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肉朋友
2011-12-29刘春
中国周刊 2011年1期
酒肉朋友,听着就不是好词儿,是朋友而止于酒肉,境界不高层次不够,透着酒肉穿肠过的浑浊。我对这个词儿一直不解,喝酒就喝酒,吃肉就吃肉,还非要负载点伟大附加值吗?非要端起酒杯忧国忧民放下酒杯吟诗作画吗?我看古典小说武侠小说,就喜欢看它写喝酒吃肉,《金瓶梅》、《水浒传》、《射雕英雄传》中的很多段落我都耳熟能详。最可笑的是,小时候看《红岩》,革命先烈的光辉事迹通通忘了,叛徒浦志高买的蒲包卤牛肉却忘不了。依我看,酒肉朋友这个词儿,或许出自缺肉少酒的时代,批评的同时也带着羡慕嫉妒恨的意思。
活这么多年,我能想起的最好的朋友全是酒肉朋友。年轻时穷,好朋友总是想方设法准备酒肉招待,有酒肉处就有朋友。后来岁数大了,酒肉不愁了,但能常坐在一起喝酒的才是朋友。比如我的朋友张小波,写过诗,出过书,现在经商,名气大了钱多了,性情依旧。张大哥喝酒,肉多酒多,肉摆桌上,看着排场,吃的少。酒却是一杯都不能少,越喝越猛。每次开席,小波都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道: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我真不能喝了,我一身都是毛病,我鼻子出血,我耳朵也流血了,我感冒了,等等。我们一脸坏笑地听着,然后深情地劝慰他:张哥,你今天不要喝了,千万不要。就在我们相劝的同时,小波悄悄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一声叹息道:我就喝一杯吧,不喝,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话音未落,一饮而尽。自此,一场大酒拉开了序幕……
我的酒肉朋友中,有很多特异人物,比如老巢。我和老巢相识20多年,喝酒近千场,不谈诗歌,不说国是,没商业往来,没人生功利,典型的酒肉朋友。老巢长我五岁,长发披肩,一身的80年代范儿。每晚端坐王府井一个叫“蓝月亮”的小酒馆,守株待兔,静等红男绿女闲杂人等。七点许,人头渐多,啤酒瓶越来越多,老巢的情绪也一点点水涨船高。老巢喝酒,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红黄白蓝,来者不拒,尤善大口冰啤。每每喝至兴处,双手捋起长发,两眼微闭,以为关羽,其实老巢。喝着喝着,以自我为世界中心的混说八道就滔滔不绝了,什么“我活在古代就是屈原”,“我坐在王府井,王府井因此成为中心”等等,众人胡乱叫好,老巢洋洋得意,开始划拳,不停干杯,一个酒风沉醉的夜晚渐渐推向高潮。每个晚上,老巢就是这样,王府井,蓝月亮,端坐中央,说胡话,喝大酒,划醉拳,直到子夜深沉,扶醉而归,一个晚上重复着一个晚上。最令人惊异的是,他喝了几十年,竟然喝得风采依旧精神抖擞,身上一点毛病没有。
每次喝酒,我的眼前都浮现出一张面孔,我的酒肉朋友,老朱。老朱是雕塑家,中国美院高材生,90年代初我们相熟于合肥。那时候,大家还比较清贫,喝酒吃肉还捉襟见肘。老朱好客,十几平米的小房间总是高朋满座,到了饭点,他也总会想方设法弄点酒菜,我陪他借过钱卖过酒瓶子,当然,也不知一起喝过多少酒。跟老朱喝酒最大的一点就是乐,他虽然是美术家,但曲艺才能发达,天生的小品大王,说段子,开玩笑,模仿人,逗闷子,无一不精。每次喝酒,无不开怀,个个捧腹,举座皆欢。因为老朱的幽默,酒桌上总是春意盎然,酒越喝越高,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喝着喝着,也不知来了什么人,反正坐在一起,就是兄弟姐妹,尽管,第二天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跟谁喝过。我那时在北京,后来去了香港,经常晚上接到合肥朋友的电话,跟我一起分享老朱酒场的快乐,听得我恨不得插翅飞回。我回合肥,也基本跟他朝夕共处,无数次,酒大了,就睡在他那间小房间里。经常,早晨醒来,发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人,有的好像还不认识。
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过,过于杰出的人物也容易短寿。2003年,我在香港,突然接到噩耗,老朱因车祸遇难。那一晚,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默默地喝着酒,满天星辰寥落,残月西斜,万物隐于黑暗,四野一片冰凉,世界上最好的酒肉朋友走了,我内心空空荡荡,没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悲伤,只好任泪水爬满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