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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天边的一片云彩

2011-12-29郭启林

安徽文学 2011年12期

  
  一
  
  认识韩占山老师是极其偶然的机会。韩老师是马桥农场的教员,他是随马桥农场学员们一起来我们队调研考察的,他仅仅来过我们队那么一次。如果他不来我们队调研考察,我可能不认识他。如果他来到了我们队,不分在我们屋里过一夜的话,我也不可能认识他。那一天,马桥农场一共来了四十多位学员和老师,分别住在知识青年各个房间里。韩老师和严玉麟医生分在我们房间里。认识韩老师,我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马桥农场是时代的产物,是当时特殊时期,为了特殊的使命,将部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等安排到农村,进行劳动的场所。农场都设在农村里,农场里的学员,包括农场里的教员和工作人员,除了学习必修的课程,在农场里的农田劳动,还经常到各个村考察调研。考察调研时,要求农场学员要与农村的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所在的知识青年队,是全公社唯一的一个知青队,带有点试验的性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早年下放到农村来的知识青年,一般都安排在农民家里,一家插一个或两个。知识青年住在农民家里,生活上和农民紧紧连在一起,但是在具体的生活过程中,发生过不少事情。于是,到了我们下放农村的时候,有的公社就进行了试点,将知识青年集中在一起,组建青年点,或是青年队,划出一片土地独立居住,独立劳动。下放到农村来的知识青年不再按户分配到农民家里,我们公社划出了一块区域,由公社出资统一盖了房子,设立了青年队,名称为力涧大队青年队。青年队设在大队的宋庄和前街两个自然生产队的中间。为了更好的指导知识青年种田、养猪、喂牛、种菜、烧饭,公社指定大队给我们配了十名老乡,作为我们生活和生产的指导。
  青年队修建了食堂,少去了知青烧饭的劳作。食堂一个老乡,一名知青,灶头灶下,案前案后,都是他们俩。平时,食堂里烧一个海带,贴几只玉米饼,或是山芋饼,再熬一锅玉米粥,或是山芋稀饭。有时也给点咸菜,豆腐乳,同当地的农民吃的差不了哪儿去。当地的老乡说,俺们吃的,是有规律的,是按季节性吃的,地里收什么就吃什么。我们下放的力涧大队,历史上就没有种过水稻,只种玉米、山芋和小麦。所以当地不生产稻米,农民也很少有大米吃,这对于我们南方去的知青,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小麦面是当地的精粮,老乡是舍不得收上来就吃完的,他们要留着办大事,女人生孩子,孩子们结婚,或是老人生病,才舍得做些麦面吃吃,常年累月多数是玉米饼,山芋面粉馍馍。我们知青比老乡稍好些,除了我们自己收些玉米、山芋和小麦外,公社按国家政策规定,给刚刚下放农村的知青,还供应一点大米。公社供给的那点米,不经吃,量不够,也吃不了几顿。为了合理搭配膳食,我们青年队里决定,三天做一顿米饭。韩老师和严医生他们来的那一次,食堂里做的是米饭,也是考虑到省里农场学员来了,才特意安排做的米饭,按三天做一顿米饭的规定,那天是轮不到做米饭的,队里想,总不能让农场学员同我们一样啃芋头干子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严医生和韩老师他们俩根本没有吃我们食堂里的米饭,他们觉得知识青年生活太艰苦,好不容易才三天轮一次吃米饭,他们没有舍得吃。我以为,他们是不忍心和我们知识青年抢着吃,所以他们没有吃。严医生拿着饭盒心急如焚地到处找韩老师,就是想阻止韩老师去食堂打饭的。
  我从食堂边上走过来时,在山墙边上,正好碰到了韩老师和严医生端着饭盒在讲话。我听到了韩老师说“我是天边的一片云彩”的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望,天上果然是一片斑斓的云彩,如梦如幻飘荡着。我觉得,韩老师说的话很有特点,很有诗意,也很有幽默感,令人有许多想象的空间,那片云彩也如投影般留在了我的心海。他说话时的神情也很特别,很活泼。于是,我便牢牢记住了他的这句话,同时也记下了韩老师这个人。
  韩老师和严医生来我们队的时候,天气有些寒冷,也是农活比较清闲的时候。生产队在这个时候,都要安排一些兴修水利的活,或组织力量参加县里修渠修河道等水利工程建设。我们青年队刚刚组建,队里的猪圈、牛棚还没有建好,特别是门前的一条路也没有修出来。淮北的地是砂土地,极易溶水,“晴天一块铜,雨天一包脓”,是当地人的一句俗语,也形象地描绘了淮北砂土地的显著特征。一遇到下雨天,路就不成为路了,成了泥浆,成了烂泥路,无法走车,连人也没有办法走。知青们提出来,要用自己的双手建设我们美好的家园。要想家园变得美好,首先必须将门前的一条路修出来。于是,我们青年队分成了三个组,一个组盖猪圈,一个组建牛棚,一个组修门前的路。三个组你追我赶,自发地搞起了竞赛,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想落后。修路是一件最辛苦的活,我们没有石子,没有水泥,没有砖瓦,全靠我们自己。淮北农村有的地下出一种砂浆石。砂浆石很硬,个体不大,形状相似我们吃的生姜,一块一块地埋在浅土层里,我们就将这个埋在浅土层里生姜似的砂浆石挖出来,用来铺路。砂浆石要自己去找,找到以后从土里刨出来,将刨出来的砂浆石装到筐里,再背到修路的施工地点。盖猪圈,建牛棚用砖头,相对来说进度都比较快。我们修路的不愿落下来,吃饭的时候,也不想停下来。我看到了韩老师和严医生站在那里说话,韩老师说“我是天边的一片云彩”时,我背着砂浆石走到食堂边上,正好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们寝室有六个知青,来自上海、蚌埠和马鞍山。韩老师和严医生正好分在我们的寝室里。他俩打地铺,我们主动将床让出来给他俩睡,他俩坚决不同意。按干校农场的规定,他们下来调研考察时是不允许睡床的。天气有些寒冷,我们给他们在地上,铺了许多厚厚的麦草。晚上,我回寝室的时候,其他几个知青已经睡下了,韩老师和严医生也已经坐在地铺上的被窝里。我进屋时轻轻地推开门,轻轻地走进来,轻轻地关上门,又轻轻走到我的床铺前。那时,我有一个习惯,上床睡觉前,要看一会儿书,或趴在桌上写一会儿日记。这个习惯,我始终坚持着,这么多年来,使我受益匪浅。韩老师和严医生也没有影响我的这个习惯,我记得那天日记是这样写的:
  
  马克思在本段中精辟地阐述了在社会主义阶段中产品分配的原理“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比资本主义要优越得多。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不劳动,可以得到很多的产品,而广大劳动人民日夜辛苦地工作和劳动,得到的却是皮鞭、拳头和饥饿。而在社会主义当中,则是“按劳分配”,不劳动者不得食,多劳动者多得食,谁也不能依靠剥削别人来过日子,这样的社会主义制度比起资本主义制度是一个大革命。
  
  韩老师悄悄地起身,披着衣服走到我的跟前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学习?我笑笑,对于他的热情和友好,我十分感激。他用眼睛看了一眼我写的日记,轻轻地说,噢,你在学马列呢。你学的,是我的本行啊。我傻乎乎地说,你是学马列主义的?韩老师笑笑说,算你讲对了,我是教马列主义的。又说,能不能看看你写的日记?我递给他说,没事的,你看吧,我写的不好。韩老师接过我的日记本,看了我写的日记,对我说,马克思说,按劳分配的原则,还没有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法权的狭隘眼界,为什么会这样?这是社会主义的局限性。到什么时候,才能超出资产阶级法权的狭隘眼界?你看马克思怎么说的?韩老师说,马克思说,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上,在迫使人们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在随个人的全面发展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的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法权的狭隘眼界。
  
  窗外有一阵寒风吹过,有轻轻的哨音划过,门也被吹得轻轻摇了摇。严医生看到韩老师在跟我讲话,也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韩老师跟前,不高兴地轻轻地对韩老师说,我说韩老师,这么晚了,你少给学生们讲你的那些说教,人家都累了一天了,明天还要干活,让他好好休息吧。韩老师用手指指我,放低声音对严医生说,这个学生很好学,也蛮喜欢钻研的,我就说一会儿。
  那天,天气确实有些冷,风声也有点大。在淮北空旷的寒夜里,再好的天气,都是会起风的。在海上,无风也有几尺浪;在淮北的寒夜里,无风也有几许寒。我担心他们带来的被子薄,睡在地铺上冷,就走到他们的地铺跟前,将我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给他们盖上。韩老师感激地说,谢谢你!严医生没有说话,伸出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我觉得,他这细微的小动作,使我体会到了他对我的疼爱。
  
  二
  
  韩老师和严医生他们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四十多个学员当中,就他俩经常在一起说话、打趣。他俩性格迥然不同。严医生生活严谨,衣食讲究卫生,一切都从医学的要求来看待,吃饭啦,生活啦,休息啦,都要符合医学的道理。严医生性格内向,生的白净净的,个子高高的,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的,虽然有着浓重的乡音,听起来也是很亲切的。韩老师性格外向,喜欢说话,喜欢演讲,情绪好激动,说话有感染力,讲几句就能紧紧地把你抓住。韩老师个子不足一米七,但是生得很匀称,方方的国字脸,有络腮胡子,看上去有毅力。他自己说他是湖南人,他说出的话,一口京腔,是在北京待的久了的缘故?
  自从韩老师他们走后,我时常会想起他们。严医生说过的,欢迎我们到他们农场去玩,烧好吃的给我们吃。那天,我和徐宏伟一起约定好,休息的时候,到马桥农场找韩老师和严医生他们去。
  马桥农场距我们力涧青年队,路不是太远,交通也顺畅,乘火车,坐牛车,徒步走都可以。如果从公社上火车的话,四站路。从县里上火车,只有三站地。我们公社,和我们县城,都在京沪铁路线边上。从我们青年队出来,走六里地就到火车站了,到马桥农场停车的也有好几趟列车。下了火车,我有点茫然,我们第一次来马桥,问老乡去马桥农场的路,老乡手指着仅有的一条脚下的路说,径直朝东走,看到房子就管了。我们朝东望望没有尽头的大路,迈开脚步朝前走。老乡说抬脚的工夫就到了,他的脚该有多大啊!我们走了半天,大路还是没有尽头。天气有点热,又走了不一会儿,我们身上就出汗了,走到马桥农场时,已经大汗淋漓了!上年,韩老师和严医生他们到我们队的时候,还是冬闲的日子,转眼就过了好几个月了。
  见到我们来,严医生将两手放在胸前搓揉,有些意外,又有些激动地说,你们来了?是乘火车来的?还是搭乘别的什么车子来的?我说,乘火车来的,没有几站路。严医生高兴地说,是很方便的,路途不是很远,快进屋歇会儿。
  严医生的宿舍是个大统间,一间房中间没有任何隔断。进门是炉灶,一只小煤球炉。过去是一张床,横在房间里,从门口看,床就像是房间里的隔断,将门口煤球炉和屋里的写字台隔开来。床上支着白色透明的蚊帐。蚊帐边上有个立柜,柜子上有一只皮箱子。再过去,靠近窗下是一张写字台。如果说房间里有个空间的话,床与写字台之间,空间最大了。整个房间,布局有序,明亮整洁,比我们知青的房间不知要整洁多少倍。
  严医生说,你们先喝点水,待一会儿水热了,洗个澡,你看你们全身都是汗,我来做饭。又说,学校里是有澡堂和食堂的,我们不到食堂里吃,我们自己烧,就在家里吃,想吃什么烧什么。澡堂按时间开放的,逢星期三对男的开放,星期二是对女的开放,一周就开放两次,今天澡堂不开放。
  听说要洗澡,我看看徐宏伟,徐宏伟也看看我,我们还没有在陌生人家里洗过澡呢!我们在队里干活要想洗个澡的话,得走上十几里路,到县里澡堂去洗。对于我们来说,洗澡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情。我们第一次到严医生家里来,严医生讲究卫生,洗洗澡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是对严医生的尊重。我说,我们到村边小河里去洗吧?徐宏伟也高兴起来应声说,对,我们到河里去洗。严医生指指靠在墙边的大澡盆说,河里的水不干净,就在家里洗,你们都这么大了还怕人吗?严医生这么一说,我们倒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心情也轻松了些。心里想,洗就洗吧。我再看看靠在墙边的大澡盆,大澡盆确实大,腰子形状的,一个人可以躺倒在里面。
  一会儿热水烧好了,严医生将墙边的大澡盆,移到写字台和床的中间那块空间较大的地方。我说,我们自己来弄吧。严医生拿过毛巾,递给我说,这是毛巾。又拿过肥皂递过来说,这是肥皂。你们俩洗吧,好好洗一洗。我和徐宏伟站在那里没动。严医生又说,你们一个一个洗,还是两个一起洗都行,反正澡盆大,能装得下你们俩。说着,严医生走出房间,在门口择菜。有帐子隔着,就是不关门,从门口也看不清我们俩。徐宏伟对我说,我们俩一起洗吧?于是,我们脱了衣服,坐在澡盆里,一个人坐一头。
  我们正在洗着,严医生走到屋门口,说,那里要好好洗洗,那里皮脂腺比较丰富,分泌出来的皮脂,再沾染上尿液会产生污垢,积多了会发炎的。翻过来用清水轻轻洗洗就行了,不要用肥皂洗。经常洗就不会积垢,这样对身体有好处。说完,严医生继续在门口择菜。听了严医生的话,我看看徐宏伟,徐宏伟看看我,我们俩偷偷地笑。澡还没有洗好,我们就闻到了一股肉香,那股诱人的肉香,从门口,穿过蚊帐,飘到我们的面前,我们多少日子都没有闻过这种肉香了。闻着这股飘过来的肉香,我们仿佛都要醉了似的。
  这时韩老师下课了,他夹着课本,来到严医生的家。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香味,他高兴地说,今天我可以不吃食堂了,可以解个馋了。严医生认真地说,这么早,你就下课了?没有耽误学员的课吧?韩老师说,哪会呢,本人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哪会耽误学员的课呢?严医生说,那你这么早就来了?韩老师笑笑,调侃地说,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说今天有客人来,让我作陪。严医生说,我叫你来,是让你吃晚饭的时间来。韩老师说,我早点过来陪陪学生,不好吗!
  我们洗好澡走出来,精神抖擞、焕然一新。我和徐宏伟齐声喊,韩老师好。韩老师笑笑说,听说你们三天才轮到吃一顿米饭,今天严医生要烧一顿好吃的给你们补上。韩老师说,你们闻闻,好香呀!烧的什么好吃的?能不能先看看。严医生没有说话,用眼睛看着韩老师。韩老师说,怎么了?不让我们看?严医生接过话说,搞七里唦(搞什么搞),马上就要吃饭了。韩老师用标准的普通话学上海话说,侬不要瞎七得八。严医生做的菜,香气四溢,走过他家门口的教员也说,严医生家里来客了?烧得这么香。严医生高兴地应声说,是啊,来了两位学生。
  晚上,四个人围着一只小方桌,就像一家人似的,气氛和谐而温馨。韩老师好像格外有感触,他虽然说着笑话,但我觉得他的眼里好像含着晶莹的泪水,明显地有些动情。还是严医生了解韩老师,严医生故意地对韩老师说,你知道,我烧的这是什么菜吗?韩老师茫然地说,上海菜?严医生说,当然是上海菜了,我是问你,这菜叫什么菜名?韩老师摇摇头,对我们说,你们知道这菜的菜名吗?我和徐宏伟相互看看也表示不知道。严医生告诉我们说,这是大豆炖蹄膀,是上海最普通的一道菜。严医生说,猪的蹄膀营养很丰富,含较多的蛋白质,特别是含有大量的胶原蛋白质,和肉皮一样,是使皮肤丰满、润泽、强体增肥的食疗佳品。严医生继续说,大豆也含有丰富的营养元素,具有增强机体免疫功能,防止血管硬化,对缺铁性贫血,降糖降脂等都有功效。说着,给我和徐宏伟的碗里各添了两勺子。严医生说,你们多吃一些。韩老师听了高兴地说,这么有营养的菜,你们多吃一点,我也要多吃一点。
  
  这顿饭,是我到淮北吃上的第一顿香饭,仿佛是一条甘甜的溪流,在心底流淌而过。饭后,韩老师对我们说,到我那屋里去坐坐。我一边帮严医生收拾碗筷,一边对严医生说,我们到韩老师那里去看看。严医生对韩老师不客气地说,你不要和学生滔滔不绝翻你那本旧历史,他们很辛苦的,让他们早点回来休息。韩老师说,让他们就在我那里睡,不也一样吗?你是一张床,我也是一张床。严医生坚决地说,都回来睡觉,在你那里,他们能好睡觉吗?韩老师说,那就听你的吧,都回来。
  韩老师一个人也是住一间房,比较严医生房间,韩老师这房间要拥挤得多,零乱得多。门口没有炉子,想必韩老师自己从来不生火,不做饭。床是沿着墙放的,沿墙床上码了一排书。还有就是床头、桌上、沙发上到处都放着书。其余的站柜和写字桌,都和严医生的无二。
  韩老师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屋里乱得不成样子,我生活自理能力比严医生要差,他生活严谨,比我有条理。冬天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夏天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他都清楚。韩老师有些羞涩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比以前要好多了,是严医生指导的,否则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我想象不出来,韩老师说的这房间以前更乱,会乱到什么程度?
  到马桥农场看韩老师和严医生时,我十九岁,韩老师他们比我大个七八岁,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想到严医生反复对韩老师说过的,你少给学生翻你的那个旧历史,我总觉得其中好像有些什么故事,也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心,我便小心翼翼问韩老师,你说你是教马列主义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韩老师脱口而出,我上大学时,是北京政法大学,我学的专业就是马列主义。我顿时兴奋起来,十分羡慕他,我说,你在北京读的书?你见过天安门吧!韩老师心情仿佛凝重起来,屋里空气一下子沉静下来,我不知道我问的话出了什么问题。只沉静了那么一小会儿,韩老师就从沉静中走了出来,又像孩子似的笑逐颜开了,他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韩老师从书橱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影集,重新坐回沙发上。他翻开影集,手指着一张大照片说,你们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立即凑上去,我说,是天安门城楼。韩老师又指着照片问,这是谁?我脱口而说,这是毛主席!韩老师动情地说,是的,是毛主席。站在毛主席身边的这个人,是谁?我看出来像是韩老师,我望着韩老师说,是你!我激动起来了,浑身仿佛有热血在奔涌,同时也觉得韩老师突然变的高大了许多。我说,你见过毛主席?还登上了天安门城楼?还和毛主席站在一起,站得那么近?韩老师沉静下来,坐在沙发里朝我笑笑,说,我还有许多照片,多年没有翻动过,今天都拿出来给你们看看。说着,就到书橱里拿影集。
  时间似流水,在我们翻看照片时,不知不觉慢慢地流走了;时间似流云,在我们笑谈往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一点点向远方飘去。我们就在看那些旧照片的时候,也仿佛走进了韩老师辉煌的往日。他真了不起,他是北京来的知识分子。
  我喜欢韩老师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那张照片。从韩老师那里回来,我陷入了冗长的遐想,我想,我要是能上北京,能看一眼天安门,那该多好啊。
  
  三
  
  这一年,是在极度凝重和悲痛之中开始的。元月8日,敬爱的周恩来总理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步,离开了人世。消息传来,我们都沉静在一片悲痛之中。3月8日15时1分50秒,一颗重约4吨的陨星从地球公转轨道的后方以每秒18公里的速度追上地球,不速之客从天而降,霎时间火光熠熠升起,响声隆隆。当它飞临吉林市北郊19公里高空时,发生了一场蔚为大观的陨石雨。消息传来,我们也为这一迷乱的天文现象,感到迷茫和彷徨。
  在这迷茫和彷徨中,徐宏伟母亲决定提前退休,让他顶职回城。徐宏伟家就兄弟俩,哥哥已经在厂里上班。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在家里是独子的可以不下放,我们班就有独子没有下放的。他们家两个,而且有一个已经工作,所以他才下放到农村来。徐宏伟在学校里成绩就好,尤其是英语比较好,在学校里是英语课代表,要是考大学的话,他肯定能考上。到农村来了以后,我和他都没有放松学习,我坚持读书,他坚持学外语。家长提前退休,让自己到农村下放的子女顶职,是当时知青能够回城的一条政策,也是一条捷径。既然徐宏伟有这样好的机会,我让徐宏伟抓紧时间去公社办手续。那天早晨,徐宏伟就去了公社,我和青年队队员照常下地里干活。
  收工回来的时候,广播站的小李喊我,说有我的电话。那时,村里的电话线,和村里的广播线是相互连在一起的,电话和广播是同一根线,只有在广播的时候,才能打电话,接电话。平时不广播,电话是打不进来的。在广播的时候接电话,虽然能听到对方的讲话声音,但同时也能听到广播的声音。这是当时的产物。
  我跑到安书记外屋拿起电话。安书记是我们公社委员,他是力涧人,有会的时候他到公社去开会;没有会的时候,他就在力涧住着。公社在我们青年队给他安排了两间房子,外屋里还有一口灶,一口锅,平时可以烧饭烧菜,也可以摊煎饼。我们没有见过安书记的爱人,有两个孩子倒是见过,隔三差五的来一次。平时,日常起居都有人来照顾,有人专门给他做饭做菜。安书记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群众中经常有来向他反映问题的,也有来向他请求帮助解决问题的,很少看到安书记发火,对老乡是这样,对我们知青也是这样。
  怎么可能有我的电话呢?我对着话筒,喂,喂了两声。我听到对方的声音了,你是鲁林吗?是鲁林吗?声音有些小,好像十分遥远,我还是听清楚了。是韩老师给我打来的,他语气异常坚决地说,你无论如何要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事找你。我对着电话说,什么事啊,这几天地里的活忙不过来,非要去不可吗?韩老师仍然语气坚定地说,你来一趟,越快越好。我放下电话,心里顿时迷茫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思重重地走着,徐宏伟看到我问,谁找你?我说,韩老师打来的,让我一定要到他那去一趟。徐宏伟说,让你去一趟,会有什么事呢?我陪你一起去吧。我说,你顶职手续办的怎么样了?徐宏伟说,明天还要填个表。我说,顶职回城的事,是件大事,你先忙你这个。徐宏伟说,那好吧,你先去,若有事回来我们再拿决策。
  第二天,我把地里的活干完后,乘傍晚的火车到了马桥农场。出了火车站,我看到了西边的天空里有许多斑斓的云彩,有红色的,有橘红色的,有蓝色的。我想起了韩老师说的,“我是天边的一片云彩的话”,我觉得韩老师真是个富有浪漫情调的人。赶到韩老师的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想到的是,严医生和韩老师都在等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心里更加恐慌。
  我一进门就老老实实地说,这几天,我们那里的活很忙,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明天一早我要赶回去了。严医生看看韩老师,韩老师倒显得轻松自如,还是像往常一样乐乐呵呵的,我和严医生都盼你早点来,今晚严医生有事出门,我想找你来作个伴,借机好好聊聊。严医生也配合地点头笑笑。
  晚上严医生果然有事走了。韩老师做了晚饭,几只馒头和两碟子小菜。韩老师一边忙一边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没有什么事,何必打电话非要我一定来呢?
  吃这顿饭的时候,房间里的空气,也显得有些停滞。韩老师看看我,轻轻地说,这几天,你做过什么事吗?我满脸茫然地看着韩老师,没有呀,我没有做过什么事呀?韩老师诱导着,你仔细想想,做过什么事没有?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内心却变得很虚弱。
  我想了想,慢慢的一字一句,说,前些日子我到北京去了一趟。
  韩老师立即警惕起来,你去北京干什么?
  我坦率地说,没干什么呀?我看到你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我心里就一直想着去北京看看,正好有个同学邀请我,我就和同学一起去了。
  
  我的同学赵哈林家在内蒙古,工作在中国科学院沙漠冻土研究所,所里派他到海南育种,育种结束回内蒙时,特地来我们队里看我。在这之前,我在给他的信中曾经流露过,想去北京看看的想法。他说,这次来,就是特意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北京的。在北京,我们就住在他的朋友家里,我们就这样一起在北京玩了几天。
  韩老师睁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我说,你在北京没干什么吗?
  我坦诚地说,没有,就是到颐和园、天坛、故宫和天安门广场看看。
  韩老师又提高了警惕,看着我说,在天安门广场看看,看什么?
  我回忆着说,到天安门广场看天安门,在天安门和纪念碑前拍了两张照片。广场上有游人,也有许多悼念周总理的人,给总理送花圈。
  韩老师认真地说,那你在天安门广场干什么?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干什么?
  韩老师说,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送个花圈?
  我说,没有,我就站在一边看看。
  韩老师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我就回来了。
  韩老师说,回来后,你做过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写了一条标语。
  韩老师警惕起来了,写了一条标语,你写的什么内容?
  我说,我写的是: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永远怀念您!是用白纸写的,贴在公社门前的围墙上。
  韩老师仍然是和蔼的,谆谆诱导地说,谁让你写的?
  我说,是我自己让自己写的。我写的不对吗?
  韩老师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是对与不对的问题,你写的肯定没有错。说完,韩老师深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停顿了一刻,韩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当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也是时常这样问我自己,对与不对的问题始终在脑海中萦绕。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是正宗的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后来我考上了北京政法大学。在校学习期间,有一天,来了一位高干子女到我们学校,她向我们作动员报告,说,近来,有些人想反对毛主席,我们是不答应的,我们要组织起来,誓死捍卫毛主席。她的报告,说得我们热血沸腾,激情高涨。我想,毛主席为人民谋幸福,是人民的大救星,我们一定要捍卫。于是,我们行动起来了,走上街头,参加游行、参与演讲、贴写大字报。许多学生都跟着我们一起走上了街头。作为学生代表,我几次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并随同毛主席一道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接见全国来京的红卫兵。你看到的那些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天底下,我是彻头彻尾的革命者。谁知有一天,突然把我推向了革命的反面,说我是反革命。当时我就在思考,在反思,我做错了吗?我做的不对吗?可是,有谁来帮你回答这个问题?有谁来帮你解释这个问题呢?
  韩老师仍在回忆中,他继续说,从那时候起,我被隔离关押起来,受到审查。失去自由的我,唯一的可能,就是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一读就是几年。
  历史上,约伯是敬畏上帝的。撒旦对上帝说:约伯敬畏你,是因为你赐给了他儿女和财产,赐给了他幸福。上帝想试试约伯的诚意。于是让撒旦夺去了约伯的儿女和全部财产。约伯一无所有了,但约伯没有动摇,仍然敬畏上帝。撒旦又对上帝说,失去了身外之物算不了什么,你如果伤害了他的身体的话,你看他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敬畏你。于是,上帝又让撒旦给约伯身染重病。约伯依然坚定信念,没有怨言。约伯染了重病以后,又有人对约伯说,你之所以遭受苦难,一定是你得罪过上帝。这句话,使约伯感到迷失,感到委屈,他在心里开始埋怨起上帝来,埋怨上帝不公平了。韩老师会埋怨谁呢?
  听韩老师说话的意思,我真的遇到了事情,遇到了麻烦。我心里非常紧张。我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呢?
  韩老师直接地说,你写标语的事,可能有人会问你的一些情况。假如真的有人问到了你,你就要像刚才跟我说的一样,保持冷静和理性,千万不要和人家争吵,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四
  
  标语是我和徐宏伟,还有几个知青一道参与写成的,有的找纸,有的找糨糊。我的字比他们写得好,我写好标语,一起到公社去贴的,贴在公社大门口的围墙上。
  从马桥农场回到队里时,徐宏伟就来找我。徐宏伟回城的事办好了,所有的表格都填完了。我说,办好了就行了。徐宏伟急切地问,韩老师找你的事呢?什么事?我也不想瞒他,我将徐宏伟引到没有人注意的墙角边上,说了写标语的事情。徐宏伟感到惊讶,随即陷入茫然。我说,你千万不要说你参与了写标语的事。徐宏伟态度坚决,是我提议写标语的,出了事不能让你一人担当,我也有责任。我恳求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如果你多一言,或者多一个人出来,事情会越弄越复杂。他们已经盯上我了,就我一个人应付,不要节外生枝。徐宏伟沮丧地说,如果你有事了,我心里承受不了。我安慰他说,你正准备回城顶职,万一有一个闪失,你怎么向你母亲交待?徐宏伟小声哭起来,他说,我不希望你有事。我安慰他说,不会有大事的。
  没过两天,县里果真来了两个人,一个胖一点,一个瘦一点。年龄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面相看上去还比较和善,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因此我在心里也感到宽慰一些。如果看上去就不是一只善鸟,我不知道能不能耐得住性子,能不能记住韩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县里来人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安书记派人来喊我,让我到他房间去一下。
  好在之前,韩老师提前暗示了,从思想上和心理上,我已经有了一点准备。
  走进安书记的房间,那一胖一瘦的两个人看看我,我也礼貌地朝他们点点头。安书记笑笑对我说,这是县里来的两位同志,他们有件事情,想和你核实一下。安书记肩上披着一件衣服,嘴里叼着一支纸烟。说完话,就蹲在两个县里来的人的旁边。那个年月许多事情说不清楚,安书记也不知道县里人来的用意。
  那一位稍瘦一些的先开口了,语气平淡地问我,你是鲁林?
  我也平淡地说,是的。
  他说,我们是受县委的指示来的,来的目的是想核实一件事情。
  听说是县委指示来的,我当时心里就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
  瘦子单刀直入,奔入主题,他说,公社墙上有一条标语,是你领头写的吗?
  我马上接着说,什么标语?
  瘦子说,在四月份的时候,公社墙上贴了一条标语,内容是: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永远怀念您。有人反映这条标语是你领头写的,是你领头写的吗?
  果然是为标语的事,韩老师讲得真准。我坦然地说,是我写的。
  瘦子没有想到我这么爽快,他愣了一会说,是你领头写的吗?还有谁和你一起参与了?我坚定地说,写标语是我的想法,是我一个人写的,没有其他人参与。
  这时,徐宏伟和其他几位知青趴到窗户上,朝屋里看。徐宏伟知道事情的缘由,其他知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趴到窗户来想看个究竟。我朝徐宏伟递递眼神,让他赶快离开,他却始终趴在窗户上不肯离去。
  瘦子又说,你一个人写,一个人去贴的,没有人帮助你吗?
  胖子在一旁说,你要想好了讲,你讲的话要真实。他用手指指他手上的记录本,意思是:你说的话都是记录在案的。
  徐宏伟趴在窗户上,双手紧紧抓住窗栏杆,眼睛里含着泪水,看着我。我用眼睛狠狠地教训他,让他赶快离开。我怕节外生枝,再插进一个人来,他们不知道还要问些什么事情,就像韩老师说的,他们那时许多无缘无故的人,不着任何边际的人,也受到牵连和审查。再说,徐宏伟正在办理回城顶职手续,他突然插入进来的话,真的可能会影响他回城。瘦子问我话的时候,我没有回话,有意朝窗外看看。胖子看我朝窗外看,马上起身走到窗子跟前,对窗外的知青说,你们不要站在窗子跟前,把风都堵住了。并用手示意,让他们离开。安书记蹲在那里也用手挥挥,示意他们走开。
  
  瘦子又补充了一句说,你一个人写,一个人去贴的,没有人帮助你吗?
  我坚决地说,没有,就是我一个人,是我自己写的,也是我自己去贴的。
  徐宏伟止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含着眼泪最后一个离开了窗子。
  瘦子说,前不久,你去过北京吗?
  说到北京,我立马警觉起来,我不想他们无休止地问这问那。一时也没了主意,我便没有回答。
  瘦子说,问你到北京去了,还是没去?
  我说,去了怎么样,没有去又怎么样?
  瘦子说,去了,你就说去了,没去,你就说没去。
  我说,我去了。
  瘦子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他说,标语是谁让你写的?有人指使你吗?你去北京干什么?
  我说,没有人指使,我自己想起来,我就写了。
  瘦子不相信地说,你自己想起来就写了?你不是到北京去了吗?你到北京去了,到了什么地方,跟谁有过接触?
  我觉得他好像越问越多,我怕他没完没了的缠住不放,我便紧紧抓住标语的话题,语气坚定,提高嗓门说,标语是我写的,也是我贴的,我写的不对吗?我写的内容有错误吗?
  瘦子没想到我语气突然强硬起来。他一时语塞,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话。坐在旁边的胖子打圆场说,我们是来核实一下,标语是不是你写的。
  仿佛我就是一个罪犯,一个受审的人。我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标语的事情大到什么程度?为什么县委指示?为什么韩老师他们先知道?核实完了怎么办?一大堆问题,一下子堵到胸口。我将韩老师的叮嘱,不要争吵,不要动气,统统忘光了,我忍不住提高嗓音,发火了。
  瘦子接过来说,我们没有说你写的不对,我们想了解一下,你为什么要写,是谁让你写的。安书记在一旁插话,平和地说,县里来的同志是办公事,也就是来核实一下,标语是不是你写的,其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坚定地说,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是我自己要写的,难道你们不怀念周总理吗?
  大家面面相觑,屋里一片沉寂。
  县里来的人,见我这个态度,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也不再问了。
  他们走了。我心又提了起来,还不知道他们后面有些什么事情。
  
  五
  
  这一年,确实是不平凡的一年。周恩来总理去世,吉林地区降落世界罕见的陨石雨之后,一代伟人朱德、毛泽东相继逝世,唐山发生了7.8级大地震,震惊了整个世界。可能是国家发生的大事太多,县里顾不上我写标语的事了,也可能是政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县里也没有人再来追究我写标语的事了。直到我年底招工回城,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可它在我心底却烙下深深的痛和长久的阴影,以至于影响到我此后漫长的人生。
  
  回到城里不久,韩老师在给我的信中说,他也要离开马桥农场,回老家湖南了,在回湖南之前,他决定来城里看看我。我从内心里感激韩老师,我觉得他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兄长和老师。他能来看我,我欢喜的不得了。为了接待好韩老师,我邀了徐宏伟几个回城工作的知青。大家听说韩老师要来,都比较兴奋。我说,韩老师经历坎坷,一人在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他来看我们,我们一定要拿出诚意来好好招待他。于是,我们每人出了10元钱,凑了100元,我们找到城里最好的饭店,将100元交给他们,让他们给我们备一桌好菜。饭店厨师为难起来,说100元钱太多了,办不了那么多菜。那时我们月工资才30多元,100元对于饭店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我说,到大城市去买。我们市离南京很近,到南京去买。我们是请老师的,你们一定要认真办啊,办得好一点。
  韩老师是下午来的,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天,西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片色彩斑斓的云彩。那红色的云朵,一会儿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会儿又像两条火红的巨龙在空中翻腾;那蓝色的云朵,一会儿是像打翻的调色板,一会儿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水塘;一眨眼的工夫,刚刚你看到的一切,又瞬息万变地变化了,给你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看到天空上的云彩,我立即想到了韩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我是天边的一片云彩。
  我们这样隆重的接待,令韩老师没有想到。因此他又是惊喜,又是感动。
  按照我们吩咐,湖滨酒店给我们办了十分丰盛的一桌菜。桌子是长条形的,我们让韩老师坐在长条形桌子的顶端,我们两排分开坐。坐在顶端的韩老师看到满桌酒菜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其实,那时我们都不能喝酒,喝酒也是瞎喝,在淮北插队时,有时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也喝酒,那也是瞎喝。韩老师是不会喝酒的,我们相识以后,没有见他喝过酒,也没有机会和他喝酒。我们敬他时,他端着酒杯对我们动情地说——
  多少年来,我数今天最为高兴。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被隔离审查以后,我就没有高兴过。好像高兴的事与我无缘了,我一直处在自我反省和自我问责中。我被隔离审查以后,学校里就让我的女朋友揭发我,批判我。我的女朋友长得十分漂亮,个子高高的,跟我站在一起,好像比我还长一截,实际上差不多一般高,她也很会体贴人。我和她在一起,都是她帮我料理生活,帮我洗衣服,帮我去食堂打饭。我那时,一心一意做学问,研究马克思主义。谁知我会被隔离审查呢?他们让她揭发我,让她控诉我的罪行。我的女朋友,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批判我时,将她拉到台前看着我。她不说话就让她跪在台前。他们这样折磨她,我心里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割。任他们怎么折磨,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多么好的她啊!待我们毕业离校时,我的问题还在审查之中。那时,我已经整整审查了一年时间,后面半年来,我几乎没有离开过那间小屋,几乎没有见到过一天太阳。我特别清楚地记得,毕业离校的那天,她来看我,依然是什么话也不说,她只是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跟在她后面的监视人员,对她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她善良地抬起头看着我,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我听得十分真切,她说,恳求你们给他晒晒太阳吧!当时我真想大哭一场,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可是,那时我们俩相隔两处,她在屋子外面,我关在屋子里面。她深情地看着我,在监视人员的监督下,一步一步离开了我。她走了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为了她,我鼓励自己,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出去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善待她,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待我释放出来的第一天,我就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我知道了她的下落以后,先是坐火车,又转乘汽车。我没有想到学校会把她分到那么偏远的山区,我心里清楚,一定是因为我的原因。否则,凭她在学校里的成绩,决不会将她分到贫穷落后的山区去。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和汽车,傍晚时到了那个小镇。你们知道嘛,我到了那个小镇,在那个小镇上看到了什么?正是那天,我的女朋友,和当地的一位农民在举行婚礼!我远远地看着那间小屋,看着那小屋进进出出的人,看着那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你们体会不到我当时的心情,真的!你们肯定体会不到。当时,我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地缝,让我钻进去;恨不得有辆卡车飞驰过来,将我撞得粉身碎骨;恨不得上帝能伸出一只手来,将我的女朋友,从那男人的怀抱里拯救出来。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往事就像是山涧的溪流,流下去再也不可能复返了。至今,我对我的女朋友,没有丝毫怨恨她的成分,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成分,我只恨我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没有实现我的承诺。
  韩老师深情地倾诉,我们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思绪。韩老师继续说,最初,我被安排到马桥农场时,还没有完全获得自由,还不能代课教书,我是戴着帽子到马桥农场的。到了农场后,由于还没有教学的资格,学校分配我的工作是放鹅,三百余只鹅,我一个人放,我头戴草帽,手拿着鹅杆,整天和鹅打交道。有时候,心里闷得慌,我就和鹅说话。当地老乡不知道听谁说的,说北京来了一个大坏蛋,多么大,多么大的坏蛋,老乡们信以为真,从十里八乡的一起跑过来看我。我内心里感到羞辱和悲痛,开始有人来看我的时候,还不好意思,用草帽压住额头,时间长了,我也无所谓了,任他们看,小孩用石头砸我,我也不介意。有的老乡很可爱地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嘛,跟俺长的差不多。
  
  韩老师说,不只是老乡,没有把我当人看,许多年来,都没有人把我当人看,把我看成是坏蛋,看成是魔鬼,看成是怪物。是你们,是你们把我当人看啦!说到这里,韩老师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那一顿饭,不知道怎么吃的,韩老师的一席话,让我们都没有好好吃,酒喝了多少也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韩老师感慨地说,在外面漂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要回家,回自己的老家。我喜欢说,我是一片云彩,在空中飘荡。这一次,我这片云彩应该是飘向回家的方向。
  
  六
  
  韩老师从我们这儿走后,没有隔多长时间,严医生也来过我这里一次。他是突然来的,没有给我写信,也没有给我任何消息,他就来了,径直找到了我的家。那天,我下班刚刚到家,在门口有个人询问,我当时喜出望外,一眼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严医生,我高兴地说,严医生你怎么来了?你来也应该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呀!
  严医生看到我,心情异常高兴。我引他到屋里坐下,他对我说,你们回城以后,一直想起你们。你家里的地址是韩老师临走的时候告诉我的,我很早就想来一趟,总是下不了决心,今天终于来了。严医生朝我笑笑,笑中带有许多苦涩。我想,严医生突然来,或许有什么事情,又看到他情绪有些激动,我小心翼翼地说,严医生这次来,事先也应该写信告诉我一声,我们好去接你,还让你自己找来。严医生神情又恢复到刚才,脸上也泛出喜滋滋的色彩。严医生说,我这次来,也是来向你告别的,我也要回上海了,工作单位已经联系好,第二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同意接收我。我诧异地说,你也要回家,回上海?你怎么做出的决定的?严医生笑笑说,一个人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是回去的好,能找个人成个家更好。说着,严医生羞涩地笑笑,继续说,韩老师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在那里待下去也没有意思。
  严医生来我家亲热一叙,当天他就决定返程。我怎么留,也留不住。我就将他送到火车站。在等火车的时候,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一看,是韩老师在天安门城楼上和毛主席站得很近的那张照片。严医生说,你不是说过,你很喜欢这张照片吗?我说,是的,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我就是看到这张照片,才有强烈的到北京去的愿望。严医生颇有安慰地说,这张照片送给你了,留着纪念吧。我接过照片说,是你找韩老师要的吗?严医生说,不是的,这张照片是我自己的,我和他当时都留了一张。
  照片上,站在韩老师旁边的那个人是谁?我低头仔细看照片,发现站在韩老师旁边的人是严医生。
  我紧紧握住严医生给我的照片,感到温暖、感到幸福。当年在农村,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候,是这两位人生恩师帮助我渡过了难关,给了我信心和自信。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们,也从心底里祝福他们。
  随着一声长鸣,火车启动了,火车载着严医生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韩老师的消息,也没有严医生的消息。以至于我后来几次出差到湖南,到上海,到处打听,也没有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我想,他们真的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彩,像云一样美丽寂寥而飘零,也像云一样给人带来天空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