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惊现“熨斗门
2011-12-29王九
婚姻与家庭·性情读本 2011年3期
2010年12月14日,江苏兴化。
这座小城已经连下了三天雨。下午4点放学时,7个板桥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家长发现,孩子脸上有明显的伤痕。
几天后,他们陆续知道了事实真相:幼儿园大班的女老师易蓓蓓用电熨斗连续烫伤了7个孩子的脸!这是一年里,继汕头幼儿园老师唆使孩子打孩子、江苏天马幼儿园老师帮自己孩子殴打同学后,第三起震惊全国的幼儿园虐童事件。
被烫伤孩子的家长带着孩子奔波在医院间,他们不知道,孩子的脸上会不会落下永久的伤疤。他们更担心的是,易蓓蓓的疯狂行为带给孩子心理上的创伤。
寻找真相
2011年元旦,焦虑和担忧的情绪笼罩着刘毅和葛军两家人,把节日的喜庆掩盖得一干二净。他们两家的孩子,在这次事件中的烫伤最为严重。
刘毅是第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家长。他们并不是兴化本地人,在老家,亲戚朋友都知道儿子“上的是兴化最好的幼儿园”。在班里,刘丁浩成绩很好,一共得了12个红苹果,仅次于第一名的13个。还有半年,刘丁浩就要上小学了,刘毅对儿子的未来充满希望。
2010年12月14日下午,妻子程思侠准时去接刘丁浩放学。可走出来的刘丁浩,两边脸上都有巴掌大的伤痕,还有掉皮的现象。程思侠急忙找到易老师询问情况,易蓓蓓冷静地告诉她,孩子是上厕所摔伤的。虽然将信将疑,可对于这所口碑很好的幼儿园,程思侠还是很信任。回家后,她和刘毅反复打量刘丁浩的脸,怎么看也不像是摔伤所致。更为反常的是,平时回来会主动写作业的刘丁浩,却一进门就躲进了卫生间,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不一会儿,刘丁浩的同学小戚来到家里,刘毅急忙追问:“刘丁浩的脸是怎么伤的?”可小戚给出的也是一样的说辞:摔的。上厕所摔伤能摔破两边脸吗?情急之下,刘毅吓唬小戚:“你不说,以后就不让你来我家了!”害怕之余,小戚急忙说:“老师烫的!”就在这时,回家之后一直不肯出声的刘丁浩却立刻喊了出来:“不能说!不能说!”
烫的?不能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毅带着刘丁浩,匆忙赶回了幼儿园。面对刘毅的追问,易蓓蓓选择了沉默。无奈,刘毅只好报警,易蓓蓓这才拿出一个热水袋,说孩子的脸是被热水袋烫伤的。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刘丁浩却一下喊出:“不是这个烫的!”
真相被迫大白,这是一个让刘毅无法接受的事实。刘毅有着中国传统式的教育观,之前,刘丁浩就被易老师打过。得知挨打是因为刘丁浩上课说话后,刘毅也就接受了。他觉得小孩子调皮,老师打几下可以理解,他也怕“和老师搞僵了孩子不好上学”。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师竟然会用电熨斗烫伤孩子的脸!不仅如此,她还让全班同学不能说出实情,只能告诉家长“是摔的”。当天下午5点多,刘毅带刘丁浩去医院急诊,第二天,刘丁浩转到了烫伤科。
这个时候,葛军还被蒙在鼓里。
葛军是个交警,当天下午,他没有执勤任务。放学的时候,他站在幼儿园门口,远远地看着儿子走出来,脸上红红的。他心想,今天老师又给孩子画上红脸蛋跳舞了吧。可等孩子走近,他却震惊了,孩子的脸颊和下巴都有大面积的伤痕。和刘毅一样,他也急忙去找易老师了解情况,当然,他也听到了同样的解释:下雨天地滑,孩子们上厕所的时候摔倒了。易蓓蓓还告诉他,没事,已经上过药了。
葛军没太在意,板桥幼儿园的园长和他是有亲戚关系的,因此,葛军对板桥幼儿园格外信任。带孩子回家后,他随后就出门了,可妻子却几次三番地打来电话问孩子的脸是怎么回事。葛军被妻子问得烦不胜烦,只好跑回幼儿园,质问园方孩子摔了为什么不送去医院。回到家,夫妻俩又拉过儿子葛征,问他是怎么回事。可葛征只是沉默,在父母一个劲地追问下,这个平时活泼勇敢的6岁男孩哭了。
晚上,园长亲自来到家里,给了500块钱,说了几句好话,让孩子这两天在家好好休养。碍于亲戚关系,葛军也并没有多问。第二天晚上,葛征又疼哭了。可直到这个时候,葛军还不知道,在面对易蓓蓓的熨斗时,葛征一动不动,毫不躲闪,他觉得自己“要勇敢”,被烫时还大声说着:“我不怕!”结果,7个孩子中,他被烫得最为严重。
葛军有个开小摩托店的朋友,儿子也在板桥幼儿园上学。第三天,葛军的领导去修摩托,听老板娘说“幼儿园老师烫了孩子的脸”,马上给葛军打电话,葛军这才知道了全部真相。
刘毅和葛军沉浸在愤怒里,可更大的愤怒还在后头。
被烫伤的情绪
3天后,园方让伤势最重的刘丁浩和葛征去上海的医院治疗。之前,孩子已经在兴化做过伤势鉴定,法医的鉴定结果为浅二度烫伤,而上海瑞金医院给出的鉴定为深二度烫伤。
2010年12月18日,刘毅带着孩子从上海赶回兴化。路上,他却意外听闻官方结论:易蓓蓓并不是幼儿园的正式职工,烫伤孩子的电熨斗是烫鞋垫的小熨斗,并不是幼儿园购置的用具。事发当时,易蓓蓓以为熨斗电源已经拔掉,熨斗已经不烫了,才会有这样的举动。目前,易蓓蓓已经被行政拘留10天,罚款500元。
“作为孩子的家长,我不能接受!”刘毅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这样的处罚太轻了。给孩子和家庭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就只关10天,罚500块吗?更何况,这是根据兴化的鉴定结果定的,上海的鉴定结果都没有参考。”
葛军并不相信这样的说法:“一下烫了7个孩子,怎么可能是‘以为熨斗不烫’呢?前面的小孩就已脸上有伤了,还能下得去手烫后面的,这怎么可能是‘不知道’呢?”和葛军一样,刘毅也不相信。刘丁浩第六个被烫,伤势却是第二严重。
从孩子受伤起,生活一直是失序的状态。刘毅记得,刚开始的两天两夜,他和妻子都没有合眼,一直陪着孩子。而现在,临到年关,正是忙碌的时候,但他们“做事也没心思,做生意也没心思”。12月31日晚上,葛军还有值勤任务,但他心里很乱。元旦过后,孩子要去上海复查,关于赔偿,他们心里没底。愤怒、忧虑和不明朗的未来掺在一起,搅动着他们的心。
可他们最担心的,还是孩子。
为了防止伤口结冻疮,刘丁浩半夜睡觉必须平躺,脸不能沾枕头。刘丁浩经常睡一会儿就哭,脸上痒,耳朵也痒,但他不能抓。从出事那天起,他就没再和同学朋友接触过。本来,刘丁浩很喜欢在家门口玩溜溜球,但现在他几乎不出门,总是在家看电视。他并不想闷在家里,他“想上学,但是怕老师”,他经常说:“都怪老师!不然我的脸也不会这样,也能天天上学。”
伤势最重的葛征,脸上的结痂已经掉了,但掉的地方落下了瘢痕。开始的几天,葛军不敢让葛征照镜子,怕他看到自己的脸。但他和妻子都要上班,又不和老人同住。5天后,葛军不得不把孩子重新送回幼儿园。那几天,每天早上都像一场战役,葛征情绪低落,死活不肯上学,放学回家,脸上也没有高兴的样子。虽然葛征也说“换的新老师还好”,但一到早上,他还是选择反抗,妈妈气得想打他,但又心疼得下不去手。葛征心里很委屈:“天天叫我去上学,我害怕老师!”
下个学期,刘毅和葛军都决定给孩子转园,但他们的心里也有担忧,孩子脸上带着伤疤,转园了,其他孩子笑话他、欺负他怎么办?
与刘毅和葛军不同,潘良并没有给儿子潘永林转园。潘永林被烫伤了脸和下巴,是葛征和刘丁浩之后伤势最严重的孩子。潘永林不是个调皮的男孩,性格比较内向,但事发当天,妈妈仍能明显地感受到他有心事。回到家,他什么也不肯说,一直自己坐在一边。直到第二天,潘良吓唬他:“不说真话110就来抓你!”潘永林才说:“是易老师用烫衣服的东西烫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之后的两三天里,潘永林睡着睡着,嘴里就开始哼哼,没多久就会哭出来,然后他会一下惊醒,直愣愣地坐起来。“不知道怎么了,就像在做梦一样”,那些天的夜里,他需要妈妈重新把他哄睡。
半个月后,潘永林重新回到了板桥幼儿园。潘永林犹豫过,但他觉得,换个新的幼儿园,孩子又要适应陌生的环境,又没有同学朋友,而且“烫人的老师也不在了”。潘永林是个乖巧的孩子,父母不让他吃“深色的东西”,会落疤,他都乖乖听话。但那一两天,他不肯去上幼儿园,他说“我害怕”,潘良和妻子只能不停地哄他:“易老师已经不在了。”几天过后,潘永林回到家,忽然对爸爸妈妈说:“易老师坐牢了,再也不回来了!”潘良知道,易蓓蓓没有坐牢,但好在她确实“再也不会回来”,孩子的心灵伤痕会不会就此愈合?
中国矿业大学教授、儿童心理学博士段鑫星告诉记者,这样的事件对孩子的伤害是巨大的。老师,对每个孩子来说,都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是除了父母之外,孩子最信任的权威。但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却用这样直接的、一对一的方式对孩子造成了残忍的伤害,这会让孩子从此产生巨大的恐惧,他们会害怕老师这个群体,也可能会对所有他人产生不信任的感觉,可能会从此害怕别人的碰触,或是害怕熨斗形状的物体。
伤害还不仅如此。在“被烫伤”的同时,这些孩子还在“被撒谎”。这种模式是在强迫孩子懂得,在被权威伤害时,你要服从。这是对孩子天真本性的恶意刺杀,孩子有可能会从此变得畏惧、服从,不敢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
在段鑫星看来,受伤的孩子和家长非常有必要做集体的心理咨询。如果没这个条件,来自父母的心灵修复就尤为重要。在这之前,父母需要先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可以通过互相倾诉和互相帮助,把愤怒和焦虑转移出去,不要把负面情绪在孩子面前流露出来。
然后,父母要接纳孩子的恐惧,不要告诉孩子“别哭”,而是要让他痛快地哭出来。晚上的时候,最好能抱着孩子睡觉,这种方法能给予孩子最大的安全感。不要让孩子“闷”在家里,多给他找一些伙伴,这个时候的孩子需要陪伴和交流来疏解他自闭的情绪。如果可以,最好给孩子换个环境,如果已经复学,那么这段时间家长要亲自接送孩子。虽然易老师已经不在了,但孩子仍会“触景伤情”,重返被伤害的现场会让他们的恐惧再现,如果可以,父母要送他们进教室,在他们被伤害的地方给他们足够的信心。要帮助孩子重新建立对老师群体的信心,孩子放学后,经常问他:“新老师让你们做了些什么?今天过得开心吗?”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们:“易老师是个坏老师,但还有很多好老师,新老师对你不就不错吗?”如果孩子转园到了新的环境,父母可以淡化他的伤疤,鼓励他多和新同学交往,鼓励他在新环境里发挥特长,用自己的优势来吸引新朋友。小孩子是很单纯的,他们不会因为长相来决定玩伴,他们只选择“好玩”的人。
没被烫的孩子就没事吗
比起烫伤的孩子,班级里的其他孩子更早地回归了正常的轨道。半个多月过去,事情在反复讨论中慢慢淡化。钟媛的女儿就在这个班级,她看到了易老师烫伤7个同学,她告诉父母说:“我很害怕。”
钟媛和其他家长一样,觉得震惊和恐慌。她说,虽然孩子没被烫伤,想起来还是很后怕。但她想,就差一个学期就上小学了,而且板桥幼儿园的条件在当地还是很好的,就没给孩子转园。
李莲的儿子也在这个班级。她记得,事情发生之后,孩子回家不怎么肯说。她也震惊,她也问过儿子:“怕不怕?”儿子说:“怕什么呀,反正也没烫到我。”如今,生活已经和之前没有两样。
可这些当了“看客”的孩子,真的和以前没有两样吗?
段鑫星说,易蓓蓓的暴力,是针对整个班级的集体暴力。看着同学被烫的孩子,一样受到了心理伤害,他们一样会对老师产生恐惧心理,会畏惧权威,或者选择用极端的方式来挑战权威。无论哪一种,对他们的心灵,都是伤害。
段鑫星建议,班级的新老师可以带孩子做一些扮演性的童话游戏,在故事中,有施暴的坏人,有懂得保护自己的弱者,有因为说真话从而惩处了坏人的旁观者。让孩子扮演其中的角色,让他们懂得暴力是坏的,在暴力面前,要懂得保护自己,要说真话。这是对这个班级的集体治疗,让所有孩子的伤害得以宣泄。
父母永远是孩子最有力的保护
没有什么比孩子更能揪住父母的心。很多时候,当悲剧猝然发生过后,比起探究易蓓蓓究竟为什么要烫伤7个孩子,家长们更关心的是怎么在以后的成长环境里保护孩子的心灵安全。
段鑫星说,无论何时,父母永远是孩子最有力的保护。在易蓓蓓烫伤孩子后,家长们并不能在第一时间互通消息,在这之前,他们并不认识,也不怎么来往。其实,通过网络建立家长交流群体是保护孩子的有效方法。家长们可以经常交流和沟通,得知孩子的动态,避免因为不知情而给孩子造成二次伤害。
接纳和信任是家长为孩子撑起的第二把伞。不要跟孩子说:“老师这么对你,是不是因为你不听话?”要多聆听孩子的声音,相信孩子的感受,每天放学,不妨问孩子:“今天过得开心吗?今天发生了什么?”如果孩子说什么家长都会倾听和接纳,而不是批评和教育,那么,孩子就会主动告诉你更多。你更了解孩子,孩子就更安全。
家长要教给孩子善良和爱,勇敢和正直,但也要教会他保护自己。任小奇是第一个被烫伤的孩子,但他立刻避开了,他的脸上,只有米粒大的伤痕,当天晚上,他就直接告诉妈妈:“易老师撒谎,她烫完了我,就去烫其他小朋友。”如果孩子在幼儿园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暴力,就一定要教会他保护自己,及时去和老师沟通。有时候,家长的“不作为”也是孩子受伤的隐患。
伤害总是突然而至,难以预知,但能化解伤害的最佳利器,就是父母的爱。有一句最重要的话,父母一定要告诉孩子:“无论你怎样,爸爸妈妈都爱你。”无论何时,这句话对于孩子受伤的心灵,都是最有用的灵丹妙药。(除易蓓蓓外,文中其他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