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圣殿
2011-12-27关仁山
小品文选刊 2011年11期
说到旅游,看山看水,我们满族人来到清东陵的时候,感觉是别样的。这一片皇家陵寝,是历史,是文化,是圣殿。
这一片皇家陵寝,给我们震撼,给我们疑问,也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考。5月的一天,我随朋友到这里来游览,看见了这里的满族舞蹈,那景象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当初的惊奇还在,惊奇是人的天性流露。这个世界,有多少让人惊奇的事情呢?恐怕是不多了。这里是三天一场浇陵雨,雨后的晴空格外明亮,像被擦洗过一样。阵阵微风凉凉爽爽,像有一双偌大的手掌在执扇引风。繁忙的现代生活,使我的身心倍感疲惫,此时终得放松,心情愉悦。更重要的是,对于我这个满族后代而言,它是祖先的长眠地,整整一个朝代的历史风云都聚拢在这里,永远挥之不去,成为心灵的一个驿站。
满族舞蹈,永远是清东陵的一个光环。走到一个朱漆泥金雕花轿子前,我感觉到这古老的轿子是活的,有生命的。舞蹈不会说话,却把人间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人是活不过树的;这里的人说,女人是活不过舞蹈的。所以,这里的女人从小就学跳满族舞,当她死了,舞蹈还活着,华贵的皇陵还在。
小时候,爷爷跟我讲过满族舞蹈。当时我填表写的是汉族。我一直不明白,我们汉人咋会跳满族舞蹈?爷爷偷偷告诉我,我们是满族改成的汉族。后来我们找到了家谱,证明我们是满族人,祖籍在辽宁丹东的一个村庄。为啥改成了汉族?这一直是我的疑问。我的童年,是母亲带大的。我的母亲是农民,我的爸爸是干部,我的出身怎么会不好呢?“成分”怎么会高呢?这源于我的爷爷,我爷爷在天津的一家织袜厂当过老板,家里的一点土地雇佣了几次农民,这就被划定了富农的成分,那时我的出身,就被荒唐地划定在没有前途的圈子里了。我出世的那些天,妈妈抱着我,伤感地流泪:“这个孩子,怎么降生在这个家庭?长大了还有什么出息?”我朝母亲哭闹着。我上学后,这个噩梦就一直困扰着我。别的小朋友都戴上红领巾了,惟独我没有,我看着别的小朋友戴上红领巾,欢快地生活着、奔跑着,我心里埋藏着委屈,又生出对别人的羡慕。“我生下来就比别人低一等啊!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们一样,出身不好,还是少数民族,这让我丢掉了欢乐,丢掉了前途!”我心里诉说着,祈祷着,躲进冰冷的小屋祈盼春天的温情。
我记得当时的村支书老高,常常到我家里来。老高是汉族人,却待我家很好。高支书看出我想戴红领巾,就偷偷给我送来一条,我高兴坏了,心里暖融融的。到家时,看看没有串门的村人,母亲就偷偷给我戴上。我戴上红领巾,对着镜子照着瞧着,那份高兴啊!母亲却偷偷抹眼泪,我看见母亲哭了,也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母亲鼓励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学习。往后在家里种田,也用知识啊!”无论母亲怎么劝说,我幼小的心灵,还是被这个看不见的噩梦纠缠着,直到初中毕业那年,上级给我家落实了政策,我家被定为“下中农”,不久我们也改回了满族,高考时还加了分数。我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面对生活了。可是,我心中永远没有忘记高支书送给我的那条红领巾。
现在想来,这条红领巾不仅是高支书个人的礼物,更是党对我们满族人的关怀。这是在我幼小心灵里绽开的鲜花。
清东陵的确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北有昌瑞山做后靠如锦屏翠帐,南有金星山做朝如持笏朝揖,中间有影壁山做书案可凭可依,东有鹰飞倒仰山如青龙盘卧,西有黄花山似白虎雄踞,东西两条大河环绕夹流似两条玉带。群山环抱的格局辽阔坦荡,雍容不迫,真可谓地臻全美、景物天成。当年顺治皇帝到这一带行围打猎,被这一片灵山秀水所震撼,龙颜大悦,当即传旨“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从此昌瑞山便有了规模浩大、气势恢宏的清东陵。后来,我们参观的时候,看见乾隆裕陵地宫精美的佛教石雕,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走在陵寝里面,导游介绍说,这些古老陵寝最早的距今已近400年,最晚的距今也已百年了。它不仅反映了从清初到清末陵寝规制演变的全过程,同时也从一个侧面记录了整个清王朝盛衰兴亡的历史。面对这样一个以建筑形式存在着的历史,谁能不感觉自己的渺小而对它肃然起敬呢?
我站在孝陵石牌坊前,就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仿佛看到束辫垂于脑后、着马蹄袖袍褂、两侧开叉、腰中束带的壮硕男儿和头顶盘髻、佩戴耳环、足穿高底花鞋、身穿宽大的直筒式旗袍的窈窕女子,在朝我或豪爽大笑或掩齿而笑,绵绵思绪恰如一汪清泉水润心润肺,直抵心灵最柔软的部位。我踯躅沉思,是什么东西支撑着石牌坊在百年风雨岁月里挺立至今而不倒呢?我想,惟有像石头一样坚硬无比的笑傲群雄的奋争精神。此乃一个民族不死的灵魂啊!
还有更精美的孝陵石像生。孝陵石像生共18对,最南端由一对石望柱作为前导,往北依次为:狮子、狻猊、骆驼、象、麒麟、马(立、卧各1对),武将和文臣各3对。孝陵石像生是清代早期石雕作品,线条明快,刀法遒劲有力,立者威猛凶悍,卧者安然恬静,给人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而其中的6对人物雕像所着服装、佩饰又都鲜明地反映出那个时代、那个民族的独有特征,为我们研究满洲服饰、风俗提供了很好的物证。孝陵石像生不刻意追求形似,而注重神似,其风格粗犷、雄浑、朴拙、威武,气度非凡。这组石雕对称地排列在神道两侧,南北长800多米,构成威武雄壮的长长队列,使皇陵显得更加圣洁、庄严、肃穆。
是谁曾以无限的爱心来等待?等待这一次的相聚。听说为了修缮皇家陵寝,政府拨了专款。在一尊狮子石像生跟前,我见到两位举着锤子的老人,一个清瘦,一个略胖,他们正在一块石板上进行雕刻。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我们可以看出,两位老人是一对老石匠;从他们的眉眼间,我们又可以看出,老哥儿俩对清东陵怀有刻骨铭心的虔诚与依恋。出于职业的习惯,我主动上前与他们搭讪攀谈起来。“老哥,是当地人吗?”两个老人一起抬头打量一下我,清瘦的老人摇摇头,回答说:“我是满族人,家住马兰峪。”遇见本族老乡了,亲近感油然而生。我凑到他跟前,自我介绍道:“我也是满族人,请问您贵姓?”他答:“满姓席乌拉齐氏。祖上出自乌拉部,乌拉部灭亡之后,归顺清太祖。隶属佛满洲正白、镶白、镶蓝旗。清初期入关,乾隆年间调防直隶蓟县,晚清时期取冠汉姓解和李,我免贵姓李。”我又问略胖的老人:“您是汉族人,为什么选择在满族人祖先陵寝之地工作呢?”老人笑了,他捋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声音洪亮地说道:“满汉一家亲嘛,自古以来,各个民族都是亲兄弟,今天又有党的好政策,我们还不更亲啊!”是啊,清东陵是一部用砖、木、瓦、石写就的清王朝盛衰的历史。孝陵的建筑反映出清朝定鼎中原初期财力不足,但是雄健古拙、规模庞大的石像生生动反映出了八旗子弟的威武;景陵和裕陵体现了“康乾盛世”天下太平的时代特征;而定陵和惠陵又是清王朝一步步走向衰亡的写照。它们好像一本大书,既有我们这些后人继承的东西,也有我们值得汲取的教训,历史真的是一面镜子,我们得经常照一照走过来的脚印啊!我这样想着,看见两位老人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满族老人告诉我,他们老哥儿俩有个约定,谁先死了,另一个就给他雕刻一块石碑。我听了为之一震,感觉有一道光亮冲上来,冲上了天际,照亮了我们的心灵。
我仰视这里的每一处经典建筑,深切感受到,腐朽是怎样化为神奇的,曾经的磨难,曾经的奇迹,曾经的辉煌,都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我深情注视着守陵老人的眼睛,从中读懂了清东陵获得后代人默想的心灵资源。我感觉到,悠久的清东陵,似乎超出了本身,成为民族团结的象征,必将与各族民众一同呼吸,长久地雕刻在我们心中,最终成为超越龙凤图腾的圣殿,变成一座民族大团结的精神圣殿!
选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