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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工

2011-12-29方国云

安徽文学 2011年12期

  汽车颠簸着将柱子、石磙、曹贵他们十四人送到石山冲时,天近黄昏。大伙急着蹦下车来,羊群般散开,不约而同全体岔开腿撒尿。憋了一下午,此时放出来,感觉忒舒服,哗哗的响声把土地滋得千疮百孔。此时正是秋天,一只雄鹰在低空盘旋。曹贵嚷道:“操!连个母的都没有!”大家茫然四顾。四面是群山,逶迤连绵,有云雾在山腰浮动,山呈铁色,远近无人,更别说女的了。一条河从山谷里蜿蜒流出,似白色飘带,极目纵深,飘飘渺渺。在石山冲南侧是宛如镜子般的大水库。柱子他们正呆望。当地乡政府派人来了:“同志们,辛苦了,水渠就砌在那里!”众皆扭头。那是从水库口正直向北,绕过北面的山头转向西,径直向西方延伸而去的地方。柱子他们跟着乡里的干部走,大山黄昏,浑厚苍茫。
  水渠周围的村庄早已搬走,柱子他们被安置在一座旧房里,墙壁凹凸不平,石灰已脱落大半,显得老态龙钟。柱子他们折腾了一下午,早已疲惫不堪,柱子躺下,从背包里抽出复习资料,只看了几眼便酣然入睡……
  柱子是在县劳务市场报的名。今年高考失利原打算再复读一年。没料到家里准备的几个钱都因父亲得病住院花光了。柱子不想半途而废,确切地说他不想在山沟沟里度过贫穷而苦难的一生,便决定在这里拼上三个月挣点学费,就回去复读再考大学。几个要好的同学知道了后纷纷跑来劝他:“柱子,不要去了,听说那不是人干的活,又脏又累。”柱子冷笑,一股勃勃豪气从胸中腾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要用自己的生命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到后来柱子才知道错了,柱子万万没有想到三个月的临时工生活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影响。
  工地上根本无机械的影子,所有工程都是民工们用血肉之躯完成的。当时柱子、石磙、曹贵他们的任务是往渠坝上运石头。石头是从附近山上采炸下来的。每日,都有民工凿炮眼,锤声落下时,便有人在山腰上喊:“放炮喽——”刹那间山上人影消匿,天地俱静。稍顷,山上有根根烟柱冲天爆出,接着便有隆隆的声音传来,如惊雷般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地动山摇。硝烟散尽,曹贵他们便爬上山腰,将卡在半山的石头,用铁棍或用手推至山底,再用铁丝套住,抬起运到工地。工地上,有人灌浆、捣固或送泥浆,十分忙碌。站在山腰俯视,如黑黑的蚁阵,有秩序地川流、涌动,不知疲倦。
  抬石头,柱子他们四人或六人一组,用铁丝或缆绳将大块石头套住,绳上插入棍子,然后蹲下,“一二三,起!”蹬地挺身,不敢马虎。人在很多时候是自私的,但在那一刻却容不得半点杂念,每人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倘若稍迟些,整个石头的重量会倾压在你身上,将你压成肉饼。柱子眼球鼓得血红,一次次用沙哑的喉咙喊号子,眼冒金星,脚步踉跄着将石头抬到工地上。回返的路上,浑身松软,口干舌燥,无欲无念,想着的只是下一次的拼挣。柱子常常感觉自己吃不消。带来的课本及资料一直在沉睡。如此劳累疲惫的生活使柱子的大脑处于一种混沌状态。柱子学会了无缘无故地骂人,发牢骚。
  柱子不得不从心里佩服石磙他们,尤其是曹贵。他仿佛异于常人,有的是精力和体力。据同来的一位伙伴说他会气功,在山上掀石头,别人用撬棍,他却用手掀,蹲到巨石前,只见他伸手抠住石底,吸气,胸和脸几乎贴到石头上,暴喝一声:“嗨!”猛地一掀,石头便蹦跳着向山下滚去……面对呼啸而去的石头,曹贵俨然是一位将军,敞开喉咙喊“嗷——”,群山的回荡很雄壮。曹贵能干也能吃,一顿能吃三大碗饭外加一大碗菜。关于临时工的伙食乡里有规定:早晨、晚上各半斤,中午一斤,不多供给。刚来时,柱子吃不多,还把剩下的匀给曹贵吃,如此艰苦的劳动不仅锻炼了柱子的意志,更增加了柱子的胃口。曹贵总也吃不饱。直到一月前,乡里又派来一位管伙食的女人,见曹贵的饿虎样,她总是将发完剩下的菜汤及自己没吃的馒头让给曹贵吃。曹贵不会说巧话,只是用眼睛非常感激地望她。
  这个女人叫陈芳,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白皙、瘦弱。至于什么来历没人清楚,有人说她命硬,克死了丈夫,被赶出家门才到这儿来的;有人说是她不能生孩子被丈夫揍出来的。据说而已,均无考证。
  陈芳的命或许很苦,然而对待工人相当热情周到。她像待亲兄弟一样对待柱子,买菜的时候常捎些鸡蛋偷偷煮熟给柱子,有时还关心道:柱子,你和他们不同,你年纪轻轻有文化,得保护好身体,以后的好日子还等着你过呢!她说这话时神采奕奕,仿佛面对的是她的亲兄弟。
  
  日子在季节的河流里匀速而永恒地流淌,临时工的生活艰苦而平淡。然而,谁又能预料到这平淡的后面隐藏着疯狂的欲望和灾难呢?
  那一天,曹贵出工时手被石头剐伤,只能休息。陈芳便挑着箩筐约他到市场买菜。市场在石山冲的外面,有七八里路。他们是一早出发的,归来时日头已偏西。八月天孩儿的脸。刚走到石山冲脚下,天上骤然聚满乌云。“得快跑,不然会淋雨,娘个鬼,什么烂天!”曹贵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拔腿如飞,陈芳紧跟其后,也就跑了半里路的光景,雨就来了。碰巧有一个石屋。“快进来避雨”,曹贵把箩筐一扔,几步就窜进了石屋。屋角有一堆干草,曹贵拿起一把干草打火机就响了。
  呼一下,石屋就亮了。
  陈芳拽拽贴在胸脯上的衣服,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
  “脱下来烤烤,我出去!”曹贵瞟了她一眼说着往外走去。
  “别躲,别躲……”
  她迅速地脱下上衣,拧干,挡在自己胸前烤着:“你……进来吧!”
  他一进来,惊呆了。只见她裸着的上身,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女人身体,白皙、瘦弱,与丰满的胸脯极不相称。
  “你——”
  “怕啥?我又不是……黄花闺女……”说着她竟然哭了起来。
  他本想蹲下来安慰安慰她,不料很快两个人就抱到了一块。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
  没有谁能拒绝诱惑和欲望,除非圣人和傻子。对于曹贵和陈芳这样平庸的芸芸众生中的两个过客,更是无法拒绝这青春的诱惑和欲望。他们需要的是相互抚慰,用疯狂来宣泄内心的痛苦与悲哀,以获得片刻的欢愉。
  可万万没有想到,曹贵和陈芳的秘密竟意外地被柱子和石磙发现了。
  那几天,柱子肚子坏了,需不断去方便。工地上根本没有厕所,因为干活的尽是男人,解小手转身就尿,但解大便无论如何要找隐蔽的地方,否则被人瞧见,很难堪。
  下午三点左右,柱子又叫石磙一块去方便,矮树丛中有一种白花蛇,有毒,石磙却不怕,所以柱子每次都叫上石磙。天下着毛毛细雨,雾罩峰峦,柱子跟石磙寻一僻静处蹲下,就见一位妇女沿山路而上,一看竟是陈芳。过了几分钟,曹贵也尾随而去。柱子吃惊,也纳闷。石磙忙提着裤子追上去,还招手让柱子跟上。
  山路盘旋而上,通过一片松树林,就到了山顶。柱子看见曹贵和陈芳低声说着什么……然后,曹贵揽起陈芳,俯下身子,用厚重的身体盖住了陈芳……
  柱子转向石磙,他的眼中燃着火花。那年柱子刚刚十九岁,目睹此景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一种不安和浮躁的妄想之中,无法解脱。柱子许久不能理解生命的渴望将给人类带来多少欢欣与痛苦。
  一连几天,柱子精神恍惚,不敢与曹贵和陈芳见面,他们的形象在柱子心中成了一堆粪土,一文不值。
  可是,可恶可恨的石磙竟把这件事给公开曝了光。那日中午,工友们一边吃饭一边闲扯,陈芳跟往常一样将剩饭菜给了曹贵。
  “陈芳,啥时候也让咱摸一会?”可耻的石磙邪邪地说。
  “回家找你姑奶奶摸去,驴日的石大个子。”陈芳红着脸忿忿地说。
  “噢,兴人家就不兴我?别捂着遮着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说是啵?曹哥!”
  “放你娘的屁!”曹贵一拳砸在石大个子的胸脯上,大个子如一堵墙般倒下了,饭菜也撒了一地。
  
  “娘的,偷人还打人,我跟你拼了!”石大个子如一条疯狗窜向曹贵。两个人拧在了一起。“石磙,今天你不说明白,我非杀了你不可!”
  “哼!不承认你问问柱子?”
  众人的目光刹那间刺向柱子,好像是他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柱子脸红红的。
  众人齐声问:“是不是?”
  柱子茫然地点了点头。
  
  柱子一直在恨自己,不该把此事不加思考就抖了出来。曹贵和陈芳是爱是奸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石大个子爱管闲事死了拉倒,关我屁事,我又何必去作证呢?更可怕的是陈芳的目光,是绝望?是悲哀?还是痛恨?我对不住她。她曾在各个方面照顾我,亲弟弟一般,而我却出卖了她!陈芳被赶走了,像轰狗一样把她赶出了石山冲。
  而曹贵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整日精神萎靡,不说一句话。柱子想道歉却不敢,曹贵就像一只孤独的鹰。
  石磙想请柱子吃顿饭,算是答谢柱子给他证明证据确凿。“你缺德!”柱子忿忿地骂一句,并没有理石磙。石大个子发了呆。
  那天,像往常一样,大家在紧张地劳动。曹贵被安排在山腰往下掀石头,他一言不发,石头被一批批掀下来,如万马奔腾,尘烟弥漫。这时,不见了曹贵,他的身影仿佛是转瞬即逝的。工友们四下搜寻,干什么去了?突然有人喊:“在那儿!”寻声望去,大家目瞪口呆。曹贵的身体,在弥漫的烟雾中,如运动员的前空翻,划出绝美的弧线。工友们仿佛忘掉了一切,好久缓不过神来。不知谁一声咆哮:“曹贵出事了!”众人才虎般冲下山去。
  烟尘消尽,乾坤朗朗。一切喧哗声停止了,天地俱寂。曹贵脸色煞白,神态安详,头歪向一侧,睡着似的。对于柱子来说,那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竟无半点恐惧。一种关于命运的魔力将柱子罩住:抛开一切恶与善和尘俗的一切。一分钟前,曹贵还和工友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世界并未因为他的消失而有丝毫改变,哪怕阳光稍黯淡一点也好。曹贵就这样消失了,他为人间留下许多,可他又能带走什么呢?只有柱子还清晰地记得曹贵曾经动情地吟过自编的打油诗:石山冲,大山石,垒起石头把水盛。搬石头,抱石头,汗水钞票在里头。啊,石山冲,曹贵来开路……
  
  就在曹贵死后的第二天,他家里来人把尸体运走了。奇怪的是陈芳也在里面,她已经怀了曹贵的孩子,她要替曹贵孝敬父母。
  这次没有人赶她,众人陪她掉泪……柱子想叫她一声:“姐!”却没敢喊出口。柱子怕见她的眼睛,时至今日,柱子依然无法忘记那双眼睛,悲愁、绝望,让柱子颤栗。
  就在曹贵出事的那天晚上,石磙疯了。
  曹贵出事时,石磙站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扭头就走了。傍晚回到工棚时,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惊惧地瞅着工友们,面色蜡黄。他没有吃晚饭,闭着眼睛,双手叠放胸前,似乎在忍受一种煎熬,或伤心地回忆着什么,直到天黑要下雨了……
  雨说来就来了,转瞬间大雨如注。屋里一片死寂。突然,石磙挺起身子,大喊:“不是我啊,你不能怨我……”吓了大家一跳。屋里有人暴喝:“大个子,死娘了,你喊什么?”石磙跳下床,一步窜到门前,撞开门,一头钻进漆黑的雨夜。一路嚎叫:“不是我呀!不能怨我……”渐渐远去。众人顿悟,一骨碌爬起来,纷纷追去。他疯了!暴雨长鞭般抽打着大地,一道白光闪过,无边的长空被撕碎,群山默立。工友们分头寻找。“石磙……”的呼唤声在雨中飞奔,与雨鞭相撞,发出清脆之声,这声响满含生命的焦灼与期望。
  在曹贵出事的地方,工友们找到了石磙。他衣服破烂,浑身泥浆,脸上的伤痕被雨水洗过,呈酱色。他正蹲在地上,冻得哆嗦不止:“不是我,不是我啊……我没害你,没害你……”
  天亮的时候,雨细了。群山的轮廓影影绰绰。乡里派来的一辆吉普车将石磙拉走了。临走时,他仍不断地说着:不是我,我没有害曹贵,我没有害他……
  众人皆流泪、摇头。吉普车沿着盘山小路颠簸着走了……大家站在那里望。雨这时又大了。
  雨一直未停,工友们都没出工,屋里寂静。柱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倾听暴雨冲洗大地的声音和风动松树的涛声,它们汇成一曲沉重的交响曲。冥冥之中柱子蓦然觉得这乐曲他十分熟悉,它忽而激越昂扬;忽而如奶奶的童话,平缓深沉,引人思考;忽而又如奋然疾驰的犍牛,终于寻得累死于途中的父亲,它仰天长啸,继而接过父辈的辕套,拉起沉重的犁儿,匍匐于无尽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