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
2011-12-29王季明
安徽文学 2011年3期
1
我姨死去好多年了,我还时常记得她。
其实并不只是我记得她,我们早先居住的里弄又有谁会忘记她呢。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她姓名,但是说起舞女,谁都知道。
我姨早年曾在静安寺百乐门跳舞,做过舞女。
那年夏天,我十五岁,我才真正知道我姨是舞女。那时我啥都不懂,除了知道工农商学兵,怎么还会有舞女呢。至于百乐门舞厅我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它成了红都电影院。《地道战》、《地雷战》我就在那儿看的。
我姨是怎么到我家的,我始终恍惚。我妈也不会说。我只知道十五岁那年暑假,我姨突然从青海回到上海来了。我姨走进我家门时,我并不认识她,只见她笑吟吟地看着我问,你是小禾吧。我当时有种奇异的感觉,我总觉得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我问,你是谁?她说,你姨。我姨?我有姨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我妈说过呢。我姨说着握住我的手。我顿时感到她身上香气扑鼻。这种香并不是雪花膏的香味,究竟是什么香,我也说不清楚。我姨见我愣头愣脑又问,你爸妈呢。我说在楼上呢。她说,哦。随后她就松开了我的手,拿着行李穿过天井,朝我们家楼上走去。我在天井里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头发与众不同。里弄里的女人往往把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垂在脑后,她不。她的马尾巴垂在一边,歪歪的。好玩。
我姨上楼不久,我听到我妈张着大嗓门儿在骂人。我上了楼,我看到我姨躲在我家石库门亭子间里嘤嘤哭泣。那时我恨我妈,她是我姨呢,你干嘛气势汹汹。
我虽与我姨陌生,但是我姨到了我家后,我特别喜欢她。我姨不像我妈,说话走路通通响。我姨轻声柔气,身上香气诱人。那年夏天,我姨来我家时还带着一架手风琴,只要我妈上班,我姨打扫好弄堂卫生,她就会带着我去静安公园。到了公园,我姨放任我不管,她却独自坐在小树林边的墨绿色的长条椅上,边拉手风琴边唱着歌儿。那时我时常见到我姨四周围着男男女女。他们看着我姨拉琴唱歌,当然也看着我姨漂亮的容貌。我姨呢,只要有人围着她,给她掌声,哎,她那双大眼啊,突然会放出一道亮光,把那些围着看她的人啊,电得个个神魂颠倒。
我姨漂亮吗?我不知道。我太小。太小的年龄分辨不出何谓漂亮何谓丑陋。我姨来了不久,我就听到邻居们说我姨会发嗲,条杆(身材)清爽。但我觉得说得最好的是我家邻居张老师。他说我姨是:明眸皓齿,但是接下来他又会长叹一气:可惜做过舞女。
我姨那时拉的手风琴是珠江牌的。有120个贝司,据说是国内最好的手风琴。每当我姨拉琴时,我总会痴痴看着她的十指。她的十指细长灵巧,在手臂的带动下,手风琴一开一合,十个手指头在键盘上不停跳动,美妙的音乐像山涧的清泉汩汩而流。
我姨在公园时,很多时候是拉琴。人多的时候,我姨还会边拉琴边唱歌。她究竟唱了什么样的歌,我记不清了,但是有几句我是一直记得的: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踪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几时归来呀。
每当我姨唱到“几时归来呀”,我总发现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2
后来我才弄清张老师说我姨可惜做过舞女,是半褒半贬。半褒,我姨漂亮;半贬,我姨做过舞女。
舞女到底干什么的,我不太清楚。但从邻居们不屑的口气中,我知道舞女肯定是个坏东西。我姨怎么可能是个坏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姨从青海回到上海第二天,就由我妈陪着来到居委会报到。接待我妈的是居委会治保主任老黑皮。老黑皮用充满鄙视的目光看着我姨。我姨无所谓,我妈脸上挂不住,但也无奈。谁让我姨早年做过舞女呢?那天老黑皮让我姨写检查,我姨就写检查;让我姨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监督劳动,我姨就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监督劳动。老黑皮说什么,我姨除了点头还是点头。老黑皮有些恼火了,你除了点头,不会说话呀。我姨还是没作声,我妈点头哈腰说,这些年来她精神有些问题,不擅言辞。老黑皮这才饶了我姨。后来我妈与我姨回家,我妈成了老黑皮,把我姨臭骂一通。我姨被骂急了,脱口一句,我是坏分子,精神有问题。我妈这才住口。
我姨去居委会报到后舞女外号传开了。
在我姨还没来到我家时,邻居中与我要好的是老黑皮的儿子小黑皮。小黑皮比我大两岁,黑油油的唇上出现了一小撮软软的小胡子。但是比我大两岁的小黑皮没用。他的拳头没有我的硬,他只有跟在我屁股后头玩的份儿。不过现在一旦知道我姨是舞女,这家伙趾高气扬,也不跟在我屁股后玩了,让我心里窝火。一次小黑皮带着几个小伙伴来到我家石库门天井里的梧桐树上捉皮虫。他耀武扬威大呼小叫得意洋洋,把我惹火了。我把他从树上揪下痛揍一顿。以前我揍他,他求饶,现在不得了,嘴里一个劲儿地骂我,你姨是舞女。不要脸的舞女,陪男人困觉的舞女。小黑皮这么一骂,真他妈的把我鼻子都气歪了。我骑马般把他痛揍一顿,最后把他赶出我家天井,并警告他说,若是再敢踏进我家天井,我剁掉你的双脚。
当天晚上,老黑皮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我妈上夜班去了,我姨在家。老黑皮冲到我跟前,就想动手,我姨出来了。我姨什么话也没讲,挡在我前面。我姨看着老黑皮的拳头,轻轻地说,小禾不懂事,你打我吧。老黑皮暴跳如雷,你这个不要脸的舞女滚一边去。我姨没搭理,像根柱子一动不动。老黑皮当即想扇我姨耳光时,张老师出现了。张老师说,主任,孩子们吵架,你大人怎么也这样啊。老黑皮眼睛一瞪,骂道,你个臭老九,是不是骨头也痒了。张老师脸色变得红一阵,白一阵。我在一边气不过地说,小黑皮骂我姨是舞女,陪男人困觉。老黑皮一愣,怪笑说,没说错啊,你姨就是舞女,就是陪男人困觉。我一听血液直冲脑门。我看着我姨。老黑皮嘿嘿一笑,你别不服气,不信你让你姨说。我姨低头说:我是舞女。老黑皮得意地笑了,接着厉声说,还有呢。我姨抬头看着老黑皮,眼珠一动不动说,我陪男人困觉。
我傻住了。
老黑皮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掘壁洞。你家小禾天生就是打架斗殴的小流氓,不到十八岁就得吃官司。
老黑皮说完这话,带着儿子要走时,我姨突然说了,这话是你说的?老黑皮一愣,怎么啦,就是我说的。你他妈的,明天大清早五点起床,给老子好好扫马路,若是发现地上有丁点垃圾,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3
那事发生不久的一天午后,我姨扫完里弄,通完阴沟回家吃了碗泡饭,上楼了。我姨上楼后,我就见到小黑皮几个又来到我们家天井树上捉皮虫。虽然我说过了,小黑皮若是再来我家天井爬树捉皮虫,我就要剁掉他的双脚,但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姨承认舞女,是陪男人困觉,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现在看到小黑皮,我除了恨得牙齿痒痒的,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皮虫,它时常挂在树上。皮虫外边包有一层软壳,剥去软壳,里面就是黑油油的蠕虫,这种蠕虫是母鸡最爱吃的。小黑皮家里养了两只母鸡,据说母鸡吃了皮虫,产蛋数量与质量是相当高的。
那天小黑皮进了我家石库门天井,吱溜上了树。我呢就在下面仰着脖子恨恨地看着。觉得奇怪,平时这家伙爬上树后总会手忙脚乱地捉皮虫,但是那天爬上树后,就待在树上不动了。时间都过去老半天了,他就是不下来。大约半个小时后,小黑皮才从树上下来,小黑皮下树后,我见他捉皮虫的黑袋子不见了,小黑皮满脸通红,一双手捂住下身。我奇异极了。再仔细一看,小黑皮下身穿的平脚短裤内撑起了“阳伞”。
小黑皮满脸绯红地走了。
晚上吃过饭后,我带了个小凳子到弄堂外的路灯下乘凉,见到小黑皮与一帮小赤佬鬼鬼祟祟躲在二机床厂的马路仓库后面,明显躲着我。我站了起来,走到马路仓库后面。漆黑一团的仓库后,小黑皮他们在暗里吃吃地笑着,一看见我,轰然一笑,跑了。我非常恼火,一把抓住我班同学周学军,一拳把他撂倒,骑马似地坐了上去。我骂道:操那,狗日的说我坏话是吗?周学军被我骑在身下,疼得哇哇乱叫。我骂道:你他妈的不说,老子整死你。他说:你要我说什么?我说,小黑皮刚才说了啥?周学军没办法只得说,小禾我告诉你就是了,但你不能揍我。我说,说了,我绝不揍你。他说,也不许生气,生气了,我也不说。我烦了,我骂道,你个狗日的到底说还是不说。周学军看我凶神恶煞的样子,说,你能不能让我起来。我一听,从他身上跳了起来。我刚起来,周学军想逃,被我一把揪住。见我拳头又要上来,他嗫嚅着说,好好好,我说我说,刚才小黑皮说了,他今天爬你家天井梧桐树时,看见你姨在洗澡。一听这话,我脑子轰隆一下,我想,怪不得这小子下树时面孔通红,短裤内撑起“阳伞”,原来是偷看我姨洗澡。我姨洗澡是他能看的吗?狗日的一定活得不耐烦了。周学军说完,不吭声了。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小黑皮一定还说了什么。我问,就那么简单?周学军又说,你真不要生气啊。我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说,小黑皮看到你姨肚脐眼不偏不倚正好镶嵌在平坦的小腹中央。一听这文绉绉话,我就想笑,这没什么呀,谁的肚脐眼不生在小腹中央?周学军见我没有发怒而是想笑,胆子大了,接着又说,小黑皮还说了,一般女人的阴毛是黑色的,你姨的阴毛微微泛着浅红,密密聚成一团。我气得七窍生烟。
4
我从二机床厂马路仓库后面找到一块红砖。我发誓一定要让小黑皮头开花。我不能冲进小黑皮家,我只能守候。但是那天晚上,小黑皮跑回家后硬是没有再出来。但我不担心,知道今晚不行,还有明天,后天呢。这家伙总会出来。再说,他家母鸡要吃皮虫,这小子也一定再会到我家天井里来的。
夜深了。我回家睡觉了。临睡觉前,我来到了亭子间。我想对我姨说,你洗澡时被狗日的小黑皮偷看了。那天晚上,我姨却不在亭子间里。我姨会到哪里去呢。我问我妈,我妈鼻孔里哼了一下,我怎么管得着她啊。说不定又到苏州河边拉琴唱歌去了。
大约是夜半时分吧,我被一阵很响的脚步声惊醒了。我听到小黑皮的老子治保主任老黑皮的大嗓门儿,王家姆妈,到居委会来一次。我妈睡眼惺忪问道,主任,深更半夜的去居委会干嘛?我只听到老黑皮说,你妹妹干了好事了。
我妈一听,彻底清醒了,马上把我父亲叫了起来说,阿拉小阿妹可能闯祸了。我父亲一听说,深更半夜闯什么祸呀。我妈说,你个死猪猡,只知道困困困,你没听到主任来叫了。
我爸一听,这才起床,跟着主任去了居委会。
我爸妈一走,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来到居委会门前时,只见大门紧闭,窗户开着。我看到日光灯亮着,悬挂在房顶中央的电风扇呼呼呼地发出很响的声音。我站在窗下黑暗中听着里面说话。不知是我姨与张老师约好的呢,还是他们不期而遇,总之他俩在苏州河边相遇了。相遇也没啥,用主任的话来说,他们站在苏州河边的长寿路桥下抱在一起,还做了那档事。那档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总归不会是好事。
我脑子又是轰地炸开了。
我姨怎么会和张老师抱在一起?
这时,我见马路上奔来一个女人,她冲到居委会门口,擂起拳头敲门。边敲边骂,你个旧社会出来的舞女,勾引我男人。我男人是人民教师。开门,快开门。
门开了,一大团灯光呼地射了出来,我看见张老师的老婆像发炮弹一样射了进去,我听到里面震天响的哭闹打架声。
我始终没有听到我姨的声音。
5
我姨是第二天晚上才回家,我妈把我姨堵在亭子间里一顿臭骂。我姨没有回嘴,只是笑。末了我妈只能骂上一句,不要脸的女人,气死我啦!
我姨与张老师有了那档事后,我就很少和我姨说话了。我姨几次看到我都想与我说话,但我硬是不理不睬。那天我刚上楼梯走到亭子间门口,我姨猛地把我拉进她的房间,把我死死抱住。我拼命挣扎着。我说,姨,你放开我。你抱了别人不够,还想抱我吗?我姨傻住了。她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你不懂,我跟你讲不清楚,以后长大了才会明白。我说,我已经长大了。张老师是有老婆的人,你抱着有老婆的男人,你还有理吗?我姨苦笑说,不是我要抱着他的,是他抱着我的。我说,他是老师,怎么可能呢?再说你可以反抗,你可以踢他呀。我姨说,你姨是个舞女,谁都可以吃你姨豆腐,你明白吗?我说,我不信,张老师不是那种人?说着,我一下拉开了亭子间的门,我站在亭子间门口看着我姨说:姨,你知道吗,昨天下午你洗澡时给小黑皮偷看了。我姨没有惊讶,只是笑笑说,我知道他在偷看。我说,为什么?我姨说,我说过了我是舞女。舞女就是婊子,婊子就是破鞋。我姨情绪激动地说着时,我在想,这是我姨吗?我姨不应该是这样的。你看她唱歌拉琴,多美妙啊。在那么一刹那,我好像不认识我姨了。我脱口而出说,就算舞女是婊子,但也不能存心让那浑小子偷看你洗澡呀,我不信,你编的。我姨抿嘴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会编呢,我平时洗澡都在亭子间,这次为何放在前楼你爸妈的房间,你想想。我姨这么一说,我想真是对了。亭子间朝北,前楼朝南。我家天井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不就是在朝南的窗前吗?我姨又说了,老黑皮不是治保主任吗?他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掘壁洞吗?我要让他看看是我们家小禾十八岁吃官司,还是他家狗日的小黑皮十八岁吃官司。
我吓了一大跳。
我姨见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把又把我拉进亭子间说,别怕。在青海,他们欺负我,到了上海,还要欺负我,我就不信。来,你坐着,姨给你拉段好听的。我姨说着,从床底下拿出手风琴,不过在我姨松手一刹那,我跑下楼了。
我姨洗澡是自愿给小黑皮看的,她与张老师又出了那么档丑事,我还能与小黑皮打架吗?我他妈的心里窝囊啊。我恨小黑皮,我也恨张老师,当然我也恨我姨。那个夏天,我整个人就成了一只瘟鸡,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了。我姨呢,除了加大力度扫垃圾通阴沟,只有低头认罪的份儿。
那天下午我百无聊赖地在马路上晃荡时,看见周学军在同德兴商店门前吃棒冰。我走了过去。我原以为,周学军看到我会拔腿就跑,没想到这小子毫不在乎。我原本心里不舒服,偏偏这小子爱看不看的样子,让我火冒三丈。我冲上去,一手打掉他手里的棒冰。周学军一愣,接着这小子竟然对我吹胡子瞪眼睛说,你什么东西,敢打掉我的棒冰。我说,怎么啦,我看着你不顺眼。周学军冷笑一声,挺着小胸脯朝我跟前一靠说,有本事,你今天打死我。我愣住了。他一看我没动手就说,老黑皮说了,你敢打我,他就把你送到少教所去。我一听,二话没说,伸手给他一个嘴巴,我说,我操你妈,你去告诉老黑皮,我看他敢送我进去。见我果真给了他一嘴巴,周学军也没哭,说,舞女家的人还敢打我,你有本事去打你姨。我说,我不打我姨,我就打你。周学军说,你想知道你姨与张老师那档事的细节吗?我愣了,问,细节?周学军说,对,就是细节。你姨与张老师那档事的细节全里弄都知道了。我说,好,那我就听听你说的细节。周学军说,你还有脸打我,你姨真的很骚。我一听恶狠狠地看着周学军。周学军说,小黑皮从老黑皮的抽屉里拿到了你姨的认罪书。上面什么都交待了。我说,交待什么?周学军说,是你姨约张老师到苏州河桥洞下见面的。是你姨勾引张老师的。是你姨与张老师搞腐化的。你姨交待的清清楚楚,他们怎么嘴对嘴的,她是怎么让张老师抚摸她的胸脯的,她是怎么叫唤的。小黑皮说了,看你姨的交待就像在看《少女之心》,妈妈的,太刺激了,难怪你姨是个舞女。
看着周学军口沫四溅,我相信这是真的。
难怪舞女肯定是个坏东西。
难怪我妈要骂我姨了。
6
夏天将过未过时,小黑皮出事了。他用几根棒头糖引诱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小黑皮被抓了进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猛地一高兴。我想我姨说对了,用不着十八岁了,现在吃官司的不是我,而是老黑皮的儿子小黑皮。不过高兴劲儿也就一阵子,很快我就不高兴了。我不高兴是觉得小黑皮出事与我姨或多或少有关。
果然不出所料,小黑皮被抓进去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姨被静安寺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叫了过去。我爸妈当时都很紧张,他们搞不清,我姨又出什么事了。深更半夜我爸在责怪我妈,你看看你妹妹来上海才几天,三天两头有事,这日子没办法过了。别看我妈平时挺凶,这时却抽泣起来。她说,以前都是居委会找她,这次派出所找她,明显升格了,她会不会送回青海呀。我爸气极了说,送回青海活该。
我爸与我妈半夜唠叨着,我假装睡着。但我心里明白。我觉得我姨十有八九会送回青海。为何呢?我想小黑皮一定交待他偷看我姨洗澡的事了。小黑皮一定会说我姨是个教唆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姨送回青海理所当然。上午八九点模样,我爸妈上班去了,我正在天井里刷牙,忽儿听到石库门两扇黑漆漆大门吱呀响了,我抬头一看,是我姨。我姨原先笔直的身子变得弯曲了,走起天井时,身子像秋风里的落叶,飘飘忽忽的。那张在我心目中永远晒不黑的脸,此刻变得蜡黄蜡黄。
我姨没理我,径直穿过天井上楼,回她的亭子间了。
我心里七零八落。
我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后,见楼上亭子间没有动静,我想不对呀,我得上去看看。我想我姨还没吃早饭吧,便端起我妈大清早给我买的大饼油条来到了亭子间。亭子间的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了门。我看到站在床边的我姨转过了身子看着我。我姨笑着对我说,姨漂亮吗?我没法回话,因为我姨穿着件大红旗袍站在那儿。大红旗袍把我姨的身材勾勒得非常完美。我突然想到了邻居们总是说我姨条杆清爽。我想,这就是清爽吧。我姨朝我招手,进来呀。我这才挪动脚步走进了亭子间,我把早点朝桌上一放,刚想走,却见我姨拿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说,小禾,你闻闻。我凑过脑袋一闻,一股香味直冲鼻子。我姨笑了说,这是法国香水。我怵然,我姨这是怎么啦。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我姨看出我的疑惑说,我被送往青海时,你还只有三岁呢,那是你妈替我藏着呢。我妈替你藏着?我显然不信。我姨也不管我是否相信,便说,你姨以前就是这样打扮着去百乐门跳舞的。说着,我姨又拿了一支红彤彤的东西,我姨说,这是口红。这种颜色叫玫瑰红,特好看。我姨自说自话,我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我想,我姨确实是个舞女了。她确实是个坏东西了。好东西是不会这样穿着打扮的。想到这里,我就想走。但是我姨不让我走,她说,小禾,你就不想听听昨儿个晚上派出所叫我干嘛?我姨说着这话时,泪水流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我说,姨,你这是干嘛?我姨说,我要走了。我说,回青海?为什么?是不是小黑皮……我姨摇摇头说,不是回青海,是去上海奉贤五七农场。一听农场,我吓了一跳。我知道那是坏人去的地方。我战战兢兢地说,要紧不?她说,不要紧,比起青海来,那地方可是个宝了。我见我姨不像说假话,心也就定了。接着我姨说,不过这次去了,恐怕很难回来了。我姨说这话,让我心里一悬,我说,为什么?我姨苦笑着说,你不懂。
我姨是第二天一早,被派出所叫来的车子送往五七农场的。
我姨走了当晚,我爸对我妈说,我怎么着都觉得奇怪。我妈嘴一撇说,怎么啦,让她去奉贤改造也是对得起她了。我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个农场专门下放上海文化界的走资派,孩子他姨怎么会到那地方去呢,她又不是文化界的人。我妈一听不高兴了,怎么就不能去了,你是嫌你小姨子是个舞女?我爸一听,马上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觉得奇怪。
我爸的奇怪是有道理的。
7
暑假很快过去了。
自从我姨去了农场,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或者来过信。我姨在时,我妈时常数落她,我姨走了,我妈时常惦念她,总是说,她在农场也不知怎么样。天快冷了,不知那儿发不发棉被。
我记得是深秋的一个大清早,秋雨绵绵,上海的天气阴冷阴冷。我爸一早上班了,我还赖在床上困着,突然我家来了静安寺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我从被子里伸出脑袋一看,我就认出是那次半夜把我姨叫到派出所去的警察。他们让我妈赶紧随他们去一趟奉贤,车子就在外面等着呢。我妈急了,问怎么回事。警察说,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农场来电了,让我们陪你们走一趟。我妈当即知道不好,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我妈也来不及整理东西,准备跟着警察们走,我从床上爬起来对我妈说,我也要去。那两个警察看了我一眼,说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我妈像是醒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如果不让我儿子去,我也不去。两个民警一听,互相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厉声说,你真不去。我妈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说,除非你们把我捆着去。
最终我还是跟着去了。
我没想到奉贤五七农场是那么的远。那辆小卡车载着我们在公路上无穷无尽地开着。那两个民警坐在车斗里还好,可我与我妈却坐在后车厢里,那秋天的寒风啊,冷得我瑟瑟发抖。在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中,我妈没与我说过一句话,她的双眼始终像条死白鱼,一动不动。
我感到阵阵恐慌。
到了农场场部,那儿来了两个人,据说是农场保卫科的,他们与民警握过手后,也不看我们,直接把我们带到场部附近的一间破草房前。那个草房四周都是荒地,我妈到了那儿突然住脚,对我说,小禾,你别进去,在门口等着。说完我妈就随民警们进去了。我妈进去一会儿,我就听到我妈凄惨的叫声。我一听知道不好,跟着想冲进去,但是农场里的一个男人拦住我,不让我进。我拼命挣扎着,那男人对我说,孩子别进去。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小的工作手册轻声说,把这东西藏好,回家交给大人。说着,我就发现那本笔记本塞进了我的后脖,紧贴着我的脊梁骨上,冰凉冰凉。
我原本是进不去的,但是最终我还是走进了破草房里。我妈说,孩子他姨走了,总得让他看一眼吧。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破草房。草房四面通风。我看到黑乎乎的草房一角有张破床。破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张破芦席。我慢慢走近时,我妈猛地拉掉了那张破芦席,我看到我姨穿着那件大红旗袍。旗袍上沾满了泥巴。我姨原本俊俏的脸蛋被海水泡得肿胀,我吓得倒退几步。这是我姨吗?当然是我姨。我姨那双俊美的眼睛我是不会认错的。
后来他们对我妈说,我姨是跳海自杀的。她的尸体是在浙江小洋山海面上被打鱼的渔民发现后捞上来的。
我姨怎么会自杀的呢?
我姨怎么可能自杀的呢?
谁都没跟我们说。
8
那天办完所有手续,我们很晚才回家。
我始终没有把工作手册一事告诉我妈。回到家后,我逮着一个机会把工作手册交给了我爸。
我记得那天深夜,我爸走进了原本我姨困觉的亭子间,而现在是我困觉的房间,把我叫醒了。我爸神情漠然地对我说,小禾,你要永远记住,你没有拿过工作手册。我爸这么一说,让我糊涂。我问,为什么?我爸没多说话,而是从亭子间门口拿过一个我家放垃圾的破脸盆,随后又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工作手册,当着我的面烧掉了。
我爸烧掉了工作手册,但我不会忘记这事。随着时间推移,只要想起我姨,我总是要问我爸。我觉得,我姨真正自杀的原因肯定在工作手册里面。但是我爸始终没说。
我爸真正给我说出原因是在他弥留之间。我爸说,我快死了,这些年你一直在问你姨的工作手册。我告诉你吧,你姨之所以被送往五七农场,是重任在肩呢。我爸说这话时,我愣了,以为我爸糊涂了,是在说胡话。但是我爸知道我的意思。他说,我是要死的人了,但我没糊涂。我告诉你,你姨解放前做过舞女,曾与各种各样的男人打过交道。你姨去五七农场前,那里有个下放的文化部的高官,曾是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的一名领导,是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警察让你姨去,就是要你姨利用色相勾引这个官员。警察说,这不叫勾引,也不叫间谍,是让你姨重新做人,是开展工作,这样你姨就可以摘掉坏分子帽子了。可你姨不知怎的,把这事告诉那个高官,那个高官愤然写信告到了北京。你姨不得不自杀。否则她就不是送往青海了,而是要杀头的。那时我就奇怪,你姨不是上海文化界的走资派,警察怎么可能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改造?现在总算明白了。
听着我爸临终前的话,我都傻了,怎么会有这事?我说,爸,那你把官员名字告诉我行不?我爸说,人家是离休老干部了,我不能说。
我爸到死都没说。
我爸死了。
我爸死后不久,我们居住三十多年石库门旧房拆迁了。
在整理旧物乔迁新家之时,我在原先我姨住过的亭子间的床底下,突然发现了那架有着120个贝司的珠江牌手风琴。手风琴上沾满灰尘,琴面上黑白键连同贝司键都已坏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我又想到了我姨。
我姨是那么真切地凸现在我眼前。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我看到了歪扎在她头上的马尾巴头发,我听到了她背着手风琴在静安公园拉琴唱歌。
我姨琴好,歌美。
我姨叫常凤。
叫常凤的我姨唱的歌实在太多了,好多我都忘了,但是她唱过的那几句歌词我是永远不会忘的: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踪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几时归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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