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的“禅园”草木深深深几许
2011-12-29闫晓虹
今日中国·中文版 2011年10期
在当今的台湾,似乎已很少有人关心和了解曾经的少帅张学良被软禁之地——“禅园”了。相较于许多人头攒动的知名景点,这个如今已改作花园景观餐厅的“禅园”甚至有些车少人稀、门庭冷落。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匆匆的过客很可能会与这个不起眼的挂着黄色题匾“禅园”的门庭擦肩而过。
初春三月的一个傍晚,我让一位司机师傅带我前往“禅园”。他虽然谙熟台北的大街小巷,但对“禅园”的具体方位却一无所知。他先认真查询了地图,然后遵循车载GPs的提示亦步亦趋,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稀里糊涂地走了许多弯路。阳明山通向“禅园”的山路有些颠簸崎岖,隐藏在四通八达的大路通衢中,如果不是具有一双洞幽烛微的慧眼,这个在半山腰上潜伏得很深的“禅园”确实不大好找寻,也许鉴于此,直到今天,这里似乎依然是人迹罕至。
这座位于台北北投幽雅路34号的百年日式古木建筑,地处北投地热谷大屯山凹的制高点,其朴质无华的小门上只写有淡淡的“禅园”二字,倒是旁边一块木制题匾上所书“张学良少帅旧居”的字样能让路人警醒瞠目。
穿越小门,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沿山势直下,便来到当年张学良将军被蒋介石软禁之地。绿荫掩映间,只见一座静谧的小楼幽然伫立其中。原先在这里,还有个嗞嗞冒热气的温泉屋,但现在里面的水早已枯竭了。
顾名思义,“禅园”大概很适宜在微雨的午后或傍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泡上一壶清亮的绿茶,或冲上一杯浓酽的咖啡,然后,停止思想,只看着翼动的红枫与凝滞的黑色屋梁兀自交织成趣,再听着淅沥的雨滴一遍遍有节奏地敲打着古旧的屋檐。此时此刻,时间仿佛凝固,世事都已做空。而临近傍晚时分,当四周点点黄色的灯光猛然间冲破一片暗夜时,恍如置身梦境的你会突然被刺痛惊醒,然后,又不情愿地回到这弥漫着滚滚红尘的凡俗人间。
往事如烟
有谁能想象得出,这样一处貌似世外桃源的幽僻恬静所在,当年竟是兵影幢幢、脚步铿锵、刀光闪烁、杀气腾腾的呢?其实,在软禁少帅张学良之前,这里就已和血腥杀戮联系在一起了。大约在100年以前,“禅园”旧址曾是专事接待高官绅士和日本军官的“新高宾馆”,之后又化身为日本军官俱乐部。及至“二战”时期,这里又摇身一变成了日本神风特工队出征赴死前的短暂停留处,他们在此地通宵达旦地恣意寻欢作乐,仿佛世界末日前的最后疯狂。因为他们知道,此处一别,自己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明天了。
1946年,共产党在重庆政治协商会议上敦促蒋介石释放被其软禁的爱国将领张学良,但终究未果。之后,被周恩来称为“民族英雄、千古功臣”的张学良从重庆被秘密押送到台湾,新竹、高雄和台北都留下其居无定所的漂泊痕迹。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曾于1936年发动震惊中外、改写中国历史的“西安事变”的抗日少帅张学良,竟在“禅园”度过了自己漫长的幽禁时光。自此,张学良的人生轰然发生了巨大的落差,从一介叱咤风云、摧枯拉朽的赫赫将军跌落至离群索居、孤寂落寞的凄楚囚徒。
在倚山而建的“禅园”一边,是茕茕孑立的危崖峭壁。据说早年间其上曾有数百名威风凛凛的看守军人,在居高临下时,张学良任何细微的举动都可被严密掌控;而在“禅园”的另一边,则忽地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可尽情俯瞰苍茫辽阔的大地,极目远眺时,远处云蒸霞蔚的观音山也若隐若现。这里,有温泉热气袅袅,还有绿树遮天蔽日。而在一片貌似平和的娴静之中,却又暗藏着刻意的杀机。尽管这里极易让人产生田园的错觉,但它的确与所谓的田园毫不沾边。张学良悠悠无期的幽禁岁月是枯燥、机械、无奈和备受煎熬的,大概因为有了赵四小姐(赵一荻,作者注)矢志不渝地悉心陪伴,他才没最终沦落为这个苍茫世界的孤魂野鬼。
张学良与生于1912年的赵四小姐初识于1927年左右,那时的赵一荻还是一个青春美少女。在1928年的一个雪花飞舞的黑夜,赵四小姐与张学良私奔至沈阳大帅府旁的一座小楼,之后,他们双栖双宿,跳舞打球,尽享爱情的欢愉。
1936年“西安事变”之后,张学良即被蒋介石软禁,从此失去人身自由。1940年,当张学良的发妻于凤至因病去美国就医后,赵四小姐便毅然舍弃香港的自由生活,匆匆赶赴张学良的囚禁之地,立誓与之共度余生。在张学良漫长的似乎永无尽头的幽禁岁月中,赵四小姐一直伴其左右不离不弃。见过赵四小姐的人都说,铁心追随张学良的她经常身穿素衣,脚踩布鞋,朴质无华。1964年,善良的于凤至为了顾及张学良一夫一妻的宗教信仰,同时也为成全数十年如一日侍奉张学良的赵四小姐,忍痛提出与张学良解除一纸婚约。同年7月4日,赵四小姐与64岁的张学良成婚,并正式以妻子的名义侍奉张学良。其时,赵四小姐已是51岁的迟暮美人,而在履行婚约之前,她已和张学良患难与共地生活了36载。
在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婚礼时,台湾《联台报》列出了这样一组标题——《夜雨秋灯,梨花海棠相伴老,小楼东风,往事不堪回首了》,颇为贴切适意。
飞向自由
1975年,蒋介石于士林官邸辞世,张学良闻讯后送去挽联,题曰:“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氧宛若仇雠。”
光阴如水,黯然流逝。张学良绵延无尽的幽禁岁月自1990年出现转机,此后他渐渐恢复人身自由。1991年,年近古稀、重归自由身的张学良偕爱侣赵四小姐飞往美国,逃离台湾伤心地。从1936年发动“西安事变”再到1991年移居夏威夷,期间张学良被蒋家软禁长达半个多世纪之久。获得自由身后,张学良曾为东北大学校友会抒写刊词道:“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耄耋之年的张学良依然未失从前那种不屈不挠、无怨无悔的朗朗心境。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口2000年6月22日清晨,处于弥留之际、意识尚存的赵一荻虽然已不能讲话,但她仍似有渴盼地逐一辨认着围拢在病床边的亲友们。终于,她等到了张学良那张熟悉而又亲切的脸庞,顿觉如释重负。轮椅中的张学良颤巍巍地握着夫人孱弱的手,俩人久久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终于,在自己最挚爱的亲人的陪伴中,赵一荻安详离世。但良久,张学良也不肯接受夫人已离他而去的事实,依旧执拗地握着她的手不放,仿佛她只是沉沉地睡去。在众人百般劝说之后,张学良才木讷地回到已成为空巢的家中,此时的他不由得老泪纵横。张学良曾说,他这一辈子欠赵四小姐的太多。这时,他内心除了空落,还是空落……
张学良曾经戎马倥偬、所向披靡,身陷桎梏以后,世间的功名利禄都被他看淡。但时隔许多年之后,他却依然对身边的这个女子难割难舍。即使放得下梦里乾坤,他也放不下这样一个为她抛下一切的神奇女人。只可惜,他们曾经相依相伴的“禅园”,毕竟不是理想中的伊甸园。
赵四小姐离世后的翌年,2001年10月14日,张学良仙逝于美国夏威夷,享年101岁。
青山依旧
如今的“禅园”,已成为以张学良旧居招牌对外揽客营业的景观餐厅。张学良当年的寝室,也成为风马牛不相及的“少帅台湾宴”之雅座,更名为“汉卿(张学良字汉卿,作者注)厅”。餐厅的风格不拘一格,有日式的榻榻米,也有中式的红木雕花,更有西式的餐饮案几。在由张学良主卧室改成的一间餐室的墙上,赫然张挂着张学良和赵四小姐1947年在台湾住所的合影,于右任题书日: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令食客们大快朵颐的“禅园”菜谱主打的是少帅牌,据说其出笼也独具匠心。为了取得少帅饮食的“真经”,店家曾走访许多与少帅共过餐食的老友,并将其饮食习惯探究一二,然后再仔细烹饪菜品的色香味,继而捧出这席耐人寻味的‘吵帅宴”。其间的开胃茶“玫瑰普洱茶”,象征张学良与赵四小姐间誓死不渝的爱情,因为普洱暗喻少帅张学良沉稳,而玫瑰则暗合赵四小姐的温柔可人,而开胃菜中的“简朴中的美丽”,系用挪威熏鲑佐以台湾生果而成,不添加任何调味品,以此隐喻赵四小姐在台的清贫生活;“晓翅烩白玉”的豆腐,则是赵四小姐推崇的养颜法宝;还有,在“开怀金凤盏”中,由面粉炸制的盏形外壳可让人联想起囚禁少帅的桎梏藩篱,而鸡肉则可延伸借喻为凤,表达期冀少帅振翅高飞、重获自由的心愿;“铁汉蚝煌鲍”指的是少帅喜食小鲍,并借此聊解思乡愁绪;而这道“铁蹄忆军旅”中的台湾猪蹄,确是当年少帅的钟爱之物,这可让他忆起西安时的戎马生涯,但凡以黄豆、冰糖炖猪蹄佐饭,便可视为人间至高无上的美味了……以上这些煞费苦心烹制而出的种种菜名,有些系匠心独运别有风趣,也有些不免让人感觉曲意牵强。
进得门来,照壁上有一幅张学良的晚年题照,旁边书写的张学良自题打油诗,确可寻到故人潇洒倜傥狂放不羁的斑斑痕迹,其诗曰:自古英雄多好色,未必好色尽英雄;我虽并非英雄汉,惟有好色似英雄。
沿着台阶径直向里走,走廊及门庭等处都挂满了张学良的珍贵历史照片。在餐室外的一段叫做“历史走廊”的时光之墙上,挂有张学良软禁时的诸多老照片,他栽兰花、晕京戏、打麻将,貌似闲散陆淡,但其无边的落寞竟有谁^,知。生于1901年的张学良曾无奈地自嘲说,我的事隋只到36岁,以后就没有了……上帝给我的生命就是这些。
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居室仍维持着简朴的原貌,其四周陈列着各类书籍和日常杂物。其间,张学良和周恩来的合影令人瞩目,上有张学良晚年对周恩来的评价:周恩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对他佩服至极……
出门庭朝下,有一处玲珑的花园,据说当年每至傍晚时允张学良夫妇总爱坐在这里凝望远方,思念故人。
俱往矣。诚如“禅园”里的简介所说,这里有过侵略者的微笑,更有着扭转中国历史关键人物的无奈。
张学良将军,这一铮铮铁骨、掷地有声的传奇人物今安在?天地悠悠间,惟见“禅园”静寂无语,草木深深、郁郁葱葱。
也许,只有在浩渺的苍天之上,张学良和赵四小姐才得以绵延年轻时梦寐以求的自由自在人生。他们真正的乐园应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