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日本人当劳工
2011-12-27讲述/刘文占整理/刘少才
文史月刊 2011年12期
作者的话:本文的主人公就是我的父亲,在1995年于82岁高龄时去世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他曾向中小学生进行忆苦思甜,讲了上百场他亲身经历的劳工史。可是,生前他讲了几十年,最终还是讲不清当劳工的具体地点,开山洞干啥,最后的枪声是否还有其他工友生还及他回家的路线,日本在东北共抓了多少劳工。其实这样血腥的历史,父亲不会知道内幕。
这是1945年8月,东北“兴安北省”的一个劳工基地。
黑云张开巨口,整个山头转眼就被吞没了。夜,阴森可怖,伸手不见五指。远处滚动着雷声,近处有野狼的嚎叫和疯狗的厮打声,使人毛骨悚然。倏然,一道闪电,劈开这座无名的山沟,触目便是横七竖八的白骨和尸体,压倒了片片野草。
尸体旁边,有两个枯瘦的人,他们就着闪电瞬间的光亮,在尸体堆里翻找着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两个人蹲在一具“尸体”旁,同时“啊”地叫了一声——这人确实没有死。两人摇摇晃晃地抬起他,向山沟外走去。
倾盆大雨倾倒而下,不一刻,山沟里响起野狼疯狗的逃窜声,山洪顺势而下,哗哗的水声暂时淹没了这里的一切。
被两人抬走的“尸体”名叫刘文占。
刘文占被抬到了一个天然的山洞里。洞不大,洞外暴雨如注,洞内滴着水滴,山风将雨滴刮进洞来,冷得人直打哆嗦。过了一阵子,刘文占有了知觉,迷迷糊糊的不知这是哪里,天太黑,眼前晃动的两个黑影也不知是人是鬼,雨声太大,也听不清那两个黑影说些什么,他眼一闭,又昏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远处响起山崩地裂的爆炸声,整座大山都在晃动。刘文占被惊醒了,起初他还以为是雷声,但仔细一听,却是炒豆般的枪声。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下意识地翻身而起,往山洞里面躲了躲。
他听出来了,那炒豆般的枪声是他听到过的歪把子机枪疯狂的吼叫声。
估摸有一个时辰,枪声停了,紧接着传来狗的狂叫声,山脚下的土路上传来汽车声。
车队过后,整座荒山死一般的寂静。
天渐微明,刘文占仰面张嘴接了几口水解渴,有了点精神。他断定自己前几天只是一般的拉肚子,绝对不是日本人说的“霍痢拉”。他看了看自己栖身的山洞,这是个深不过丈余的天然山洞,猫着腰才能站起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粗布上衣,他想起来了,这件上衣是自己一个同乡的。它怎么会在自己身上?渐渐的,一群不为人知的群体在他脑海里又清晰了。
1943年,29岁的刘文占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去当劳工。
在“兴安北省”的一座荒山凹,他和他的工友们一年四季顶着烈日、踏着积雪,在日本人的皮鞭、镐把下开山运石。他们吃的不如猪狗食,住在四处透风漏雨雪的破板房内,枕着大山的石头。
劳工天天死,月月进。这里到底是“兴安北省”的什么地方,日本人逼着这些劳工开山洞想做什么,他们不得而知。他们知道的就是谁的动作迟缓一点,谁就会挨一镐把,轻者骨断筋麻,重者就永远也别想再站起来。
如果劳工们有谁不幸拉肚子,就会被日本人怀疑得了霍乱,“霍痢拉!死了死了的。”这就是日本人对中国劳工的判决书。
刘文占拉肚子,被日本人判断得了“霍痢拉”(霍乱),强行扔到山沟的白骨堆里。刘文占同村被抓的七个人中,已经有五个人相继离开了人世。刘文占想,这一次轮到自己了。
刘文占有两个要好的工友,不忍心看着他被野狗吃掉,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那一天天黑后,也不知为什么,他们感到日本人的岗哨放松了警戒,于是,他们趁着天黑,躲过岗哨,竟偷偷地溜下山,抬出奄奄一息的刘文占。
他们将刘文占抬到附近的一个山崖下,这时听到工棚处响起机枪剧烈的扫射声。两个工友不敢回住地了。刘文占那位同乡脱下夹袄,跪拜一回,两个工友留下昏迷不醒的刘文占,趁着天黑各奔东西了。
时至中午,雨过天晴,烈日高照。刘文占喝够了山水,感到饥饿难耐。他爬着出了山洞,想先找点吃的,然后尽快远离这死亡之地。可这里是日本人的劳工工地,是禁区,周围百里早已成了无人区。
他下意识地爬上一个高坡,向往日的山凹处观望。劳工工地一点动静也没有,昨天的工棚处还冒着缕缕青烟,整个工地尽是残垣断壁。
他想起凌晨那一阵炒豆般的枪声,惊出一身冷汗,浑身像筛糠一样,倒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捡了一条命。鬼使神差,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要去看看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拾了一根木棍,强撑着摇摇晃晃、一步步接近了原来的工棚。
工棚里的情景惨不忍睹,几百名劳工尸横遍野,一个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原来的工棚和日本人的住所均已化为灰烬,开出的山洞已经成为残垣断壁,被碎石堆塞。日本人不知去向。
此时,刘文占倒像一个幽灵。他在死人堆中不停地辨认,有同室“大个子”8号,有“小山东”11号,有“猴子”13号……他翻遍了死人堆,就是不见自己的同乡和另一个要好的工友。他欲哭无泪,直到太阳西斜,突然想起自己是来找东西吃的。他在日本人厨房的废墟中扒出半焦的馒头和罐头,吃饱喝足后,又捡起一件破上衣,将翻找到的十几听罐头打成包袱,趁着即将来临的夜色,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这个不知名的死亡之地。
刘文占一路乞讨,历尽艰辛,一年后才从东北“兴安北省”奇迹般的回到故乡辽西大凌河畔的老家。村里人一时认不出这个蓬头垢面的“野人”,当刘文占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村民们吓得四处奔逃,以为大白天活见鬼了。
原来,日本人已经投降一年了。把刘文占救出来的同乡在那个枪声之夜逃离工地,不久回到家乡,带回刘文占九死一生的信息。家人一年没见刘文占回来,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就为他修了假冢。
死里逃生的两位工友在家乡相见,刘文占才知道,是他的这位老乡和他的一个要好的工友将他从死人堆中抬出来,他才幸免于难。
1950年,刘文占在家乡又娶了妻子,成了家。
1955年夏天,刘文占家来了一位魁梧的军人,刘文占的妻子问他是从哪里来,没想到来人摘下军帽,未语泪先流,叫一声:“妹妹,我回家来了!”
四目相对,她简直不敢相认,来人竟是十多年没有音讯的亲哥哥。
刘文占闻讯赶回家,更让他惊喜不已的是,这位军人不但是他的大舅哥,还是当年被抓劳工时的工友,并且就是那位从死人堆中救他出来的工友。
三个死里逃生的劳工工友,十年后又团聚了。
刘文占当劳工开山洞时得了类风湿,1958年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他的同乡在1960年闹自然灾害时病故。他后来的大舅哥,从前的工友从劳工工地逃出后,参加了东北野战军,参加过辽沈战役,后随部队打到海南岛,成为职业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