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谈获奖作品
2011-12-29张炜等
党建 2011年10期
2011年9月19日,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国家大剧院隆重举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发来贺信,希望广大作家牢记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树立远大的文学理想和艺术追求,争做德艺双馨文学家,为人民提供更好更多的精神食粮。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部长刘云山会见了历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并与大家合影留念。他希望广大作家不断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努力创造社会主义文学新的辉煌。本刊特约获奖作家谈谈他们的创作体会,以飨读者。
我的行走之书
张炜(获奖作品《你在高原》)
《你在高原》是一部行走之书。它很长,计有10部39卷,450万言。虽然每一部皆可独立成书,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在这个故事的躯体上,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副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
这是一部超长时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远又如此斑驳。但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50年代生人的故事,因为记录者认为:这一代人经历的是一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无论是这之前还是这之后,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这些人都将是具有非凡意义的枢纽式人物。不了解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们身与心的生存,也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样说可能并没有夸张。
作品源于我的挚友宁伽及其朋友的一个真实故事,受他们的感召,我在当年多少也成为这一故事的参与者。当我起意回叙这一切的时候,我想沿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全部实勘一遍,并且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严密的计划:抵达那个广大区域内的每一个城镇与村庄,要无一遗漏,并同时记下它们的自然与人文,包括民间传说等等。当时的我正值盛年,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豪志,又将遭遇怎样的艰难。后来果然因为一场难料的事故,我的这个实勘行走的计划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后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个难以补偿的大憾。
最后想说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个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质工作者。究竟为什么?我虽然没有书中一个人物说得那么豪迈:“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确有过无数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们,帐篷与其他地质行头仍旧一应俱全。
我的少年时代,有许多时候是在地质队员的帐篷中度过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场景,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时光中。
这部书,严格来讲,即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39卷手记。我耗去了20年的时光,它当然自有缘故,也自有来处和去处。
作家的天职
刘醒龙(获奖作品《天行者》)
《天行者》描述了一群处在社会最底端的乡村知识分子,写他们的人生状态,写他们的生活操守。
在我不算太长的写作生涯里,《天行者》相关的文学元素总是如影相随,从1992到2009年,17年的伴随成了我的情怀与情结。感谢稍纵即逝的时光如此宽宏大量,让我奢侈享受了17年的时光。感谢许许多多不相识但相知的读者,在日新月异的时尚风潮下,始终如一关注卑微的知识分子。
所有这些让我心存感谢的因素证明了,我们这个时代作家需要对本土文学特质的坚守和坚持,文学不是自生自灭的野果,而是代代相传的星火。在写作中追求天赋原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我们还要记住在有限的天赋之上还有无限的天职,当天职被忽略和遗忘时,最终的受害者将是我们自己。
泛经济时代的文学,仅仅是画饼充饥还有拯救的可能;如若是将某些恶俗的书写视为文学国宝,便是饮鸩止渴了。泛经济时代的文学,不应当是各种经济活动的低俗附和者,而应当是所有经济活动的精神向导。
对于一个社会实体,经济是其肉身,文化是其风骨。在历史中流传的是那种在庸俗市场上卖不出好价钱,是那种不去贪欲的名利场上左右逢源的风骨。纵使坐拥金库多处也买不来文学,更别说伟大作品。
当极端的经济活动屏蔽了真的文学时,当所有人都认为经典文学正在经典地死去时,才能突显作家存在的意义。面对泥沙俱下的种种潮流,敢于激浪飞舟,砥柱中流是作家的天职。
盯着人写
莫言(获奖作品《蛙》)
沈从文先生曾说过: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这是经验之谈,浅显,但管用。浅显而管用的话,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我改之为“盯着人写”,意思与沈先生差不多,但似乎更狠一点,这是我的创作个性决定的。
《蛙》出版已近两年,期间多次接受过媒体采访。许多人也曾问我:这部小说到底是写什么的?我说:写人,写“姑姑”这样一个从医50多年的乡村妇科医生的人生传奇,她的悲欢与离合,她内心深处的矛盾,她的反思与忏悔,她的伟大与宽厚,她的卑微与狭窄。写出她与时代的和谐与冲突,写出她的职业道德与时代任务的对抗与统一。写的看似一个人,实则是一群人。
《蛙》也是写我的,学习鲁迅,写出那个“裹在皮袍里的小我”。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写他人,写外部世界,这一次是写自己,写内心,是吸纳批评,排出毒素,是一次“将自己当罪人写”的实践。
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容易,揭露自己的内心阴暗困难。批判他人笔如刀锋,批判自己笔下留情。这是人之常情。作家写作,必须洞察人之常情,但又必须与人之常情对抗,因为人之常情经常会遮蔽罪恶。在《蛙》中,我自我批判的彻底吗?不彻底。我知道,今后必须向彻底的方向努力,敢对自己下狠手,不仅仅是忏悔,而是剖析,用放大镜盯着自己写,盯着自己写也是“盯着人写”的重要部分。一个50多岁的人,还认不清自己的真面目,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有悖职业道德的。
前些天,我说过,得了茅盾奖,力争用10分钟忘掉。10分钟忘不掉,就用10天忘掉。这不是对这个奖的轻视,而是对膨胀的虚荣心的扼制。如果得了奖就忘乎所以,那是可耻的行为。必须清楚知道,“高人”并不是我,真正的好小说还没有被“发明”出来。要把目光向那个方向看,盯着在那个荆棘丛生、没有道路的地方。那里有绝佳的风景,那里有“高人”在向我们招手。
《推拿》的写作
毕飞宇(获奖作品《推拿》)
我写《推拿》的那一年是43岁,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因为长期的家庭生活,中年男人有了一个小小的改变。过去,中年男人无比在意一个“小说家的感受”,为了保护他的“感受力”,他的心几乎是封闭的、绝缘的。但是,生活慢慢地改变了他,他开始留意家人,他开始关注“别人的感受”。对一个家庭成员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但是,相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他迈出了革命性的一步。
就在写完《推拿》不久,我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对一个小说家来说,理解力比想象力还要重要。”这句话当即遭到了学者的反对。我感谢这位学者的厚爱,其实他完全用不着担心,想象力很重要,这个常识我还是有的。我之所以把理解力放到那样的一个高度,原因只有一个,我43岁了。我已经体会到了和小说中的人物心贴心所带来的幸福,有时候,想象力没有做到的事情,理解力反而帮着我们做到了。
想象力的背后是才华,理解力的背后是情怀。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人到中年之后,情怀比才华重要得多。
情怀不是一句空话,它涵盖了你对人的态度,你对生活和世界的态度,更涵盖了你的价值观。人们常说,中国的小说家是“短命”的,年轻时风光无限,到了一定的年纪,泄了。这个事实很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不缺才华,但我们缺少情怀。
小说家的使命是什么?写出好作品。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小说家也有提升自身生命质量的义务。在我看来,生命的质量取决于一件事,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情怀。我渴望自己有质量,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至今也不认为《推拿》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但是,对我来说,它意义重大。我清晰地感受到,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我和生活的关系扣得更紧凑一些了,我对“人”的认识更宽阔一些了。这是我很真实的感受。基于此,我想说,即使《推拿》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在我个人,也是一次小小的进步。
我找到了我的新方向,我又可以走下去了。
关于幽默
刘震云(获奖作品《一句顶一万句》)
《一句顶一万句》的写作对我最大的意义是使我跟文学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变化。
过去我在写作品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有话要说,才写东西。到了《一句顶一万句》,我发现作者要说什么不重要,作品中的人物要说什么是重要的。比如说杀猪的、牧师老詹等等,他们要说的话比我深刻得多,也要广阔得多。当我由一个写作者变成一个倾听者,我每天写作不是在写,不是在听,是在倾听,我突然发现我写作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此外,我从来没有想把《一句顶一万句》写得幽默。但总有朋友告诉我作品很幽默,弄得我很拧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了一下,世界上什么最幽默,不是幽默本身,而是实话——世界上实话最幽默。
分析下来,幽默分几个层面:一、语言幽默,如大年三十,黄鼠狼给鸡去拜年,吃鸡的给鸡拜年,这很幽默;二、不是语言幽默,是这件事幽默,大年三十到了,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而是鸡打扮得整整齐齐给黄鼠狼去拜年;三、不是这件事幽默,而是这件事背后的道理很幽默,虽然鸡给黄鼠狼拜年很荒诞,但还有100只鸡在论述这拜年的正当性。
比这些重要的是,幽默不仅存在于语言、事件和事件背后的道理,干脆是一种生活态度。因为大的幽默并不产生于喜剧,而产生于悲剧。世上的悲剧都经不起推敲,推敲起来,一地喜剧。面对悲剧用严峻来对付,那样严峻就变成了一块铁;用幽默来对付严峻,严峻就变成了一块冰,掉到幽默的大海里就融化了。
这是许多民族生存的秘籍。也是许多人生存的秘籍——包括我的许多亲人。
这也是实话。
(责任编辑: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