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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爱情

2011-12-29张国骥

书屋 2011年9期

  2005年12月15日,我专程来到浙江绍兴,此行只为心中一件事:看看沈园。沈园是我多年想去的地方。还从来没有一个名胜古迹像沈园那样让我魂牵梦绕,黯然伤神。从访问沈园,到我写此文时,又过去了五年,即2010年,也正是陆游去世八百周年,我觉得应写点文字纪念陆游和唐琬。
  站在沈园门口,看着斑驳的墙壁,我的思绪飞向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时期,在这里曾发生过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大诗人陆游活了八十六岁,思念唐琬近六十个春秋,一生写了不少与沈园有关的诗词,感人肺腑。而唐琬与陆游离婚改嫁,在沈园遇到陆游后不久,相思死去。
  一个为爱而死,一个为爱而老。尽管过去了八百多年,但陆游与唐琬的爱情,至今还震撼人心!
  陆游二十多岁时娶唐琬为妻,夫妻恩爱有加,但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唐琬,强迫陆游休掉唐琬。陆游不从,偷偷把唐琬藏起来,躲了三年,终于被母亲发现,强迫陆游休了唐琬,千古爱情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的,谁都难逃这个文化之网,纵使像陆游这样的大文豪,血性的男子汉,慷慨悲歌的大诗人,都逃避不了这张文化之网的笼罩和摧残。
  陆游与唐琬分别后五年,一次春游的偶然机会,在绍兴禹迹寺南边的沈园,陆游遇上了唐琬和唐琬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唐琬见到陆游,心中十分激动,蓄积五年的相思之情突然迸发,她顾不上丈夫在身边而约会前夫的顾虑和封建礼教的忌讳,支开赵士程,与陆游见面。她知道,今日的邂逅,如果不抓住机会,可能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这将是一件遗恨终生的事。
  江南的沈园春光明媚,游人如织,我想陆游与唐琬此时是无心欣赏的,反觉得如此春光好恼人!
  唐琬在一个精致的桌子下坐下,摆上当时的官酒,叫黄縢酒,斟上酒,举起酒杯,敬陆游一杯。当唐琬举起酒杯时,露出一双白嫩细腻的手。这双手,陆游不知牵过多少回。酒过三巡,唐琬满腔怀念之情倾泻而出。我想,此时的唐琬美丽动人,人面桃花,含情脉脉,芳容带雨,令陆游怜爱不已。在陆游心中,唐琬美丽,唐琬温情,唐琬能诗能文,唐琬是自己的红颜知己。陆游回想过去与唐琬的恩爱相知,加之今天的此情此景,真是百感交集:痛苦、遗憾、后悔、寂寞、空虚、惋惜、爱恋和无奈,一起涌上心头。陆游的感情不能自已,非一吐为快不可!
  但没有纸,没有墨,没有笔,且有唐琬的丈夫在此,不是个写诗的地方,但陆游顾不得那么多,要来毛笔,在墙壁上写下了一首千古爱情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而唐琬的感情也无法自已,也挥笔和了一首,堪与陆游的媲美: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对恋人在沈园的相遇,不是相思的结束,而是开始。不久,唐琬郁郁而死,年仅三十六岁,而陆游从此带着相思走过了八十六岁的漫漫人生路,而这阴阳相隔的相思竟是半个多世纪,他至死还热恋着唐琬。
  这两首《钗头凤》的爱情合唱,震撼着千百万男男女女,世世代代流传着,斯人已逝,人世留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不知道这是人生的幸福还是人生的痛苦?在茫茫人海中,有多少恋人是带着相思走进坟墓的?一个在九泉之下的芳灵,在人间有一位深深爱着她的人,思念她半个多世纪,这是唐琬的真幸福。一个人间的老人,在阴间有一位红颜知己思念他,这是陆游的真幸福。如有在天之灵,两位恋人相见于地下,这是两人的幸福。
  而这又是痛苦的,两位恋人,不能在一起生活,有情人不能白头偕老,这又是两人的痛苦。我想起了一句话:爱情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唐琬死了,为爱而死,对于她,死可能是一种超脱,而对于活着的陆游,则是刻骨铭心相思之痛的开始。唐琬曾是陆游的爱妻,陆游更将唐琬视为情投意合的诗友。在怀念唐琬的诗作中,陆游曾有一首诗《有怀》是这样写的:
  
  筇杖斜斜倚素屏,北窗遥夜冷如冰。
  何时得与平生友,作字观书共一灯?
  
  沈园偶遇唐琬,题诗壁上,四十年后,陆游再访沈园。此时沈园换了三个主人,而残壁间的题词犹在,只是蛛丝尘封,隐约可见。陆游读之怅然,想起四十年前,与唐琬在沈园相见,深情把盏,题词壁上,不禁感慨万千,作诗道: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神龛一柱香。
  
  我猜想,这四十年间,陆游肯定多次去过沈园。陆游对唐琬一往情深,至老未变。当他晚年定居绍兴镜湖边时,每进城中,必登上禹迹寺向南眺望沈园,不能胜情,曾赋诗二首,题为《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迹一泫然。
  
  这时陆游已经七十四岁高龄,唐琬已去世四十年了,但陆游重游沈园,感伤往事,不能自己。此诗写得深沉哀婉,含蓄蕴藉,怀念之情动人心魄。
  在陆游八十一岁时,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在不断追寻与唐琬在沈园留下的爱情足迹: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到了八十四岁,这时陆游离去世只有两年了,他又写了《禹寺》两首诗和《城南》诗。其中《禹寺》诗云:
  
  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
  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
  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城南》诗云: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浸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沈园、禹迹和城南,总是陆游魂牵梦绕的地方,因为这里留下了他与唐琬生离死别的回忆。
  在陆游去世前一年,即他八十五岁时,还念念不忘与唐琬的爱情故地沈园,自己不能亲自去,只能梦游沈园,他作了《春游》诗三首,其中一首云: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他始终未能抚平爱情婚姻的悲剧在他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八十六岁时,他仍然写下《城南道中有感》诗:
  
  行李萧然一束书,城南触目更愁予。
  市门乞食僧持钵,关路哦诗客跨驴。
  残发无多真已矣,名山未去独何欤?
  芒鞋可卖身犹健,红树青霜十月初。
  
  唐琬走了,陆游失去了知己,无人倾诉。
  陆游曾为唐琬的菊花枕题过诗,后来见菊枕,睹物思人,又感慨万千: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并注明说:“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后又做菊花诗,思念唐琬: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陆游的这些诗,一方面深深地回忆着与唐琬在一起时的美好情景,但更多的却寄托着与唐琬分离之后,尤其是唐琬去世后,自己的相思之苦。
  陆游一生有两种情,一是爱国之情,一是男女之情。这两种情在陆游心中激荡,形之于诗词,就有陆游近万首诗词。陆游一生为情而生,为情而吟,为情而老,为情而死。
  陆游在政治上始终不得志,我想,当有政治抱负的忧国忧民的陆游不得志时,这会使他更思念知音唐琬。
  陆游临死之前作词《卜算子·咏梅》,艺术地概括他一生政治上的不得志: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是陆游一生政治遭遇之写照,也是陆游一生政治品质如梅花之香洁之写照。而另一首则更写出了自已空有一腔报国热情而无报国之门的词《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在他八十六岁去世的那一年,写出了《示儿》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悲壮沉痛,可泣鬼神!
  陆游被两种情感煎熬了一生,国家没有统一,带着长恨走完了人生;爱情之不幸,又带着长恨走过了一生!我想,人不到四十岁以后,人世间的事情是不会完全懂的,尤其对男女之情,爱国之情。少年时,读此诗此词,如隔靴搔痒,是那样地没有感觉。
  如今,凭吊沈园,想起陆游与唐琬,百感交集,走进双桂堂,看到双桂堂两边的门楣上写有一幅对联:“铁马秋风,大散关前长饮恨;断云悠梦,沈家园里更伤情。”
  这幅对联,短短二十二个字,陆游八十六岁的一生便浓缩于此了。
  我沉思良久,不禁潸然泪下!
  我忽然觉得,如今世事纷纭,沧海桑田,陆游与唐琬的爱情,已渐渐远去,这莫非真是远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