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怯
2011-12-29茂盛
小品文选刊 2011年19期
说来也怪,我家养的几盆花,很少开花,即使是开花了,小小的花瓣与蓓蕾看上去也是试探性的开放,经常是还没有完全绽放就急急忙忙地凋谢了。也许,我养花水平有限,但这几盆花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只好称它们为羞怯之花。我还曾养过一只猫,只要家里来了客人,这只小鼻子小眼的猫转眼就不见了,一下子就钻到床底下去了,千呼万唤也不出来,待到客人走后,它好像是睡了一觉似的才从床底下懒洋洋地出来,简直是羞怯至极。有人说,羞怯的人多的像麻雀,但羞怯不是麻雀吧!可前些日子,我从窗台上隔着玻璃,看到一只羞怯的小麻雀,它是奔着那里的小米来的,但没有小米,我在窗台放了半个葵花盘,这只小麻雀围绕着葵花盘边转来转去,轻轻啄着上面的葵花籽,可啄了半天,就是打不开一颗葵花籽,结果,它放弃了,它羞怯地飞走了。
我到超市或街摊上买苹果,除非送人,从不挑那些红光满面的苹果,相反,那些看上去羞怯地留有斑和褶皱的苹果倒是我的首选,虽说是一种羞怯的成熟,但甜而好吃,往往能留下意犹未尽的滋味。在我看来,优雅动人的女人往往是羞怯的、不动声色的,如果是一抹微笑挂在她们的脸上,多半也是淡淡的羞怯的微笑。尽管她们脸上有雀斑,有稍许皱纹,甚至有眼袋。这也让我联想起月亮,夜晚的云层厚厚的,在云层的稀薄之处,月亮羞怯地露面。我发现许多美的东西都有这种羞怯的内质,不是刻意的羞怯,而是安然恬淡的羞怯。比如我一再提及我的门廊灯,以及它打开时首先照亮的鞋架,或从一件毛衣脱落的一枚钮扣。羞怯之物,它们似乎都充满了某种歉意,而在我喜欢的一些世间物象中间,扔向天空的旧铁锚,或是向下坠落的燕子,草莓或番茄里的小孔,洋葱和胡萝卜以及被剥开的牡蛎内壳,都熠熠闪耀着羞怯之光。
你会认为羞怯的人是因噎废食吗?你会认为羞怯的人是自恋狂吗?羞怯的人不是捉襟见肘,不是苍白无力,而往往具有一种内省精神,并有着极为丰富的内心情感世界,羞怯的人似乎格外地依恋沉默不语的小我,而让那个喜欢抛头露面的大我隐而不见。羞怯的人像贝壳,人家一碰,就马上合拢,变成灰色,没有了光泽。但羞怯的人往往是平易近人的,谦卑为怀,从不张牙舞爪,让人膛目,或者是让人相形见绌。许多稍有风吹草动就隐身不见的人,一辈子都喜欢与孤寂相伴,一辈子都在玩着一种失踪的游戏,我深知这些人的特性,而羞怯是首当其冲的鲜明的个性。羞怯到你对他或她说什么也没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那真是骨子里的羞怯,已然到了病态程度。不过,我愿把羞怯的人看成是知己,也格外地敬重这些人,这大概算是同病相怜吧。也许,羞怯的人和羞怯的人凑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会令人绝望气馁,但羞怯害己,却不会伤人,羞怯可能还不是谦卑,但已是很接近了。
当年,伍尔夫读了普鲁斯特的书之后,她感到完完全全被震动与颠覆了,知羞的伍尔夫说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提笔写作了,她一度不再认为写作是件愉快的事情,事实上,她也的确放弃了好多年的写作,直到几年之后,她战胜了“普鲁斯特恐惧症”后,才又陆续写出了几部作品。而事实证明,正是在一段羞怯的沉默后,她才写出了众人皆知的伟大作品。人的羞怯情绪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品质,这种品质你要么喜欢,要么你不喜欢。羞怯,对自信心可能是一个打击,或者说对一个人的自信心是有毒的。但正如康德所说:“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种秘密,用来抑制放纵的欲望。”而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们这些现代人总是想要更多,得到更多,似乎再多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也无法填满我们放纵的欲望,这真是离疯狂为期不远了,我们索取得太多,因而会付出一个可怕的代价。
选自《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