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回到故乡
2011-12-29李庄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1期
靳老三盯着桌上的那只骰子,他不明白地盯着那只骰子——怎么又是一个点呢?靳老三的汗下来了,头发柔顺地贴在头皮上,冒着热气;眉毛也挡不住汗水,流到眼里,杀得眼更红。
“钱也没了,地也没了,房也没了,靳老三,你还赌什么呢?”
高老三手里叮当地敲着那两块袁大头,悠闲地问。
“俺把俺家小虎押上,输了就是你高老三的儿子。”
“操!把小虎给俺?那孩子倒是长得俊,教人喜欢。可俺给你养大了,你还是他爹!俺现在就把钱、地、房给你拿回去得了?俺绝户了也不干这赔本的买卖;俺高老三啥时候干过这驴鸡巴买卖?啊?老少爷们?”高老三转着圈地问。一圈人都笑了。
“俺押禾秀!”靳老三白牙一闪。
“你屋里的?”高老三不信。
靳老三点头。一圈人大眼瞪小眼。高老三点头。
“好!把灯里加上油,再加个灯芯儿。”高老三两只手搓揉着,仿佛揉悠着禾秀的奶子。
骰子扔出去了,靳老三的心扔出去了,高老三的心也扔出去了,在桌子上骨碌……停了——一个点。所有人的目光盯着这一个点。所有人的目光盯着一个人的脸。
刚添了油的灯真亮,加了一个灯芯儿的灯把整个屋堂子照得真亮堂。
有什么东西在划房门,有什么活物在划厚实的榆木门,像干硬的树枝子划门,一阵紧似一阵,哗啦,哗啦……
高老三费劲地把目光从靳老三的眼里拔出来,骂一句:“婢养的!”起身推开门,照着一个黑影就是狠命的一脚,那黑影打个滚,发出一声狗的呻吟,高老三跟上去,哈腰,掐住,一把抡圆,隔着院墙扔出去——咕咚一声,就再也没了动静。高老三回来,把门关严,搓搓手坐下,手上飘下几根金黄的毛。添过油的灯真是亮啊。高老三说:“是你家的黄。”再次将目光扎进靳老三的眼里。
靳老三早就不出汗了,浑身发干,坐在那只罗圈椅里,一动不动,仿佛他和罗圈椅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在灯光下,在众人的目光下,在高老三的目光下,黑着。
高老三笑了,点上一锅烟,抽了一口,慢慢吐出来,一口气很徐缓地吐出来,说:“老王,谁叫你也排行老三呢?谁叫你也属狗呢?谁教咱俩打小一块玩,在福禄地这个村子一块长大呢?”
靳老三没有回答,愣着眼神,努力思考这三个问题。
高老三的手仔细地擦着烟袋锅的岫玉烟嘴,好像岫玉烟嘴有多么脏似的。岫玉烟嘴本来就那么温润,被他擦呀擦得更有光泽,更绿,更好看了。高老三耐心地等着靳老三回答。
高老三都抽了三锅烟了。围着的人也开始咳嗽,吐痰,悄悄耳语了。灯还是那么亮。
高老三在铜痰盂的沿上磕了磕烟灰——当,当,当。一屋子人静下来。高老三深思熟虑,高老三真诚地叹了口气:“唉,老三,谁叫咱俩本乡本土呢?谁叫咱俩是乡亲,是兄弟呢?谁教咱俩都是老三呢?这样吧……”
众人伸长了耳朵。靳老三盯着高老三黑洞洞的嘴。
高老三继续说:“老三,你把钱拿回去……”众人一齐噢了声。
高老三继续说:“老三,你把房拿回去……”众人又噢了声。
高老三继续说:“老三,你把地拿回去……”众人再噢了声。
高老三继续说:“老三,你明天一早把禾秀给我送过来!”众人噤声。
高老三说钱,说房,说地的时候,靳老三的身体一点点从罗圈椅里挣脱出来,一点点伸长,几乎要伸直了;他张着大嘴,却不呼吸,直勾勾地盯着高老三黑洞洞的嘴;黑洞洞的嘴里次第开出了三朵洁白的莲花……靳老三又要出汗了,靳老三的眼角湿了,但眼却一点也不杀得慌……
高老三说出禾秀的一刹,三朵莲花在靳老三的心里灭了。
靳老三的身体被拉回罗圈椅,又复合为一个整体。
一摞袁大头,几张字据,散乱在桌上。高老三看也不看一眼,他用烟袋锅使劲地在烟袋里挖烟丝,挖呀挖,总算挖出来一锅,用粗大的拇指摁结实,凑到灯芯儿的火苗上,点燃。众人清楚地看到他黑洞洞的鼻孔里刺出的浓密的鼻毛,他长长地吸了一口,一边吐烟一边说:“老三,禾秀跟俺是享福。老三,你再赌用什么和俺赌呢?你只剩一条狗了。”高老三微笑着。
靳老三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一头扎进了厨房,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菜刀。众人闪开。高老三瞄了一眼,继续有滋有味地抽烟。靳老三左手按桌,右手刀落,咔嚓,一声清脆——左手小拇指蹦到地上,像一条奇怪的虫子,挣了两下,吐了点血,蜷着,死了。
“俺赌命!俺把这条命押上!”
靳老三的左手还按在桌上,指根处,白的是骨,红的是血。
高老三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摔,岫玉烟嘴碎了。“好!你个狗操的老三,老子奉陪!”
哗啦,哗啦,房门又响了,一阵急似一阵……
“婢养的黄!”高老三拎起桌上的刀。靳老三笑了,说:“一会儿赌,别急。”他走过去捡起了变得苍白的小指,吹了吹上面沾的土,说:“这就好。”拉开一条窄窄的门缝,将小指递出去,又关好门。众人倾听,一阵细碎的喉咙里挤出的呜咽声,远了。
骰子扔出去了,靳老三的命也扔出去了,在桌子上骨碌……骨碌……差一点就掉下桌去……停在了桌沿——一个点。所有随着骰子骨碌的目光,停下,盯着这一个点。灯这么亮,大家不会看错——一个点。
靳老三鼻子尖快碰到了骰子,看了看,还是一个点。他叹口气,把从小到大的一口气,叹出来:“婢养的。这是命呀。愿赌服输,老三你就把这条命拿去吧,拿去吧,是老天爷让你拿的,是老天爷让俺给的,老三,你拿去吧,不怨你,不怨你,要怨就怨老天爷……”他嘟囔着,轻声嘟囔着,自己跟自己嘟囔着。
靳老三举起了刀,放在他的细脖子上。众人看着高老三。高老三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像块生铁一样坐在太师椅上,抽烟,用碎了岫玉烟嘴的烟袋锅抽烟。黄铜的烟锅真亮,真可惜烟嘴碎了,多好的一根烟袋锅呵。
靳老三的刀放在他的细脖子上,他说话了:“乡亲们,以后要照顾俺儿小虎呀。”众人听见了,众人不看靳老三,众人齐刷刷地看高老三。高老三不动,高老三抽烟。
靳老三又说话了:“老三呀,看在你也是老三的份上,以后照顾好禾秀,疼她,千万别打她呀……”高老三像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蹦起来,用那杆烟袋锅,当的一下子,打落了靳老三手里的刀,都冒了火星子。
众人傻了,靳老三傻了。高老三又坐回太师椅,说:“老三,你这条狗命俺不要了。你明天搬出去住。乡亲们也都看见了。这也有字据。以后俺高老三就两个家了,这个家住两天,那个家再住两天,多好,多新鲜。但老三你不能坏了规矩,赌输了就得输点啥,要不,老天爷不愿意,俺以后和人家赌,还能赢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乡亲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松了一口气,点头;靳老三也松了一口气,点头。
靳老三就把左手的无名指剁下来,他用纸把无名指包好,递给高老三。高老三一甩手,说:好你个婢养的老三,俺要你这脏手指头干啥?你快放好了,死了好落个全尸。靳老三就把无名指放进自己怀里,推开厚厚的榆木门走进夜色里,留下众人在屋里长吁短叹。
靳老三轻飘飘的,他相信鬼魂了,他飘呀飘地来到了村中央的大石碾子旁。这大石碾子多咱有的,靳老三小时候问过他爷爷,爷爷说自个小时候也问过爷爷。那个最老的爷爷说是北山上的大青石打的,哪一年打的不知道。反正一直就在这儿,三块大石头架起巨大的碾盘,碾子比碾盘的颜色更青,几乎是黑的。村里的孩子一茬茬的都在碾盘下钻过,都在碾盘上躺过。大碾盘被人,被苞米,被一圈圈转的岁月打磨得光滑,手一摸滑溜溜的。
那一年,靳老三就在碾盘上亲了禾秀的嘴,摸了禾秀的奶子,禾秀的奶子滑溜溜的,像南山下沙河里的肥鲤鱼,扑扑棱棱的,好不容易逮着。禾秀还不愿意,索性就把她抱进碾盘底下,做了那天底下最好的事。禾秀还哭,还把一大把的泪水洒在靳老三的胸膛上,还说:“三哥,身子给了你了,你可得一辈子对妹好呀!”靳老三搂着亲都亲不够的热身子,说:“老天爷知道,福禄地的土地爷,猫、狗、猪、驴、牛、马和庄稼都知道咱俩亲,哥能不疼妹吗?能不疼一辈子吗,哥得替祖宗疼你呀!”靳老三当时想站到大碾盘上喊:全村的老少爷们!咱十里八乡最好看的闺女——禾秀归俺靳老三了!但他当时没敢喊。他怕全村的老少爷们从睡梦里爬起来,揍他个走了桃花运的狗操的老三。
唉,怎么给禾秀说呢?怎么给小虎说呢?怎么给埋在村西边的祖宗说呢?屌蛋精光,啥都没有了。该天杀的老三呀!
靳老三倚着碾盘,不敢回家。
一条黑影向他跑来,他知道是他家的黄,他一下子哭了。
黄领着靳老三来到他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黄叼着他的右手向石榴树下一小堆松土凑——他摸了摸,明白了;他从怀里拿出纸包着的无名指插进土里,直到插不动为止;他使劲将土踩结实,然后蹲下,抱着黄无声地哭;他怕惊醒他屋里睡着的他的禾秀他的小虎。
黄叼着他的裤角,向屋门口扯,他僵持了一下,就听话地走过去,吱扭一声,和他的黄进了他的家。
“起黑风了!起黑风了!起黑风了!”
清晨,一个嘶哑的声音传遍了福禄地的每一个角落。牲口们停止了咀嚼,狗们跟着人群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靳老三家跑,几只觅食的鸡,扑扇着翅膀,不安地叫着躲避。
院门大开,屋门大开,高老三坐在屋门槛上,手里有气无力地挥着那两张昨晚靳老三签下的字据,那几点红色是彼此摁下的手印。
人们说,可不是吗,一阵风把靳老三一家人和那条叫黄的狗刮跑了。真是起黑风了。靳老三只带走一根扁担,两只筐。人们说,还算仁义,还算仁义……
就是风把屋子,地刮跑了,高老三也不心疼,别说是一根扁担,两只筐。高老三心疼的是禾秀,他仿佛看见禾秀挺着高耸的奶子,扭着细细的腰在路上越走越远;心,就越来越疼,越来越疼……
人们在热闹里,谁也没注意,院子里的石榴树已钻出了半寸长的芽,那么红,那么新鲜,像几百条小火苗,静静地燃烧在春光里,燃烧在山东牟平福禄地的这个早晨。
高老三婢养的,狗操的乱骂了一通之后,叫了几个人把屋子、院子收拾利落,便在这开了赌局,三日一小赌,五日一大赌,倒从未失手。人们说高老三守规矩,老天爷都让他赢,人家不要靳老三的命,只要了靳老三的一根手指头。如果不要命又不要手指头就甭想再赢了。有人信,有人不信。
开始几年还有人说,在天津看见靳老三一家三口带着一条狗;在沈阳看见靳老三和禾秀带着一条狗;在长春看见靳老三带着一条狗;在哈尔滨看见靳老三一个人,还断了一条腿。再后来就没人提靳老三了,一开口就是老三,好像福禄地从来就一个老三,一提老三就是说得高老三,大家说着方便,把姓就给免了。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老三回来了!”那人说。
“谁?老三?”高老三问。
“噢,噢,老三,就那个起黑风的靳老三,回来了。”
“在哪儿?这婢养的!”
“在大碾盘底下。”
高老三正转身进屋去拿那两张字据,这十几年他一直把字据放得好好的,隔一阵他就拿出来看看。他一听靳老三在大石碾子下面,就站住了,问:“咋回事?就一个人?”“就一人爬回来了,一身冻疮回来了。昨晚你没听狗咬吗?没完没了地咬,还以为是山里下来狼了。走去一看一群狗围着一个乱糟糟的东西,举灯一看,是一个人,再一看还活着,再一看是老三,靳老三……把狗赶开,这些狗不认识他,他起黑风的时候,这些狗还没落生呢。靳老三就一点一点爬到大石碾子下面去了。”
高老三几天没出门,在院子里转,一圈圈地转,转累了就上炕躺着,躺累了就又到院子里转。他有时扒着大门的门缝向外看,大门正冲着大石碾子,一些人围着,有拿吃的有拿喝的,有几个婆娘还抹眼泪,一边抹还一边冲着他家大门比划。有几个后生还抱来自家的苞米秸把大石碾子围了一圈,培上土,踩结实。只留下冲着大门的一个洞——是门,也是窗——没人围着的时候,就有一个乱蓬蓬的脑袋,王八头一样地指着他家大门,像石头雕得王八头,一直指着他家大门。
唉,狗操的靳老三呀!婢养的靳老三呀!高老三一边在院子里转圈一边在心里骂。他不敢出声,他怕外边的人听见。
这几天没人来赌了,高老三还是梦见了赌:靳老三的小手指和无名指从桌上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跳到桌上,最后跳到炕上,把高老三吓醒了。醒了也不管用,靳老三的两根手指又在高老三的心里蹦跶,没完没了的蹦跶。
这几天一共来了三个人。村东头徐家铺子的徐大舌头来了,说老三呀,烟酒钱该结了,还有一刀烧纸钱,一桶煤油钱。高老三心想,婢养的平时不来,咋现在来,哼!他嘻嘻哈哈地把账付了。徐大舌头临出门说:“老三,你知道靳老三回来了吧?一身冻疮,是爬着回来的!从东北呀!”
徐大舌头的眼神像马蜂针。
高老三只点头,不说话。
村西头黄老二来了,说老三呀,上回你赢了,但少找了俺俩铜板。高老三心想,婢养的平时不会要,咋现在要了,哼!他打着哈欠,找了俩铜板,清账了。黄老二临出门说:“老三,你知道靳老三回来了吧?他变成哑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黄老二那意思是他高老三把靳老三整成了哑巴?
高老三不点头,也不说话。
邻居李老爹来了,说老三呀,上回你借的药锅子用完了吧?该还了。高老三心想,婢养的,药锅子有还的吗?人家都忌讳,有病了才来拿。你身子骨硬朗朗的要什么药锅子呀?这是来找碴呀!哼!李老爹临出门说:“老三,你知道靳老三回来了吧?”
李老爹没等高老三回话,就把药锅子摔在门口台阶上,啪,碎了,吓了高老三一跳。李老爹读书多,轻描淡写了一句:“失手了。”
高老三傻了。
夜里,一个人影慢慢靠近了大石碾子。月亮又大又圆,照得福禄地挺亮堂。
“老三,老三,是俺,来看你了,你听见了就摇摇手。”
“俺知道是你,老三,俺等了你好些天了。”
“你不是哑巴了吗?”
“你才哑巴呢。”
“那你咋不跟人说话?”
“俺不愿意跟他们拉那些个没用的。”
“那你跟俺拉?”
“不跟你拉跟谁拉?”
“那好。禾秀咋没回来?你不愿说?那小虎子呢?你还不愿说?那条叫黄的狗呢?你还是不愿说?”
福禄地上空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两个老三的脸,俩人的眼神都能看清楚。
“老三,你爬着回福禄地的?”
“嗯。”
“那么远你咋爬回来的?”
“一肘一肘爬。”
“用肘?”
“肘。”
“非得回福禄地?”
“不回福禄地回哪儿?”
“也是。老三跟俺回家吧?”
“不去,那不是俺的家,早先是,是禾秀,是小虎和黄的家。现今,不是了。”
“那你回来干啥?”
“看看。”
“看啥?”
“看福禄地,都看,啥都看。”
“这石碾盘多凉呀,老三,跟俺回家吧?”
“哼,不凉,那年俺跟禾秀就在这碾盘上面,可热乎了,你摸摸还热乎呢。禾秀的身子可烫了。俺知道你也稀罕禾秀,俺先下手,禾秀就是俺的了。在禾秀身上你赌输了,俺赢了,俺总算是赢了你一回!”
“唉,你赢了,你就赢了这一回,俺赢了你多少回啊!你,你愿用你赢得这一回换俺赢得你那些回吗?”
“不换。”
“不换?”
“不换!”
……
“那就说说禾秀?不愿说,那就说说小虎?还不愿说,那就说说黄?就是不愿说?”
“嗯。”
“那咱就说说家里的那棵石榴树?你说它怎么开花还香呢?真稀罕。”
“香吧?”
“香!一院子的香气。院外走过去的人,边走边说,这是什么香味呀!真是好闻。”
“俺栽下它就知道,天底下就这一棵石榴树开花香!天底下就这一棵。它开得花多么多呀,像烧起了大火,多红呀!它有一半是开的谎花,一下雨,就落一地,多可惜!对了,俺小虎就是在树下,猛地叫了俺一声爹,落生后头一回叫爹,俺都乐开了花,乐哭了!禾秀正在树下绣花,一听,针就扎了她的手,扎了她的手……石榴结得又多又大,像虎头虎脑的娃骑在树枝上,摇呀,晃呀,都压弯了弯了……石榴裂开了,像娃张大嘴笑,笑……尝一口,真甜,吐一口籽好像人甜掉了满口的牙,甜到心里,甜掉了魂儿……”
“别说了。跟俺回家吧?俺把你立的字据都带来了,给你。”
“唉,俺不要。俺也用不上了。”
“给你。”
“不要。”
“俺给你揣怀里,收好。”
“不要。用不上了。天快亮了,你回去歇着吧。俺也舒坦了,俺也累了,想睡了。”
“好吧,俺明天晚上来看你。这瓶酒俺给你打开了,冷了就喝口,暖暖身子。”
高老三走了几步,就听见靳老三喊他,他又走回大石碾子。靳老三抖抖搂搂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月光下,高老三清清楚楚看到:一只五指皆无的手掌,捧着一团金黄的毛绒绒的东西。他接过,握在手里没看就已明白,这是黄的尾巴最后边的一段——黄的尾巴尖是卷的,金黄蓬松的那一小团。
高老三回家就把黄的尾巴系在大门的门栓上。他来来回回拉动门栓,看系得结实不结实,看碍事不碍事。弄利落了,又吹了吹,让它金黄的毛全奓起来,才满意地进屋躺下,和衣睡去。
“……俺家的小毛驴还活着吧?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几天?那时候的大年三十,禾秀早就包好了饺子,包好几盖帘。只等着天擦黑把祖宗的牌位在堂屋摆好,出门到路边烧一刀纸,嘴里念叨着,祖宗们回家过年了,爷奶,爹娘回来过年了,儿孙们想你们了,早备下好吃好喝的了,家来吧……饺子在锅里开三开就熟了,俺禾秀捞上饺子先给祖宗供上。俺上三炷香,拉着小虎叩三个响头,就开吃了,禾秀包的饺子好哇,大小一样,皮薄、馅大、好看、好吃,跟禾秀过日子真是俺的福呀。禾秀端一盘饺子到磨坊去,把饺子放在磨盘上,伸手摸小毛驴的脖子,说你也吃饺子吧,你也累一年了,吃吧,尝尝俺和的馅儿好不好吃,是咸了?还是淡了?香不香?小毛驴吃一个饺子就抬头看禾秀一眼,吃一个饺子就看禾秀一眼。禾秀就说,唉,你一圈一圈,一圈一圈,走呀走,咋也走不出这磨道,走不出这间屋?这是命呀。谁教你是拉磨的小毛驴呢?下辈子咱可别当驴了。禾秀小声地和小毛驴拉呱,禾秀摸小毛驴的脖子,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家里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出来,照着飘着的雪,雪就不紧不慢地落着,反正雪也没事干,它就不紧不慢地落呗……”高老三醒了,想着梦里靳老三告诉他的禾秀包的饺子,给祖宗烧的纸,吃饺子的小毛驴,不紧不慢的雪……高老三号啕大哭:“你这婢养的靳老三呀!你这狗操的靳老三呀!你这驴日的靳老三呀!你这挨千刀的靳老三呀!你这……”高老三哭累了,就扒着窗户用红肿的眼睛往大门那儿看;看门栓上黄的尾巴,看了一会儿,就下炕,就翻箱倒柜找啥东西;终于找到了那根红丝绳,他走到大门口把门栓上黄的尾巴解下来,又用红丝绳重新系,比新娘子出嫁盘头还细心。他回屋上炕再从窗户往外看,刷的一下他的脸没了血色;他看见门栓上黄的尾巴,金黄的尾巴刷的一下变白了。他跑出去再看,黄的尾巴铁定的白了,纯白纯白的。他从没有见过世上有这么白的东西。白呀。他小声地问着自己:“咋回事?咋回事……”他一圈圈转着,像一头拉磨的驴,怎么也挣脱不了这个沉重的问题。他小声地哭着,走进屋里,趴在炕上再次号啕大哭,他打着滚:“你这婢养的高老三呀!你这狗操的高老三呀!你这驴日的高老三呀!你这挨千刀的高老三呀!你这……”高老三又一次哭累了,天也黑了,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下雪了,福禄地下雪了;下雪了,牟平下雪了;下雪了,烟台下雪了;下雪了,山东下雪了……雪使北中国浑圆;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反正雪也没事干,就不紧不慢地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