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钓墨鱼
2011-12-29贝叶
上海文学 2011年3期
星期一中午午饭过后,高太太收拾完厨房,忙把打小盹的丈夫拍醒,催他去体育馆接正在看比赛的公婆和两个女儿,她自己要先到学校码头去打前站。高太太有点兴奋,她已经给船东打过电话,确认了两点出发。今天钓墨鱼的船是美国邻居介绍的,据说那船东原是西贡渔民,闭着眼也能把他们带到墨鱼最多的海域。
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阳光像把格式刷,所到之处都给刷得白晃晃的,但看起来它对幽深的大海威力有限,只在海水表面马马虎虎刷了层亮灰,透过那层亮灰,那永恒的蓝色仍然无边无际地释放着它的幽光,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之意。海湾无风也无浪,远远望去,像一块颜色古怪的巨大果冻,海湾里分散着的几只大小船只,则像是果冻上的裱花,偶尔有船快速开动,才溅起一条白色水带,那就有点像撒白糖了。
到现在为止,高太太对天气是满意的,她沿着通往海边的公路慢慢地走,并不着急,先生要把女儿们哄上车得费好一阵工夫呢。不过她有点责怪自己百密一疏穿了高跟凉鞋出来,海滨公路的坡度本来就陡,再人为抬高一截,全身的重量压在前脚掌上,好容易挨到码头边,她赶紧甩掉鞋子解放一下双脚,脚趾都挤得发白了。
学校码头是个简易码头,现在是暑假,深港走私集团利用这个码头走私电脑的案件还没有被警方侦破,所以没有保安值守,只有一扇铁马在顶端松松地拦着,下端是伸进海里的一道水泥斜坡,平时只有游艇和冲浪的舢板在这里停靠。高太太一看那坡又是那么陡,立刻在码头边的防波堤前停下了脚步,一旁警示牌提示水深有十几米,高太太瞅了一眼不断晃动的水体就赶紧收回眼光,她不会游泳,万一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防波堤前种了一长溜花叶莲翘,却连棵能遮阴的树也没有,阳光晒得她头皮发烫,身上凡裸露的地方都热辣辣的,她心里再一次给自己记了个大过,出门前真应该再抹一层SUV指数30的防晒霜的。最近她和一个教授太太交上了朋友,那太太虽然是个学前教育博士,却什么都懂,告诉她,女人过了三十岁以后即使阴天出门也要擦防晒霜,如果是大晴天,则要不惜多擦几次。她从坤包里取出片纸巾来把额头上的汗擦去,顺便掏出手机写了条“船快开了”的短信,给今天聚会的主角——丈夫高耀祖和他的两个老同学——群发了出去,她是一分钟也不想多等了。
她刚想把手机收进包里,电话响了,是船东福叔。福叔说船正向码头驶来,又问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高太太倚在栏杆边,见原在海湾深处的那只白色游艇将船头对准了学校码头,正乘风破浪而来。高太太一边朝游艇挥动纸巾,一边保证说,不会超过二十个人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人。她知道市面官价是超过一个人要加一百元,因为包晚餐。已经跟那两家说过了,总价三千六百元,一家一千二,凭空再多出钱来就不好交代了。
想到这价钱她就烦恼,这几个男人都忘了在大陆吃过的苦了,赶什么香港人的时髦,学校就在海边,哪儿不能钓鱼,非要花这一千大几到海上转一圈?这些渔民也真狠,就载人在海上转那么几圈就要三千六百元,三千六百呀,比她一大家子一个月的伙食费还多,赶明儿让高耀祖改行干这个好了。
挂了电话她有点不安,因为从开始筹划到现在,她都闹不清确切人数,自家是他们两口子加上公婆和两个女儿,曾志毅家一直没说叫不叫菲佣,杨家一会儿说四人,一会儿说五人,一会儿又说人数未定,那杨德交际广,要是真把他们实验室的同事学生都叫上,福叔这个吃水不到两米深的小游艇能不能装下不说,额外加的钱可怎么算啊。
等福叔的船靠了岸,高太太忍着脚趾疼走下去和福叔福婶打招呼。福叔福婶脸上带着半是热情半是讨好的笑容,拖着长长的尾音寒暄个没完,高太太的粤语程度只有小学水平,讲不了几句脑累嘴也累,忙打断他们说人都来了,这就去叫他们下来。从码头跑上来,家里那架二手丰田雅阁车还真到了。
车才停稳,四扇车门就一一打开,美国邻居家的小女孩,也是女儿的同班同学首先蹦了下来,接着是七岁的大女儿,两个小女孩说着极快的英语高喊看船去看船去,高太太还在紧急调度着合适的英语语法,她们已经奔向码头。婆婆怀里的两岁多小女儿见了,也晃着两腿要追姐姐。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巨响,婆婆吓得反而抓紧了小孙女。
高太太一边高声提醒两个女孩小心不要跌下海去,一边暗想小东西要开始大闹了。果然,小女儿在奶奶怀TjKiWO1vOOpTYCkHT7zfmXNLvGmdpbtQTycvKQO70yY=里大哭着左拱右挣,一会儿向前弯成虾米,一会儿向后折成弯弓。
高太太眼见心脏有杂音的婆婆快招架不住了,才几大步跨过去,从婆婆怀里拉过小女儿说:“菲菲,菲菲快看——”她指指岸边成群飞过的蜻蜓,小女儿见了,破涕为笑,马上忘了姐姐和船,手舞足蹈地追蜻蜓去了。这一招是高太太刚刚跟那个学前教育博士学的,叫“转移注意力法”,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婆婆一个回合,不禁面有得色。婆婆无故输了一仗,板起了脸,拉着老伴尾随在小孙女身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那么一会儿工夫,男主人也下了车,他站在车前,双脚分开与肩平,两手插腰,向海上眺望着。高太太一见他这样子就停下脚步,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两道目光若真是两把刀子高耀祖早就体无完肤了。老的要搀,小的要管,车尾箱还有那么多吃的用的要扛上船,他却只顾摆教授款!刚才出家门前高太太三番五次催他帮忙搬东西,他嘴里“嗯”、“好”地应着,屁股却跟长在沙发上似的就是不肯抬一抬,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是高太太自己动手拿下楼的。现在他的双脚可是又长在水泥路面上了?
其实高耀祖眼光没到,还是有感应的,在这种场合太太没有高声嚷嚷反而静若处子独站一旁,这种事恋爱时就没有过,现在更不会有,他这个太太不是突然变贤淑了,而是海啸之前的海水倒退。果然,她没能坚持“贤淑”多久,一声怒吼像一支大棒直冲着丈夫头上挥将过去:“高耀祖,就知道看风景,还想不想上船了?”她本来还想说:“才不过是个助理教授就得瑟成这样,赶明儿真的终身教授了,岂不要成玉皇大帝?”但嘴大张着后面的话却硬生生咽了下去,“助理教授”就像某国的核实验,是一个不能忽视又轻易不能碰的存在,碰了就会带来战争。何况公公婆婆都在场。
看来高教授应付这种局面已经驾轻就熟,除了耳朵习惯性地微微晃了晃,他脸上纹丝不动,说我又不是在看风景。的确在小女儿眼中轻盈可爱的蜻蜓在他看来是暴雨之前气压过低的征兆,而且他只消一眼就发现了真正的危险分子——在天际线附近,有一片很厚的黑云已舔到了远处的山尖。高教授小时候在山区农村长大,生活常识告诉他,那叫“积雨云”,夏天有它就必有雨。香港山不高,但那原理应该差不多。
在太太再次发起攻击之前高耀祖抬起手指了指,以示自己并未偷闲,远方那片乌云正翻滚着向海湾袭来,高太太果然暂时闸住怒气,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哎呀,要下雨呀?还能不能出海呀?”高耀祖也有点担心,但他安慰太太说,今早新闻也没说有台风,那个船主不是个老渔民吗,在海上打了半辈子鱼,能不能出海他心中会有数的。高太太想,也是,心踏实了,挽起袖子准备搬东西。
高耀祖扁嘴一笑,往码头方向跨了几步,继续观他的天象。
高太太本来师出有名却被丈夫几句话转了风向,心有不甘,又怀疑丈夫是不是也从学前教育博士那里偷学了几招,正琢磨着怎么把局面再扭转过来,高耀祖及时问道:“老曾他们人呢?”他睃了一眼周围。
这也正是高太太关心的焦点,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人家已经是领长俸的大教授了,谱当然比你更大。”高教授听了低声喝道:“你胡咧咧什么啊,你看人家不是来了。”高太太转头一看,坡道的尽头徐徐滑下来的可不正是曾副教授的那辆银色的沃尔沃S40?
令人意外的是,车门打开,下来的不仅有曾家夫妇和抱着孩子的菲佣,还有杨德的太太、岳母和他儿子光光。
高太太换了副笑脸迎了上去。曾家的高档车发着锃亮的光,吸引着码头上所有的眼光。比车更光鲜的是曾家夫妇的衣着,全身的运动衣和鞋子不是耐克就是彪马,全是新的,连菲佣也穿得很利索,显然有备而来。高太太第三次责备起自己,太大意了,看看自家,丈夫穿着皱巴巴的短袖和西装裤,自己是一件在家里做饭穿的棉T恤和一条式样还过得去,但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太阳裙,活脱脱一对刚进城的民工。但与曾太太站在一起,她又庆幸穿了高跟鞋出来,比她高半个头呢,算是挽回一点优势。该给鞋跟加十分!
曾志毅向高耀祖解释如何半道上遇到杨德一家,又说杨德一个人从海洋实验室那边抄近道,不会比汽车慢多少。果然,几家人寒暄了没几句杨德就一路小跑了过来。高太太见那两家人一辆车就装来了,大大松了口气。
三个老同学说是在同一所学校工作,平时见面也不多,赶紧先站下聊会儿。太太们围成一团那更是热闹非凡,杨太太不住地夸高家大女儿小静生得标致,高太太则盯上了曾太太颈上的一条猫眼坠子银项链,高老太太对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光光爱得不行,拉着他的小手问长问短。高耀祖瞟了一眼那边一直在主持大局的高太太,想起那条什么“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的外国谚语来,不禁哑然。他给两位老同学各递了根烟,三人围着个垃圾桶先过把瘾,船上不许吸烟的。
“高太,高太,上得船没啊?”福叔在船和码头之间搭了块木跳板,顺嘴朝岸上喊了一声。“上得了,上得了。”高太太一声回应,岸上一阵骚动,男人们把烟屁股摁灭,抢着去搬车尾箱的食品饮料,孩子们欢呼着就要往船上跳,各家的母亲一边紧紧把孩子拉住,一边还要扶着老人,女人喊,小孩儿闹,几个男人排成一排,接力把老的小的扶上了船。
见客人都齐了,福叔福婶一个在船头掌舵,一个在船尾收锚,福叔把游艇调了下头,向海湾深处开去。
船一开动,风就刮起来,把船头的一面什么旅游行业协会的旗帜吹得哗啦啦地响。游船劈波斩浪,溅起阵阵浪花,走避不及的小鱼随着浪花跃起,孩子们追着鱼儿一阵阵惊呼,在船头船尾跑来跑去。老人们不大敢走动,孩子那么跑他们光看着就眼晕。
海风灌进船舱,驱走了热气,三位老同学本来咋呼着要把带来的啤酒痛快开它几瓶,多年前在大学里,他们喝啤酒都是论箱的。不知谁说了声先到船头吹吹风吧,大家都向前方看去,这时船正把学校和附近海岛抛得越来越远,驶出了海湾,眼前豁然开朗,在阳光作用下,珍珠白色的游艇置身湛蓝的大海之中,既对比强烈又和谐美好,不禁让人产生放飞身心的愿望。于是三人都走到前甲板。
杨德一跃而起攀上船头一块三角形甲板,靠在旗杆前,张开双臂喊道:“老高,你扮肥温,咱们来把‘泰坦尼克’吧。”高耀祖会意忙往船头爬,船头有点晃,他又有了点肚子,老是站不稳,手脚并用才爬了上去。他也张开双臂,不过不是面朝大海,而是向着船舱,杨德抱住他的腰,两个人一起喊:“You jump,I jump!”
太太们透过驾驶室的窗户看见他们胡闹,都不禁偷笑,三个男人自己更是乐不可支,恍如昨日重现。高太太替他们向众人解释说,1998年,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在内地上映时,三人正在内地一所大学读硕士,不是同专业,关系却很密切,他们都是研究生会干部,行政人员组织看电影,他们也从学生处得到几张内部票。不幸的是他们正好坐在书记夫人后面,书记夫人从杰克赌船票开始就指责男主角品行不良,到杰克教鲁思吐口水、带她躲避未婚夫,又脱光了给他做人体模特,夫人已是骂不绝口,声称要去反映一下,这样的道德败坏、勾引良家妇女的片子为什么还要组织观看,把三人看得兴致全无,笑说书记爱找女学生谈话好像也没那么可恨了。他们不甘心,后来又自己买票看了一场。
高太太娓娓道来,可惜船舱里的乘客并不感兴趣,很快他们就回到永恒的主题——孩子——身上,不知为什么杨太太一言不发,木呆着脸,呼吸也有点急促。高太太正寻思别不是有什么话题刺激了她,就见她突然捂着嘴说:“妈,你盯着点光光,我要吐了。”众人赶紧把长椅上的包包袋袋挪开,给她腾出个位置躺下,她母亲不满地瞪了一眼前甲板上的杨德,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她把女儿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不停地给她额头上抹内地带来的风油精。高老太太挪近了一点,用顶帽子给杨太太扇风,杨太太的母亲把帽子接过,边扇边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身子骨怎么就那么不济事儿啊,我在她这个岁数儿的时候,正在‘京广线’火车上当乘务员,跑三天休两天,碰上车晚点,倒不过班来还要连轴转。那时候也没有空调,人又挤得乌泱乌泱的,我们得在乘客的脚杆缝里扫地、送水、卖吃食,一趟车跑下来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了。就那样我都能干到四十九岁才退下来。”
高老太太接腔说:“可不是,我们孩子他爹在公社当伙夫的时候,也是天天要上班的,那农忙一来哪还有歇的工夫,瞅空儿就回家下地!耀祖念高中时正蹿个儿,学校里饭吃不饱,每礼拜都要回家背馒头,赶上春耕秋收,也是干完活才走的。进城读大学以后,哎,不知跟啥人学的,就娇贵起来,春节回家过个年吧,还真当自己是客人了,叫扫扫院子里的鸡粪吧,嫌脏。农村的东西就脏?城里人吃农村人养的鸡咋就不嫌脏呢?”说毕眼角瞥见儿媳妇脸变了色,顿觉十分解气。
婆婆剑走偏锋,话里有话,高太太怎能听不出来?她脑仁儿一跳一跳的,眼见大女儿抓起福叔给准备的西瓜要塞进嘴里忙大叫一声:“小静,洗手了没有?不洗不许吃东西,你又不是农村长大的,从小要养成卫生习惯,做一个文明人,听到了吗?”
高老先生见高老太太红头涨脸又准备迎战,忙按住了老伴的手,轻声说道:“人家杨太太的妈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别顺着人家的歌唱走了调儿。要我说,现在年轻人身体不如咱们这一辈了,是吃的东西不行。我们年轻时候没啥吃的,可吃到嘴的菜是菜,肉是肉,都是好东西呀。三十年前,来我们公社检查工作的领导一见我就总是说,老高,听说你们这儿的鲢鱼生吃特别鲜,你给整点儿!那家伙,我们那儿水好呀。我就去河边把鱼钓回来,随便洗洗,再弄点四川辣酱,领导吃得都停不住口。现在那条河给人围起来养鱼了,那鱼不要说生吃,煮熟了我也不敢吃,河水都发黑了,养鱼户怕鱼吃这样的水生病,什么氯霉素、青霉素愣往水里倒哇,人吃那鱼跟喝毒药差不多。”
杨太太母亲也说:“是啊,电视上天天报,今天是陈化粮,明天是苏丹红鸭蛋,要不就是敌敌畏泡的火腿,瘦肉精猪肉,农药超标青菜,工业酒精勾兑的酒,避孕药喂大的螃蟹,还有三聚氰胺奶粉,中国人就是遭罪呀。”
高家两老叹气:“耀祖这儿要不是香港,我们也不敢来。在老家我们都是自己种自己吃,出到城里真是吃啥都不放心。”高老太太说:“我娘家有个堂妹在城里大医院当医生,她说现在去看病的像我们这样老骨头不是最多的,最多的就是我儿子他们这辈人,敢情还真是吃坏了。”
“幸亏我们家妮妮在香港出生,我带她回大陆时,都带着在香港买的荷兰奶粉,绝对不敢吃国产的。这里对两边的情况都熟的就数高太太你了,你说内地的妈咪要买不到香港奶粉可怎么办啊。”一直拍着哄着怀里孩子的曾太太这时也插了一句。
高太太被封了个权威,正要大发议论,婆婆抢在她前头说:“我们这个小的也是我儿来香港以后生的,还是在香港生好,有香港户口,吃的也好。唉,可怜的是小静,生下来那会儿,人家赶时髦,不肯喂奶,说是奶了孩子自个的奶子就像秤砣要砸脚背的。耀祖那时候还在大学里当老师,挣那么几个柴禾钱,只买得起国产的,毒奶粉都不知吃了多少,看把好端端的孙女儿吃成啥样了,呶,那两个妞儿一般大,小静什么都比人家慢一拍,我看她憋红了脸蛋儿就是跑不过人家,每次都是。早知这样,生她干嘛,还不如把她塞回娘肚子里……”高老太太说着说着抹开了眼泪。
高太太惊得浑身发抖,不仅因为婆婆已经严重侵犯了她的势力范围,而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敲到她心中最柔软之处,疼得她打哆嗦,却找不到一句有力的话来反驳。
高太太审时度势,头一次还没有回击就偃旗息鼓,她站起来说去给男人们送点吃的,众人知道她心里不快,也不好说什么。
高太太走到船舷边,见其他船只都不见了踪影,福叔的游艇真成了汪洋中的孤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突然不请自来,她开始担心如果这时候船出事了向谁求救,随即在心里“呸呸呸”了几声。但这不吉利的念头像是在她心里生了根,这边摁下葫芦那边浮起瓢。为了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她朝前甲板走去,朝那三个正玩得兴起的男人喊了一声:“吃西瓜了,有冰镇西瓜呀。”
三个男人朝这边看了一眼,杨德笑着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他们又继续谈话。
高太太见男人们眉飞色舞的,走近了一点偷偷听了一耳朵,他们好像在谈墨西哥湾漏油事件,哼,这些男人,高耀祖老家跟前就有漏油的,也没听见他提起,美国永远是他们谈话的中心。她也不敢走太近,高耀祖会赶人的,那多没面子。
舱里当然也不能回,省得婆婆乘胜追击,她见驾驶室只有福叔一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他讨教周围的地名,福叔一一指给她看,白水碗、小清水、碧沙湾、小棕林、清水湾、槟榔湾、相思湾、龙虾湾,远处那座异峰突起的则是钓渔翁山。福叔说一个,高太太心里叹一声,给内地同事打电话时,不用说别的,光说说这里的海景就能把他们的哈拉子都引下来。生活是有很多不如意,但能来到香港,不是已经比那些在国企一辈子不敢挪窝的同事强了吗。她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
福叔正闷得慌,巴不得有个听众,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就打开了话匣子,说他家世代在西贡打渔,到了他手里,渔船竟传不下去了,五个儿女没有一个人肯再当渔民,都在岸上找了工作。
高太太马上问,五个崽女都有工作了,为什么不在家享清福呢?福叔笑了,那张脸看上去像个风干的苦瓜,瓤丝儿倒比肉多,他长叹一声,唉,崽女的人工只够他们自己用,趁还能动还是“食自己”最实在,两个老的只要不打台风都要出海,怎比得你们大学教授,人工高,到年龄就有退休金,放了假一家大小开开心心出来叹世界。我们是手停口停啊。
高太太干笑两声,这里也不是那么差啦,海景那么美,空气又好,又天天吃海鲜,不知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呢。
福叔说,放在以前,倒也有过黄金时代,每日闲闲地下一天海几十担鱼都有,但时下没那支歌仔唱了,二十年前,果洲群岛一带的沙被挖去建赤腊角新机杨,水质被破坏,鱼就捕少见少。再加上内地实行南海休渔制,有些原来远洋作业的拖网船也返回内海抢食,后来惨到一日挨生挨死只得两三担,他逼不得已卖了父亲留下来的渔船,集资几十万买了这艘游艇做游客生意。福叔说到这里直视着前方,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高太太听出他的伤感,慌忙道,时代变,人也要跟着变嘛,你现在这样很好啦。她心里说,一天三千六,一月怕不有十万块,还嫌什么呢,真是的。
好?福叔脸上的苦瓜纹更深了,以为一世做渔民,谁会想到大海的鱼都会被打光?崽女又靠不住,做这个游艇,经济危机杀到,没人来玩,我们食风屙屁呀。
几句话说得高太太脸色也沉下来。福叔发现自己牢骚太盛,转了话题问高太太你们要不要下海游泳?高太太说要的,今天这么热。福叔说热是不热,雨马上要下来了。福叔说,下水的话最好不要下太久,这季节怕有鲨鱼。高太太吓了一跳,还有鲨鱼呀。
高太太自己不游泳,对鲨鱼也不是真怕。倒是听到要下雨,朝外面看了看,呀,不过一顿饭工夫,原来不知躲在何处的云就像也找了个什么理由聚会,正从四面八方向海湾靠拢,偌大的海湾,有一多半的岛屿已经暗淡下来。在强大的云团重重包围之下,阳光像个顽皮的孩子,从那些云块间的漏洞射向漏网的小岛,使那些小岛像暗夜中的明灯一样闪亮在海面上。高太太为这景象小小震撼了一下,心中有种被触动的感觉,就像无意窥破别人秘密一般。但这感觉又不太真实,当最后的小岛沦陷,天地为之一黑,舱里的灯也亮了,那感觉就消失了。
福叔说:“要落雨咯,叫他们返入来啦。”高太太应声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男人们有手有脚,雨来了自然会跑,倒是后甲板上的几个孩子别淋着了。还未等她走到后甲板,花生大的雨点已经“毕毕剥剥”地敲响了游艇二楼的雨篷。前甲板上的三个男人躲避不及,头发和肩膀都落了一层水珠。
高太太早把女孩们招呼回了舱里。杨德进舱后没见到儿子,问了声光光呢,杨太太一听也不晕了,腾地一下从母亲身上坐起。杨德斜睨了那娘俩一眼,努力不让怒气浮上脸来。杨太太则瞪了高太太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怎么光叫你的孩子,我的孩子帮着叫一声又少了你什么。高太太自知理亏,低下头没敢接这目光。
杨德在后甲板的卫生间找到了儿子,他正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站在盥洗池前。杨德问他怎么不跟姐姐们一齐玩,儿子不理他z1OHXC2RR0RHIv1WKSBerpxk8qOR/fVzKTJXLkbFI18=,一遍遍洗手,杨德蹲下身去,向儿子说了半天好话,儿子才嘟着嘴说:“她们说话我听不懂。”两个小女孩可能故意说英文来排挤光光。
儿子说这话时两泡眼泪欲滴未滴,显得可怜巴巴的。杨德像被狠狠刺了一下,儿子眼中没流出来的泪像两滴硫酸,灼得他的心头火烧火燎的,他很想立刻去干点什么,又不知能干什么。父子俩就这么闷声不响呆了一会儿,他才违心地哄着儿子说:“她们是外国人,还听不懂咱们说话呢。”光光听了半信半疑:“她们真的是外国人吗?”杨德说:“是呀,她们不是咱们大陆人,你没听见高伯伯高伯母和她们说英语吗?”光光歪着头想了想,相信了,噘着的嘴终于放下来,让爸爸拉着他的小手进船舱去了。
雨点哗啦啦地打在海面上,溅起拳头大的水花,浪也高了起来,福叔仍然镇定地掌着舵,不时透过雨幕观察着航线。
高太太见大家回舱,怕人问光光话,忙叫福婶把卡拉OK打开让大家唱歌,自己主动拿起遥控器,看到眼熟的歌就点,歌曲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放了,没人唱的就删掉。当《Hotel California(加利福尼亚旅馆)》那段著名的吉他弹唱前奏响起,曾志毅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没有任何谦让,拿过话筒唱起来:“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
空灵虚幻的一首歌让他唱得忧伤无比,但那有点沙哑的男中音还是动人的,大家不断鼓掌起哄。曾太太却咬着嘴唇,下巴不住地颤抖,她尽量用头去够孩子的小脸,不让人看她的表情,但没有逃过高太太那双眼睛。高太太还发现,曾教授唱完歌后又坐得远远的,好像从未想到去和家人亲热一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杨德第二个拿起话筒,他唱的是《隐形的翅膀》,这原是首小女生的歌,他嗓子粗,由他唱来是杀气腾腾,听得人们发出会心的微笑,孩子们无师自通领会了大人的意思,也嘎嘎嘎地大笑,就像给杨德伴唱。
接下来是一首接一首的粤语歌,杨德还没唱够,又不识粤语,跟福婶抱怨准备的歌曲这么不成比例。高太太替福婶解围说,每年有五十万人来西贡钓墨鱼,内地人估计十分之一都不到,咱们的内地同胞大多都直奔迪斯尼和铜锣湾而去,所以怪不得福叔福婶的。
杨德听了,暗喜自己毕竟属于这五十万之列,心情好转了一些。
唱着歌雨就停了,福叔将船停在了一个无名沙滩附近,说是要上岸的话只能乘快艇了,沙滩水太浅,游船靠不上去。男人们说这么近游过去算了,杨德先换上泳裤下水试了试,立刻大叫女人孩子就别下来了,水太凉。
三个男人大呼小叫要来一场比赛,游到岸边打一个来回,众人听了都叫好。附近恰好停着一艘黄色游艇,男人们摩拳擦掌做下水准备时,艇上的女老外不停地打唿哨,引得两边船上的人一齐哄笑。
高太太一声令下,三个男人奋力向沙滩游去。
杨德一马当先,他游的是自由泳,脸俯在海面上,两条胳膊一上一下向前划着水,又标准又优美,人们不禁喝彩。小静嚷嚷:“杨叔叔游得最帅!爸爸的肚皮最圆。”她说的是中文,光光听懂了,挥着小拳头大喊:“爸爸加油!我爸爸是冠军!”高太太本来很有兴致,但见丈夫那在老家河里练出来的仰泳,像条被渔网绊住的胖头鱼,便不吭声了。杨太太则拉着母亲的手激动地说:“妈你看杨德,当年他就是校游泳队的,这么多年本事还在呢。”老太太撇了撇嘴,不忍扫女儿兴,只是“嗯”了一声。曾志毅游得中规中矩,让人无法评论,曾太太更沉默是金。
半个多小时过去,几个男人游回来了,爬上船已经个个手脚发软,毕竟不是意气风发的年岁了。
杨德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他老是止不住笑。他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坐回舱里,搂着光光又说又笑。
福叔把船开到一处海流不强的海面下了锚,福婶则把在底舱厨房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了上来说开晚饭了。大家一路吃了不少零食,食欲并不旺盛,加上都憧憬着一会儿钓到墨鱼现炒现吃,都胡乱填了填肚子就各自挑了鱼钩,在船舷船尾找了位置,静等墨鱼上钩。
只有那三个男人并不在意这重头戏,只管把自带的几瓶啤酒拿出来,也不用杯子了,瓶口对瓶口碰得当当响。
杨德话最多,自嘲是学校最老的RA(助理研究员),当初太太嫌RA是一年一签的临时工不让来,自己却想着你们一个个都走向海洋了,我也不能老死在内地吧,再说了,当时也想着多挣点钱把儿子送进好一点的学校。没想到老板那么抠门儿,干的博士后的活儿给的实习生的钱。太太又老是怀疑他有外遇,经常不请自来,这次来把老妈也带上了。学校给RA只提供“团结户”宿舍,房间还不到十平方米,杨德只好在附近村子租房,房租就用掉薪水近一半,在香港,RA简直比地盘工还不如。早知当年就像老曾一样,借债也要到美国读博士了。以后一定要告诉儿子这个教训,要读博,去美国。
杨德说得那么诚恳,另两人就觉得自己境遇要是好过他简直令人羞愧。
高耀祖拍拍杨德的肩说:“杨德我跟你说,我和你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事,我也是国内毕业的‘土鳖(博)’嘛,要不是在MSRA(微软亚洲研究院)混了几年我也来不了香港。再说了我也没端上铁饭碗呢,要是第六年不能晋升副教授我也是要滚蛋的。”
高耀祖说毕两人都把目光投向曾志毅,曾志毅本来不想开口,见状只好说:“铁饭碗就那么好端吗?老实跟你们说,晋升副教授前我活得都不像个人,要给本科生上课,要带研究生,每年还要有几篇像样的论文,我的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呀。我们楼里值白班的看更员老是怀疑我不是住户,因为我几乎都没在晚上十二点前回过家,不是没有那点时间,是总有根弦在那儿绷着,你要有一分钟不在实验室就有个索命小鬼在你耳边不断地吓唬你,让你除了干活哪儿也不敢去。”
高耀祖接过话说:“可不是,你看我那个家,就像个旅馆,我都不敢放老婆出去工作,家里的事我是一点也顾不上,全推给她。杨德,别看我挣得比你多点,你看看香港这物价,刨去开销,我剩的不比你多。”
杨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头真的变轻松了,转身又从地板上的纸箱里拿出三瓶啤酒来。“喝!”三个男人齐声说。
男人们推杯换盏时,光光眼尖,在船头首先看见了一群急游而过的墨鱼,高兴地跳起来,美国小女孩和小静也忘了说英语,凑过去问:“在哪儿,在哪儿?”光光指给她们看,几个孩子迅速达成了和解。墨鱼聚成一个大圆团,保持着相等的间距,像一群由计算机控制的机械小动物,前进、转弯皆步调一致。孩子们看得都忘了下钩。
高太太见曾太太把孩子交给玛丽,一个人坐在后甲板发愣,便走过去陪她说话。曾太太见有人来,急急往脸上抹了一把,对高太太说:“你那个小静真可爱。你看,咱俩岁数差不多,你的孩子都上二年级了,我的还不到一岁。”
高太太听了这话哈哈笑道:“那有什么,我有一个学前教育博士朋友告诉我,中年得子那孩子是最聪明的,以后你女儿连跳几级就赶上来了。打算多要一个吗?”
曾太太说:“生这个都够我受了,哪敢再要。”
高太太左右看了一眼,见公婆都到船头去了,忙压低了声音说:“只要你生过一胎,下面就容易了。香港医疗条件好,内地女人像我们这年纪的大把人过来生第二胎。我那个朋友说,现在香港每年出生的小孩,近一半都是内地父母生的。我婆婆就老是跟我闹,说人家花几万块都要过来生,偷渡都要过来生,我这正经八百的香港人还拖三落四的,她嫌我这两个都是丫头片子,让再给他老高家生个传香火的。”
“那你想生吗?”
“我自己倒不在乎再要个男孩,但我跟老公说了,婆婆在这里我就不生,你不知道,跟前有个婆婆就有吵不完的架。”
“哎呀,我还想过让老曾他妈过来呢,下学期我也要回校上课了,我不知你家里菲佣怎么样,我家这个,唉,家里光一个菲佣实在放心不下。”
“哼,我家哪有什么菲佣,我就是全天候的佣人,比佣人干得还多呢。你家就好了,你们曾志毅也美国博士,你也美国博士,两口子都挣着教授工资,直接进入中产阶级。”
曾太太却苦笑,“好什么呀,”她甩了甩手,好像要把这话题赶走,“你说和婆婆一起住要注意些什么?我妈身体不好,我想让老曾他妈过来,老曾怎么都不让,说我在美国时间太长,跟中国老太太处不来的。”
“哎哟,你千万不要,最好不要和婆婆住,你听说过吧,婆媳就是一对天敌。我们在北京的时候,高耀祖他老家的人一拨一拨的来,一来就要管吃管住。你说家里人也就算了,后来村里人进京也都打着我婆婆的旗号,我家简直成了高家庄驻北京办事处了。我婆婆跟人说,她就是要不时地派人来视察,好告诉我是她儿子娶了我,不是她儿子给北京人倒插门。”
曾太太笑说:“有亲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热闹些。”
高太太知道曾太太的意思,冷笑道:“我也不是那种看不起穷亲戚的人,但是你高家也不能你我分那么清不是?我们到香港来了以后,我表妹、堂弟到香港旅游,我嫂子到香港进货都到我家来过,你猜我婆婆怎么说?她说我娘家人见她儿子出息了,赶着吃大户来了。笑话!她倒忘了高家人怎么吃大户的了。现在港澳通行证随便办,谁让他高家人世代农民,没钱旅游呢。”
高太太见曾太太面皮讪讪的,也觉察自己这“家丑”也扬得太多了,忙换了口气说:“你考车牌了吗?你学校那么远,要是乘车上班车费也不便宜的。”
“没有。开车上班的话我得自己买一辆,老曾那辆他自己要开。”
“唉,你就好了,有自己的生活,不像我,走到哪儿都只能说‘我是高耀祖的家属’。”
曾太太好像受不起这恭维话,抬起右手捂在额头上。
高太太有点讨好地向曾太太脑袋靠近了一点说道:“我们有时候议论起来,都说高耀祖他们这拨同学里,就你们发展得最好呢,唉,我们老高骑马也追不上你们了,都是——”
有那么一会儿,高太太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她的确听到曾太太喉咙发出几声浊响,她等了一阵,没听错,曾太太是在抽泣,高太太吓得不敢动,曾太太真的哭出了声:“好,好什么呀,为了拿到这个博士学位,我和他分开了八年,在美国的时候,总嫌没有时间打电话,现在团聚了,已经没有什么话说。真的,你不知道,我跟他说什么,他都瞪着眼睛茫然地望着我,好像跟他说话的是猴子。我和菲佣说的话都比他多……别的也没所谓,只可怜这孩子,还这么小,还这么小……”
高太太吃了一惊,倾过去的脑袋一时没正过来。
曾太太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说玛丽哄孩子睡觉时经常偷睡,她得去看看孩子了。高太太没有拦她。
曾太太回到舱里,果见玛丽抱着孩子坐在角落里,脑袋一上一下的,孩子正慢慢地从她手里往下滑,脑袋离舱板只有一掌远了。她惊得上前拍醒玛丽,把孩子抱过来。玛丽知道自己差点闯祸,吓得不知所措,见曾太太坐下,自己才拖了个小凳子坐在跟前。
船舱里三个男人都有点喝高了,高耀祖正大着舌头说话:“……有件事,你们俩帮我判、判断下,能不、不能做。我有个学生,写、写了篇文章,写得不错,准备发IEEE T-CSVT(国际一流学术期刊),我想拿过来当第一作者。”
那两位都愣了,杨德问:“你指导他了吗?”
高耀祖一条腿偏上坐椅,用两根食指把眼角的眼屎抠掉,“哼”了一声说:“他跟我几年了,我不是天、天天在指导他吗?”
曾志毅说:“老高,这事儿要慎重,这里不像内地,学术不端要是被检举,是要丢饭碗的。”
高耀祖梗了一梗脖子说:“丢饭碗,我要是完成不了工作量,这饭碗迟早要丢的。我也真他妈的我,早知这里压力那么大,我在MSRA呆着不知多舒服。现在半只脚插、插在香港,要是我回去,老婆说不定就改、改嫁了。大女儿老是问、问我,为什么我们去欧洲玩,妹妹不用签证,她却要和爸妈一起去领事馆排队?我想、想着,怎么也要呆够七年,给她一个香港身份吧?我要是留不下来,这一大家子人,又要连根拔起?”
三个人都低下了头。少顷,曾志毅先打破沉默说:“回内地也未必不好,我……”说到这里猛然发现曾太太坐在角落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边,他惊得头皮发麻,忙迅速地把刚才说的话过了一遍,确认刚才说的都是他们俩的事,才放下心来。一转头,又见杨德一双眼睛满腹狐疑望着他,他的眼神就飘忽起来。
“钓到喽——,钓到喽——”前甲板传来一阵欢呼声,光光的声音最大,所有人都向前甲板涌去,连曾太太和玛丽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光光拔得了头筹,兴奋得小脸通红,小静和那个美国小女孩围着他,羡慕地直尖叫,争着帮他把那只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的墨鱼取下来。三个男人见状也赶紧站起来去驾驶室柜台上取鱼钩。
杨德有意大声问:“光光,你给爸爸说说,你是怎么钓上来的?”
光光一指福叔:“是船长爷爷教的,线不要放太长,三四米就够了,隔几分钟就往上扯一下,墨鱼的肉嫩,钩子一碰就钩住了。”
杨德夸了儿子几句,眼角瞥见曾志毅拿着钩出神。曾志毅发现自己这副神情落在杨德眼里,回头便往船尾走去。杨德见了,丢下儿子也走向船尾,两个人都有点鬼鬼祟祟的。他们到了船尾,随手把鱼钩丢下水,也没发现鱼钩正好落在船舷边的防撞轮胎上。
杨德悄悄问曾志毅:“老曾,你刚才说你想回内地?”
曾志毅四下看看,也轻声说:“不瞒你说,国内有学校发了offer(工作邀约)给我,给我这个数,扣除物价因素算下来比这里高差不多百分之十五,外加一套一百平米房子,白住。那边还答应每年由我牵头申请至少一个不低于一百万的国家基金。你说我能不动心吗?”
“是呀,内地现在也有钱了,我导师去年就拿下来一个五百万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要说大项目,还得数内地。”
“对呀,以前我们拚命出来是因为内地穷,现在国家也舍得往科研上投资了,我们也要赶紧掉头才是。”
“说是那么说,嫂子怎么办?”
“现在麻烦的就是她,女人一旦出来了没几个愿意回去的。我还没跟她说呢。”
杨德苦笑:“我家情况跟你正相反,我那位在街道办事处工作,她说内地公务员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说我就是当了美国国务卿她都不会辞职。”
两个男人不觉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情来,但又觉得此“病”非彼“病”,那个差异让他们不知谈话怎么深入。
杨德出了会儿神,一句话还没经过大脑过滤就溜出了口:“要是我跟你能对调一下就好了。”两个人眼前快速闪过对方夫人的形象,都觉得太滑稽,太不可思议,太荒唐,于是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的夫人都听到了笑声,也都从这笑声里意识到了点什么,都下意识地盯紧了自己的孩子,仿佛一错眼珠,孩子就会随那笑声一起消失。
孩子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光光又钓起了一条,不久,小静和美国小女孩也各有斩获,他们三个现在亲密无比,已经结成了一个“大丰收”联盟。但是奇怪得很,几家大人们连一条墨鱼的须须都没看见。杨德和曾志毅在孩子们的感召下,把鱼钩拉起来,发现拉不动,两人以为钓到了大鱼,兴奋得争相去拉鱼钩,这才发现鱼钩钩在了防撞轮胎上。两人赶紧互相“嘘”一声,以免让孩子们笑话。杨德伸出半个身子把鱼钩摘下,再扔回海里。
福叔分析说,是因为刚下了大雨,而且刚过去的星期天,这海湾被几十条游艇像过筛子一样筛了一遍,墨鱼都来不及长大。
大家听了,也没人反驳。
大人们索性抱了姜太公的心态,鱼钩也放下去,鱼线也时不时扯两下,管它有鱼没鱼,他们三两凑成一堆,在习习拂面的海风中用聊天来杀掉最后的时间。
十点一到,福叔的船按时返航。
码头上灯光昏黄。孩子们都累了,一个个乖乖地由大人领下了船。因为没有任何战利品,各家大人简单地道了别,匆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