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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江流老师

2011-12-29刘永彪

安徽文学 2011年12期

  我与江流老师从未谋过面,但我总是想起他。他是对我写作深有影响的文学前辈。他生前的最后一封信可能就是写给我的,为此我心情一直都很沉重。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刘占彪同志:
  你好!
  收到来信很久了,我自去年年底以来,身体仍未复原,一切社会活动都不参加,在家则是终日足不出户,从去年已辞去散文学会的一切工作,并连会员俱已辞去。收到来信后,连同照片等我已转致白榕同志,他并已告知收到此信。今后凡有关散文学会问题,请直与白榕同志联系。
  ……
  即致
  敬礼
  江流于6月18日
  我今天已不能确定这封信是哪一年的6月18日写的。不过那一年,我肯定为维护女儿的权益,在上海与“师级干部”们打官司,每年要跑十多趟上海,有时凭一些社会的救助才能成行。我们是1998年进入诉讼程序的,所以可以肯定江流老师的这封信写于1998年之后。因为那场官司,我对写作已没有心境。江流同志在信中所说的“收到来信很久了”以及“照片”等,可能是指几年前我的“中国散文学会安徽分会会员证”遗失,寄去照片请他补办一事。没想到江流老师一直在病中,而我后来因为总是出不了成果,不好意思再给他写信问这种事,好像也淡忘了。
  我是在县城听文友说在报上看到江流老师去世的消息的。我既惊讶又悲痛,想到最后一次收到的那封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直后悔没有及时去看望他。也想过写一篇怀念的文章,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加上官司的影响,最后还是作罢。
  我认为这是江流老师生前最后一封信有三个原因:一是从信的笔迹上看,江流老师当时已捉笔艰难。以前,江流老师的字略带行草,端正有力,但这封信上,字迹轻飘飘的,越来越歪斜,从左至右的排列也一个比一个低下,好像他已没有把笔伸前一点的力量,看得出他写信时思维也不是很清晰,把我的名字都写错了。信封上写的是“南陵县中洲村”,没有写“奚滩乡”。而江流老师是一个严谨的人,以前给我的信,写好后总要看一遍,其中有些字是明显改动过的。这封信却出现许多明显的“错误”,足以说明他当时病情的严重;二是就江流老师的秉性,很多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肯定俱已处置妥当,最后对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做了安排,已无需再写什么文字;还有一点是,一九九十年代末,我省农村基本普及有线电话,无线通讯更是迅猛发展,相比之下写信显得既落后又繁琐。
  得知江流老师仙逝之后,我脑际总是想像他的音容笑貌。我这样想像,是因为我不仅没有在生活中见到过他本人,也没有在电视、报纸上见到过他的影像、照片。
  我是在1990年才知道江流是安徽作家的。以前我在每期《小说月报》顾问名单里都能看到他的名字,就以为他是北京或天津的权威作家。当年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求学时,学期还未结束,学院要我与时任岳西县文化馆副馆长的胡明播同志一道回家。在火车上,胡明播同志向我说起了江流的为人,建议我去拜望他,并主动表示为我引见。但火车到合肥后,他的儿子到车站来接他,我看出他归心似箭,就叫他先回6fd8898a3fd58896aa3686f84b82203e260cdde114f4c1f62fdead84c6c10f76家。胡明播走前写下了江流老师的地址,鼓励我一个人去。
  考虑到江流同志的身份、地位以及工作繁忙等诸多原因,我最终没有冒失登门。回来后,我先寄给他几篇发表过的散文,没想到很快收到江流老师的回信,信中说:“你身居农村而坚持写作,志趣可嘉。这几篇散文读来都觉亲切,带有田野的清醇……”信中还说了他对散文创作的一些看法。江流老师的信加上我在鲁院被选为研修班文艺沙龙散文组组长,使我一时产生放弃小说专写散文的打算,后来我与江流老师一直保持通信联系。我生活闭塞、单调,常以写信作精神寄托,信写得很勤,但江流老师每信必复,他有一封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早上刚给你发出一信,现在又收到你的信……”对我这样的信,其实完全不必马上回,但他还是立即回了。后来他寄给我一张“中国散文学会安徽分会会员登记表”,嘱我“望填好后,附其它新作一同寄来……你当前的努力方向,是在生活中多体察,多写……”
  江流老师作为我加入省散文学会的介绍人,对我散文写作影响深远。他经常叫我寄近作给他。他对我每一篇“近作”都看得十分认真,提意见也很中肯。我在广西的一个内刊发了篇《驴子·牛》,把原刊寄给他看,他回信说:“北京怎么会让驴子进去呢?这有些不可信。”但我分明在北京看到过带瓜皮帽的汉子坐在驴车上,现在想来,可能是在北京外环郊区看到的,中心城区应当不准驴子进去。可是我在文章里没说清楚,也只怪我当时没有留心观察。我没敢去信解释这事,但这次江流老师的批评对我后来的写作有长久的提醒。我作为一个农村人,后来有一时期竟然能够主要以写散文维持生计,与江流的指点是分不开的。
  我的省散文学会会员批准后,江流老师又寄来省散文学会新编的《脚印金灿灿》《碧血黄花》两本书。作为省散文学会会员,我认为有点资格去看望他了。为避免冒失,我先写信说了想法,他很快回信说:“你如有正经事来肥,欢迎到我处坐坐……但如果没有要事,希望你抓紧时间在家看书及练笔,不要徒耗时间及金钱往省城跑,反正以后交往的机会很多。”
  我认为江流老师这么说,是从我的一些文字上看出我“看书及练笔不够”,只是为不伤我自尊说得委婉和艺术,加上我也认为“反正以后交往的机会很多”,也就没去合肥。没想到我婚后生活的担子一下重了,常为生计发愁,遇到灾荒年景连公粮税都交不出,生了一个女儿眼睛太小,又想着为她筹钱治疗。这些无时不影响我读书与练笔的心情。我有时无奈地想,还是等治好女儿眼疾以后再安心读书写作,但是,我女儿四岁被她妈带到上海看病时,被一个部队医院退休的享有“师级干部”待遇的家伙伙同他人诈骗了,结果我女儿正常的小眼睛变成畸形,疤痕累累,视力降至0.08。说实话,每天看着这样的孩子,作为父亲,我已不能再超脱地写作。为此我打起了官司,而官司又与我的想像和媒体的宣传大相径庭,一拖就是好几年。还是作家叶辛给上海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领导写亲笔信反映我的情况(叶辛当时是该院的人民陪审员),才得以撤销原判。这种官司对我们这种家庭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不论主观还是客观上,我都难以一心“看书及练笔”,给江流老师的信也写得少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为会员证的事还去信麻烦了他。
  我的官司一审“败诉”后,我按照为我们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的指点,带女儿到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寻求人身损害事实鉴定,为了方便去看望江流老师,我和女儿就住在二里街文园附近的农民旅社里。那里到江流老师的家应该很方便,但我总担心这样突然去见他,他可能又要问我来合肥的“正经事”,而我要是如实说了打官司的事,又不知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影响。我有两次走到文园的院门口又踅了回来,也有几次到小卖部拿起公用电话,但最终没有拨号。我想还是等官司了结以后,再振作精神来看江流老师吧!没想到官司还没结束,江流老师就与世长辞了。
  虽然与江流老师从未见过面,但江流老师以写信的方式教给我许多写散文的“真传”,如在一封不知写于某年的信中,江流老师说:“许多前辈在谈论散文时,都强调散文写作的‘真’。这真,不仅与假大空相对,而且是说写散文一定要发自真情,由真情而生发出真趣……”不仅如此,江流老师对我怎样走文学道路也有用心良苦的指点,他在1992年8月12日写的一封信中说:“散文因篇幅短小,写来似乎容易,其实要把散文写好是很不容易的,文字功力要求很高。我到现在还不能写好散文。但由于它篇幅短,在日前出书难、编刊物难的情况下,一则散文容易在报纸副刊上挤得一角之地,这又是(散文的)有利条件。所以,我希望你一方面坚持在散文方面继续练笔,同时希望你不妨以写小说为主。一年如能发表一两篇中篇小说及几个短篇,作为一位业余作者,比较容易在文坛上站起来。这点对你是很重要的。把散文写好,写得精确,有风格,可作为长期目标慢慢追求。”
  正如胡明播所说的,江流老师是热心的人,乐于帮人的人。1993年,我有出一本书的设想。县文化馆王京林老师帮我联系了安徽文艺出版社,事情谈得差不多了,我给江流老师写了一封信,盼望他为拙书写序,江流老师欣然应许,还为我出谋划策。可惜由于种种原因,那本书没有及时出版。
  江流老师仙逝已多年,我也不知具体日期。因为总是想起他,我在2006年写了一篇纪念他的文字,摆在自费出版的散文集《心灵的舞蹈》里。虽然我没办法在想念他的文字里描绘他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但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个慈祥的和蔼可亲的人。我总是翻出他的信来,睹物思人。尤其在看他生前“最后一封信”时,总要想:他是靠在床头写的呢,还是支撑在木椅上写的?白天写的,还是晚上写的?脑海总会浮现设想中他写信时艰难的样子。为方便读他的信,我用他的一封信做了《心灵的舞蹈》的代序。合肥的苗振亚老师看了我的散文集后,知道江流老师对我一直很关心,就把江流老师签名赠他的书借给我看,使我走进江流老师的内心世界,特别地感受了他真挚的艺术力量和人格力量,更加认识到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是让某些“师级干部”们汗颜的人。仅从他病重期间还要为我这个素不相识甚至可以说毫不相干的农民安排补办会员证、特意写信说明的小事上看,江流老师就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好人,他能这样对待我,那么他一生中,肯定也以同样的情怀对待过更多的人。可惜与别人比,我辜负了江流老师,这常让我深感不安。如果我辜负江流老师,就是辜负了一个好人。我认为的好人,并非常人认为的那种“对你好你就说人家是好人”的好人。我认为的好人是农民意识里的好人,事实上,农民意识里的好人往往是经得起时间验证的好人,正如农民感念的植物,总是默默地奉献果实的植物,不会是好看的盆景。
  愿江流老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