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号”是怎样炼成的
2011-12-29李佳蔚
中国周刊 2011年9期
“我只知道我的方向是做导演,可是我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成为一个笑柄,因为当时我已经是一个笑柄了。”现在,他不用担心自己成为笑柄了,这个1976年出生的导演和他的师傅高群书一样,走上了一条先博得名声、再嫁接情怀的道路。
短暂的沉默。
“那时候,我去有些导演的工作室,我会坐在沙发的一角上,怕自己的鞋把人家的地毯弄脏了。”低声说完这句,之前语速飞快、表情丰富、手势不断,并不时辅以大笑或者叹气的徐纪周安静了下来。在接近三个小时的采访里,这是唯一一次。
那时候,是十年前。
现在,他编剧执导的《永不磨灭的番号》(以下简称《番号》)在全国上星播出,收视率破9%。网友对《番号》的评分达到了红色题材史无前例的9.2分,主流媒体对《番号》也是交口称赞。
“我就是要用《番号》来争得自己的‘番号’。”徐纪周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急切,“之前所有的剧都是为了今天的《番号》。”
1997年,他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2000年,上大三的他开始自己的电视剧创作生涯。为了得到一个导演机会,他疯狂地写剧本,缺席毕业大戏,联合署名被人骗,答应的合作石沉大海,直到遇到一个“骗子”。
徐纪周记得第一次见到高群书的情景:“他那个形象,太像传说中的骗子了——大胡子,长头发,背着个包。”高群书,中国警匪剧领军人物,中国电视剧四大最卖座导演之一,《西风烈》导演。后来,高群书成了他的师傅。
高群书说,我新成立一公司,有笔闲钱,我看了你的本子,还不错,不过没法拍。如果你要拍,这里有一个刑警系列。徐纪周心想,行啊,只要有个监视器让我坐在后面就行,管他骗子不骗子呢。
24岁的徐纪周开始了自己的导演生涯:2001年,他编剧执导的《中国刑警》创下极高收视率;2003年底,他执导的《打黑风暴》在各上星台非黄金时间播出,收视率超过黄金档电视剧;2005年,他编剧导演的《狙击》在全国各大地方台播出,引起轰动,该剧音像发行量为2006年全国第三季度冠军。
纪实,警匪,打黑。纪实,警匪,打黑……
如此乏味单调,似乎不应该是一个文艺情结浓重、狂爱斯特林堡、整天梦想东京戛纳的学院派青年所喜欢的导演人生,可它确实是徐纪周最初六年经历的一道成长方程式。“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些东西(警匪剧)是我想拍的。”他说曾经想让自己停下来,尝试一些满足个人情怀的创作,可是现实给予他的是冰冷粗暴的回应。
“我的制片人里,最狠的指着我鼻子说,都你妈拍成这×个样了,还要你丫那点傻×自尊有个×用啊!”徐纪周说。
没有人能够抵御市场的压力和成名的诱惑,即使是在警匪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徐纪周。最重要的是,他想拍自己钟情、能够表达个人情怀的戏。
曲线救国——就像师傅高群书一样,徐纪周也只能选择先博得名声、再去实现理想。
“你拍好一部戏,什么就都有了。”就像最初告诫不要瞧不上警匪剧一样,60后高群书对70后徐纪周说。
徐纪周拍出了属于自己的“一部戏”。2009年,他自编自导的抗战剧《杀虎口》在地方卫视频道上映,收视率突破7%,超过《我的团长我的团》。《杀虎口》播完,一个月内有30个剧本找上门来。
“商业上,《杀虎口》取得了成功,可是我还需要一个认可。”徐纪周如此概括心目中的“认可”:市场的绝对认知度和主流媒体的一致称赞。
说这番话时,他站在北京东三环一座欧式三层联排别墅的顶层。一个月前,它刚刚被装修一新,拥有舒服的沙发,成为徐纪周的工作室。
对话徐纪周
Q=《中国周刊》
A =徐纪周
电视剧多庸俗啊
Q:2001年,你还没毕业,怎么有机会执导的《中国刑警》?
A:《中国刑警》是偶然。我一直写剧本,四处找人。找到一个人,说拍戏可以,你得先给我写个剧本,我写出来之后,他们送到电影频道了,挂着他们自己的名。我说,你怎么挂你们的名了。挂你的名谁认识啊,他说。后来,这个本子不停地流,流到高群书导演那里了,他很喜欢,就约我见面。
Q:见面怎么谈的?
A:高导让我看看原来他们拍的东西,说,拍成这个样就行。旁边坐的都是他原来的合作者,平均岁数至少比我大十岁以上,他们对我都挺不屑的。我一看他们拍的东西,什么玩意啊。吃饭的时候,高导对我说,你是不是挺瞧不上这个。我连忙说,没有,真没有。他说,你别瞧不上。
Q:你瞧不上?
A:根上讲,我当时挺瞧不上的。电视剧多庸俗啊!上学时候谁看电视剧啊?那时候很红的《将爱情进行到底》、《还珠格格》,我一眼都没有看。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东京啊、戛纳啊、文艺情结啊。我的小心态是拿磁带拍电视剧,拍出电影的味道来。
Q:《中国刑警》算是你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视剧吗?
A:从时间上说是,可是在我心里,第一部独立执导的长剧是《狙击》,低成本的警匪剧,300多万的成本,卖了1000多万。
Q:如何拿到了《狙击》的导演机会?
A:高导说,你那么想当导演,你必须写出一个特别牛逼的剧本。这个剧本好到让任何一个人只要站在这,把台词读完了,一台机器架在那,让一个白痴把它录下来,就能卖钱,我们才能信任你。
Q:这句话对你来说,残酷吗?
A:不残酷,他跟你提了一个非常高的标准。我太需要一个独立执导长剧的机会了。
耻辱的拍摄
Q:《狙击》拍得顺利吗?
A:高导找来了《征服》的原班人马,再找明星来。一帮人为了省事,其中一个制片家在承德,就把组拉到承德,可是他在承德没有任何资源。
那是承德最冷的一个冬天。剧组放在一个原来放SARS病人的军队的院里,不能点炉子,演员说一遍台词冻得直抽抽。我在组里发烧,制片把我拉到一个小诊所打点滴。我挂着点滴到现场拍,过了一会儿,点滴冻上了。我到现在都不敢打点滴。我冻出了急性支气管炎。有一天,拍一场楼顶的戏,某一个时刻,我真想从楼顶跳下去。
Q:演员们什么反应?
A:演员很生气,本来人家是冲着剧本来的,可是制作团队这么不专业。我跟人家商量,要不然您先回去几天,我保证您回来五天之内把您戏份拍完。我每天在承德大街上转,看到一个景,就想这个景协调起来有没有困难。后来,我们的摄影师说,80%的景在垃圾堆边上,剩下20%的景差不多在厕所边上,因为只有这样的景没有人轰。(那些天)白天拍戏,晚上十一二点我再做功课。我天天哭。
Q:天天哭?
A:能不哭吗?你总得让我宣泄吧?我给老高打电话,老高每次都是这句话——能拍就拍,不能拍就散了吧。我以后拍戏也见到了很多人心的黑暗,可是在那个戏里,我见到的黑暗和负面是最多的,多到让我特别耻辱。
Q:想过不拍吗?
A:想过,我想过如果真闹僵的话,大不了回去,可是再有这样的机会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啊!
Q:拍完这部戏,觉得自己红了吗?
A:没有。毕竟它只是一个低成本的警匪剧,也不能上星。这个戏历练了我,让我承担了超出想象的东西,人逼到那个份上,往往能迸发出自己不能想象的能量。
大家只剩下了迎合
Q:迄今为止,你十多年导演生涯,其中六年多一直在拍警匪剧。警匪剧是你想拍的吗?
A: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些东西(警匪剧)是我自己想拍的。其实,导演的名字打上,还能挣钱,这事已经很美了,可是我一直想去拍别的戏,忍不下去了,觉得(拍警匪剧)太不走正道了。
Q:你一边拍着警匪剧,一边和自己内心的文艺情结做斗争?
A:斗争了四五年吧。后来,到《杀虎口》,我感觉,你的任何个人情怀和任何剧,都可以嫁接。
Q:《番号》的剧本雏形是一个两万字的小说,为什么要拍它?
A:它拥有与当下社会共鸣的精神内核:一帮狗不待见的人,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方部队,接到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他们唯一的要求是打完了这场战,给他们一个番号,对于个人价值、尊严和荣誉的一种追索。最后,他们真的打绝了,换来了一个番号。我觉得大家在奋斗阶段,都是在堵这一口气,都是在强调一种认同感。不管是过去,今天,还是未来,它会让所有人在里面看到自己,并为之动容。它不应该仅仅涵盖在一个战争戏里,它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和每天面对的生活。
Q:你说《番号》有你的市场判断在里面,这个阶段,你的市场判断是什么?
A:市场越来越低端,越来越媚俗,越来越狗血,传统市场所占的份额越来越小,在这个越来越小的市场里,大家只剩下了迎合,没有了标准。新媒体时代已经到来,并且不可逆转,可是新媒体尚不能和传统媒体抗衡。大家都处在矛盾中,旧的标准被打碎,新的标准没有建立,是一个大乱世。我想,唯一的标准就是忠于自己的内心。
Q:忠于自己的内心在眼下的中国比较难,在电视圈里,更难吗?
A:对。可是你必须不能丧失标准,不能拍让自己恶心的剧,我到现在不能拍家庭伦理剧,无数的人找我拍。我知道拍那种戏特别省事,可是我没有把握。在屋里吵吵嘴,谈谈恋爱,就把事儿给干了,可是我内心里真的非常排斥。
Q:这样一来,大家会觉得你和你师傅高群书走了一条类似的路,曲线救国。
A:可以这么说,《番号》之前所有的剧,都是为《番号》所准备的。我跟高导肯定会有相似的东西,都是男人戏,热血,我觉得对于整个世界的看法,高导更悲悯一些,我的东西理想化色彩更强一些,我的人物更纯粹,他的人物充满了对于世道艰辛的无奈。
Q:在《番号》里面,你最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A:渴望被认同。李大本事他们追求一个番号,追求被主力部队的认同。我所追求的“番号”,也是被行业认可,被主流认可,在行业里有一席之地。
Q:李大本事这个角色里,有你自己多少情感诉求?
A:过去这十多年,我和李大本事差不多。摸爬滚打,是所有人眼里的异类,不被接受,不被认可,靠着自己的野路子,一仗一仗打下来,每一仗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哆里哆嗦。
找回丢失的情怀
Q:你在把自已原来压抑或者丢失的情怀,慢慢找回来吗?
A:这是一个找寻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取舍的过程,有些情怀舍弃了,有些情怀捡回来了。
Q:你这十年,某种程度上,可以成为一个70后导演的样本,你觉得70后导演有什么群体性特点?
A:我们这一拨会对市场有主动的迎合,个人表达会多一些,对于市场的研究和尊重强一些。
Q:你们这一拨的机遇和困惑是什么?
A:中国处在一个巨大的转型期,所有原来的标准全被打破了,新的标准又没有建立,因为新的标准每天都在变。你在学校所接受的教育,你年轻时代的美学教育和现在的环境,完全是相驳的,必须把原来的一切打破。
不过,我们这一拨导演很尊重投资方的钱,对赢利看得很重,我觉得这是一个进步。这样才能让这个行业持续发展。
Q:你对赢利、对钱毫不讳言。
A:必须的。为什么我要当执行制片人?因为我要严格控制。该花钱的地方一定花,不该花的地儿知道要怎么省。
Q:可是大家觉得,似乎商业和艺术是不可能平衡的。
A:那是原来受的教育。我觉得没有纯粹的艺术,商业也需要认可,需要取悦大家,满足大家。努力获得一个更大范围内的认可,努力获得一个更大的回报率,这事有什么不对?
Q: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取悦大家?
A:取悦大家,愉悦自己。每个戏都要找平衡,如果这个戏里没有我愉悦的点,我无法做下去。
功利心不是贬义词
Q:据说你借了一尊白玉兰奖杯拍照,有这事儿吗?
A:那天我正在剪《番号》,恰好制作方把一个给北京台的白玉兰奖杯放在那。我把奖杯拿着,到门口,说来张照片。这是有趣、自嘲的东西。获奖这个事儿,就像王晶导演说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Q:你怎么评价现在中国电视剧市场的产业结构?
A:乱局之中。现在,基本上干的都是杀鸡取卵的活,为了项目的抢夺不择手段。有了风投,有了大量的钱,以为有了资本就可以赢得一切,这是违反规律的。很多人劝我,你以为这个行业永远能这么好?还不趁着好时候赶紧拍点,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
Q:这种论调在你刚进入这个圈子,十年之前,有吗?
A:没有。直到2006年,大家对于投资方还是很敬仰的。你也能体会到制作公司的无奈,因为所有人都有钱了,大家在抢创作资源。2009年我刚红,就赶上风投进来,能赚到往年好几年才能赚到的钱,我也是一个既得利益者。这个行业和中国许多大干快上的项目一样,建那么多房子也是为了快速套现,都是一种透支行为,只是社会危害没那么大,惹不起那么多民愤。
Q:有人说你是一个功利心很重的人吗?
A:在我心里,功利心不是贬义词。首先,不伤害别人。其次,功利心的实现,让我拥有话语权,是让我可以拍更多我想拍的东西。
Q:你们70后这一代导演呢?
A:我觉得每一代都挺有功利心,只不过有人说出来,有人不说而已。
Q:如果现在的你,遇到十年前的徐纪周,你会对他说点什么?
A: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