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身份标记*
——红瑶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研究之一
2011-12-27冯智明
冯智明
社会身份标记*
——红瑶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研究之一
冯智明
身体装饰是身体的文化表达的重要方式之一。一个特定群体的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至少包含四个层面:社会身份标记、族群文化记忆的身体再现、个体情感和自我的经验表述、历史和身体政治的折射。红瑶“通过仪式”中的换装有着标记社会身份,进而建立起文化赋予的身份认同的重要意义,并成为红瑶集体意识的来源之一。
红瑶;身体装饰;社会身份;文化表达
人是文化的生物,人类学者一贯致力于人的生物属性和文化属性的对立和转化,近年来兴起的身体研究提供了对该问题的深入思考。在身体研究视野中,身体不仅是物质有机体,也是历史地生成和文化地建构的产物,以及体现 (embodiment)和表达社会文化的主体。身体的多重意义正是经由身体的多元表达而实现的,身体装饰即是身体的文化表达的重要内容和方式之一。本系列研究以广西红瑶族群为例,考察红瑶传统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的不同层面,以期探讨红瑶的身体及其样态的丰富意义和本质。
一、身体装饰的多元文化表达
身体装饰指附于身体之上的可移动的服装和佩饰,以及对身体裸露部位如颜面的修饰和改造。装饰是身体的延伸或曰第二皮肤,不仅是个体表达自我的媒介,也是一种装于身的指示性象征符号,与宗教信仰、历史记忆和社会构成产生联系,对身体实施话语建构,历来被视为承载个体体验、群体认同和社会政治的方式。特伦斯.特纳的“社会皮肤”(social skin)概念,就是用来表示社会形态在身体——自我上的刻写,他认为“身体的修饰是一种中介……身体的外观代表了一种象征性的社会边界,服饰和其他形式的身体装饰成为表达文化认同的话语。”[1]
一个特定族群的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至少包含四个方面:一是本族群内部的社会身份或角色标记;二是族群文化记忆的身体再现;三是个体情感和自我的经验表述;四是历史和身体政治的折射。四个层面包含了身体在个体、社会、族群、民族、国家的不同层面的文化意义表达和建构,充分体现出身体的社会、文化属性和作为行动主体的感知、经验的能动性。在传统社会中,红瑶人经由身体装饰构建起来的首要表达层面即是在本群体中的社会身份确认和认同。正如社会学者曼纽尔·卡斯特所指出的,认同是人们意义与经验的来源,是在相关的整套的文化特质的基础上建构意义的过程。角色(或身份)是由社会的组织和制度所架构的规范来界定的,行动者将制度内化,经由个别化的过程而建立起认同。[2]人赤条条地呱呱坠地,生而“自然”的身体并无本质的不同,洗浴包裹身体的方式却因文化而千差万别。在人从生至死的生命过程中,诞生、成年、婚育、寿礼、丧葬等“通过仪式”使“自然人”一步步转化为“社会人”;对身体的遮盖、装饰和改造同样确立起了自然与文化的边界,人生的数次换装有着标记社会身份、进而建立起文化赋予的身份认同的重要意义。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主要聚居在广西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境内的瑶族支系——红瑶,因妇女传统服饰颜色以红色为主而得名。内部由于语言差异又分为山话 (优诺语)红瑶和平话 (汉语方言)红瑶两个支系。红瑶是一个典型的山地族群,以高山梯田稻作农业、山地农耕为主要生计方式。本文使用的资料来源于笔者从2007年到2010年在龙胜县红瑶地区持续两年多的田野调查工作,其中以江底乡矮岭寨平话红瑶为主,兼及泗水乡潘内村平话红瑶、和平乡大寨等村山话红瑶。
二、红瑶传统身体装饰类型
红瑶现存传统服饰以妇女服饰为代表,35岁以上的妇女还较完整地保持着传统的红瑶装束,包括盘头发、垂耳环、包头巾、花衣、花裙、打赤脚等。男性则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步改穿汉装,只有少数老人还着黑色对襟便衣。儿童穿从圩场买回的汉装,成年后方换穿民族服饰。
(一)失落的男性传统装饰
红瑶男性服饰比较简单,分为中青年和老年服饰两种,都称“便衣”。民国以前,中青年男子穿及膝白色和淡蓝色的“包肚衣”,从右向左包肚,系布纽扣。外束长七尺的青色腰带,两头缀有丝线流苏。腰带上吊一个手绣的玫红色荷包,放在肚脐下端的位置,既可装银元等小物件,又有“护阴”的象征功能。下着青布大脚裤,系红、白、黄、绿、紫五色交织的丝质裤带,在左胯边打结,红色的带须垂于左腿。成年男性留长发,留头顶上的一圈,披散于肩头或结辫子。包白色头巾,形状与腰带相似,长三尺,宽一尺,包头时留出一边的丝质流苏吊于前额左边,取男左女右之意。男子成年后即在左耳垂穿耳洞,但不吊耳环,时不时插进麦秸秆或茶叶根使耳洞不至于长合,他们认为“穿单耳”一是不同于两耳垂银环的女性,二可与其他族的男性“客人”相区别,起到性别区分和民族认同的标志作用。成年后只在左手腕佩戴光面无纹的银手镯。
有了孙子的老年人需换装穿青色“包肚衣”,裤装与青年无异,只是不佩戴荷包,头上包青色头巾,流苏垂于后颈或全部扎进头巾里。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将大裤脚改为直筒裤,上衣也改成七颗布扣的立领对襟便衣,中青年穿白色,老年人穿青色,不再束腰带。
(二)“斑斓”的女性传统服饰
瑶族自古就有好五色衣服的传统,女性服饰“斑斓”的典型特征在古文献中多有记载。学界多认为“好五色”服饰特征的形成与瑶、苗、畲族共同的盘瓠崇拜有关。《搜神记》和《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盘瓠是一只“毛五彩”的“畜狗”,与帝女生育六男六女,“自相夫妻,织渍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制皆有尾形。”[3]此服饰形制色彩喜好传承至今,成为盘瓠遗裔的标志。对瑶族“斑布”观察细致者如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云: “瑶,本盘瓠之后。椎髻跣足,衣斑斓布褐。”[4]周去非《岭外代答》有:“山谷弥远,傜人弥多,尽隶于义宁县桑江寨。瑶人椎髻临额,跣足带械,妇人上衫下裙,斑斓勃琗,为其上衣斑纹极细,俗所尚也。”[5]桑江寨即龙胜县,桑蚕丝是红瑶女性服饰的主要原料。作者虽然没有指出文中的瑶人是哪一支系,但所述与现今红瑶妇女形象极为相似:盘髻于额、赤脚、着花衣花裙。其中还详细描述了瑶斑布的蜡染过程:“瑶人以蓝染布为斑,其纹极细,其法以木板二片镂成细花,用以夹布,而融蜡灌入镂中,而后乃释板取布,投入蓝中,布即受蓝,则取布以去其蜡,故能成极细斑花,炳然可观,故夫染斑之法,莫瑶人若也。”[6]此法在红瑶社会还普遍存在。
红瑶女性传统上衣有饰衣、花衣、扣衣 (便衣)、夹衣 (双衣)四种。扣衣单薄,为春夏装,从农历四月八开始穿,故又有“四月八衣”之称;花衣、饰衣和夹衣为秋冬装,农历九月九之后穿。中青年女性穿花衣、饰衣和扣衣,老年妇女穿扣衣和夹衣,扣衣又是劳动服。
饰衣用棉线在织布机上织成,对襟无领无扣,七分袖,两边衣角开叉少许。穿时右襟在上交叉包肚,以腰带系之。以大红色或玫红色为主色,配搭黑、白、黄、绿四色。衣身上半部分挑织菱形大花,有双嘴鸟、蝙蝠等动物;下半部分花纹排列成各色相间、对比鲜明的横条形,有卐字纹、梅花、螃蟹等图案。前襟和后背衣尾先滚一道花布边,再镶上三行锡质梅花。花衣款式、大小与饰衣相同,以自染青布打底,用红、绿、黄、蓝、白、黑、紫七色丝线挑花刺绣而成,工艺非常复杂,是婚嫁、节日和走亲访友所着盛装。挑绣的纹样集中在前胸片和后背片,前后相接呈一个正方形。
扣衣用单层青布制成,衣身无花纹,只在衣领上用五色绣七个寿字,衣襟上钉九个 (左四右五)用丝线打成的小布条做装饰的假纽扣。中青年和老年扣衣以纽扣颜色鲜暗为别。夹衣多缝一层厚棉布作为里子,无假纽扣。如今做夹衣都是从县城买涤纶布料,酷暑时大多也改穿买回的短袖上衣了。
女性传统“下裙”即百褶裙,有青裙和花裙两种。用七尺白棉布裁成七块布料拼接而成,长度及膝,裙身全部捻成褶皱状,上细下粗,上半截褶为下半截的两倍,呈微喇叭状。青裙系劳动裙和老年妇女着装。花裙和花衣一样,最能代表红瑶女性服饰的特色和工艺,因颜色和花纹差异分为上中下三截,上截染成青色,中截为白、蓝色花纹,用蜡染工艺制成,下截为红、绿色丝绸布相间缝制。穿花裙时一般在前面配以青布围裙。
百褶裙展开为长方形片状,不缝合,在裙头两端安布带,上面各系一片东把,穿裙时交叉系合,垂于臀部两边。东把是长五寸、宽一寸的小绣片,红、绿、黄、蓝、白、紫六色相配,尾端有丝线流苏。腰带分为内腰带和外腰带两种,平话以“déi”和“dèi”的不同音调来区分。“déi”是长七尺,宽约一尺的白色或蓝色棉布。“dèi”用腰织机打制,青年妇女的以红色为主,老年妇女的以绿色、黑色为主,长七或九尺。纹路竖直,两端编结蜂窝眼,吊流苏。穿衣时先将“déi”缠绕在腰间束紧上衣,罩上围裙,再系“dèi”,在后腰上打活结,流苏垂在东把上。
天冷时,红瑶妇女还会在小腿上包三角形青布绑腿御寒。除冬天外,妇女们常年赤脚,虽然不似范成大描述之“儿始能行,烧铁石烙其跟庶,使顽木不仁。”但也久之成习,能耐寒耐痛,“履棘茨根卉而不伤”。[7]头上包四方形青布头巾,故有“瑶冷头客冷脚”一说,意为红瑶怕头冷,客人怕脚冷。1980年代以来逐渐开始穿解放鞋、布鞋和凉鞋。
银饰是红瑶女性身体装饰不可或缺的部分,有银子梳、耳环、银带、银链、银牌、银戒指、银手镯等,现在常戴的只有耳环和銮镯,其他昔日盛装配饰尤其是银带难得一见了。吊丝银子梳和银戒指为新娘装身饰物。银牌佩戴于胸前,分为可折叠的两截,上面一截呈围脖形状,用银链穿好挂在脖子上。八宝镯中空,宽约1.5厘米,内平外凸,刻黄绿色花瓣纹,并钉一圈圆形银粒。銮镯即实心圆形手镯,表面光滑无花纹,每个小孩和妇女都必须佩带。
图2 穿饰衣花衣的妇女
图1 穿扣衣的少女①
三、装身寓“通过”
“自从人离开他与生俱来的胎衣的第一刻起,就被包裹进不同的衣装里去了。这不同的衣装,便是不同的文化规定。经由成年礼、婚礼直至葬礼,人生在不断的换装中变换角色,换装仪式是他所属群体赋予的一种象征化标记。”[8]在旨在渡过生命关口的红瑶人生礼仪中,装身一新象征着仪式主体的“通过”和新生。
(一)保身锁魂:婴幼儿的身体装饰
每一个红瑶人都是花婆从花树上摘下的花朵,且在阴间走了一遭,才由家先送往阳间投胎。新生儿身上还带着阴气和鬼气,三魂七魄在其体内尚不固定,很容易被恶鬼拉回阴间,有病之人和生人的煞气也都可能使他日夜哭闹,重返阴间。因此红瑶对婴儿身体的照料和装饰小心谨慎,煞费苦心。
新生儿的身体装饰强调血脉延续和套住脆弱的魂灵,以保身护魂为根本目标。红瑶称用父亲的旧裤子包裹男孩,母亲的旧裙子包裹女孩为“接气”,象征衣带相连,表明了男孩与父亲、女孩与母亲的身体和血脉联系,认为将来才不会有相反的性别倾向。另外,旧的布料有人的“阳气”,不会伤害到初脱胞衣的新生儿的魂,使其尽快在阳间衣物的包裹下安定下来。捆住袖子的“三朝②衣”不仅是对婴儿身体的规训,也可视为一种占卜未来心性的白巫术。穿纯白色的三朝衣,婴儿长大后会清白做人、心好。红瑶人常用过海来形容人的生命历程,古言道“心好好过海”、“有钱君子平平过,无钱君子奈不何”,只有心地善良、心态乐观才可平平安安地度过人生坎坷,到达生命的彼岸。
为了使新生儿的三魂七魄安固下来,红瑶人采取了两种措施,一是向内的,保护魂不从身体内跌落;二是往外的,阻挡鬼魅、煞气等外界力量的侵入。在办三朝酒之前,父亲请来家族中的“齐全人”③为婴儿锁魂,在手脚 (男左女右)和脖子上套上一根妇女绣花用的红丝线,曰“锁魂线”,可以锁套住婴儿易跌的魂。另外用红线穿一枚可辟邪和驱鬼的旧铜钱或桃核挂在脖子或脚踝上。头发有“寄魂”的作用,满月剃胎发留下魂魄出入的“气门发”,七岁以前的小孩也要留寄魂发式,男孩留头顶的一圈头发,后面剃成光头,称“大梳装”;女孩在头的左右两边即两耳之上分别留两块圆形的头发,称“阿吉苟”。对岁 (周岁)酒上,外家送来的银子帽是红瑶小孩渡过周岁、初步具备社会人资格的象征,同时有定魂驱鬼的功能。
(二)穿裙换头:成年女性的三种装束
穿裤与穿裙是未成年与成年的首要区别,红瑶女孩月经初潮来临后,家里就要择吉日为她举行穿裙仪式,告别穿裤子的儿童时代。穿裙仪式在火塘边进行,邀请家族女性亲戚参加。先烧起火塘里的火,母亲在家先桌上放酒肉供品,通报家先家里又将增添一个成年人。太阳初升之时,家族中的一位“齐全”的妇女为女孩脱下旧衣裤,从头到脚换上母亲为她缝制好的全套传统服饰,讲几句祝福的彩话。亲戚们赠予女孩东把、腰带、头巾以示祝贺,主家杀鸡设宴款待众人。
“在幼儿特别是幼女身上的服饰,镊邪避鬼的功能相当突出,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人间邪恶者起到了明示禁区的符号作用;那么,一旦附在幼女身上的禁忌放开,不管现实中的她生理上是否成熟,她自己及其亲人便会急切地通过一切约定俗成的公开或隐喻的方式,为她沟通与男性的联系,以引起异性和社会的注意。”[9]月经初潮代表的身体成熟指性的成熟,换装穿裙是象征性开禁的成年礼,通过穿上隐含性意象的裙,昭示红瑶女孩的性成熟和性开禁,此后就可以谈恋爱了。成为了成年的“社会人”,不再如婴幼儿期的身体装饰突出护魂的主题,而重在两性的区别与吸引。普列汉诺夫指出:“在原始氏族中间存在着一定两性间相互关系的复杂的规矩,如为了避免婚配的错误,就在达到性成熟时期的人的皮肤上做一定记号。”[10]穿裙就是红瑶女孩的第二皮肤记号,没举行穿裙仪式之前是绝对不能涉足性的。
从出生到死亡的生命过程中,个体以相应的身体装饰来适应新的身份,塑造新的身体形象和自我。头面装饰有着强烈的角色区示性和行为规范功能,红瑶女性以穿裙为成年的标志,并用发型来区别女性一生中最重要的未婚、已婚和已育三种社会角色,每一阶段的通过仪式都包括“换头”。成年女性的服饰变化不大,尤其是青年与中年,发式是身份信息的明显身体表征。
红瑶女孩在成年前梳短发,穿裙后开始留长发。穿裙仪式还包括为女孩换头,用方形头巾把头发全部包在里面,只在前额上露出头巾正中的菱形图案。这种发式叫“观叠”,外观务必高而圆,头发不够多和长的可加入毛巾和布块填充。结婚为新娘装身时,把高高的“观叠”放下来,与头顶齐平,称为“銮头”,不包头巾,在头顶插上银子梳和金钗做装饰。“銮头”的发束以粗、平和圆为佳,而结婚时女孩留头发时间不长,一般都要加入一束假发。为人母是女性一生的重要转折点,身体和身份都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身体表征也有较大的改变。坐月子的三朝之日,夫方的女性长辈如伯娘、婶娘或姑姑为产妇换头,将头发盘成硕大的发髻,即“椎髻临额”,称为“盘头”。椎髻应盘在额头中部稍低之处,忌盘得太高,包头巾时需露出。眉毛也是区分已育与未育妇女的标志,为产妇换头还包括修眉,将眉毛修成一根细细弯弯的柳叶眉,还要拔干净额头和两鬓的绒毛发,使椎髻保持整洁。
图3 红瑶女性一生的三种头饰④
耳饰是头面装饰的重要部分,与不同阶段的发式相配,伴随女性一生,至死也不取下。穿耳洞的时间一般在未成年之前,须在大年三十晚上请寨上有经验的老人穿。先将耳垂捻麻木,在两面各贴一块生姜片,把穿上红线的绣花针放火上消毒,再迅速穿过耳垂。红线就留在耳洞里,等伤口愈合后换上一根禾杆。穿裙时换戴菱形的瓜子环,结婚时戴用两块光洋打制成的圆形实心银耳环,直径三至四厘米,重约一两多。生育第一个子女后,加两块光洋进原来的耳环里重新打制,直径增大到六至八厘米,重量也加重一倍。随着耳环的增大,需要不断扩大耳洞,用水浸湿耳洞里的禾杆,使其发涨,再加入禾杆,如此往复。中老年妇女由于长期戴沉重的耳环,耳垂被拉得薄而长,最长的垂到肩膀,有些甚至被坠破,导致颜面变形。
红瑶女性的耳饰类似于其他民族的纹身、穿鼻、凿齿、环颈等装饰形式,是一种身体毁伤装饰,通过破坏身体肌肤或器官的自然状态达到特定的装饰效果。图腾崇拜、宗教信仰和文化认同是实施这些身体毁伤行为的主要原因。红瑶相信人死后要返回故土去寻找家先,和他们一块生活方能投胎转世。只有佩戴耳环,被阴间的家先认出,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祖先崇拜与前生后世的信仰让红瑶女性甘愿忍受穿耳的痛苦,对于她们来说,身体是生命的具象,为了生命的延续与轮回,作为力行工具的身体,当然不吝毁伤。女性从未婚、已婚、已育的身份转换过程中,身负的责任渐趋沉重,身体承受的痛苦随之甚于前者。就如研究毁伤装饰者身体意识的学者所看到的,身体的疼痛感是不断绵延扩散的,必须有极大的耐力,穿耳“具备着见证个人卓绝意志力的仪式性作用。”[11]
(三)认祖归宗:阴阳之隔的寿衣
着丧服是人生的最后一种身体装饰,阴阳之隔的装身比生前的任何一次换装都更为讲究和庄重。红瑶人为死者着寿衣十分注重阴间与阳间、阴人与阳人的差异。首先是穿衣的方式,阳人是从头穿到脚,亡人却要从脚穿上头,先鞋后裤 (裙)再上衣,鞋子也只是松松地套在脚上,方便亡人走路。其次是服饰的套数,要重叠穿数套,穿单不穿双,因为“阳人要双,阴人要单”,一般为五或七套。生死殊途,阴间与阳间是对立的两个生存空间,着衣顺序和数字喜好也正好相反,丧服这层最后的社会皮肤使从自然到文化的身体,在文化物的包裹下再回归自然。
去阴间寻找家先、认祖归宗的亡人,要穿上完整的红瑶传统服饰,否则不被家先认可,认不出他 (她)的身体。死者至亲为其洗尸装身,男性死者要剃光头发,穿寿衣,戴帽子,外包头巾。寿衣为黑色连体及地长袍,外罩一件朱红色马甲,上面印满深红色圆形寿字。寿衣是老人六十岁红日 (生日)时由子女置办,只在三种特殊场合穿:一是做大红日即六十岁以上的整寿;二是村寨喜事如建桥,老人穿寿衣去踩桥说彩话;三是辞别阳间赴阴间之时。寿衣是长寿、儿孙满堂的红瑶老人的特定服饰,穿着它去面见家先,表明已经完成了自身的人生责任,寿终正寝,具备了往后成为家先的条件。女性死者要着全套红瑶盛装服饰,大女儿⑤为其盘好发髻,穿上几套花衣花裙,围裙、腰带、绑腿等配饰一样也不能少。如今改装 (改穿汉装和剪短头发)了的女性也要按照传统服饰装身。
四、结 语
汉语中的“身体”与西方的“body”一样,发展到今天,也是一个难以定义的复杂概念。在原初汉语思想中,“身”至少有三个层面的含义:“第一层面的‘身’为肉体、身躯;第二层面的‘身’是躯体,它是受到内驱力 (情感、潜意识)作用的躯体;第三层面的‘身’是身份,它是受到外在驱力 (社会道德、文明意识等)作用的身体。汉语始原思想首先认识到人是肉身实体,是肉身实践者,其次,它也认识到此一肉身实体是包含着实践驱力的实践者——躯体和身份。”[12]在红瑶“通过仪式”的身体装饰情境中,身体的含义主要表现为第三层面的“身份”之意。装上“社会皮肤”的身体是个人社会身份的标记,显见的外在驱力是人的社会化、鬼神崇拜及与之有关的生命轮回信仰。红瑶人的身体装饰在生命过程的各个阶段有不同的表现形式,随着社会情境和社会角色的改变而各有侧重,核心的精神因素意义和指向却是相同的,即如何保身护命,身体力行各尽所责,塑造得到神灵、家先承认的合格红瑶人。红瑶人身体的文化定位和人生数次换装的文化意义即在于此,这一社会身份认同是红瑶集体意识的重要来源之一。
注释:
①这是笔者在矮岭寨找到的老照片,现在已无少女着传统服装。②婴儿降生后第三天。③父母和兄弟姐妹健在、子女双全、身体健康、品行端正之人。④由笔者手绘。⑤无女儿的则由成年孙女或大媳妇为其装身。
[1]Turner,Terrence,1980,The Social Skin.In Not Work Alone,A Cross- cultural viewof activities superfluous to survival,R.Lewin,eds.London:Temple Press,pp.112-140.[2]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3](宋)范晔著,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M].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4][7](宋)范成大著,桂海虞衡志[M].严沛校注.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5][6](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三.瑶人[M].中华书局,1996.[8]邓启耀,衣装秘语——中国民族服饰文化象征[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9]杨鹃国,符号与象征——中国少数民族服饰文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10](俄)普列汉诺夫著,论艺术[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11]陈元朋,身体与花纹——唐宋时期的纹身风尚初探[J].台北:新史学,第11卷第1期,2000.[12]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三联书店,2005.
The Mark of Social Identity——Part I of the cultural expression of the body decoration of the Red Yao
Feng Zhiming
The body decoration is one important way of the cultural expression of body.The cultural expression of the body decoration of one specific group may incloud four sides:mark of social identity,body embodiment of ethnic group’s cultural memory,experience of individual’s emotion and ego,politic reflect of history and body.To change clothes in the rite of passage have important significance,such as mark of social identity,identity of the culture given,and to be one of the source of the Red Rao’s collective consciousness.
the Red Yao;body decoration;social identity;cultural expression
【作 者】冯智明,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民族学博士。桂林,541004
C95
A
1004-454X(2011)04-0126-006
广西师范大学2010年度重点研究项目“仪式的身体人类学研究——以广西龙胜瑶族为个案”(201017A4)阶段成果。
〔责任编辑:黄润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