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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

2011-12-25王新华

天涯 2011年2期
关键词:眼子芝麻麦子

王新华

芝麻

王新华

油都是香的,可是这里的人只把芝麻油叫“香油”。

——题记

我决定出来打工的那一年,家里种了六亩芝麻。

我们家的芝麻是全村种得最早的。那正是麦收当中,麦子一割倒,盘走,我感觉脚下的麦茬还有墒,便下决心先把这一大块芝麻灰上。“灰”这个字眼在这里是个动词,专指芝麻下种这个农事。这里的人从没有说过“种芝麻”。芝麻很小,又是双子叶,出土的时候不像玉米、麦子那样一根针尖往上顶,不大的坷垃压着它就出不来。下种的时候要尽量把土整得很细,整成灰。我说的“下决心”倒不在这里。此时动手灰芝麻我不单要说服自己,还要说服家里人。眼下家里的麦子才割倒一半,盘到场里的也并没有打。麦收中的麦子比天还大。这个时候没有人想到去干别的事情。人们只害怕到嘴边上的麦子不赶快抢到屋里,天一下雨就会发芽,烂掉。有一件事虽然发生多少年了,可是一到麦收的时候,村里经过的或是没有经过的人还都会想起来。那一年麦收的一天,晴朗的天空忽然起了风,风带来了黑压压的云。官印的爷爷和奶奶赶紧往自家的麦场里跑,一人一把叉子给自家的麦秧子上垛。这时官印奶奶的肚子一阵疼痛。这个挺着大肚子干活的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和男人说了一声就往家里跑。这个女人养过两个娃了,这一个来得也顺当,到屋里就下来了,就像老母鸡下了个蛋,几乎没见血。把血娃子裹巴一下,她便又想到了场面上的麦子,一场面的麦子一个人啥时候能垛起来,雨就要来了。虽然有些眩晕,她也只是随便把头缠一下,就又跑出去了。她一到场里,雷暴雨就来了。她和自己的男人一起直到把麦秧子全部上垛,才带着一身湿衣裳退场。当天夜里,这女人便发高烧昏迷不醒,牙咬得紧得很,想灌口水都撬不开。几天以后就死了。

麦子比命还要紧。晚饭后,我一边做着明天一早灰芝麻的准备,一边招架着父亲、母亲和妻子的质疑,唠叨。我说,麦子现在是已经到手的东西了,该收多少,一个籽不会多,也不会少。反正现在麦子吃不完,真的烂掉一点,不好蒸馍馍了,还可以喂猪(母亲和妻子一起骂我净说混账话)。我说,咱们现在要争的是秋收。春争日,夏争时,麦茬子上安庄稼,最要紧的是一个早字,早一天一个样,别的功夫填补不了。现在地里还有墒,赶紧灰上能出苗。等到麦子收打停当,地就干了,就是灰上,种子也是在地里等雨,下一场雨。可是哪一天下?

联合干涉无效,父亲也只好一声不响地帮我收拾起来。我们首先把耧搬了出来。这管耧好多年了,村里好多人家都用过。说实话,我现在老早把自家的芝麻灰上,也有这方面的考虑。麦子一收完,村上就有人家来借耧,借耧往往也要借牛。这可是安庄稼,咋能不帮个忙。一个大人的,张口容易合口难。我和父亲一起把三只耧铧子备紧,两根耧杆子绑好,牛耕子也给拴上。还有挂在墙上的芝麻种子也取下来,放在耧斗子里。最后,我们把这些东西还有一盘耙全部装到架子车上,明早上爬起来尿一泡尿,拉着车子就出去了。要起早。早上有潮气,日头也不厉害,划开的土壤不易跑墒。

最后,我又摸着黑去一户人家。我们两家的牲口配犋,我要安排他们夜里把牛喂饱。这条牛拉耙,我家的牛带耧。父亲帮耧,我摇耧。

这一大块芝麻是连着两个早上才灰上的。五六天以后村上的麦子都弄得差不多了。那天傍晚想到了这块地,就过来看看。我弯下腰,看了半天没看见什么,再弯,腰便痛起来,像是要折掉。一场麦收下来,没有哪个劳动力的姿势不变点形状。我顺势趴到地上,这才看到,芝麻已经出苗了,小得很,灰绿色的,跟一颗干透的小土粒差不多,不容易瞅到。芝麻的幼苗这里的人却不叫苗子,也不叫芽子,更不叫秧子,叫眼子,芝麻眼子。

几天以后落了一场雨。老天真是有眼,麦子收到屋里了,这场雨正好安庄稼。一场雨后,田里的各种杂草也都开始萌发,旺长了。这个夏天,做芝麻,将是我们一家子和村里很多人家最要紧的一头事。

战幕由我们一家人拉开。在向芝麻地进发的路上,父亲和母亲手里除了一把用来刮草的小刨镢子,他们还拎着一只小板凳。他们是老将,深知做芝麻的战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芝麻眼子现在虽然有指甲那么大了,可是它不像大豆、棉花的苗子,它的根特别浅,又脆嫩得很,除草不好使用锄头,锄头的动作太大,会掀动地皮,你还没有碰到它,芝麻眼子就被掀掉了。再说,锄头又太宽,头一遍是要多留一些的。对于各种面相的杂草,你只好蹲下来或者坐下来一点一点地刮。一上午下来回头看看,屁股后面也就是一两间房子那么大一片。人就像是在坐牢。有些人情愿去挑担拉车。这里灰芝麻一般不翻耕,只在麦茬上耙磨,也不施底肥,花期之前在雨天撒一点尿素就可以了,下本最少。病虫害也少的很,几乎用不着打药。就是小的时候太缠手,有些人家不敢多种。大伙自然也想到和使用过除草剂,可是芝麻地里只能选择禾本科杂草,大多数的杂草和芝麻眼子是“一家人”,同生共死。

几天以后做芝麻的人就多起来了。虽然这个时候红薯、玉米、棉花都已经栽插,出苗,可是这些庄稼棵数少,空地多,除草的时候锄头可以放肆地砍,一人一天就是大半亩。这些地块都可以放一放。最要紧的是芝麻眼子。

我们这块地两边的人家也是灰的芝麻。东边这家干活的是娘儿俩,女孩叫鸽子。鸽子今年十六岁,中考考得不大好,不过拿点钱高中的门还是可以进去的。不知是她自个还是家里的原因,也许都有,她不打算再上了。这一点和本村的另一个姑娘燕子是一样的。不过燕子通过她的一个表姐的引路,前天已经飞出去了。燕子临走的时候约过她,鸽子却没有跟随。鸽子说她爸的腿疼不见好,还不能下地,她走了地里的活儿娘一个人顾不了。地荒了,还指望啥?鸽子娘的说法有点不一样。她说,妮儿还小,俺不想叫她在外头乱趟。那神情是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信任。

我家西边地里干活的是威娘和她的两个儿子。可是这两个儿子只是十来岁。这个上午刚进场还算平稳地干了一会儿,之后,哥儿俩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傻呆着。威娘朝他们吼几声,哥儿俩便忽然来了一股劲,小刨镢子唰唰一阵乱挥,不管是草芽子还是芝麻眼子。也许他们根本就分不清这两样东西。这会儿他们又不动作了,非要到旁边乌龙港里洗澡,说是下去就上来。威娘知道,有两个人对牛儿,他们下去就上不来了,非泡到晌午。威娘不松口,他们也把刨镢子扔到一边,娘儿仨就这样在三伏天火辣辣的日头底下耗着。威娘有啥办法呢?男人官印不在家,一开春就出去了,这麦收就没有回来,听说还没有找到正当的工作。他能找个啥工作呢?技术、手艺没有,力气头都金贵得很,在家干农活都不踏实,天一热就往树底下钻。威娘没少跟他吵。男人不在家,威娘现在只想争口气。麦子不是收上来了?不过今年还是靠着天气顺当,让她慢慢地收。麦子收完,在本门几个人的帮助下,威娘也灰了一块芝麻,两三亩。她是在指望着两个孩子一个多月的暑假。没想到这才开头两个少爷就不争气。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事。小孩子怎么会被画地为牢呢?我们家的三个孩子都比他们大,我都没有叫他们进这个场。那一条黄牛,几只山羊交给他们。今天的日头毒得很,又不断地叫着,威娘的嗓子都有点哑了。她叫老二到家里拎瓶井水来喝,老二一听喜欢得不得了,撒腿就跑。可是,老大威威也跟着跑了。

半夜醒来,外面下雨了。雷声也并不大,像是很远。闪电也不强烈,只是在漆黑中一闪一闪的。按照这里庄稼人的说法,三伏天不下雨,五天一小旱,十天一大旱。现在是半个多月没下雨了。正处在苗期的各种秋庄稼正张着嘴等雨。不过对于芝麻来说,干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正好。芝麻喜光热,厌阴雨,怕水渍,水灾大于旱灾。老天不干这么长一段时间还不中哩,干天好除草,一离土就晒死了。我家的六亩芝麻已经扎扎实实地做一遍了。芝麻眼子已经酒杯那么大。下一遍草少得多,芝麻也大了,就可以放开势地使用锄头了。现在这场雨正是时候,往后的芝麻就见眼了,像春天的鹅娃子,一天一个样儿。到下一场雨一撒尿素,芝麻就进入花期了。这样的雨夜躺在床上想着地里的庄稼,我身上的那个东西也像此刻得雨的一棵芝麻,悄悄地抬起了头。这段时间一天到晚叠着蹲在地里做芝麻,弄得人腰酸腿痛头发晕,又加上夜晚闷热出汗,身上滑溜溜的,不想挨着人,那件事情无意中就给忘了。现在,外面下着雨,阵阵凉气朝床上扑着,明早上也不用下地了。我轻轻地晃了晃身边熟睡的妻子,告诉她外面下雨了。“俺知道……”这娘们儿懒洋洋的,看来她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像是一把芭蕉扇在扇着,于是,像草原上一个强健的骑手,我一纵身跃了上去……

终于人困马乏了。这时,老天爷却紧接着来了劲。一道闪电,一声炸雷之后,雨便顷刻间加大了。暴雨砸得屋顶轰隆隆地响。不多一会儿,我们便开始担忧起来。一顿饭工夫过去了,雨还不见减弱,我们的心情已经完全走向了反面。妻子好像有点受不了了,直往男人怀里贴。我们只盼着暴雨快快地停,天也快快地亮。

窗外一透亮,我就撑把雨伞,拉一把铁锨,打着赤脚出去了。

这场雨早已下过头了,沟沟豁豁到处都是哗哗的流水声。来到芝麻地,那些低洼一些的地方果然有了积水,水深的地方差不多淹没了芝麻。两边的邻居也是这样。水都连起来了,必须一起排掉。排水的通道本来是有的,一家一户的耕作都给堵塞了,现在要赶快疏通。我把雨伞扔到了地上。我家地头通了,要接着往官印那边通过去。这大雨天的,威娘一大早是不会来的。威娘的这一块芝麻才做了一半,整块地看上去像是个刮了一半的脑袋。不过刮过去的一半也不怎么干净,这一得雨水,草就起来了。别说威娘一个女人,谁看了都睡不好觉。

这时忽然有一把花格伞出现。还有一把铁锨。这个人是鸽子。看到到处都是水,这妮子站在地头上傻了,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我把她招了过来,她一看就明白了,扔掉雨伞就跟我一起挖掘起来。我问:傻妮子,咋不在家做饭,叫你娘来?她说:俺娘夜里头疼,出来还不给她淋死。

不大一会儿,鸽子的全身就湿透了,薄薄的一身衣裳紧紧地贴在身子上,花季女娃儿的山山水水清晰地显现着。鸽子似乎也有了一点儿不自在,动作都有些放不开了。她还不时地用手拎一拎胸前的花衬衫。一片黑云压过来,雨更大了——

到了中午雨才渐渐停下来。傍晚父亲扛着铁锨从地里回来,说芝麻地里的水已经下去了。这场暴雨棉花、大豆、红薯都没事,可是芝麻已经经受不起了。那些被积水浸泡过的可能都要死掉,这样的地方折合在一起至少也有一亩。一亩芝麻眼子光做一遍要多少工夫。地是不能在那儿白着,还要想办法。

今天一早淋了这场暴雨,到了晌午就觉着不得劲了。不光是头疼,全身的皮还一束一紧的,心里发冷。母亲看看我,说是雨迫的。庄稼人遭雨迫是家常便饭,算不得一回事。我又是个青壮年。妻子从本村的医生那里弄来了药,我已经吃了。可是妻子还是显得有些不安,不像是单单心疼地里淹死了那么多芝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晚饭她都没有动手,面条子是母亲擀的,以往都是她自己来,她嫌老年人不利索。面条子里下的是苋菜和荆芥,我最爱吃。今晚一碗没吃完,我就放下了,躺在了床上。

老人和孩子们都睡下以后,妻子关上我们厢房的门,拉紧窗帘子。完了,她又四下里看了一遍,生怕哪里还不严实。最后,她涨红着脸,伏到我的耳边,小声地,却又是严厉地对我说:听话,不能捣乱。按着她的指摆,我横着躺在床上,两脚垂在床边。这时,她一下子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我的一只脚,张开嘴对着我的脚掌子使劲地啃起来……哎哟!叫过这一声,我便紧紧地咬住了牙。

虽然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可是我清楚,妻子这是在给我拿汗。给人拿汗本来是有别的法子,比如吃点阿司匹林,喝一碗姜汤,这大热天里也可以盖个东西捂一捂。可是,这样拿出来的汗对我今天的情况可能是没有用的。这事只有我们两口子心里清楚。根据这里的人一辈一辈流传的经验,男人房事以后,全身的每一个骨头缝儿都是开着的,房事以后的几个时辰内,不可以经受冷水的侵袭。不讲究这一点,必有后果。即使当下没有明显的表现,也会在暗中给其他的病症留下根蒂。补救的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像此刻这样,必须由共事的那个女人使劲地啃这个男人的脚掌子,直到把男人啃得大汗淋漓,侵入男人骨头缝或是骨髓里的外邪才算随着汗液的沁出而被祛除。脚掌被人啃咬,那滋味绝不是疼和痒能够说得清的。它扯拉着全身上的每一条筋骨,实在是对男人的一种暗自的惩罚。这里虽然没有道德的拷问,我还是感到我和妻子的身子都是丑陋的。我们之间那条隐秘而又总是开满鲜花的通道此刻也是那样阴暗和污秽。这个娘们儿很知道用力,这仿佛出自一个女人的本能。她两只脚轮换着啃。这个瘦弱的女人现在很相信这个。这些年来这个女人不大不小的毛病从来没有离过身,检查不出来,吃药也没有用。她经常埋怨我们夫妻间不谨慎,后悔自己坐月子的时候大腿没有夹紧,让自己的男人进去过。此刻,我已经全身像水浇。我不想再忍受了。“好了!”这一声叫出来的时候,无意中我的腿猛地一蹬,那女人倒在了地上。

我感到这一身的热汗确实是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我相信,再睡上一觉明天肯定会好的。现在芝麻一片一片地淹死了,明天我要领着父亲、母亲和这个已经疲乏的女人,把有些地方多余的芝麻拔下来,趁着地湿不用浇水,把它补栽上去。傍晚,我看到窗外的杨树上有一丝晚霞的亮光。天晴了。日头一晒,芝麻就要抬起头来。

一天清早,大伙下地干活的时候一眼看到,村子西边那片高大的白杨树下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像一座小房子一样的帐篷。帐篷的前面摆放着很多的木箱子,一排一排的,上百只。场地上还趴卧着一条大黑狗。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夜里用大卡车悄悄地运过来的。怪不得夜里村子里的狗汪汪地叫个不停。

这是从外地赶过来放蜜蜂的。他们远得很,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是浙江、福建一带的。他们是奔我们这里的芝麻花而来。蜜蜂采百样花,据说数芝麻花最来蜜,蜜也最有身份。现在,芝麻已经进入花期。

七月的中原乡村,田野的空气清新、馥郁。和油菜花以及别的庄稼的花不一样的是,芝麻花还能散发一种甜甜的气息,在田间溜达的人常常会顺手摘下一朵,轻轻地叼在嘴上,小花朵是通的,轻轻一吸,清香而又甜蜜。

这个时节不种也不收的,庄稼人没有那么忙了。清晨或是傍晚,我常常会来到这里,围着芝麻地转上一圈儿。这一大块芝麻现在还是完完整整。那场暴雨淹死后又补栽上去的,长势也没啥两样。

鸽子家的比我们晚灰了一个多星期,现在,小田埂两边比起来高低差了一头。不过与别人家的比起来,还是不错的。这都是鸽子这季子帮了她娘的大忙,两三亩芝麻总算做干净了。鸽子好像也知道这很不容易,在这花期里她有时也跑过来看看。那天,她用一根细长的草把粉红色的芝麻花串了一串,结成一个花环,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一边的邻居可就没法说了。地里的芝麻又瘦又黄,到现在还没有追过肥,不过再也没有机会了。一场雨后的那一天我给芝麻撒尿素,威娘也在地里,我一问,她家的尿素还没有买,我说俺家里还有,你背过来撒撒吧。那女人迟疑了一下说,那边一墒子还没做过一遍,做过一遍的草也还不少,现在得了雨,要是再给它化肥吃,那草还不上天?这女人是让草给欺负怕了。不过她说的也还在理。她家的芝麻小得多,等除了草再追肥也还来得及。可是后来就没有下过透雨,尿素就一直不得撒。不过一遍没做过的地方草还是照样起来了。草是从来都不指望化肥甚至雨水的。草只在乎庄稼人手中的锄头。被草挤巴得像根卫生香一样的芝麻夹在草丛里,被给牛割草的小孩子们连草一起割了,成了白地。现在,威娘的这块地里,一片惨相。母亲一看到这个样子总是一声叹息,接着就骂官印,最后就是这么一句话:庄稼人就得一心盼着地,庄稼不收当年穷啊。现在,威娘也不大来这里了。那天见过一回,可是我没有跟她照面,我从芝麻地里斜着过去了。庄稼人把地种到这个样子,别人什么都不说,自己都抬不起头,就像她跟一个男人在芝麻地里打滚,被我看到。

那天晌午妻子从地里回来,嘴上骂骂咧咧的,接着就撵我出去到芝麻地里看着。原来,她发现我们家的芝麻叶被人打了不少。这里说的打就是摘或采,据她揣测肯定是乌龙港北边那个村上的女人干的。那个村上的人以插红薯为主,不大灰芝麻,她们趁着中午饭前后地里没有人,就几个人一起趟港过来。我们家的芝麻最排场,打着爽手,就首先被看上了。

这里人从来都有吃芝麻叶的习惯。可是芝麻叶子是苦的,连吃尽百样草的牛羊都不肯吃它。经人一摆弄,事情就不一样了。芝麻下部的叶子宽大,可是太粗糙了,没有人要。上部的又太琐碎,像麻雀的羽毛。中间的叶子像大的柳叶,最好。我们家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像给老牛弄草一样打上几大筐,架上大火,一锅接一锅的蒸,然后用大筐在水塘里淘去黑绿黑绿的汁液,一团一团地捏干水,摆到席子上晒干。芝麻叶的几种吃法中,以下豆面条最为普遍。豆面条是小麦、黄豆掺和着磨面,擀出来的。豆面条下锅,然后下上一团泡洗好的芝麻叶,再切一点葱,几个红辣椒放进去,便成一配。芝麻叶虽经洗淘数遍,仍然油滑,厚重,这是其他的脱水蔬菜所没有的。这时的芝麻叶吃到嘴里还是有一点点苦,可是这苦已经是恰到好处,不苦反倒没意思了。

叶子是庄稼的营养器官,现在地里的芝麻还没有完花封顶,此时打叶对收成肯定是有影响的。不过也快了,再有一个星期,我们自己也可以放手地打了。

见我还在院子里,忙着做饭的妻子又叫开了,她说:“抓到了,把那些女人的筐给抢下来。”我说:“中,要是就一个人,我把她的裤子也脱下来。”

今天的日头好得很。风也不小,刮在柴草垛上吱吱地响。这样的天气收潮得很,最适合晾晒东西。今天,村里不少人家都要架芝麻了。

芝麻在秋庄稼中最先成熟。这几天,村子里芝麻多的人家都忙起来了。那么多的芝麻要一棵一棵地割,芝麻秆的根部硬得像棵小树,割麦子那样是割不掉的,镰刀口非得斜着往上削。这样削出来的茬子尖溜溜的,人这上面要特别小心。有的人的鞋底子,脚踝子,架子车轮胎都被戳破了。有的人家怕水淹死了芝麻田地落了空,灰芝麻的时候地里还带了豇豆,这时的豇豆已经放蔓儿了,缠在了芝麻上,割的时候还得把它一条一条的解下来。有的芝麻已经瞎了,割起来也挺麻烦。“瞎了”就是下部最先成熟的几个蒴子已经干裂张嘴,割倒了,芝麻粒儿就会掉下来。有这样的情况,下地的时候就要带一个大簸箩,摆放在地里,轻轻地割掉瞎芝麻,拿到簸箩上倒过来,用镰刀磕几下。这样磕一上午,簸箩里也没有多少芝麻,倒出来一碗还不满。可是撒到地上那就多了,扎眼得很。割一阵子还得捆扎,捆扎好的叫芝麻个子,一个子二三十斤。一架子车装几十个子,千把斤,我家的芝麻车子都是套牛曳的,曳到场子里垛起来,捂几天。

我家的这一片下了不少工夫碾造的场子有半亩多地,无疑是村上最大的。开架前,父亲看到有的地方还有一些细小的裂缝,就脱掉草帽,从远处盛来一些细土撒上去,然后再把场子重新打扫一遍。那些小缝子吃进了灰土,就不会再吃芝麻粒了。

架芝麻最好是两人结合,一人拿两个子,底下叉开,上面搭住,四个子一架。母亲六十多了,只能拿一个子,老两口是三个子一架。日头和风都好得很,我们被催着。看着这铺天盖地的芝麻蒴子,我们的嘴巴还是有些痒,有时就顺手嗑上一个。嗑芝麻其实用不上嘴。芝麻粒那么小,又紧紧地裹在里头,是嗑不出来的。芝麻香,芝麻蒴子却是又苦又涩,只有一两岁的小孩儿才去咬它。嗑芝麻要先把蒴子的两半抠开,拇指指甲再最大限度地抠开储存芝麻的小槽子,这时嘴巴张大,指甲猛地松开,几粒芝麻便被弹了出来,落在舌尖上。一般品种,一个蒴子嗑四下子。自从芝麻地里有了成熟的蒴子,经常能看到边走路边做着这样动作的大人、小孩儿。

我们四个人很快就架起了一大片。不好,有一架倒了,这一架又砸倒另一架,顷刻之间就倒了十几架。我们只能在一旁跺脚。就这样一边架一边倒,一直架到晌午。下午又架了一阵子,才终于架完。

日头和风都像今天这样好,也至少一个星期芝麻个子才能干透。不干透,芝麻就磕不干净。这中间是要收磕好几回的。收磕一回就要重新架一次。

没有想到的是,吃过晚饭老天爷竟下起了小雨。夜晚的天空漆黑无边,也看不出这场雨劲头的大小。雨要是大了,芝麻架子就要淋湿,淋倒。倒了,便是倒在泥水里……我们不敢再想下去。村子里也乱糟糟的,有的人家已经行动了。于是,我们也只好打着火把子,一家老小齐出动,把这一大场面芝麻个子全部收垛起来。

十天以后,我们家的芝麻全部磕净,晒干,整理干净了。整整十二袋子。这是大的化肥袋子,芝麻比小麦、大米这些粮食轻一些,可一袋子至少也有八十斤。另外一个破袋子里还有一二十斤零头,这正好可以拿到镇上的油坊里换几斤香油。香油都舍不得多吃,几滴子就够了,几斤香油吃一年。有了这么多芝麻,妻子和母亲一起动手已经烙过一回焦馍。焦馍吃完了,再炸麻叶子。

十二袋子,足足九百斤芝麻,现在在屋子里靠山墙垛着。两袋子一层,直横咬着,六层,跟人一样高。有人到了我家,问那是啥东西,我们一家人都不告诉他,让他自个摸摸,隔着袋子摸了半天,才敢相信那是芝麻。谁收过这么多的芝麻?倒腾芝麻的小贩子已经进村了,也来过我们家,一家人都没有搭茬儿。我们不想让它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有照相机的话,我这个男人,或者我们一家子人可以围着这个板板正正的芝麻垛子,照一张相片。

村外那个宽大的场地的边上,芝麻秸也已经垛好。黑褐色的芝麻秸紧接着黄白色的麦秸垛垛起来,丈把高,像一栋宽大的房子。近观远看,都显眼得很。在乡村,一个高大严整,经年站立的柴草垛无疑是一种语言,它在无声地向外人诉说着自己的主人。我也可以站在它的面前,照一张相,衣裳破旧或是光着脚,都不要紧。

几天以后的一个晌午我从地里一进门看到,那一垛子芝麻倒了。最上头的一袋子还摔开了,芝麻淌了一地。这么结实的垛子,怎么会倒呢?最后,我看出来了:最下面的一袋子被老鼠咬了一个洞,芝麻流了出来。不多,只有一碗。流出这一碗,这个袋子就瘪了一点,于是整个垛子倾斜,垮塌。这让我感到震惊。

这一回,我没有再把它垛起来。第二天就全部卖掉了。贩子说没有收过一户这么多的,芝麻又整得干净,一斤多出一毛钱,两块二。过罢秤一算,两千还多出来一点。

我把这二十张票子递给一脸欢喜的妻子说:彩电可以买了。这也正好是一台21寸彩电的价钱。自从看过村里信用社主任家的大彩电,妻子就说,不比还没事,一比咱这黑白电视就没法看了。

到了晚上,妻子却对我说,彩电咱现在还是不买了。五六亩地,忙一季子,那么大一堆芝麻就换那一样儿,怪枉屈的。再说,快要种麦子了,还要买化肥,彩电咱就再等等,等以后卖点黄豆、红薯干再说。还有一个牛犊子呢。这卷子钱还是先放在席子底下,孵一孵。

我们家的芝麻卖了两千块,一天没到头村里人就都知道了。

可是,这个新闻很快就被另外一条消息取代了。这是关于官印的。那天吃过早饭威娘来到我家,她拿着一张汇款单,和汇款单一起到达的还有官印写来的信。信已经叫威念过了,她听得还不大明白,叫我再给念念。我念过一遍,威娘说明白了。

官印年初出去以后,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工作,后来在一个工地上做了小工,干了一个多月,他撑不住了,说老爹得了重病,就结了账,拿这挣来的千把块钱买了一辆旧摩托车,跑起了摩的,现在见月能落个千把块,这回寄回家五千,种下麦子,留些零花,剩下的买台彩电,娘儿仨在家看。

这天夜里妻子翻来覆去的好像很晚才睡着。醒来后她就跟我说她做的一个梦,她说:威娘硬要拿她取回来的五千跟我换咱这身子底下的两千,我不干,就是不干!我咋就这这么糊涂呢……

秋叶落尽,麦子种完,一年的农事就这样结束了。这样的时节,老牛也可以忘掉鞭子,慢慢地嚼着干草了。这个时候我决定出去打工。年前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过年就不回来了。

那天吃过晚饭我对家里人说:“咱家的这十来亩地太小了,我现在得出去,再找一块。”妻子、父亲、母亲他们都听明白了我的话。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他们除了一阵沉默,却没有一个人阻拦我。

出门的头天晚上,我和母亲一起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妻子一声不响地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端出来一大瓢热腾腾、香喷喷的芝麻。这瓢芝麻颜色鲜亮,个大粒饱,像是一颗一颗拣出来的。看到我有些疑惑,妻子说:“这是咱今年留的芝麻种子。你出去了,爹掌不住耧,芝麻灰不当时了。就是灰上,芝麻眼子恐怕也做不出来了。俺在家,种一点儿省手的算了。这瓢芝麻你带上,闲的时候拿出来香香嘴……”我说:“这芝麻我不带。你过去炒的都好,这一回却炒糊了,是苦的,苦的……”

第二天一早我一个人背着行囊到离家很远的马路上等车。夜里落霜了,田野里白茫茫的。这会儿又起了风,风在树枝和干枯的蒿子上呜呜地响。等了半天,也不见车过来。

这时,小路上又走过来一个提着包裹的人,是个女的。走近了才看出来,不是鸽子吗?

寒风中,鸽子系着一条红色的头巾。她说去找燕子,已经联系过了。燕子在那边做什么,村子里的人说不清,不过听说她寄回来不少钱了。鸽子的行程跟我不是一个方向,我感到惋惜,这孩子没出过远门。远处,车来了。我对鸽子说:“到了那里,最好是进工厂。”鸽子应了一句,可我没有听清楚。风太大了……

王新华,农民工,现居苏州。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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