转着,我们在外边听到的音乐就是它传出来的。化好浓妆的“糟糠”阿姨身穿青蓝色的云锦戏衣,袅袅娜娜地掩面清唱:三月里柳丝长桃花放鱼儿戏水忙,我和你手牵手心连心来到坝上;不老的歌谣在你我心底无悔地咏唱,你的肩膀是我前世今生千年不变的依傍;咿呀——爷,归来吧——
这是三十年前刁爷的获奖单本话剧《夜归人》的台词!李小霞轻声地说。我捅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话。
爷,再也不怕你训我了,好多年没上台了,今儿个就为你一个人唱。“糟糠”阿姨轻甩水袖,深情地看着刁爷: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咿呀——爷,听见了没?刁爷依旧不声不响的卧着,“糟糠”阿姨轻移莲步,跪倒在刁爷身旁,从长长的水袖中探出柔弱的小手,在刁爷的脸上轻轻的抚摩:你呀你,不理我是吗?你不理我,你能听得见对吗?
“观世音满月面珠开妙像,有善才和龙女站立两厢。菩提树薝卜花千枝掩映,白鹦鹉与仙鸟——你呀!爷,这是你最爱听的!”阿姨的手又在刁爷脸上来回抚摸。
“绿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就纷落十方——”阿姨唱着唱着,就对刁爷作了一个甩水袖和卧鱼的动作。那声音低回婉转清冷沉静,她的锁眉、哭泣、长叹都让人柔肠寸断,凄美冷艳。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了几十年前的乡村舞台。
你还是不说话是吧!我不相信你听不到,你这个人一辈子没正经的!阿姨突然脱了古装戏衣,身手依然麻利地扭唱起来: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我就不信唤不醒你!阿姨再一次抓紧了刁爷的双手,把脸紧紧地贴到刁爷的脸上。看到这里,我和李小霞流泪眼对着流泪眼,无声地哭了。
几个月过后,抗洪斗争有惊无险的结束了。全县进行抗洪总结,选举先进英模代表。我们局意见统一,共推刁爷是特级英模,连材料都做好了,是我连夜赶写,局务办公会议通过的。就在我们着急地盼望我们的材料能够审批通过时,却接到了抗洪指挥部的紧急通知:报上去的材料被打了回来!总指挥的意见:立刻重新准备材料,推荐抗洪现场两个年轻女同志。电话里我们局长大有不解,反问了一句为什么?总指挥说:这个人、一辈子屌毛恢恢的,能当英模?你们脑子里进水啦?
总指挥,就是曾在我们局干了三天另行安置的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